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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鳳仙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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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不到半個鐘頭,老劉就已到了。什麼都不用研究,光只看到他的人,小鳳仙便寬心大放,喜孜孜地親自將一個大封套接了過來,送給蔡鍔。
越是這樣,越使她懷疑。「什麼話?」她的聲音更軟弱了,「你,你說嘛!」
「留著是個禍根。」蔡鍔又說,「明天上午,你想辦法把這些碎片燒掉。要仔細,不要有一個字流到外面。」
「喂!」她問,「你在幹什麼?」
「真的要出去?」
「女人到底是女人,膽子總不夠大。」
「還不是照你關照的話說。」
「你不要想得太多。」蔡鍔懂她的意思,安慰她說,「你不必為我擔心。他們抓不著我的錯處。」
「以後就再沒有消息來。」
「那末,請你到我寓所來,我等你。」
「何必這麼急?到年下請局裏的庶務老爺來算就是了。」
小鳳仙當然能夠會意。「我知道。」她說,「我親手來燒。」
「阿鳳!這怕辦不到。」蔡鍔答道,「我不忍心騙你,跟你說老實話,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樣走法。也許半夜裏,也許一清早,只怕沒有功夫通知你。而且,你也還是不知道的好。我只告訴你一句話,我雖走了,我們一定可以很快地又見面。」
「臉自然是熱的,手可凍得冰核兒似地。走,我替你去買雙手套。」
蔡鍔不作聲。好久,才點點頭承認。
這個動作越發令人費解。此時小鳳仙睡意消失,腦筋相當清醒,略想一想問道:「你把你那本日記撕掉了?」
回到胡同裏,蔡鍔正在燈下沉思,桌上放著一副推倒了的牙牌,想來是一個人無聊,在「通五關」消磨長夜。
「他怎麼說?」
蔡鍔想了一下,點點頭說:「不錯!你是戊戌政變那年在東京生的,算起來正是十七。可惜我沒有這樣一個好女兒。」
小鳳仙遲疑了一會,終於將金雲麓拿電報密碼,編成樂曲簡譜的事,講了給胡小靜聽。當然,她決不會透露金雲麓的秘密,也就是他的志向,要做一個革命黨。
向構父不作聲,只凝視著他,想問一句話,但關係太大,不敢輕易出口。這句話一問,很可能得不到確實答覆,而且還說不定會引起猜疑,以後相處就難了。
北京的規矩,商號跟熟客往來,都是三節結帳,如果那位客戶突然要結帳付款,就可能是不願意再跟這家鋪子作交易,所以掌櫃的顯得有些著急。這自然是誤會。
「心」字沒有完,蔡鍔和小鳳仙驀地裏往前一衝。車輪在雪地上硬擦出亢厲的尖嘶,接著就見一條大黃狗從車子前面躥了過去。
「你過來!」蔡鍔招招手,並排坐在一張沙發上,肩兒相偎,附在她耳際說道,「那老劉是經界局的老人,我看他很忠心。不過有人說他聽軍警執法處的指揮,勸我當心,所以我要試試他。他回來跟我說的話,證明我的看法不錯。」
因此,他只能發議論,不能談自己。「革命原不是一蹴可就的事。孫先生領導仁人志士,前仆後繼,十次才成功。」他說,「前仆後繼這四個字太重要了!繼起有人,則勝敗之數未決,換句話說,不過整個勝利過程中的一種挫折。」他將拳一伸,縮回來又打出去,「往前是勝利,往後不是失敗,是打第二拳必須要有的預備動作。如果縮回來,打不出去,那才是真正的失敗。」
「那何不改口?」小鳳仙接口便說,「就叫一聲爹。」
「你為我委屈,也不是這一件事,將來總有人知道你的苦心。」
「那末,日本方面呢?」蔡鍔問道,「軍部的意向是很清楚的,以允許二十一條的第五款,作為支持帝制的交換條件,只怕內閣方面,未必同意。」
「到那裏去?」小鳳仙又問,「日本?」
「鳥居是專搞這套花樣的人,他當然懂我別有用意。所以打電話來問。」
老劉說她的話,自然是誤會,而且這誤會還是有意製造的。但小鳳仙聽在耳朵裏,總有些不舒服,推了蔡鍔一把,口發怨言:「都是你!害我無緣無故挨他的罵。」
「說話沒有留神。」老劉抱歉地說,「一條狗擋道,我讓它,剎車踩得猛了。」
「自然不會跟對方說實話。」胡秘書又說,「英日兩國,彼此猜忌,都怕對方跟項城有什麼密約,妨害了自己的利益。項城以為可以在夾縫中利用,所以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自己搞一套兩不接頭的秘密外交。陸總長作不得主張,曹次長想作主張又不見聽。這樣下去,外交問題上一定會出大亂子。」
「真是!」胡秘書回味著這一夕的歡敘,餘興未盡,「那得天天這樣痛快,連變了天都不知道。松坡,可有興致再到美雲那裏去坐坐?」
小鳳仙聽出那一口濃重的湖南鄉音,出自向構父之口,也就不再多問,答一句:「請等一等!」然後向蔡鍔招一招手,拿話筒遞了給他。
「怪不得!」蔡鍔恍然大悟,「朱爾典勸進,是由此而來的。」
「十七。」
「我那裏可沒有鳳姐這裏舒服。這會兒,怕也沒有什麼東西吃了。」
「為什麼?」
「小金呢?」他問。
要說的話,只有幾句,但信卻要寫得很長——秘密通信的方法很多,但最高明的只有兩種,一種是用隱語,表面看來平淡無奇,其實字裏行間,另有涵義,但這非授受雙方對所談的事,先有共同的瞭解不可,否則就曖昧難明了。
暫且拋開了這個壞消息,他才發覺小鳳仙不在班子裏。問起來才知道出去不久,臨走以前留下話,要蔡鍔等她回來再出門。
這是一張「小樣」,一行大字標題:「肇和兵艦發生不測,上海製造局被炮攻。」再看正文,是北京時報駐上海的記者發來的專電:說革命黨在陳英士策劃之下,發動即將開赴廣東的肇和兵艦「叛變」,在這天下午四點鐘,一部分革命黨乘小汽船由黃浦灘駛向肇和艦。登艦以後,全體官兵隨即表示贊成革命黨的宗旨,自動發炮攻擊製造局。陸路則由吳忠信指揮,分途進攻電話局、工程局、警察局,淞滬鎮守使楊善德得報,派出大批軍隊,分道攔截抵抗,激戰正在進行之中。
「對了!小心總不錯。」
「不錯,不錯!」向構父大為傾服,「經過你一番分析,千里以外的情形,如在眼前了。」
「雜務不會叫人去辦?」
果然是向構父,他在電話中問:「你能不能出來一趟,我有上海來的消息告訴你。」
心血來潮去還書帳,已令人覺得hetubook.com•com突兀,跟胡小靜的那番交代,尤其是臨別叮嚀的意味,這樣明顯的事實擺在那裏,還問「何以見得?」小鳳仙氣他明知故問,便有意跟他胡扯:「是昨天晚上,不知那方神靈,托夢給我的。」
蔡鍔微微含著笑,表現出極其滿意的神情。
「那,」蔡鍔對小鳳仙說道,「兩件事就一起辦了。」
「不是為我自己,是為四萬萬同胞爭人格。」
「還不是那個人。」
「這!」胡小靜忍不住問,「這個人在那裏?」
看樣子是不經意的態度。正因為是不經意的態度,就顯得誠中形外,無意間流露了真情。向構父抓住他這句話,立即追問:「你怎麼知道很快?莫非——」
「據我知道,這批軍械,光是步槍就有兩萬四千多,現在已經集中在上海、漢口兩處地方,由海軍部派出兩條兵艦承運。」胡秘書說,「這件事一辦成,項城龍袍加身的日子就近了。」
在外交界有一派主張,認為歐戰的發展,對同盟國不利,中國應該加入協約國,用物資或者人力助戰,將來協約國勝利,中國在和會上便可主張權利。像曹汝霖,就會極力在袁世凱面前進言,但袁世凱對德國有一種特殊的好感,不願意這樣做。
蔡鍔的所謂「禁書」,是他自己的一本日記。內心深沉的他,有許多遭遇、感觸以及計畫,雖尊如老師梁啟超,親同妻子如小鳳仙,亦都不肯相共。只有這本日記,是他唯一可共肺腑的「密友」。而這一夜,他決定要與這個「密友」分手了。
「對了!我正是這個意思。」
想倒想得很有道理,但小鳳仙仍有些不大放心。「只怕他們找上你的麻煩。」她說,「但盼他半個鐘頭之內回來。」
「好!我正要上丹桂商場,咱們吃完飯就走。」
「嗯。」蔡鍔點點頭,「我很快就會回來。」
「我也聽人說過,女學生在宿舍裏,晚上關起門來,無話不談,難道,這樣有趣的事,也沒有談過?」
「你這樣子,真教我不放心。」蔡鍔微皺著眉,「有時候看你很有決斷,是能擔當大事的樣子。這會兒,我才真的看出來。」
「這是不是一封要緊信?」
接著,小鳳仙便細談在六國飯店慈善舞會中,金雲麓的一切表現。蔡鍔極感興味地聽著,心裏浮起了異樣的嚮往之情。年輕人到底是年輕人,參加嚴肅的革命事業,亦會搞得如此五花八門,多彩多姿,生命真是讓血性豪氣渲染得絢爛奪目了。
「真是好男兒!中國不會亡!」蔡鍔微歎著,「要國家有辦法,必得讓年輕人來!」
睡到中午起身,下午閒步到郵局去發了信——寄給昆明的一個朋友,其實是寄給「開武將軍」督理雲南軍務的唐繼堯的。
「你不要恭維我。」蔡鍔的兩道劍眉擰成一個結,「但願我不是不幸而言中。」
蔡鍔知道,這是提醒他注意司機。但蔡鍔已有把握,用安慰的語氣對她說:「不要緊,你放心好了。」
「那一定是失敗了。」
「你的心思倒也很細很密。」蔡鍔微笑答道,「果然這樣,我又試出來了。我關照鳥居,叫老劉馬上回來。他是開車去的,至多半個鐘頭就可以到這裏了,如果半個鐘頭不到,那就有了毛病。至於檢查結果,發現書裏有這樣一封原信,他們一定奇怪,就讓他們疑神疑鬼,自己找自己的麻煩去!」
不過,蔡鍔是日本留學生,對於日本對華外交的「特殊風格」,瞭解極深。日本的軍部與政客,往往各行其是,就表面看,有時甚至矛盾衝突,往深一層去考察,才能瞭解是左右逢源的做法。因此,蔡鍔雖曾與日本公使館有接觸,卻並不能完全信任。既然胡秘書性情坦率,而且彼此特別投緣,不妨託他在這方面多多留意。
「人入中年,經驗多了,世故也深了,瞻前顧後,一事無成——」
「這是不能開玩笑的。」小鳳仙正色說了這一句,轉臉又問胡小靜:「那麼,你叫我什麼呢?」
一問到這話,胡小靜羞得臉如紅布,將頭低了下去,輕聲答說:「我不曉得。」
「好啊!今天我沒有事,正想找朋友聊天。你看,再找什麼人一起敘敘?我有點秘辛,可以告訴你們。」
「嗯。」小鳳仙點點頭,毫無表情地說,「小金說,上西山可以,不過明天上山,得後天才能回城。」
小鳳仙看了看窗外,並無人影,才輕聲答道:「此刻已在火車上了。」
「你就不必打聽了。」
小靜姓胡,是個孤女。她的父親是蔡鍔的同學,也是部下,一病不起,將孤女托給蔡鍔,是小鳳仙也熟識的。
「你覺得最好不要讓老劉送去。是不是?」
聽說是秘辛,蔡鍔大感興趣。「既謂之秘辛,人就不必多。」他說,「還是到阿鳳那裏去吧!她最近學會了做魚生粥,去嘗嘗她的手段。」
「我念的是師範,自然是教書。」
向構父望著他揚長而去的背影,深為困惑,不知道他所說的「禁書」是什麼?
因此,她變了主意,但也不便一口答應,謙虛地說:「我也寫得不好。」
「都是些無惡不作的忘八蛋!」老劉破口大罵,「也不知道作了多少孽?我想起來就噁心。」
等胡小靜一走,小鳳仙隨即低聲問蔡鍔:「看樣子,你是要離開北京了?」
「那末,是外交方面?」
看樣子是失敗,蔡鍔自是黯然不歡。不過亞細亞報的消息,就算確實,也可以看出,並無黨人被捕,總算不幸之中大幸,是唯一可以安慰的事。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該開通些!」小鳳仙很懇切地說,「你的終身大事有了著落,你蔡叔叔才算了掉心事,這一點,像你這樣有學問的人,當然比我還明白。」
要說就說。胡小靜攏出莊重的臉色答道:「總要有志氣。」
聽他那憤懣的語氣,小鳳仙悄悄拉了蔡鍔一把,意思是說:老劉果然是個直性子的好人。蔡鍔自更欣慰,便索性進一步試探:「老劉,聽說你軍警執法處有好些熟人?」
這句話,在小鳳仙卻不容易懂了,只是當著胡小靜不便細問,只含含糊糊地點一點頭。
「小金去晚了一步,一定沒有趕上這場義舉。」他說,「希望有一天,小金能為我所用。」
「這不妥。」小鳳仙大搖其頭,「萬一你的原信不動,鳥居的回信——」
「什麼舉動,連我自己都無從預料。總之——」蔡鍔想了好半天,和-圖-書自語似地說了句,「所以,一定要爭這個人格!」
蔡鍔還想留她,無奈胡小靜執意不肯,只好將在樓下吃飯的老劉喚上來,關照他送到學校。
蔡鍔微感驚愕,卻含笑問道:「何以見得?」
「我請他拿我的信夾在我的書裏,送還給我——」
何謂『上燈』,小鳳仙不大懂。但她是極知分寸的人,既然蔡鍔是用隱語作譬,就不宜明白追問,該自己去細細玩索。
「對!我也不喜歡娘娘腔的男人。還有呢?」
「對了!」蔡鍔在一旁接口,「你帶小靜去買點穿的,用的。我在這裏看書等你們。最好快點回來,我有話跟小靜說。」
「不敢當,不收當!」蔡鍔反倒謙虛,「我是說說笑話的。」
「怎麼回事?」小鳳仙拍著胸說,「真嚇著我了。」
一等等到午後一點鐘,才見小鳳仙踏雪而歸,進門就說:「我看胡小姐去了。電話倒是接通了,校工說是下雪天,沒法兒找。沒法子,只好親自去一趟。約胡小姐下課在丹桂商場餑餑鋪見面。她跟舍監只請了兩個鐘頭的假,六點鐘就得趕回學校。你早點去,別耽誤她的功夫。」
「你少說兩句吧!」蔡鍔用告誡的口吻說,「教人聽了去,什麼意思?」
「早不來往了。」老劉答得很爽脆。
「自然實在。」蔡鍔恢復了嚴肅的臉色,「你知道我是在『湊熱鬧』就行了。瞎子看燈,湊這份熱鬧,毫無意味,還是回去算自己的命好。」
這不是說小鳳仙是胡同裏的姑娘,性好奢靡。蔡鍔知道,她是深怕花了小鳳仙的錢,所以緊接著她的話說:「你也不必過於省儉,讓同學們笑談。不是笑你,是笑我,既然管了你,又不管徹。小靜,蔡大叔供應你一個人,實在算不了什麼。喏,」他取出五疊鈔票遞了過去,「這五百元你收著,慢慢來用。」
「發瘋了!」美雲撅著嘴說,「難道你下雪都沒有見過?」
飯後先到經界局取了存摺,又到銀行裏提了一千元現款,才到東安市場內的丹桂商場,在相熟的一家書鋪內去算帳。
「實在難猜,你老實說吧!我納了好一會悶了。」
好在胡同口上就有一家「南紙鋪」帶賣報紙,當下叫人把所有的報紙都買了一份來,細細翻閱,內容大同小異,跟前一天夜裏在北京時報所得到的消息,無甚區別。唯一的例外是薛大可的亞細亞報,稱革命黨為「亂黨」,大加攻擊,又有一條「獨家消息」,說「亂黨」設在上海法租界霞飛路漁陽里的五號的機關,為巡捕房所破獲,「亂黨鼠竄而遁,狼狽不堪。」
「大參案結束了,你當然知道。趙慶華又得意了,你只怕不知道。」
「你懂了。」
「現在有一個人,是你蔡叔叔很賞識的。這個人就跟你所喜歡的樣子差不多。長得挺帥的,有志氣不必說,人是聰明絕頂。我講個故事你聽——」
「我?」蔡鍔答道,「等下告訴你。」
「你怎麼回答他呢?」
「將來?」小鳳仙問道,「將來究竟是怎麼個打算,你也總得有句實在話給我啊!」
「太破費了。」胡小靜搶著說,「當學生。總得省儉才是。」
少女的嬌羞,在中年人看來,是最有趣不過的。蔡鍔想起她的兒時,便問:「小靜,你今年十幾?」
「好啊!」蔡鍔毫不猶豫地答應。
胡小靜點點頭,輕聲問道:「在那裏見面?」
這一下她聽出來了,他把那個「娘」字念得極重,而且聲音上揚,語尾急收,是日本人說的京話。
於是他先問道:「阿鳳,你看我是怎麼樣一個人?」
老劉答應著,轉身走了。小鳳仙將這情形看在眼裏,頗有突兀之感,覺得突兀不要緊,還微感不安,便忍不住要問了。
她們相當熟,相處得也很融洽,但小鳳仙可以叫她「胡小姐」,她卻不知道叫小鳳仙什麼才合適?直呼其名,自然不合適。照一般規矩,叫她「鳳姑娘」,又顯得俗氣、老氣;若是稱她「鳳姐」,胡小靜是女學生,不免有點「頭巾氣」,心裏又不大情願,所以總是含含糊糊地,用「喂」、「啊」之類來代替招呼。
「也許。」蔡鍔答道,「不過,就到日本,也待不久的。」
「不管捧,還是罵,你只說我講你講得實在不實在?」
小鳳仙明白,指的是那個經常來找蔡鍔,偷個什麼秘密消息來換錢的「大煙鬼」,便不作聲,將窗簾去悄悄拉上,遮得嚴絲密縫,好方便蔡鍔拆閱文件。看了一半,蔡鍔突然抬頭問道:「阿鳳,我倒忘了問你了,在車上,你跟小金說些什麼?」
「誰?」
出了郵局,在門口遇見了外交部的胡秘書。從那次致美齋同席以後,蔡鍔已深知其人,對他頗有好感,因而很高興地說:「好久不見了,到那裏坐一會?」
「我要寫封信。」蔡鍔說,「這封信話很長,怕要寫一夜。」
「我承認有時候不夠膽大。」小鳳仙答道,「就是你說的,女人到底是女人,總要有個依靠。我的是——唉!」她歎口氣,「這話教我怎麼說呢?」
「本來在北京念大學,前幾天有事到南邊去了。他一定會寫信來,等有了確實地址,我給他寫信。啊!」小鳳仙仿佛突然有了好主意似地,唇角浮現了濃重的笑意,「我的信寫得不好,請你替我寫,好不好?」
「我知道你有算計。有些事我不懂,也不敢問;就問了,你也不會告訴我。說來說去一句話:小心總不會錯。」
「八點以後呢?」蔡鍔問道,「還有什麼消息?」
蔡鍔放下電話,歉意地對胡秘書說:「對不起,掃了你的興。有個好朋友,明天一早上奉天,等著我去話別,可不能陪你秉燭夜遊了。」
這就像中學生國文課的「造句」一樣,極其吃力,真的花了一夜才寫好。等上床時,暖色已透窗紗了。
這當然就是允許的表示,小鳳仙便說:「無論如何,總比我寫得好,我們一言為定。」她停了一下又說,「禮拜天我們再見面,我拿他的照片給你看。」
沒有比這句話更能讓小鳳仙感到安慰。既然如此。別的就不必再多說了。
「是——」蔡鍔問道,「南方不穩?馮華甫不曾勸進,鄭汝成又被刺——」
「我的意思跟你一樣。」蔡鍔拉著她在火爐旁邊坐下來,並肩低聲,「是一封不相干的信,我是另有作用的。這不去說它了!阿鳳,我想問你一句話。」
蔡鍔將她的話,細細體味了一會。「你怕我和圖書靠不住?是不是?」他問。
聽得她用「有趣」兩字來形容婚事,胡小靜的臉又紅了。這件事談起來確是很「有趣」,不過每次她都是聽眾,從未發表過意見。自己的終身,雖不曾認真想過,卻偶爾有所憧憬: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溫柔體貼,風趣,不必有錢,但一定要有志氣,有本事,走到那裏,都能博得人家稱讚。
原來袁世凱扭扭捏捏,居然派楊士琦代讀宣言,認為「改革國體,不合時宜」,一方面固然是嫌楊度那篇「籌安」的「文章」做得太草率;另一方面也實在怕國際上,特別是英國跟日本反對,所以借梁士詒發動請願聯合會這段緩衝的時間,正在外交上積極活動,全力爭取英國和日本的支持。
為此,梁士詒正好保薦趙慶華辦理此事。因為趙慶華當過廣九鐵路局長,不但這條路線熟悉,而且跟香港的英國官員,亦多素識,可說是人地相宜。
回到小鳳仙那裏,她還在燈下守候。問起跟向構父會面的緣故,蔡鍔將肇和艦起義的情形告訴了她,同時也提到了金雲麓。
胡秘書笑笑,帶著他的相好告辭而去。蔡鍔便要帽子跟大衣。
到了第二天上午,一陣電話鈴聲,將小鳳仙從夢中驚醒,起床接聽,是男人的聲音,生硬的京話,說要找蔡將軍講話。
「那末,甚麼時候走呢?」
說到這裏,只見窗外人影一閃,蔡鍔立即警覺,縮住了口。隨後走了出去,好半天才回進來,手裏已經多了一個信封了。
五路大參案的結束,以梁士詒參與帝制為代價,曾有明令:「趙慶華雖無侵吞路款實據」,但「用人太濫,賞罰不公,廢弛路政,濫發免票,均屬咎有應得」,應交「文官高等懲戒委員會懲戒」。雖說官樣文章,無非不關痛癢的處分,但又何致於「得意」?這就不是蔡鍔所能了解的了。
老劉還似有點不服氣的樣子,到最後終於還是說了一句:「這年頭兒,人心大變。做了皇帝還想當神仙。貪心不足!」
就這樣問一句,答一句,慢慢將胡小靜心裏的話,都逼了出來。小鳳仙暗高興,認為這個媒做得成功了。
不過,有一句話卻是可以問的。「我想那個什麼『上燈』的日子,一定不會遠。」她說,「在你走之前,能不能先告訴我?」
這時小鳳仙問到,她不能閃避了,想了一下答道:「我叫你鳳姨!」
「怎麼?」蔡鍔問道,「有什麼不對嗎?」
「是的。」蔡鍔抑鬱地答道,「我心裏很難過。」
「何必擺官派?而且有些雜務也是別人辦不了的。」蔡鍔又說,「你明天一早起來,先打個電話給小靜,約她下午下了課出來吃飯。」
「總要到『上燈』以後。」
「這樣說,」小鳳仙用低沉得近乎嘶啞的聲音問,「你是預備要走了?」
回到胡同,華燈映照積雪,歌聲激蕩西風,別有一番令人沉醉的繁華。特別是陝西巷,人來人往,非常熱鬧,汽車要閃避行人開得很慢。「往年下雪,很少人來逛胡同。」小鳳仙說,「如今正是年頭兒變了!」
看他神色鄭重,小鳳仙不由得有些緊張,緊握著他的手,怯怯地說:「不是什麼嚇人的話吧?」
「你學校裏不是也有郵局嗎?存在郵局子裏慢慢兒花。」
「你呢?」
放下話筒,她去推醒了蔡鍔。「是鳥居打來的。我先說你出去了,聽出是日本人的聲音,才改口說你剛好回來。」她叮囑著,「話不要接不上頭。」
「是的。」胡小靜閃動著長長的睫毛,凝視著空中,自語似地說,「一定要學會自制,一定要想辦法自立。」
「要這麼多幹什麼?一年都花不完。」
小鳳仙不作聲,她在體味他這句話的意思——當然有許多急待瞭解的疑問,但是,她深知他的性格,此時還不宜發問。
「這是什麼時候的情況?」
「嗯。我知道。你睡吧!」
「這個人的名字,我暫時不告訴你。我那裏有他的照片,過兩天我拿給你看。你看合意了,我想法子寫信讓他回北京來。」
「你也不要把自己看得不值錢。」小鳳仙鼓勵著他,「年輕有血性,是不錯,經驗到底是花錢都買不來的。」
「不!這是我的私事,不用麻煩局裏的同事。」蔡鍔取出三百元往櫃上一丟,「差不多了吧?」
「沒有那麼多,沒有那麼多。」掌櫃的被迫得只好算帳,找回余錢。
算完了帳要走,一眼瞥見一本日文新書:《乃木大將傳》,他順手就取了在手裏看,掌櫃的趕緊端過來一張凳子,剛要坐下,聽得有人在喊:「蔡大叔!」
「晚上八點鐘到的電報。」
「多謝,請你告訴他,是他送信給我的人。」
「試探他是不是拿你的信,先送了給別人去檢查?」
看她這樣子,蔡鍔倒躊躇了。如果她經不起打擊,倒還是不說為妙。
胡小靜有些躊躇。「只怕我手鬆慣了!」她說。
「是了。我停妥了車就來。」
打定了這個主意,先不作聲。閒談著等小鳳仙親手烹製的魚生粥和「邊爐」上桌,開了一瓶陳年白蘭地,又寫「條子」將胡秘書最近所眷戀的姑娘美雲找了來,四個人各據一方,快飲清談,直到十點鐘方罷。
「希望明天下午放晴。我要去辦些雜務。」
「是的。日本政府很注意梁鴻志跟朱爾典的接觸,盛稱中國要參戰。大隈首相為此召見中國公使,詢問究竟。」
「書我還是在你這裏買,帳可是也要算。」蔡鍔說道,「年下大家事多,我太太又不在京裏,沒有人替我料理這些雜務。今天正帶了錢,付清了豈不乾脆?」
「說呀!」小鳳仙一面替她挾涮好的羊肉,一面催問。
「不是怕你靠不住。怕的是,我會替你擔心。大爺,」小鳳仙問道,「你到底有沒有讓我替你擔心的事?你要老實告訴我。」
「到底是念書的女學士。」小鳳仙笑道。見她臉凍得像個熟透的蘋果,便捏一捏她那件紫花布的棉袍,埋怨似地說:「下雪天,穿得這麼少!就為愛俏,也不怕凍病了?」
於是蔡鍔進了屋,立即抽毫伸紙,寫完信又寫信封,封緘完畢。等老劉出現在門外,隨即將他喚了進來,問道:「日本公使館你去過沒有?」
「那末,試出來了沒有?」小鳳仙問,「你又怎麼試得出來?」
「你難道猜不到?」
和-圖-書「可是,」蔡鍔越發不解,「不見有什麼明令,賦予趙慶華什麼重任啊。」
「看出來什麼?」
蔡鍔接到手中,檢視封口的火漆,裏面的新舊,以及夾在書中的原函,毫無經過第三者之手的痕跡,證明老劉確是忠誠可靠的,足可擔任他與鳥居之間的「信使」。
由於這樣轉念,他決定拿話說明白。不過,有些計畫是不必告訴她,只要揀幾句要緊話透露給她,讓她能夠安心就是了。
就在這時候,電話鈴響了。小鳳仙很敏捷地將話筒取到手裏,喊一聲:「喂!」
這自然是胡小靜,小鳳仙先迎了上去,親熱地握著她的手說:「正要去找你。你怎麼知道你蔡大叔在這兒?」
「下雪自然見過。北京城下雪是什麼樣子,卻沒有見過。我倒要進城看看廣寒宮闕是何氣象。」
「他問我:除了這本書,還要別的不要?是不是也叫送信的人帶回來?這就見得他也懂我的意思。」
於是蔡鍔去接聽電話,用日語交談,沒有幾句話就將電話掛斷了。
聽他的語氣過於自信,向構父不免略有反感,隨即問道:「何以見得?」
於是一起到了小鳳仙那裏。時候還不晚,天色倒陰暗下來了,大有雪意。小鳳仙撥旺了爐火,沏了一壺好茶,然後下廚去做魚生粥,屋子裏剩下蔡鍔與胡秘書圍爐閑談。
「見了明令,就不希奇了。等我告訴你——」
「我想很快吧!」
代筆所寫的信,就是談自己的婚事,這怎麼好意思?胡小靜話到口邊忽然想到,請人代筆,當然要拿原信來看,豈不是就此可以瞭解這個人肚子裏有多少墨水,在幹些什麼,說不定還可以看出這個人的性情。
「本來嘛!」小鳳仙笑道,「大雪天去兜風,也沒啥意思,兩位還是回去,在枕頭上談心吧!」
「你坐自己的車去嗎?」
「總要有男人的樣子。」
「這就是對你的考驗,你一定要學會怎樣自制。」蔡鍔又說,「不幸的遭遇,可以磨煉一個人的意志。你常常要去想,如果只有你一個人,你應該如何自立?眼前有我在,你有天大的困難,也總是要我來替你解決,但如我不在呢?」
再有一種是仿照科舉時代舞弊「通關節」的辦法,將要說的話,嵌在辭句之中,看起來談的是毫不相干的話,用一張剪了好些空格的紙,往信上一覆,拿露出來的字聯綴成句,就另是一番意思。這種剪了許多空格的紙,名為「套格」,寫信收信的人,各執一紙,是比密碼更能保密的辦法。
「婚姻呢?」
「認識地方就行了。」蔡鍔將信遞了給他,「你明天一早到那裏去一趟,拿這封信送給那裏的鳥居書記官。」
蔡鍔說這話時,小鳳仙恰好轉過臉來,四目相交,莫逆於心,取得了默契,自然是她義不容辭來進行,使個眼色,蔡鍔會意,轉眼環視,看到了熟人,便借招呼為由,離開座位,好方便她們談話。
「不!」胡小靜站起身來,「我還是早點走的好。」
「這一陣,飯莊子、花園、胡同裏,那一處不熱鬧?」老劉在前座接口,「憑空冒出來一班花錢的闊大爺,也不知花的是誰的錢?」
他寫日記,看日記,都不願有人在旁邊。小鳳仙便替他安排好了茶煙點心,悄悄上床。一覺醒來,聽得微如裂帛,既輕亦清的聲音,轉臉從珠羅紗帳子中望出去,殘焰熒然,蔡鍔在撕紙,撕了一張又一張,她倒奇怪了。
小鳳仙明白,這是指她選擇丈夫的條件。但是,「光是有志氣嗎?」她問。
「我現在答覆你昨天的疑問。」蔡鍔說道,「我是有意讓老劉去送那封信去。信裏稀不相干的一件小事,問鳥居有沒有新出的《乃木大將傳》借來看一下。如果送信的人靠不住也不要緊。送去檢查,什麼話也沒有;可是,我就試探出來了。」
「不!」小鳳仙一半好奇,一半關切,非打聽不可。
因為聲音可疑,小鳳仙便存了戒心。「蔡將軍出去了。」她說,「請問貴姓?有什麼話,是不是可以告訴我,我一定會轉到。」
「他怎麼說?」
老劉沒有再答話,見他把著方向盤,整頓全神開車。到了小鳳仙班子間,蔡鍔下了車說:「老劉,你進來一下,我有事交代你。」
「我真的沒有想過。」胡小靜加重了語氣說,「真的!」
「不是年,不是節的,算什麼?」掌櫃的大搖其手,「蔡將軍要什麼新書,儘管吩咐下來,我盡力去辦。帳,可是不能算。」
等他睡醒張眼,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肇和艦起義的消息。匆匆下床,不及漱洗,先要報紙。清吟小班只有「群強報」,專門登載用淺近白話寫的社會新聞、梨園消息,以及胡同裏那個姑娘「摘牌子」,那個姑娘跟那個姑娘「拜把子」之類的豔屑,要想靠它不出門而知天下事是辦不到的。
蔡鍔這時所用的就是「套格」。先將要說的兩句話,在空格中寫好,然後拿單擺浮擱的字,湊成句子。
提到學校,胡小靜頓時不安,四處張望,看到了壁鐘,越發惶急:「我六點鐘得趕回學校銷假,還有半個鐘頭,非走不可了。」
「不要緊!反正吃得很飽了。」胡秘書忽發奇想,「我倒有個主意,開車出去,看看下了大雪的北京城,是什麼樣子?」
蔡鍔笑了。「我的事瞞不過你。」他說,「回去再談。」
這些話對蔡鍔很有用,讓他更可以瞭解外交的背景。對於日本內閣與軍部的動向,他比胡秘書更清楚,但是他不能透露——對胡秘書並無用處,但在他,如果洩露了跟日本駐華公使館曾有接觸的秘密,可能會破壞了整個計劃。招來殺身之禍,猶在其次。
小鳳仙愕然。「那個說你沒有人格?」她關切地問。
「是!」老劉問道,「要不要討回信?」
上海來的消息而不能在電話中說,蔡鍔當然急於想知道,便答應著:「可以。」
「不要緊!不要緊!」蔡鍔急忙說道,「我叫老劉送你去,至多一刻鐘就到,再坐一會。」
「他倒是全為我設想,勸我:『別太「迷」了!大把洋錢給人去倒貼小白臉,啥犯著?』你想,這不是忠心耿耿嗎?」
「他呢?小金很機靈的人,不能不懂吧?」
「這就對了!你抱定了這個志向,對於外來的一切拂逆,就會不在乎,就會從容應付。而有了外來的助力,也就更容易成功。小靜。」蔡鍔想了一下問,和*圖*書「你畢業以後有什麼打算?」
梁士詒既然成了帝制派的要角,當然樂意促成其事,說動了袁世凱決定運一大批步槍、大炮到香港。不過這件事必須在極端秘密的情況下進行,因為第一,公開協助英國,怕刺|激德國;第二,為了運輸的安全,特別是怕德國的潛水艇攻擊,必須保密;第三,這批軍火除了由陸軍部庫存撥出一部分以外,還要在湖北、湖南、浙江、安徽、山東這袁世凱最能控制得住的幾省抽撥,如果消息外洩,見得這幾省軍實空虛,易啟「亂黨」覬覦之心。
「現在該輪到我問你了,你要我這樣做,到底是什麼意思?」
「快了!請你再忍些日子。總在個把月左右,我必有確實話給你。」
「如果得手,勝利的消息,當然會源源而來。照現在的情形,電報局仍舊在楊善德手裏,而且,能夠封鎖電訊,就是仍舊能夠充分控制局勢的明證。」
這「姨」字可作兩解:一是姨母;二是姨娘,不管怎麼樣,總是比較親熱尊重的稱呼,小鳳仙表示滿意,也含笑回答一句:「不敢當!」接著便從涮鍋裏,舀了好些東西送到她碗裏,勸她加餐:「學校裏的伙食一定不中吃。多吃一點兒。」
「這沒有什麼好害羞的。」小鳳仙捉住她的手說,「你倒說說,你喜歡怎麼樣的人?你蔡叔叔好替你留意。」
但是,英國的態度,對袁世凱有現實利害的關係,所以他雖不願公然參戰,但不妨幫英國的忙——這是老奸巨滑的朱爾典所策動的,他交涉的對象就是梁士詒。朱爾典因為英國本土的軍事力量,已全部投入歐洲戰場,香港孤懸海外,防務堪虞,要求中國政府接濟軍火,並且願意出價購買。
「啊!」話筒中在說,「你一定是小鳳仙姑娘!」
他有意不說下去,等待蔡鍔來補充,這樣認真的神態,反倒使蔡鍔起了戒心,搖手笑道:「不能再往下談了。『雪夜看禁書』,人生一樂,我要回去看『禁書』了。」
「你睡吧!」他說,「我要好好看一看我的日記。」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乾脆在東來順見面。我請胡小姐吃涮鍋子,你是陪客。其實,這裏也冷,你不如帶了書到東來順去等我們。」
「那末,這個把月呢?」小鳳仙逼視著他,「莫非這個把月,你有什麼舉動?」
「我不冷,你摸我的臉。」說著,胡小靜捉起她的手,去摸她的臉。
「我也替你難過,而且替你可惜。好端端地何必撕掉了它?」
這個譬喻,發人深省。向構父不斷點頭。「劉鄭是第一拳,今日之事是第二拳。」他問,「第三拳呢?不知什麼時候打出去?」
「我先找汽車,找到汽車問老劉,自然就知道蔡大叔在那兒了。」
這件事就比親事更「有趣」了,胡小靜頓時眼睛發亮,用她那清脆如銀鈴的聲音,明明白白答道:「願意!」
「一點不錯。」
起身掀開窗簾一望,胡秘書驚異地喊道:「下得好大的雪!」
「胡小姐什麼也不肯要,是我硬作主張買的——」
「對了!」胡秘書說,「項城顧忌的是兩國,一個日本,一個英國。疏通英國的任務,現在落在梁鴻志肩上,此所以趙慶華又得意了。」
蔡鍔當然瞭解,憂慮勝於關切。小鳳仙不是那種柔弱得一無主張,唯有聽人擺佈的人,只為一寸芳心都縈繞在自己身上,所以安危得失,看得異常嚴重。以她的這種心境,有些事瞞著她,反容易讓她胡猜亂想,只往壞的地方去思索,並不是聰明的辦法。
「你呀!」小鳳仙對此一問,深感興趣,揚著臉,含著笑,一面想,一面回答,「好像冬天的暖水瓶,外面冷,裏頭熱;又好像啞巴吃餛飩,嘴上沒有話,肚子裏有數;又好像瞎子看燈,慣會湊熱鬧——」
「早就下了。」美雲笑道,「你這會兒才知道?」
「如果是一封要緊信,我看——」小鳳仙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不知道過問他的這些事,是不是適宜?
對方亦不查證電話號碼或地點,一開口就問:「請蔡將軍說話。」
「非也,非也!」胡秘書搶著搖手打斷,「鄭汝成的遺缺,由楊善德調補,項城認為也是可以放心的,馮華甫在北洋三傑中是『狗』,項城也料定他決無作為。內政方面,他自覺有絕大把握,無所顧慮。」
蔡鍔想了一下吩咐:「你等一會好了。有回信就帶回來。」
「對啊!我是小鳳仙,噢!」她緊急著說,「蔡將軍回來了。你請等一等。」
這個主意不錯,蔡鍔便買了那本《乃木大將傳》,帶到東來順,一面喝茶,一面看書。等了有半個鐘頭,小鳳仙跟胡小靜,提著大包小包也到了。
「不就是玉河橋東岸肅王府嗎?」老劉答道,「我認識地方,可沒有去過。」
「結果怎麼樣呢?」
他將撕碎的紙片,包在一起,攜帶上床塞在枕頭下面。
「你知道不知道,項城不早表明態度,是為什麼?」
就這時候,蔡鍔走了回來。小鳳仙微微點首,示意好事可諧。他很高興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後說道:「小靜,我還問你件事,如果我送你到日本去讀書,你願意不願意?」
蔡鍔卻不曾注意到他的神情。肇和艦起義的消息,已經在他心中激起無窮的波瀾。多少天來看軍閥,官僚、弄臣、無行文人攪合在一起,甘為袁世凱作走狗的種種醜態,積下了一肚子的骯髒氣,真想盡情一吐。但眼前雖有可與言之人,卻非可與言之地——堂屋中,北京時報的人,一批一批在吃宵夜,耳目昭彰之地,說話必得謹慎。
「你心眼兒倒真好。」小鳳仙說,「連一條狗都捨不得輾死。」
胡小靜卻完全懂得,一件事留學,一件事結婚,能兩件事合在一起辦,自然是送她和他婚後雙雙去留學。這樣想著,便又忸怩了。
胡小靜隨即答說:「我拿蔡叔叔,原是當爹爹看的。」
向構父住在琉璃廠,房子很大,前面作他的北京時報的報館,後面住家。蔡鍔由後門進去,只見向構父正跟他的同事在吃宵夜,一見客來,丟下飯碗,將他帶到書房,取起桌上的一張紙遞了給他。
蔡鍔大笑。「你這是捧我,還是罵我?」他問。
這下輪到小鳳仙沉默了,思前想後,似懂非懂,而想問不敢問,只用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凝視蔡鍔。
胡小靜略略遲疑了一下,看著蔡鍔,果然清清楚楚的喊:「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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