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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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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因為這張硃諭關乎天下,自有載籍以來,可能沒有比這張三寸寬七寸多長的紙更重要的文件了。萬一梁英失落毀壞,便是件令人死不瞑目的事,所以必得收在鐵盒裏才能放心。
「自然是舅舅。」胤禛說道,「這事並不難。多練習幾次就行了。來,來,舅舅試試看。」
「山那面松林裏?」王成微吃一驚似的,「小主子你跟奴才說詳細一點兒。」
王成看他滿頭虛汗,知道他支持不下去了,點點頭說:「喝點兒米湯吧!」
「這一點兒記性我還有。」
福慶只有去找王成,得到的答覆是:「四兒手腳不乾淨。」
由熱河回京後,皇帝復於十月廿一日駕臨南苑行圍。到十一月初,由於受寒的緣故,聖躬不豫,於是回駕至海澱的暢春園養病。
這是宮中最犯忌的事,弘曆替四兒擔憂。然而他是偷了什麼東西呢?何以送京之前不讓四兒跟他見一面?這些疑問,仍然是福慶所無法回答的,亦只能去問王成。
「奴才以前不曾伺候過皇上。」
「今天是輸了!」胤禩終於打破了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低沉的聲音中,充滿了絕望,但猶如垂死的掙扎一般,突然變得很有力量,「可是,還有扳本的機會!老九,你趁往西邊路上還沒有封禁之前,趕緊派人去接頭,只要那裏一起兵,我們在裏頭自會響應。」
聽此一說,弘曆心上一塊石頭,方始移去。「楊先生,」他問,「怎麼瀉法?」
皇帝倏然張眼,很吃力地說了一個字:「來!」
「會有什麼罪名呢?」
「怎麼?」
隆科多又高興又疑惑,而疑惑畢竟多於高興,所以怔怔地望著胤禛,說不下去了。
於是先看臉色,再看眼睛,看完手臂還不算,讓弘曆脫|光衣服,躺在涼床上,全身上下,細細看遍,才鬆了口氣。
然後皇帝的眼睛又閉上了,瞑目如死。隆科多很小心地伸手到他鼻孔前面試探,幾乎覺察不出呼吸。
胤禩就著燈細看,怎麼樣也指不出與大行皇帝筆跡有不同之處,只得默默地交給胤祐。
「現在沒法兒跟小主子細說。」王成沉吟了一下,突然說道:「這樣,奴才立刻送小主子回園,請示王爺,看是怎麼個辦法。」
王成趕緊把他抱了起來,放在榻上,但叫人拿來的仍是米湯。慰情聊勝於無,弘曆一氣喝了兩大碗,肚子漲得不得了。不多片刻,腹中聲響,又是一場水瀉。
「什麼?」聽得胤禩聲色俱厲地斷喝,梁英才發覺自己是誤會了,急忙說道:「八阿哥是問駕崩的皇上?奴才是哈哈珠子的時候,就在皇上跟前當差,二十五年了。」
胤禩點點頭,對他的答語,表示滿意。「皇上是什麼時候駕崩的?」他問。
「這倒可以想法子。」
「在幹什麼?」
當然是不能活了,不過取死之道,不在子虛烏有的偷玉扳指!王成為了安慰弘曆,故意這樣答說:「王爺已經交代了,這四兒伺候小主子讀書有功。再說也很知道愧悔,能饒他一條命,就饒他吧!看樣子,死罪可免,不過活罪總難逃了!」
「能不能拖著,先不見禮。慢慢兒再想法子?」
「自然是吃瀉藥。要連瀉三天,這三天之中,只能喝水,最多喝點兒米湯,不能吃別的東西,不然病毒瀉不乾淨。」
走到殿門,頓一頓足放聲大哭。這有個名目,叫做「躃踴」,是搶天呼地般舉哀,太監們自然跟著他同樣行動。殿裏殿外,頓時哭聲震天了。
「這怎麼辦呢?」胤禩頓著足顯得極為難地,「國不可一日無君!」
「是!」
「那就不知道了。」福慶說的是實話,王成就是這麼告訴他的。
回頭看清楚了沒有人,他很快地將鐵盒打開,極力保持鎮靜地篡改了那張硃諭,正要放回鐵盒時,聽得門上剝啄兩響。
「好吧!請楊先生來看看,如果毒瀉乾淨了,就弄東西吃。」
這「皇上」二字,撞擊在雍親王心上,實在承受不住!莫非是夢?這夢可是來得太美、太快、太容易。渾身三萬六千根汗毛似乎已化成三萬六千條繩子,輕飄飄地將他吊上天空。然後,那三萬六千條繩子似乎一齊斷裂,將他嚇得魂飛天外,一下子昏倒在地。
「不能吃!」王成把個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楊先生一再關照的。」
「如說假寫一張硃諭,把真的換了出來,是絕對不行的事。萬一皇上要取出來檢點一下,不是要拆穿了?」
「不出幾天,還有法子好想!等我來仔細瞧一瞧。」
誠親王胤祉同意他的辦法,立即派人將隆科多請了出來,由胤禩很率直地提出質詢。
就這樣在考慮時,發覺皇帝臉色突變,喉頭呼嚕呼嚕地響,這是在「上痰」了!一口氣接不上,就會撒手塵寰。隆科多心裏有些亂,急切間拿不定主意,或者說是拿不出主意——不知道該幹什麼?
因此「十」字改「于」,「禎」字改「禛」,雖說天從人願,巧不可言,但隆科多認為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唯一可能成功的情況是,皇帝駕崩時,只有自己一個人承受「末命」,然後拿出改過的硃諭示眾,死無對證,沒有人能說它出於偽造。而這一情況,是太不可能出現了。
「還有年月日,是『康熙六十一年六月初二御筆』,共十二個字。」
「似乎沒有鼻息了!」
他這一哭引發了其他兒子剛停的哭聲。但所哭的原因,並不一樣,有的是傷心自己繼承落空——雖然早就知道大位有定,但未曾揭曉,畢竟還有萬一之望;有的是素知四阿哥刻薄陰險,心狹手毒,從今怕難有好日子過;有的是看出大位授受,已有疑問,兄弟束甲相攻之禍,恐不可免!
他最關心的便是那張傳位給胤禎的硃諭。幾次跟隆科多說,和-圖-書務必要想法子偷出來看一看。可是,隆科多沒有機會。
「真的不會?」
「不知道!」胤禩精神一振,「不說皇上交代隆大人,萬一出了大事,首先打開鐵盒來看嗎?」
弘曆想了一下答說:「是五天以前的事。」
於是匆匆走向外間,只見已有好幾個太監在垂淚了。隆科多不暇多問,直奔御榻,伸手便去探鼻息,毫無感覺,再張開眼皮來看,瞳仁已經散了。
「好,」弘曆說道,「明天我還得騎著馬去吃湯圓。」
弘曆雖有成人之度,此時卻露了孺子的本色,怕染上了麻瘋病,又怕父親責備,又急又怕,不由得「哇」地一聲哭了。
於是梁英跟另一名太監躡足退了出去。隆科多很快地,也很謹慎地,將鐵盒提了過來,轉入套間。那是他侍疾所住之處,自然有書桌,由於承旨代批奏摺,所以也有硃筆。
隆科多大驚與大喜交併,但看到手中的硃諭,想起偷窺密件這一節需要掩飾,轉念又想,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不過需要梁英作證,最好加以籠絡。
皇帝微露笑容,顯然感覺欣慰。「西邊的人去了幾天了?」他又問。
胤禛又驚又喜地問:「就這十個字?」
隆科多想了一下,斷然答說:「沒有。」
胤禛用硃筆照原樣寫一遍,隆科多便照他的話試。第一遍不理想,第二遍字是改對了,朱色有濃淡。直到第三遍才改得符合要求。
「應該!」
他說,四兒又是賭輸了錢,偷了雍親王一隻白玉扳指去變錢,人贓俱獲,所以送回京去處治。
這是拿梁英當自己人看待,託以重任。梁英卻因皇帝似已駕崩,而接位之人,大出意外,這雙重的刺|激,使得他瞠然不知所答。
於是胤祉直往裏奔,他的弟弟們一齊跟著,進了寢宮,撲倒在御榻前,號啕大哭。
「舅舅,」胤禛問說,「不曾看錯一個字?」
他指的是胤祉的同母弟,皇九子貝子胤禟。他是胤禩的死黨,所以直截了當地表明態度:「八哥怎麼說,怎麼好!」
隆科多突然警覺,「不行!」他從梁英手中收回硃諭,放入鐵盒,將鎖捏上,收回鑰匙,再拿鐵盒塞入梁英懷中,「你捧好了!」
「奴才不知道。」
「喏,山那面的松林裏。」
「真的懂?」
「至少也得發到『辛者庫』。」
「那時候隆大人在什麼地方?」
「當時皇上怎麼交代?」誠親王胤祉問說。
那種驚語、疑想、詰責,形形色|色,表情不同的眼光,像一支支利箭似的落在隆科多臉上,令人難以消受,可是隆科多知道,此時若露絲毫退縮的神色,可能就會全功盡棄。因而儘力保持平靜,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遺詔在此,請各位阿哥看明。」
「疑問很多,第一、皇上何以忽而賓天,彌留之時,何以不召大家送終;第二、遺詔的筆跡雖不假,隆科多為什麼不等大家都到了,再打開鐵盒?」胤禩又說,「倘或他把這張遺詔毀了,如今怎麼辦?豈不天下大亂了嗎?」
說著,又動起筆來,將「貞」上一小畫出頭,最下面再加上一畫,使得「貞」之下的兩撇,變成一個「大」字,「禎」就變成「禛」了。
「可是,你千萬記住,是皇上駕崩以後,我才遵遺命開鐵盒的。你懂嗎?」
「嗬,嗬!」胤祉哭著點頭。
「米湯,米湯!」弘曆咆哮著說,「米湯管什麼用?」
為了四兒突然不見人影,弘曆大為困惑。他有四名哈哈珠子,最親近的除了四兒以外,是一個年齡最長,今年已十八歲的福慶。因此,他只有將他的困惑,向福慶去求解。
「我是想請你出個主意,該怎麼辦。我有主意,不就不找你了嗎?」
「不曾看錯。」
「你看,」他說,「皇上傳位給四阿哥!」他把硃諭交給梁英,「你聽見的,皇上交代,照硃諭行事。這是極要緊的東西,我交給你收著。如果出了大事,你什麼事也不用管,只看著這道硃諭!」
「那麼,舅舅請看!」
「你好囉唆!」弘曆有些不耐煩了,「這又不是什麼有面子的事,我跟人去說幹什麼?」
「妙極!真妙極了!」隆科多極高興地說。
「奴才本來跟四兒說,你伺候小主子一場,如今再不能見小主子的面了,應該去磕個頭。哪知道四兒做賊心虛,不敢來見小主子的面,還說最好別讓小主子知道。奴才覺得他這也是一番孝心,所以稟明王爺,把他打發走了。若非小主子追問,奴才還不敢告訴小主子。」
當此緊要關頭,忽然有這樣一個差使,胤禛大為焦急,只好假意上奏,說聖躬達和,懇求侍奉左右。
皇帝以目示意,手也不動了。於是梁英為他從枕頭下面將鑰匙找了出來。皇帝指一指,示意交給隆科多。
「是的!我可以解釋。」隆科多已經在這短短一段時間內,通前徹後地考慮了,不慌不忙地說,「皇上是在睡夢中駕崩的,御醫早就說過,皇上可能有這樣的大福分。其次,皇上曾交代,大事一出,讓我即刻開鐵盒,遵遺詔行事。這話,梁英也聽見的。」
弘曆可真大惑不解了!不過吃了幾個湯圓,有什麼大不了的?莫非——弘曆突然想到,當年羹堯進京述職的隨從,所帶來的有關西南放蠱的傳說,莫非那湯圓中也有蠱毒?
話還未說完,一頭栽在地上。原來他虛弱得中氣都不足了,一股怒火撐持著,勉強發了脾氣,只覺眼前金星亂飛,天旋地轉,不由得立腳不住。
「總有個緣故吧?」弘曆吩咐他說,「你替我去打聽。」
聲音雖輕,而在隆科多如聞當頭霹靂,嚇得一哆嗦,急急回頭看時,是梁英在叩門。和-圖-書
於是,他平靜地問:「小主子是到哪兒去吃湯圓啊?」
「八阿哥,」隆科多裝得困惑異常地,「請再說一遍。」
弘曆無法,只有忍耐。餓得睡不著,只是在想吃食。奇怪的是,平時討厭的東西,此時卻都想了起來,渴望能弄來嘗一嘗,自己都不明白,好惡之心,何以突然會改變?
「萬萬不可!」隆科多說,「那可是你不能開玩笑的事!」
「好!你再說!」胤禩接著問,「隆大人來了以後怎麼樣?」
胤禟對秘密通信一道,很有研究。因為他跟天主教的神父、耶穌教的牧師頗有往還,研究出幾種秘密通信的方法。一種名為「套格」,宜於簡單通信之用。方法是不論寫封信,或者做一篇文章,表面看來,平淡無奇,毫無破綻,暗地裏將要緊的字眼,嵌在中間,猶如科場作弊的關節一樣,對方只須拿套格往原件上一覆,挖空的地方有字顯現,即是要說的話。當然,套格有很多種,一一編號,該用那一套格,事先約定,或者臨時暗示,皆無不可。
一聽這話,王成又驚又喜。驚的是果然不能忘情李金桂的湯圓;喜的是佈置好了一套花樣,正不知如何才能施展,此刻,可有了極好的機會了。
王成有王成的想法,因為跟弘曆一起在萬壑松風讀書,還有幾個弘曆的小叔叔:比弘曆大五歲的二十阿哥胤禕;與弘曆同年的二十一阿哥胤禧與二十二阿哥胤祜;比弘曆小兩歲的二十三阿哥胤祁。他如果在那裏玩花樣,一定會引起極大的驚擾,會有很嚴重的後果。所以施此調虎離山之計,將弘曆帶回獅子園,才告訴他,何以吃了那幾枚湯圓,事便壞了。
「奴才倒願意替小主子瞞著,就怕小主子自己說了出去。那時候,奴才可是吃不了,兜著走了!」
「初十去的,三天。」
「不知道。皇上好好地睡著,奴才走過去一看,似乎神氣不對,請隆大人來看,才知道咽氣了。」
「不見得!把老九找來,商量商量看。」
弘曆大吃一驚:「王成,你說什麼?」
「今兒幾時啊?」
「送回京去了!」福慶答覆他說,「為的是四兒犯了錯。」
「三哥!」胤禩說道,「你看這件事怎麼樣?」
第二件是冬至南郊大典。皇帝命皇四子雍親王胤禛恭代,這是照例要齋戒的,住在齋所要好幾天不能自由行動。
「那瘋子有麻瘋病,治好了,可是沒有斷根。麻瘋病最容易過人,小主子吃了她做的湯圓,說不定就染了她的毒。這件事,」王成說道,「奴才現在想想,還不能讓王爺知道。不然要挨罵!」
「皇上,皇上!」梁英也喊。
胤禛當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他曾經考慮過,只要讓隆科多看一看,也是一樣。只怕隆科多未曾看清,傳述不確,誤了大事。如今說不得,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那麼,舅舅能不能找個機會,看它一下呢?」
「好!」隆科多說,「你明天就真除,實任這裏的總管。」
「還好,還好!病毒是染了,染得不重,只要好好洩一洩,將那點兒毒瀉乾淨了,可保永無後患。」
「十四阿哥上面,可有一個『第』字?」
梁英應聲而至,直覺地將鐵盒捧上。隆科多開了箱子,取出那道硃諭,逕自向外走去。
這樣一想,心裏不由得大起恐慌,自然而然地聽從王成的擺佈了。
隆科多無話可說,答應著重又進殿。誠親王胤祉便說:「事情似乎沒法子了!」
「倘或我不行了,」皇帝斷斷續續地說,「這裏有交代!」他將頭側過去,看著放在裏床的小鐵盒。
胤祉使勁晃一晃腦袋,握拳在額上輕輕捶了幾下答說:「我到現在還弄不清楚!」
胤禛將「傳位十四阿哥胤禎欽此」十個字寫下來,在「十」加一橫,一豎往上一鉤,變成一個「于」字。
「君臣的名分當然要定的,但亦不宜草草。」胤禩答說,「請舅舅先照料大行皇帝。」
弘曆便定定神,將那天的情形回想了一遍,從容不迫地細講了一遍,一面講,一面看王成的臉色。他不斷地眨眼,頗有驚惶不定的神色。
「是!」隆科多答應著,發現眼前只有他一個人,做什麼事都沒人知道。
「想不起來了!」胤禩皺著眉說,「怎麼會呢?」
「總得出了年。」
「不!這時候非弄個清楚不可。」胤禩當即吩咐,「傳這裏的總管來!」
「喔,是這話!」梁英很機警,「有的。」
「十一月十三。」隆科多說,「御醫說了,一交了大節氣,皇上就會一天好似一天,年下一定可以康復。」
「小主子!」王成神色惴惴地說,「如今麻瘋毒是不要緊了,身子養幾天就可以復元。不過,這件事給王爺知道了,仍舊是不得了的事。」
「是!」梁英答說,「有人說,西邊的十四阿哥,早讓皇上看中了。」
胤禩心裏在想,如果不承認胤禛,就得用胤禎來抵制;倘或能夠將胤禛跟隆科多抓起來,由胤祉領頭,說奉皇考遺命,傳位於十四阿哥。一面派專人去奉迎新君,一面由胤祉代掌政權,亦無不可。但是,如何才能把胤禛跟隆科多抓起來?守衛暢春園的副將,歸步軍統領隆科多指揮,他會聽胤祉的命令嗎?
皇帝不許,在原奏上批示:「郊祀上帝,朕躬不能親任,特命爾恭代齋戒大典,必須誠敬嚴恪,爾為朕虔誠展祀可也。」
梁英知道這句話很要緊,一說實情,便露破綻,他想了一會兒,歉意地答說:「奴才想不起來了!」
梁英心裏有數,他剛才那段話,不盡不實,但他也很聰明,深知越描越黑,話中的漏洞怎麼樣也不能補得天衣無縫,因而索性認錯。「奴才記不太清楚了。皆因當時皇上病勢沉重,m.hetubook.com.com交代後事,奴才只想著皇上平時的恩典,精神都有點兒恍惚了。不過!」他加重了語氣說,「鑰匙是奴才替皇上在枕頭下面找到,皇上交給隆大人。還有,皇上一直指鐵盒給隆大人,那是清清楚楚記得,一點兒都不會錯的。」
說著,復又返身入內。誠親王胤祉跟他的幾個弟弟,都不敢跟了進去。因為清朝開國之際父子叔侄兄弟之間的倫常劇變,不一而足。康熙三十八年,廢太子曾有窺伺父皇行幄,意求不測的逆謀。皇長子心地糊塗,皇八子居心叵測,因而皇帝寧願將一己的安全託諸異姓至戚,對親生之子防範極嚴,像寢宮這種重地,錯走一步,便有大禍。所以不奉召喚,決不敢擅自入殿。
隆科多知道,皇帝的意思是,大將軍胤禎在年裏趕不回來。這是一定的,來去決不能這麼快。想了一下答說:「反正遲回來、早回來都不生關係,皇上不必因此煩心。」
太監們都奔上來了,扶的扶、喊的喊;還有人掐人中、灌熱茶,一陣折騰,讓雍親王悠悠醒轉。而在這亂哄哄的當兒,皇八子胤禩,已悄悄將誠親王胤祉拉到外面密談去了。
「是的!我完全同意八阿哥的看法。不過,我此刻倒悟出皇上的深意來了,皇上因為我管著步軍統領的差使,所以首先要讓我知道是哪位阿哥繼位,好即刻作周密的部署,保護新君。」
隆科多剛想發問,胤禛已經開口了:「『禎』字筆劃少,我這個『禛』字筆劃多。」他說,「以少改多,一點兒不難。」
「你這個主意不行,國不可一日無君,名分今天一定要定下來。人家也不容你不定!」
雍親王府有個管賬的,姓楊,精擅岐黃,王府中上上下下,有了病都請他看,所以皆稱他「楊先生」而不稱名。王成是早就跟楊先生說通了的,此時所謂「想法子」便是將楊先生請來商量。
梁英想了一下答說:「懂!」
「皇上,皇上!」隆科多喊。
「這話就不對了!」胤禩指出矛盾,「你一會兒說聽見皇上交代,一旦駕崩,讓隆大人先開鐵盒;一會兒又說皇上的聲音低聽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那時奴才只想著皇上,心裏在說:別是出了大事?越想越害怕,什麼都顧不到了。」
這樣到了半夜裏,餓得簡直要發瘋了。悄悄起床,哪知腳剛著地,陪他在一屋睡的王成就醒了。
「皇上此刻睡著了!」隆科多看一看表說。
「硃諭是這麼寫的。」隆科多蘸著茶汁,在大理石的桌面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寫了抹去,一共是十個字:「傳位十四阿哥胤禎欽此」。
隔了四天,隆科多興沖沖地來了。一看他的臉色,胤禛便知所謀有成。請到樂山書屋,親自關緊門窗,才動問究竟。
「小主子遇見的那宮女是個瘋子!不犯病跟好人一樣,犯了病是武瘋,拿刀動杖,見人就砍。小主子都虧得那天她不曾犯病!不過,吃了她的湯圓可壞了!」
「然後呢?」
「然則,只有臨時動手腳!」
「三哥,你看如何?」他說,「照我看其事可疑。」
這一下提醒了大家,紛紛下跪。隆科多才將硃諭交到胤祉手裏。
「我自己跟小主子去回。」王成這樣說。因為一切都佈置好了,他原來就要在弘曆面前有番話說。
「何以皇上一駕崩,命你首先開鐵盒?這是什麼意思?」胤禩緊接著說,「付託天下至大至重之事,皇上應該命重臣共同開讀遺詔。舅舅,你說是嗎?」
「在咱們自己園子裏的馬號裏餵著呢!不過,王爺說了,功課要緊。定規下來:逢三、六、九的日子才能讓小主子騎著去玩。明天逢九,就能騎了。」
「別急,別急!」王成急忙安慰他說,「等奴才來想法子。」
最高的機密,是連隆科多都不知道的,只是胤禛自己在肚子裏打主意。
誠親王胤祉比較忠厚,插嘴說道:「這也是實情。」
第三件是致祭孝東陵。特派皇五子恒親王胤祺前往。孝東陵在世祖孝陵之東,葬的是皇帝的繼母孝惠章皇后。皇帝天性純孝,雖為繼母,視為親娘,奉養到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方始駕崩,第二年四月下葬,至今不過四年。皇帝是聽說孝東陵的工程微有缺陷,特命胤祺趁冬至掃墓致祭,細加察看。胤祺此行亦很不放心,因為除了皇帝以外,他的生母宜妃郭絡羅氏亦在病中。
「怎麼樣,怎麼樣?」胤祉的聲音都變了。
隆科多心念一動,覺得是個極好的機會,隨即輕聲說道:「皇上睡著了,千萬別出聲,皇上難得睡一覺。」接著揮一揮手。
於是隆科多向皇八子胤禩說道:「八阿哥,我看該召三阿哥、四阿哥到園裏來。如何?」
「糟了!小主子。」王成等他講完,大為搖頭,「也還算運氣,就不知道過了病沒有?這可怎麼辦呢?」
「皇上那時候已不大能動了。」梁英一面回憶,一面回答,話說得很慢,「手伸到枕頭下面掏摸,奴才幫皇上把鐵盒的鑰匙找到,交在隆大人手裏。揮揮手命奴才回避,奴才就走遠了。皇上的聲音很低,奴才聽不清楚。不過皇上一直指鐵盒給隆大人看,那是奴才看得很清楚的。」
「照道理說,八阿哥無權傳喚。不過此刻不是講這些禮節的時候,你多帶幾個人去!看八阿哥問些什麼,你照實說好了。」
隆科多自己也很滿意。可是學得再像,改得再好,有何用處?
他這麼一說,胤禩反倒無法再往下問了。揮一揮手,把他打發走了,問胤祉的態度。
就這樣哭,沒有一個願意說話,因為一開口,局面馬上就有絕大的變化。只要對四阿哥一稱「皇上」,君臣之分,就此制定。從誠親王以下,誰也不願作此和圖書尊稱。
這樣躊躇不久地考慮到十一月十三,他通前徹後地想遍,認為這件事做了並無後患,終於下了不可再改的決心。
「是!」
「要說偷到這裏來給四阿哥看,這件事太危險。」於是,隆科多說,「照我看,四阿哥也犯不著這麼做,萬一出了事,洗都洗不清。」
這番話入情入理,弘曆的智慧再高,到底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何知人情險惡,自然信以為真。
「這個病,如果染上了,可麻煩!亦可以說,一輩子就完了。幸而發覺得早。」楊先生問道,「有幾天了?」
想起君臣之義,至戚之情,隆科多自然也很傷心,不過方寸未亂,大聲喊道:「梁英!」
「奴才在這裏。」隆科多走到床前,還有兩名太監也上來伺候。
其次,侍疾的常是隆科多一個人,要下手機會是太好了。可是這件事做起來雖不難,自己卻還嫌膽量不足。他很想跟胤禛商量,無奈其人在齋所,雖然每天派侍衛來向皇帝請安,卻決不能託此人傳遞密信。
「喔,」弘曆喜逐顏開,「馬在哪兒啊?」
「然後就開鐵盒,看皇上的硃諭。看完了隆大人對奴才說:是傳位給雍親王。說完,隆大人將硃諭又放回鐵盒,叫奴才小心捧好!緊接著就出殿來了。」
當時胤禟遵命而行,用拼音法將這夜所發生的大事,先寫成滿洲文,再翻成拼音的羅馬字,派親信侍衛,即夜飛遞。
「酉末戌初。」隆科多剛說完,小金鐘就響了,一共打了九下。
這個理由似乎牽強,但卻駁他不倒。尤其是隆科多的語氣從容,不似作偽的樣子,越發使人莫測高深了。
這使得隆科多又記起御醫的話:「皇上虛弱極了,保不定睡著睡著就咽了氣。書上所說的『無疾而終』就是這個樣子。論起來也是一種福分。」果然如此,駕崩不一定由自己發現,倘或「大事」出在正好自己離開時,豈不一切都措手不及?
其次,皇帝「大漸」時,自然諸王侍立,等著送終,而大家心目中所想的一件事是:究竟是不是十四阿哥接位?所以在隆科多開讀硃諭時,必然有人亦步亦趨地跟著,何能有機會加以改動?
「在裏頭套間。」
就這時,聽得有人哭著進來,大家轉臉去望,正是雍親王胤禛,望見御榻,便跪了下去,雙手捂臉,好久沒有聲音,然後「哇」一聲,響亮非凡。就像兩三歲的孩子,驟遇驚痛,一時氣閉住了,必得好一會兒才能哭出聲來一樣。
還有妙的!胤禛心裏在想,果然所謀得遂,不但奪了胤禎的皇位,還要奪他的名字。禎、禛同音,絲毫無異,一旦做了皇帝,援用避音諱之例,可以命胤禎改名,這是第一步。
如果要實行,目前的時機很好。封存在「正大光明」匾額後面的鐵盒,皇帝已命侍衛取了來,就放在御榻枕邊。侍疾的皇子都曾見過,也都知道,內中所貯,是詔示大命所歸的硃諭。因此,一旦宣諭,無人會覺得突如其來。
「梁英,」隆科多吩咐,「掌燈!」
「你回去跟王爺說!」隆科多告訴胤禛的侍衛,「皇上的病情不好,請王爺隨時預備奉召來送終。」
看看折騰得他夠了,王成問他:「小主子,你還要去吃湯圓不要?」
皇帝掙扎著伸手到枕頭下面去摸索,有個最貼身的太監梁英便問:「取鑰匙?」
胤禛看了一遍說:「舅舅你自己看,可是天衣無縫?」
因為到那時候要找到一個將硃諭改過,再宣示於眾的機會很難。第一,這必須是皇帝已死之後,才有機會。如果皇帝在彌留之際,吩咐開讀硃諭,則縱有改動的機會,亦無所施其技。否則,皇帝先就看出來了。
十二歲的孩子,正在發育的時候,飯量特佳,一頓不吃尚且過不得,何況整天?到晚來餓得頭昏眼花,向王成說道:「實在不行了!非吃不可。」
胤禩一伸手就去接,隆科多卻不給他,往裏一奪,意露戒備,表示胤禩失禮。
「我說,國不可一日無君——」
這下算是將弘曆徹底收服了,既不怕他再去找湯圓吃,也不怕他會洩露曾有此遭遇。胤禛接得王成的報告,頗為滿意,從此讓他參與了更高的機密,但並非最高的機密。
皇帝醒過來了,精神仍然委頓異常,用微弱的聲音問道:「什麼時候了?」
於是隆科多打開了僵局,站起身來,疾趨數步,到得雍親王面前跪下,口中說道:「皇上請節哀順變,以國為重!」
當然,他這個想法是不會告訴隆科多的,只是告訴他,如何移花接木。
等那服瀉劑一服下去,隔不了多久,弘曆的肚子便疼了,而且聲如鼓鳴。這一瀉,瀉得他渾身乏力,只有靜靜地躺著。王成親自看守,除了米湯與清茶以外,什麼食物都不准他吃。
照此情況,似乎沒有毛病。但先開鐵盒一節,總覺可疑,胤禩想了一下又問:「皇上在睡著以前,有什麼話交代隆大人?」
「舅舅!」胤禩問道,「大將軍什麼時候才能回家?」
「是呀!這些疑問,都得有個明白交代才好!」
「可是抓不住他的證據。再說,皇上將鐵盒交給舅舅這件事,確是有的。不過——」胤祉非常為難地,「這件事跟大家商量,也商量不出一個結果來。」
「那好!準定請舅舅看了來告訴我,不過,」胤禛加強了語氣說,「務必請看清楚,隻字不能錯。」
「小主子要幹什麼?」
「他犯了什麼錯?」
「怎麼呢?」
「各位阿哥,請節哀,勉襄大事。」
隆科多即刻派人分頭去召請。誠親王在大內,路途較近,首先到達;雍親王遠在南城和圖書天壇,一時還到不了。
「喔,有件事,我將跟小主子回。」王成喜滋滋地說,「小主子不是愛那匹川馬嗎?奴才回明王爺,已經另外找了匹馬,跟內務府兌換過來了。」
「我也正要跟你商量。王成,」弘曆極堅決地命令,「你非得給我瞞著不可!」
除此以外,皇帝又派御前侍衛阿達色,是夜馳往西北軍前,立召大將軍胤禎回京。顯然的,皇帝是怕自己一病不起,所以召回胤禎,以備繼位。
「什麼?」所有的皇子,不約而同地問。
到得十一月初十,御醫悄悄向隆科多報告皇帝的病,已無可救藥,年邁體弱,隨時可能賓天。這些話在隆科多心中,激起了極大的波瀾,與胤禛所商定的密謀,是不是付諸實行,此刻到了必須作最後決定的時候了。
他向兩位皇子行過了禮,只聽胤禩說道:「梁英,你伺候皇上多少時候了?」
「喔!是嗎?」
於是楊先生開了兩張方子,一張是瀉劑,以滑腸為主,只要吃了食物,很快地即有便意。一張是補劑,怕他泄瀉太甚,會傷身體,所以預作彌補之計。
「怎麼?」弘曆覺得他的神色有異,「有什麼不對嗎?」
「皇上、皇上駕崩了!」隆科多哽咽著說。
因此,幾件大事,他都命年紀較長的皇子代勞,第一件是批閱奏章,命皇三子誠親王胤祉替代。這等於太子監國,是因為皇長子胤禔、廢太子胤礽,均在幽禁之中,胤祉最長的緣故。
「我不煩,反正已經安排好了。」皇帝一面說,一面將眼睛復又閉上。
「先探鼻息。奴才看他一伸手,臉色就變了。」
「兩位阿哥,」隆科多乘機說道,「皇上賓天,四海震動,如今新君嗣位,應該速定君臣的名分,片刻遲疑不得。否則於國家不利,皇上在天之靈,亦會不安。」
弘曆餓得說不動話,只是搖頭。
梁英答應著,挑了幾個在御前伺候而人又老實的太監帶了去。
「對的。現在得要隆科多把這兩點解釋明白。如果不夠明白,我們不能承認有這麼一位嗣皇帝。」
第二步便是避書寫之諱。最簡單的辦法,便是缺筆。皇帝御名「玄燁」,「玄」字便寫作「□」。自己胤禛的「禛」字,缺筆便可寫成「禎」字,不是傳位於胤禎嗎?一點不錯。這一下,是連歷史都騙過了。
另外一種是用外國字拼音,譯成滿洲話,哪一個羅馬字跟滿洲話的某一個字「對音」,自有一套很詳細的規定。這個法子比較複雜,非學得純熟了,無法運用。好處是可以說得詳細,不比套格受限制,只能傳達一句簡單的話。
「是!」隆科多跪下來,極認真地答說,「奴才必遵旨意辦事。」皇帝點點頭,表示滿意,又將雙眼合上。不一會兒,閉著的嘴唇慢慢張開,微微歪向一邊,這表示皇帝已經入夢,所以肌肉失去控制。
「不會,決不會!」弘曆斬釘截鐵地。
於是他定定神問:「什麼事?」
這一次的病勢很不好,最主要的是皇帝自己覺得衰老了。過去皇帝從未將生病視作一件嚴重之事,常是一面服藥,一面處理政務,在病榻前召見大臣,而這一次卻大為不同,精神委靡,倦怠的神色,一直浮現在臉上。
誠親王胤祉以下諸皇子,無不大驚失色,天性比較淳厚的皇七子淳親王胤祐已「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這裏的總管是由梁英代理,聽得傳喚,便向隆科多請示進止。
「不行!我心裏發慌,仿佛天要坍下來似的。」
幾乎經過整夜的研究,假設了「出大事」——皇帝駕崩時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才作了決定。事實上只是說服了隆科多,而且隆科多亦只是勉強應承而已。
「誰來動?」
「辛者庫」是被罪入官,充作奴隸的集中之地。皇八子胤禩的生母,即出於辛者庫。弘曆有一次便受「母親」教導:「回頭你八叔要來,別提什麼辛者庫的話。」因為那時他正在詢問什麼叫辛者庫,所以鈕祜祿格格有此叮囑,而在弘曆,印象就格外深刻了。
大家都沉默了。一想到隆科多手扼重兵,整個京城及近畿都在他控制之下,不由得都有一籌莫展之感。
「這回前去,當然是交內務府治罪。他這個罪名,還能活嗎?」
楊先生私下問了王成,也認為這場教訓,足以嚇阻他再往松林裏去胡闖,便假意說是毒已瀉淨,替他開了一張健脾開胃的方子,並又關照,開始進食時,切不可過飽。
梁英便捧了一盞西洋式大玻璃罩的燭臺過來,站在胤祉旁邊,他看過了交給胤禩。
「年裏怕來不及了。」
「這可是太巧了!」胤禛笑道,「真正天從人願。」
「那麼,你總聽說過,皇上要傳位給哪位阿哥。」胤禩緊接著解釋,「我不是說,皇上告訴過你,要傳位給誰,是你總聽人說過?」
「皇上似乎不大好!」
「不,」隆科多將硃諭一揚,「皇上遺詔傳位于四阿哥!」
這天傍晚,御醫請脈以後,向侍候在寢宮以外的各位皇子說:「皇上的大限到了,不是今天的後半夜,就是明天上午,一定會起變化。」
「現在還不知道呢!小主子,你請快點兒說吧!」
行跡已在敗露的邊緣,隆科多必須彌補。眼風掃處,看清楚朱硯的蓋子已經合上,硃筆亦已加上筆套,不覺放了一大半的心,篡改並無證據,事情就不要緊了。
于、於通用,這一下立刻變成「傳位于四阿哥」,真是巧不可偕。然而胤禎之「禎」又怎麼辦?
「請各位阿哥跪接遺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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