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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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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一語未畢,讓弘曆真的生了氣,他最討厭人強辯,或者強不知以為知。當然,在他自己想,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凡是他所說的話,自信都是不錯的。因此,對四兒呵斥更甚。
「你怎麼知道她不知道?」雍親王問。
這一來只好撅著嘴分辯:「奴才哪兒是欺侮人了——」
弘曆有些渴了,同時也想飲馬,便下得馬來,咳嗽一聲,提高了嗓子問:「有人沒有?」
一語未畢,弘曆眼尖,發現人影,仿佛是四兒,便冒然叫一聲:「四兒!」
「小阿哥沒有要你去打聽?」
「這該做首詩!」他心裏這樣在想。頓時詩興勃勃。說是「詩興」,不如說是一個聰明而好炫耀的孩子,找到了一個可以表現的機會。於是立即收束心神,很用心地去找眼前的景致,心中的意象,看有哪些材料可以鍛煉為詩?
不道這句話說壞了,在何林是火上加油,頓時嗓子都粗了。「你這話好不通情理!」他很不客氣地說,「你憑什麼不准我發牢騷?我入這一行,莫非準得伺候四阿哥?真是笑話!」
「不用,不用——」
由於受的是悶氣,格外難受。他忍了又忍,終於說了一句:「好吧!讓他等著,看我不把他腦袋拿下來!」
「那就請坐一會兒,很快就有。」
「我請舅舅無論如何設法,把那張硃諭弄出來看一看。」
「對了!」
第二天又是個大熱天,真如本地土著所說的:「皇上在行宮是避暑,百姓在外面可仍是熱河。」到得中午,陽光直射,曠地上由於四面皆山,熱氣不散,像個大火爐。宮內上上下下,等閒不出屋子。因此,四兒將弘曆由萬壑松風帶到獅子山西面的林子裏,幾乎沒有遇見什麼人。
「再看一看,有閒人沒有?」隆科多兩人背對背地旋過身來,視界廣闊,一望無遺,哪裏有什麼閒人?於是兩人揀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並排坐了下來。
「那可不知道了。」隆科多緊接著解釋,「我是怎麼知道的呢?是看出來的。那天皇上召見十四阿哥,不叫大家進屋。我從窗外望進去,只見十四阿哥跪在炕床面前,聽皇上教誨,好久才完,十四阿哥給皇上磕頭。出來之後,十四阿哥握住我的手,想說什麼不敢說,想笑不敢笑。我說:『十四阿哥大喜!』他沒有說話,只叫一聲『舅舅』,就放開手了。」
「他問小阿哥排行第幾。」
「吃法很多。」那婦人突然問道,「小阿哥,你騎了半天的馬,想必也餓了,要不要拿點兒吃的,給你充充饑?」
「那,那可得上緊些。」
「福晉著人來叫奴才請示,宵夜酒肴設在哪裏?」
「那兒住著一個宮女,是她端給小阿哥吃的。」四兒略停一下,咋一咋舌,仿佛餘味猶存似的,「小阿哥剩下兩個,賞奴才吃了,那宮女真醜,但做的湯圓可真美,真不賴。」
「我哪知道?只知道雍親王這麼說你,你要是覺得有什麼冤屈,自己到獅子園去分辯,行得正、坐得正,怕什麼?」
「我的小爺!」她笑著說,「只怕是嚇傻了!」
這話,王成不敢接口,只談四兒的事。「請王爺示下,」他說,「是不是把四兒連夜送回京去,關起來再說?」
「喔!」那宮女很高興地,「醃的桂花醬跟玫瑰醬。香得很吧?」
「是的,是的!聽小阿哥出言吐語,真是有大福澤之人。剩下也好,以米做的湯圓,吃多了會停滯。」
「四阿哥!」他問,「你打算跟皇上明爭?」
「不是二十四阿哥?那麼,小阿哥,你是誰呢?」
「你怎麼這等狼狽?」弘曆問道,「你倒找鏡子照照你自己看!」
「皇上一再跟我說,擇人唯賢。只要四阿哥做一兩樁讓皇上看重的事,說不定那道硃諭就會改寫。」
「怎麼呢?」
說著,她將馬牽到木盆旁邊,拿韁繩往馬鞍上一撂,轉身而去。
「我是捨不得!」
於是,隨手寫個柬帖,派何林送到隆科多那裏。柬帖上說:有事相煩,請「舅舅」不管多晚,這一天務必得到獅子園來一趟。
這一下將弘曆喜得不知道怎麼好了!「四兒,四兒!你瞧見沒有?」他驚喜地喊,「就像認識我似的!」
「關鍵在那個小奴才,能處置得乾乾淨淨,別的我有把握。」
「一頓板子不就都行了嗎?」
「嗯,香得很。」弘曆問道,「醃來幹什麼?」
「那麼,」弘曆問道,「怎麼吃法呢?」
「原來如此,」那宮女笑得很高興,「小阿哥這麼誇獎,可真不敢當。」
「怎麼個辦法。」
這樣轉著念頭,何林可真忍不住了。「王爺、阿哥二十多位,每年總有一半隨駕來的,」他說,「如果都像你們主子這麼照應我們,那日子就不用過了!」
「萬大爺!」四兒陪著笑,「你老又拿我開玩笑!」
「怎麼呢?」雍親王很關切地問。
「誰啊?」
於是他說:「你打桶水來,給我的馬喝。」
「呃,我不生氣!」弘曆也覺得訕訕地好沒意思,站起身來說,「走吧!別再在這兒丟醜現眼了!」
「喔!」雍親王問,「硃諭上怎麼寫?」
這條岔道頗為曲折,明明已經看到屋頂或者牆角,轉個彎忽又不見。弘曆不由得想起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信口唸道:「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真是怪事。」四兒望著碗裏的湯圓,咽了口唾沫,「小主子用了點心了?」
不過,他實在也和*圖*書有些不得已的苦衷。既然弘曆是作為鈕祜祿格格親生的兒子,勢必要把李金桂隔離開來,不能讓他們母子見面。因此在修獅子園時,便由接替康敬福而為避暑山莊總管的何林一手經理,在獅子山迤西的松林深處,替她蓋了那麼幾間平房,作為養老之處。按月衣食不缺,而且相當豐贍,只是不能離開那個地方,也難得有人會到了那裏。因為不但道路曲折,房屋隱秘,而且何林也經常派人到那裏去巡查,遇見亂闖的,必受呵斥,自然就沒有人到那裏去自討沒趣了。
「那倒不是。主僕倆一先一後闖到了那裏,金桂還只當是二十四阿哥,壞在四兒無意中道破了獅子園,金桂自然知道了!」
弘曆倒確有此意。肚子並不太餓,只是為那兩種醬的色香所誘,很想嘗一嘗。但他在雍親王嚴格教導之下,從小就很講究邊幅,隨隨便便闖了來,吃一個素不相識的宮女的食物,顯得貪嘴,是件可恥的事,所以搖搖手說:「不要!不要!」
「最近京裏治安不好,皇上有點兒怪我,說不定會撤我這個差使。」
「那可沒有準譜兒,內務府的馬是不賣的。」
「不用照。」四兒答說,「奴才好找,又急又累,何得不狼狽。咦,」這時四兒才發現那宮女,詫異地問,「你是什麼人?」
雍親王心裏一跳,急急問道:「為什麼當不長?」
「你問它幹嗎?」
「你跟我說的話,句句是真?」
於是那宮女便說:「謝謝小阿哥。」
「喔!」雍親王很注意地,「是皇上親口告訴他的?」
「現在盒子在哪裏?」
說著那宮女進了屋子,一手端個托盤,一手掇張凳子,托盤中一壺涼茶,一隻茶杯,都放了在井臺上,凳子就擺在井臺旁邊。
「腳力可不同!就像人一樣,有的是個矮子,可是短小精悍。不能說他比小孩高不了多少,就說他沒用。」
「你想什麼法子去弄?」弘曆沉下臉來說,「你忘了上回的事了嗎?不是我替你擋著,看不一頓板子打死了你!」
「當然!第一個要告訴舅舅。」
弘曆是怕四兒重施故伎,所以這樣神色凜然地告誡,但四兒卻不承認有此打算,他說他早已洗手不賭了。
「誰啊?」屋子裏有女人的聲音在問。
接著門開,出來一個身材高大苗條的女人,外面陽光很烈,那女人以袖障眼往外探看。弘曆奇怪,這裏何以有這樣一個女人?但看她梳著長辮子,穿的是青竹布的旗袍,料想是個宮女,可以叫她伺候差使。
「我明白!」雍親王說,「我也相信,舅舅一定會幫我,我一定會成功!」
弘曆故意拿他作耍,把馬勒一勒放慢了,等他走近,卻又快了。這樣兩次,累得四兒上氣不接下氣,一賭氣息下來不理他。
牽馬亦跟騎馬一樣,要用韁繩去指揮,並用手勢輔助。弘曆從習騎開始,從來就不會牽馬,一下了鞍子,韁繩一丟,自有從人接著,牽去溜馬。他哪裏知道牽馬還有許多講究。聽得一聲招呼,拉韁直前,那匹川馬護痛,「唏哧哧」地一聲,昂然而起,這一下倒了過來,不是人牽馬,而是馬牽人。弘曆猝不及防,驀地裏覺得手緊得把握不住,不假思索地一撒手。
在片刻的沉默以外,王成開口了,他只提個頭,好讓話接下去,所以只問:「後來呢?」
「我倒還不知道有這樣的情形。」雍親王惘惘地說。
「好吧!等四阿哥籌畫定了,再告訴我。」
「她沒有名字——」
「為什麼?」
「是了,必是雍親王的小阿哥,可不知道行幾?」
「你始終跟小阿哥在一起是不是?」
何林的臉色已經不大對了。王成心裏明白,雍親王平日講究威儀,似乎一語不亂道,一步不亂走,但暗中做的事,卻都是不能揭開的,一揭開醜不可言。所以何林心裏看不起他。再說,這也是作孽的事。
畢竟豁然開朗了,只見一列平房,前有五間,屋前曠場,屋後井臺,靜悄悄地一無聲息。若非井臺旁邊曬著衣服,會讓人疑惑,是沒有人住的空屋。
弘曆哼了一聲,徐徐起身,四兒便去牽馬,一路走,一路說:「真得快走了!今兒是照例到獅子園給王爺、福晉請安的日子,差點都忘了!」
弘曆也覺得意,雙腿一夾,韁繩一抖,那匹馬很快地走了下去——川馬是走馬,步子不大而快,所以馬身不顛,騎在背上,平穩得很。
「何以剩這麼兩個?」那宮女問,「想來還是不中吃?」
「中吃,中吃!」弘曆答說,「是吃不下了。吃剩有餘,不很好嗎?」
「不是。」
一聽這話,四兒知道壞了!但實在想不出自己犯了什麼錯,再想到雍親王的喜怒不測,更覺心裏發毛,不由得就跪了下來。「萬大爺,」他說,「到底是為了什麼,你老跟我說了吧?」
「不賣!那怎麼到得了手呢?」
「還不知道。」隆科多說,「我發現皇上的精神大不如前了。」
弘曆剛學會做詩不久,興致特濃,癮頭也很大,第一個念頭便決定要做四首五律。律詩要講對仗,老師教他,先把中間兩聯湊起來,加上頭尾,成詩就快了。他就是照這個法子,很快地有了一聯。正當構想第二聯時,才發現了一個絕大難題。
嘗一嘗香甜滿口,不由得便一連吃了兩個,到第三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送到唇邊,卻又停了下來。
「舅舅!」雍親王突然說道,「如今關鍵全繫在舅舅手裏,只要舅舅肯幫我,我就可以如願以償。」
「沒有變動。」
非常意外地,雍親王的神態很平靜,毫無發怒的跡象。四兒驚喜之餘,膽子也就大了。
在四兒卻是委屈了。他絕無欺侮人的意思,只是「小阿哥」們的排行搞不清楚。有時候夭折了不算;有時候生母出身較高,雖夭折了也算;有時候已經算了,忽而又不算。反正口頭上所稱呼的,跟玉牒上的記載,常有不同。
「幹什麼?吃啊!」
「這——」隆科多說,「恐怕要看機會。」
她替弘曆斟了一杯茶,把兩隻綠釉缸都拿了進去,不知是去做什麼點心。弘曆看那杯子很乾淨,茶汁澄明,不由得伸手端來就喝。茶味微苦回甘,十分解渴。他情不自禁地又喝了一杯,頓覺涼生兩腋,栩栩然神清氣爽,因而想到盧仝所說的「七碗風生」,原來真有這樣的妙處!
於是,王成將四兒帶到偏處,又鄭重叮囑他,此事不可跟任何人談起,如果弘曆再提到這件事,就回說不知道。
「那麼,」雍親王問說,「你始終沒有把小阿哥行幾告訴她?」
「誰跟你開玩笑?」萬士元沉著臉說,「你好大的膽子!」
「倘或小主子還要到那個地方去呢?」
也虧得她這一喊,否則餡兒裏面的糖油,還真會燙了舌頭。弘曆剛咬開一個缺口,便覺香味撲鼻,粉紅色的玫瑰醬滿在湯匙裏,襯著雪白的皮子,顏色鮮豔極了。
「走吧!」弘曆從荷包裏摸出兩個壓囊底的金錢,放在井臺上,向那宮女說道,「這個給你!」
隆科多點點頭說:「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可得走了。明天一大早就有事。」說著,站起身來。
「小主子罵奴才:不准這個樣子跟人說話!是教訓奴才跟人不客氣。」
「喔!」雍親王點點頭,「那宮女跟小阿哥說了話沒有?」
雍親王顏色一變,旋即恢復了常態:「那宮女還說了些什麼?」
「小主子只說,那個宮女是幹什麼的?為什麼孤孤單單一個人住在那地方?奴才答說:不知道。」
「無非教他從此再不會說話。」
「又好看,又好聞,一吞下肚,什麼都沒有了。」弘曆笑道,「可又實在想吃。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不是!」隆科多說,「皇上親筆寫了硃諭,親自鎖在盒子裏,預備一回京就擱在大內最高之處,到時候由顧命大臣遵諭行事!」
「奴才沒聽見。」
弘曆倒覺得歉然。人家雖是宮女,到底不是自己名下的,應該跟人家客氣些。這樣想著,便將馬牽到屋後,為的是不必讓她費勁拎水桶來。牽馬就飲,亦無不可。
「好!」那宮女很高興地,「小阿哥先在外面涼快涼快!我端涼茶給你喝。」
「母妃」是指德妃。隆科多答說:「想來總告訴她了。」
「跟我們小阿哥的四兒,闖了個大禍,王爺要我來託你老,務必想個法子,封住了四兒的嘴。」他說,「我們小阿哥,可跟他親娘對了面了。」
「我非爭不可!」雍親王說,「我預備了多少年,皇上的抱負,我自信只有我最瞭解,也只有我才能把皇上的抱負發抒出來。」
這一來害得那宮女老大過意不去。「小阿哥!」她替四兒說好話,「他不敢跟你回嘴,你別生氣。」
話風越發不妙,王成知趣,陪笑說道:「你也別發牢騷,怪來怪去,怪入錯了行,伺候人少不得委屈一點兒。」
原來是那宮女尖叫:「當心,燙!」
「那可是再好都沒有。只要京裏平靜,皇上就撤我的差,我也要跟皇上爭。」隆科多問道,「四阿哥,你要保薦給我的是什麼人?」
「你不必問!」
隆科多想了一下說:「要我怎麼幫你?」
「那可不能連手都把他砍掉。」
「那麼——」
王成明白了,是讓四兒變成啞吧,可是他會寫字啊!
這個難題算是解消了。雍親王道謝以後又問:「皇上的那道硃諭,除了舅舅以外,還有誰知道?母妃呢?」
弘曆抬頭看了一下,那醜女人已吊起一桶水,倒在一個洗衣服的木盆裏。於是他把馬牽過去飲水。
「對了!很好的差使。」萬士元說,「你快回去吧,雍親王有好東西賞你吃。」
這所謂「上緊」,自是指謀奪大位而言。隆科多便又問道:「四阿哥,你剛才說另外有辦法,是什麼辦法?」
說著,把手放了下來。弘曆一看嚇一跳,從未見過這麼醜的女人!因而轉過臉去答說:「我不是二十四阿哥!」
第二天上午,四兒等弘曆進了書房,估量著有一個時辰的空閒,思量著找什麼人去談談昨天所遇見的那樁怪事。正在躊躇之際,只見管理萬壑松風的首領太監萬士元走了來,老遠地喊一聲:「四兒!你過來!」
「你是指十四阿哥?」隆科多緊接著說,「他在皇上萬壽以後,回西邊去以前就知道了。」
「什麼?」那宮女抓著四兒的手問,「你說什麼獅子園?」
「事在人為!」隆科多鼓勵他說,「四阿哥,皇上也不是不能回心轉意的。」
這便成了交易,弘曆覺得問心可以無愧,因而點點頭說:「那倒可以。」
「也沒有說。打那兒就回獅子園來了。」四兒又說,「原就是奴才說了句:時候不早,今兒是回獅子園給王爺、福晉請安www.hetubook.com.com的日子,那宮女才問小主子是雍親王的什麼人。奴才只答了句:你想呢?別的話都沒有說。」
一轉過屋子,眼睛一亮——後院正中四面陽光都照得著的地方,擺著一張茶几,几上兩個綠釉的敞口小缸,裏面不知是什麼東西,一紅一黃,雖然缸口蒙著方孔冷紗,卻仍掩不住那種鮮豔無比的顏色。
說著,屈一腿跪在地上,把穩了勢子,將肩膀聳了起來。他是怕馬高,弘曆跨不上去,預備他借肩上馬。
「那麼,你哪裏來的銀子呢?」
不說還好,一說話顯了原形。原來口角已有流涎,一說話自是把唾沫咽了下去,喉頭啯啯有聲,自己都覺察到了,不由得臉一紅。
何林大吃一驚:「怎麼會呢?」他問,「是四兒帶去的?」
「是!是!我去打水來。」
突然間,遠處有人走近。雍親王跟隆科多都住口注視。對方顯然亦有警戒之心,不敢走近。於是雍親王招招手,將那人招近了,才看出是王成。
雍親王大為失望。隆科多的話,真為俗語所說的「乏茶葉」,一點兒味道都沒有。同時他也警覺到,隆科多心目中認為大位已定,必屬胤禎,所以有這種無話找話的泛泛安慰之詞!這是件很可慮的事,無論如何不能讓隆科多覺得洩氣。
一語未畢,四兒搶著說道:「別客氣了!你道謝就是。」
「你可仔細了,倘有一字虛言,當心揭你的皮!」王成插|進來說,「你再仔細想一想,有什麼說得不對的,或者漏了的,趁早還可以改。」
「剛才說的,一字不假。」
「這話跟你先前所說的不一樣!」王成追問,「到底讓王爺聽你哪一句?」
「捨不得?為什麼?」
其實,王成只猜對了三分之一。當年為了李金桂突然成孕,避暑山莊搞得天翻地覆。康敬福與何林費了好大的事,受了好大的罪,才把事情撕擄過去。康敬福甚至因此而累出一場病來,未得永年。但雍親王從無一句話的褒獎,令人灰心。
「我呀!」那宮女忽然憂鬱了,「沒有名字。」
「沒有,沒有!」弘曆強自鎮靜,「這匹馬我也是今天第一次騎,還沒有摸到它的脾氣。」
在馬上的弘曆,去了一陣,把馬放慢,好久不見四兒,也有些不放心。於是圈馬回來,發現一條岔道,隱隱似有房舍。一時好奇,策馬從岔道上走了去。
「不知道!」四兒的語氣很堅定。
雖只兩個湯圓,四兒到底也解了饞了,吃完舐唇咂舌地稱讚,「真不賴!」
一句話將王成問住了,同時也提醒了。回去跟雍親王請示,主僕二人都覺得四兒不能再跟弘曆,惟有另外派一個人去,才能看住弘曆,不讓他再跟生母見面。
「有,有!」隆科多說,「你叫王成跟我的人接頭就是。」
看四兒那種裝作大人,大剌剌毫不在乎的神氣,弘曆覺得好笑。「我也不要你孝敬,我生日還有一個多月,福晉問我要什麼,我就要銀子買這匹馬。」他問,「得多少錢啊?」
「不!」雍親王說,「爭這個字用得不適當。」
「你叫什麼名字?」
「不要!」
「是小阿哥命奴才去借了一匹小川馬,到獅子山西面的松樹林子騎著玩。」
弘曆走過去看馬喝水,行得不多幾步,只覺玫瑰與桂花的香味,更為強烈,原來他這時是處在下風。
可是,這天的隆科多,猶不願在此相談,他說:「月色很好,咱們倆步月去。」
「奴才說不出地方。是在松林北面,有條往西南的岔道,彎彎曲曲好一會兒,有幾間平房,後面是井臺,小阿哥坐在那兒吃湯圓呢!」
王成受了一頓呵斥,只好趕緊退出。處置四兒之事,亦無結論。回想一想,心裏當然覺得何林不顧同事之誼,十分可惡!再一思量,「公事」也還無法交代。躊躇了好一會兒,決定心一橫,去告何林一狀。
「沒有!」四兒答說,「奴才問她:你問這個幹嗎?小主子還挺不高興的!」
「句句是真!」
「原來是吃的東西!」
「不用改!一點兒不錯。」
「你老無論如何得想個法子。」王成哀懇著,「不然,我交不了賬。」
「哪兒來的湯圓?」
「沒有名字?」弘曆奇怪,「人怎麼會沒有名字?」
「回來以後呢?」雍親王接著問,「小阿哥跟你說了什麼沒有?」
「這樣最好!不過也得派穩當的人。」
原來弘曆的詩是初學乍練,詩韻不熟,除了支、麻、灰、尤、仙、齊之類,少數幾個不容易混淆的平韻以外,其餘都得翻一翻纂成不多幾年的《佩文韻府》,才知道合不合韻。像他現在所做的一聯,下句是「松濤入耳輕」,這個「輕」就不知是在八庚、九青,還是十一真、十二文之中?這樣只照音似做下去,回頭一翻詩韻,全都失粘,豈非白費心血?
「小阿哥自己呢?」
四兒無奈,只有到獅子園去報到。雍親王在假山上的亭子裏傳見,他身旁除了一名親信太監王成以外,別無他人。
「皇上親自鎖在櫃子裏了。」
「後來還是那宮女勸小主子別生氣。」四兒答說,「其實也不是奴才對她不客氣,不過隨口問一句。」
「不許你這樣子!」弘曆覺得四兒吃了人家的東西,用這樣狐假虎威的態度欺侮人家,未免可惡,所以加以呵斥,「跟你說過幾回,別張牙舞爪的,總是不聽。」https://m•hetubook.com•com
何林心想,我何必來作這個孽?便搖搖頭說:「上一次萬歲爺還吩咐,杖責可千萬不能太重,倘有一頓板子打死了人的事,定必治罪。除非隆大人交代下來。」
「喳!」四兒故意裝得畢恭畢敬,然後迎上去陪笑問道,「萬大爺,必又是有什麼好差使照應我了!」
「這時候可出不得岔子!」隆科多說,「四阿哥,這件事可馬虎不得,先要把孩子穩住。」
四兒看她臉色有異,大惑不解,「怎麼著,」他問,「莫非獅子園你都不知道?」
「怎麼?」她問,「必是不中吃?」
「你想呢!」
是餘怒未息的神氣。四兒雖覺委屈,可不敢有絲毫大意,趕緊牽馬過來,伺候弘曆上了馬,頭也不回地走了。
「咱們倆」二字,是個暗示,所以雍親王命隨從遙遙跟在後面,與隆科多走到一處曠場,方始停下。
雍親王不便再留,起身相送,直等隆科多上了馬,踏月而去,方始回到樂山書屋。整夜思索,大致把計畫決定了。沒有看到那個藏放硃諭的盒子及硃諭內容以前,還不能說自己的辦法一定行得通。
「自然知道。」那宮女臉色恢復平靜了,「我是問,這位小阿哥是雍親王的什麼人?」
「自然是弄些藥給他吃!」
「這可麻煩了!」何林沉吟了一會兒,抬眼問道,「四兒的嘴,怎麼封法?」
王成啣命找到何林,拉到無人之處,方始道明來意。
借來的馬,拴在一棵大槐樹下。川馬瘦小,跟御廄中的代馬一比,顯得可憐。弘曆不由得有些失望:「這比我騎的那匹小馬,大不了多少!」
「事情定局了。」隆科多說。
「那敢情好!」四兒給弘曆請個安說,「小主子試試這匹馬。」
雍親王沉吟了一會兒說:「不要緊,我來替舅舅找幾個幫手,包管把京裏的治安維持好。」
「為什麼?」
王成答應著走了。一轉眼間,來了一行大小太監,總有十七八個,桌椅、餐具、食盒一齊送到。將活腿桌子支了起來,擺設停當,甥舅二人相對啣杯。王成又在上風點了一架驅除蚊蚋的艾索,那種特異的香味,將夏夜納涼、小飲閒談的悠閒情味,點綴得更濃郁了。
「我只當是抹臉或者擦手用的。」弘曆自覺完全明白了,「如今可知道了,拿來做『克食』的餡兒。」
但表面如此,他倆的內心卻適得其反!中斷的話題未曾重續,雍親王先將弘曆無意間遇見生母的隱憂,向隆科多求教。
「若說單為處置四兒,事情好辦。」隆科多說,「我派人送他回京,一頓板子了賬。」
「這匹馬的運氣很好!」弘曆咽了口唾沫,回身指著那兩隻綠釉缸問,「那是什麼?」
「二十四阿哥」名叫胤祕,是弘曆的小叔叔。差著一輩,他不能冒充,所以這樣回答。
「是在哪兒找到的呢?」
「原來是有的。如今沒有了!」她亂以他語,「小阿哥,快吃吧,燙了不能吃,涼了不好吃。這會兒,正是時候。」
「合該是小主子的坐騎。」四兒說道,「奴才去弄了來,孝敬小主子,大不了賠幾個錢。」
四兒卻著急了!不道弘曆不跟他商量去向,策馬便走,深怕前途有失,跟在後面一路追,一路喊:「慢一點兒,慢一點兒,等我一等兒!」
「如果皇上叫我去辦這件事,我當然可以動手腳。」
他的眼睛,不知不覺地被吸引了。再走兩步,一陣微風過處,連鼻子都被吸引了——是玫瑰花與桂花的香味,濃郁非凡,而且還雜有一股甜味,弘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弘曆笑著罵了這一句,開始去相這匹川馬,只見兩耳竹削,全身勻稱。毛色漆黑,亮得像匹緞子,配著一條白鼻子,格外顯得英俊。它站著只用三條腿,右前腿屈了起來,亮出新釘的馬蹄鐵,弘曆撈起蹄子來看它的指甲可曾修齊。那匹馬仍然屹立不動,將頭轉了過來,靠在弘曆肩上磨了兩下,偎倚著不肯轉過去。
這是滿洲話,每天供神用的酥油點心,就叫「克食」。供過撤下,常常分賜皇子皇孫,王公大臣,亦猶共享福祚之意。
「我當然站在你這邊,不過,我怕我的步軍統領當不長。」
雍親王尚未答言,隆科多已搶著開口:「今晚上月色很好,這裏又涼快,就擺在這裏好了。」
那宮女可回來了,端著一大籮的草料。弘曆欣喜之餘,不免驚異。「原來你會餵馬。」他說,「我想不到你這麼內行!不過,馬的草料是哪裏來的?莫非你早就預備著?為什麼?」
於是他說:「舅舅的話不錯,事在人為!不過不能坐待皇上改變心思,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我另外有辦法,不過,任何辦法不能沒有舅舅,尤其是當步軍統領的舅舅。」
「這有個訣竅。」四兒答說,「譬如奴才今兒把馬借了來,回頭跟內務府說,把馬摔斷了一條腿,或者乾脆說,走得不知去向了。認賠!大概有二十兩銀子,也就可以下得去了。」
「馬都是一樣的,待它客氣一點兒,它就百依百順了。」
「要扇子不要?」
「那宮女還問奴才,小阿哥是什麼人?」
明知皇儲仍屬於十四阿哥胤禎,雍親王問都是多餘的,卻不能不問,問了又不能不痛心。在月色之下,他的臉蒼白得可怕,連隆科多都覺得他有些可憐了。
隆科多果然來了。時已三更,直到皇帝歸寢,方和-圖-書來踐約。
找隆科多當然可以辦成,不過王成不願意這麼做,為的是怕雍親王嫌他連這點兒小事都辦不通。
於是弘曆又吃桂花餡兒的。每種吃了三個,各剩一枚在碗中。
至於哈哈珠子,都是十來歲的孩子,除了自己的「小主子」以外,到不了別的「小主子」面前,所以更不注意主人的排行。只為一時想不起來,又不願顯得連自己主人的排行都不知道,只好用這種近乎發脾氣的態度,掩飾他自己的弱點。說他存心欺侮人,未免屈了他的心。
原來弘曆所遇見的,正是他的生母李金桂。她雖然生了個好兒子,雍親王胤禛卻再也沒有見過她,也沒有給她什麼名號。帝王之家,留子棄母的悲劇多得很。李金桂能留下一條命來,還是靠皇帝的蔭庇——雍親王怕皇帝萬一會問起,不敢做得太絕情。
「小阿哥嘗嘗!」她說,「包管跟御膳房做的不同。」
「好!」雍親王說,「王成,你把他帶下去吧!」
「也有阿哥迷途到了這裏,要水要草料,臨時張羅很費事,所以我有點預備。」
「當然是奇才異能之士。」雍親王不願多說,把話岔了開去,「哪一天行圍?」
「不是!」四兒答說,「奴才扶小阿哥上了馬,還來不及說話,小阿哥已經一轡頭往前頭走了。奴才大喊,小阿哥不知怎麼,停停走走的,始終沒讓奴才攆上。後來一下子望不見影兒了!奴才又怕又急,費了好大的工夫,累得個半死,才把小阿哥找到。」
「對了!我沒有名字。」那宮女說,「你快陪著你小主人回去吧!別說到這裏來過。」
「這樣吧!」何林說道,「不是叫他不能說話嗎?這一點,我替你辦到就是。」
「喔,你是二十四阿哥?怎麼一個人騎馬到了這裏?跟的人呢?」
「你昨天晌午,帶小阿哥到哪兒去了?」雍親王問。
「那——」何林面有難色,「我可沒有那麼大的權柄。」
聽完王成加枝添葉地說了何林許多壞話,雍親王臉色鐵青,但脾氣無法發作,因為這是件不能宣揚的事。
「小阿哥也是主子,就算我孝敬的好了!」那宮女又說,「若是小阿哥覺得過意不去,吃完了隨便賞我一點兒什麼!」
「你告訴她了?」
隆科多對他的理想,並不太注意,關心的是那「爭」。
「喔!」雍親王看一看王成,似乎對這句話很注意似的。
「嘿!」四兒喝一聲彩,「這一手兒真漂亮!」
「那麼本人呢?」
「還沒有想停當,就這幾天我要好好籌畫。」
所謂「事情」,便是指定皇位繼承人這件大事,雍親王很沉著地問:「快昭告天下了?」
「油嘴!偏有你那麼多說的!」
「還不是託小主子的福。」四兒笑嘻嘻地說,「王爺跟福晉都說奴才在萬壑松風,把小主子伺候得好,每一次送小主子的功課給王爺,都有賞賜,銀子、金豆子,積得不少了。孝敬小主子一匹馬,算不了什麼!」
「告訴你沒有錯!別多問了,走吧!」
「小阿哥以為是什麼?」
果然不錯!四兒匆匆奔來,發現弘曆,先即站住,然後又飛奔而至,一面擦汗,一面氣急敗壞地說:「天可憐見,到底讓奴才尋著小主子了!」
他們相會之處是一座有迴廊環繞的方亭,亭西是雍親王的書齋,名為「樂山書屋」。這一帶包括方亭在內,是獅子園中的禁區,除了極親信的人以外,哪怕是他的侍姬,亦不能擅自闖入。隆科多每次來,亦總是在這一帶晤面,為的是機密之語,不致外洩。
「你怎麼回答她?」
「你吃了它吧!」弘曆指著碗說,「好吃得很。」
「那好!咱們把馬留下,回頭你就跟他們說,馬走失了!認賠。」弘曆又說,「今兒我就回獅子園去,跟福晉要三十兩銀子,反正你包圓兒,多了賞你。」
「不用!」弘曆手執韁繩,扳住馬鞍,左足認蹬,右腳使點勁,聳身而起,很快地就騎上了馬背,姿勢輕靈之至。
這是十一年以前的事,十一年來,為了照料李金桂,更不知受了多少累,擔了多少心。而雍親王並無分外的好處,作為酬庸,更是件氣人的事。
「那宮女知道小阿哥是什麼人嗎?」
弘曆點點頭,拿湯匙舀了一個送到口中,正待咬破,卻嚇了一大跳。
這一下,那匹馬便如脫弦之箭,往岔道外面奔了去。弘曆眼睜睜看著,計無所出。不料那宮女腳快手也快,追上去,一把撈住韁繩,將馬牽了回來。
雍親王沉吟了一回答道:「不用!我自有道理。」
「『克食』是供神用的,自有御膳房備辦。不是的!」
「住嘴!你還跟我辯什麼?你還能辯得過我嗎?」
隆科多一驚:「我有那麼大的作用嗎?」他說,「我自己都不明白。」
原來有一次四兒賭輸了錢,偷了個白玉水盂去變錢還賭賬。太監宮女最忌諱的就是手腳不乾淨,等總管太監一查問,四兒急了,跪在弘曆面前,不肯起來。最後是弘曆承認他失手打碎,碎片命四兒扔掉了,才算無事。
就在這沉吟之際,那宮女又出現了,手中一個托盤,盤中一碗湯圓,共是八個,皮子極薄,隱隱透出餡兒的顏色,紅的自是玫瑰,黃的必是桂花。
「那麼,怎麼不吃呢?」
「小阿哥,把你的馬牽過來吧!」
「怎麼說?」
「沒有!」
「我說,是獅子園王爺的小阿哥。」
「什麼事?」雍親王問。
「我沒有看到硃諭。不過皇上告訴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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