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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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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偏偏一個行四,一個就行十四,早一點兒,晚一點兒,能把阿哥們的排行錯開來,也就好了。」
到得德妃宮中,天色剛明。太監傳信進去,德妃急急迎了出來,發現胤禮的臉色蒼白,氣喘如牛,不覺一驚。
這一點常全就不明白了。不過她不敢亂問,只怔怔地望著太后。
「十三阿哥遭人誣陷,圍禁高牆。皇考幾次向我道及,說此事處置得過分嚴厲。微窺聖意,在康熙六十二年新正,十三阿哥必可蒙恩開釋。誰知竟等不到新年,我仰體皇考之意,自然要加恩十三阿哥。」說到這裏,喊一聲:「舅舅!」
「說,說皇上駕崩了!」胤禮回答,臉上有著焦灼不安的神色。
「你身子不爽,這麼冷的天,也跑了來!」德妃體貼地親自上前迎接,「來,快來烤烤火。」
見胤祥並不特別在意她這幾句,太后便又說道:「小祥,你可得在心裏有個數兒:我這是衛護你!」
「阿瑪什麼時候過去的誰也不知道。」
這是指胤禎,「不是在青海嗎?」他說。
於是嗣皇帝一一分派差使,將兄弟們東一個、西一個地隔離起來。最後傳召大學士馬齊。
「喔!」太后想了好半天,才問出這麼一句話,「昨天晚上可還安靜吧?」
「那你就告訴你四哥,說我說的,該讓弟弟趕快回來奔喪。」
「你不肯作主,我作主,皇上怪下來,我受責備。這是什麼時候,還能照平時那套規矩辦事?」
「回皇太后的話,」胤祹又說,「皇上命兒臣面奏,內廷各宮應如何恭行喪禮,請皇太后降懿旨遵辦。」
「只怕是有要緊話說,」常全勸道,「還是接見吧!」
「常全!」太后吩咐,「你看著一點兒!」
這話是「綿裏針」,十分厲害。因為朝賀穿吉服,而遇有大喪,聞訊之初就得將帽子上的紅纓摘除,然後遵禮成服,如今因為未曾朝賀,便不能換喪服,豈非不孝?
「阿瑪派他當大將軍征準噶爾。」
「是!」
「是!常派人去看我,從沒有提過阿瑪要把皇位傳給弟弟的話。倒是常說,阿瑪越來越看重四哥,都在說:將來必是雍親王接位。」
正在這樣越想越遠時,太后開口了。「我好恨,」她說,「為什麼偏偏那麼巧呢?」
「都在殿外。大概十點鐘,舅舅隆科多出來告訴大家說,皇上過去了。說是在睡夢頭裏咽氣的。」
太后卻很平靜,「大概沒有人跟你說過?」她問,「隆科多不是常派人去看你嗎?」
於是皇子們都排好了班,胤祉將隆科多找來問道:「我們該怎麼行禮?」
「是!」胤禮答說,「我想親自到暢春園去一趟。」
「是!」常全答應著,她懂太后的意思,有話要問十三阿哥,不准任何人接近談話之處。
「聽說名字裏有個『真』字聲音的阿哥。」
「太可惜了!德姊,」宜妃冷冷地說,「你真太后變成了假太后!」說完,便轉身臥向軟榻,示意抬走。
「怎麼?」常全怯怯地問,「巧在哪裏?是什麼巧事啊?」
「不有值班的阿哥嗎?」宜妃派宮女去問總管太監,「今晚上是哪位阿哥值班?」
因此,當嗣皇帝派來的人求見時,太后毫不遲疑地拒絕:「我哪有心思見他。」
「什麼?」胤祥目瞪口呆一張臉幾乎扭曲了。
「皇考大事,派別人我不放心,你在這裏護靈。」
「公主、王妃,豈可遠在丹墀?當然進大內,得以親近梓宮。」皇帝又說,「我的兄弟子侄,亦都進乾清門,在丹墀上,跟我一起行禮。」
「什麼大喜的日子!」太后發怒了,「阿瑪歸天了,你還說大喜!」
那麼十四阿哥呢?太后心裏在想,一樣是先帝之子,不也應該通知他來奔喪嗎?由此可見,四阿哥必是有所顧慮,而這顧慮也就太奇怪了!
讓皇族得以瞻仰遺容,是為了澄清可能會有的謠言,說大行皇帝的死因可疑——這時已經有流言在散佈,一說「四阿哥進了碗參湯,皇上不知道怎麼就駕崩了!」這一層實在冤枉之至,嗣皇帝認為讓大家親眼目睹,遺容一無異狀,是最有力的闢謠的辦法。
「娘!大喜!」
原來常全陪侍太后十七年,對於他們母子之間,以及四阿哥——嗣皇帝及十四阿哥的家務,亦很瞭解。如今由於篡改遺詔的秘密一揭破,素性不笨的她,自是豁然貫通,對於四阿哥奪位的佈置,及成功的關鍵,都有些瞭解了。
宜妃有句話想了又想,終於說了出來:「莫非出了什麼事?」
「皇太后可千萬想開一點兒!不為別人,為十四爺,也該保重。」
「是!」隆科多答應著,退了出去。
見此光景,常全也有些害怕,知道太后是關心十四阿哥的安危。不過,她在想,四阿哥再陰險狠毒,總還不致要害同母的弟弟吧!
「皇考棄天下而上賓,我方寸已亂。不過國政不可一日廢弛,我派你為總理大臣!」
聽得這話,手裏一碗熱湯,正要親自拿給胤禟的德妃,竟致失手墮碗,潑了一地的湯水。
嗣皇帝勃然變https://m.hetubook•com.com色,但隨即恢復常態,口中喊道:「誠親王!」
胤祥從小跟著胤禎叫德妃為「娘」。孩子無知,做母親的知道,這是高攀,只以德妃並無嫌棄的表示,章氏亦就樂得讓自己的兒子認德妃為親娘。到了康熙三十八年,章氏一病而亡,胤祥才十四歲。德妃憐念往日的情誼,將他撫養在永和宮,與胤禎作伴,這一來恩情更深了。同時,四阿哥雖已受封為貝勒,分府在外,經常省覲母妃,與胤祥常有見面的機會。胤祥由於從小便受母親的教導,所以對胤禛格外尊敬,「四哥,四哥」叫得極其親熱。這樣四阿哥胤禛對這個異母之弟的情分也不同了。
馬齊沒有想到膺此重任,當即答道:「奴才資質庸愚,並已年邁力衰,深恐一人之力不足,難荷艱巨。」
「隆大人會跟四阿哥這麼好,實在看不出來。外人尚且如此,年大人是四阿哥門下,不用說,更是站在四阿哥這面!」
「他封了郡王,你知道嗎?」
「那當然是十四阿哥!你們大家靜一靜,」宜妃拭一拭淚,大聲說道,「十四阿哥當了皇上了。」
是一名宮女來報,道是十三阿哥求見。太后不但不會拒絕,而且是樂於接見的,立刻吩咐:「快請!」
原來宜妃為人厲害,她認為這個時候,任何詭秘的動作與私語,都會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導致極嚴重的誤會。所以大聲喝道:「有話儘管光明正大地說,作出這鬼鬼祟祟的樣子幹什麼?」
「自然是跟皇上先道賀!吉服道賀以後,馬上就可以摘纓子辦大事了。」
「臣在!」隆科多急忙答應。
就從這裏改了稱呼,而太后自己卻對此尊稱覺得刺耳,連連說道:「不敢當,不敢當!十二阿哥請起來!」
這母子倆交換的一句話中,有著沒有說出來的意思,大行皇帝去世後,並無異狀發現。
「你再細想一想,是這個『于』字不是?」
「知道。」胤祥點點頭說。
答覆是十七阿哥胤禮值班。宜妃便跟德妃商量,決定召十七阿哥來說話。
「前個幾年,有人擁護八阿哥,有人覺得誰當皇上都好,就是不能不早立太子。唯有隆大人絕口不提這件事,皇上曾對我說,只有隆科多知道我的心。故而才能得寵,哪知道他比誰都陰!你想想,人心多麼險惡!」
「唉!」德妃歎口氣,「宜妃的話一點兒不錯,我是真太后變成假太后了。」
他不到暢春園了!逕自回宮去報信。
太后的悲痛不可抑止。心想大行皇帝一生事業,真是古往今來的大英雄,誰知就是身沒之事,本可從容安排的,哪知一再起糾紛,最後出現了這樣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大行皇帝定必死不瞑目。
「誰?」常全發覺有人,大聲喝問。
宜妃這時已聽得宮女來報,卻絕不相信。所以一見德妃,竟從病榻上下來,讓宮女扶著,迎上前去求證。
「是。」胤祹答說,「已經派人通知五阿哥了。」
因此,哭歸哭,表情卻大不相同。一等哭完,滿臉喜氣。
「九阿哥,你先喝碗熱湯,坐下來慢慢說。」德妃問道,「你四阿哥接位,是阿瑪臨終的時候,親口跟你們弟兄說的嗎?」
馬齊答應著,自去召集從人,分頭辦事,其時已經在丑末寅初了。
「沒有!絕沒有!」
「是!」
這是證實了多年的猜疑,太后的臉色益發陰鬱了。
「聽見了。奴才可不大懂,什麼真啊假的?」
胤禮亦下了馬,望著暢春園的方向,伏地叩首,然後起身問道:「舅舅,是十四阿哥接了皇位?聽說御名中有個禎字。」
「你還知道些什麼?」
「原來你們也沒有準信兒!」宜妃說道,「這不是回事,非打聽確實不可。我看事貴從權,開了內右門到內奏事處去問問吧!」
其實各宮已開始更換陳飾,椅披、窗簾,皆用素色;瓷器由五彩換成青花,景泰藍之類的用具,收起不用。妃嬪宮女的首飾,金玉珠寶一律換成白銀、象牙之類。不多片刻,但見裏裏外外,白漫漫一片,哭聲此起彼落,相應不絕。
「怕什麼?」宜妃說道,「都上了五十歲的人了,還避什麼嫌疑?而況,這時候還講什麼嫌疑?」
「啊!」大家都且哭且向德妃致禮,德妃卻越發哭得傷心,以致場面亂得很厲害,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還用說嗎?常全心裏在想,十四阿哥是大家公認的小皇帝,一旦接位,當然誰都沒有話說。太后的人緣好,不然怎麼叫「德」妃呢?如果這會兒皇帝不是四阿哥,是十四阿哥,只怕一座永和宮擠得插足不下,「皇太后,皇太后」,誰不是叫得極其響亮?
於是他派一名親信侍衛到太后所住的永和宮去面奏:「皇上怕見了皇太后,益使得聖母悲痛,目前還不能來請安。請聖母皇太后務必勉抑哀痛,主持大事。」
正當此時,有個宜妃帶來的宮女,走到她身邊,悄悄地正要耳語,卻讓她喝住了。
這就破了兩個例,第一是深夜開宮門,第二是深夜傳召成年的皇子入後宮。第一個例m.hetubook•com•com破了還不要緊,而且事實上也已經破了;第二個例在宮中懸為厲禁,所以德妃有些委決不下。
據胤祹說,是嗣皇帝親自為大行皇帝穿的衣服,即時安奉在「黃輿」中,移靈入乾清宮,定於今夜戌時大殮。目前先派出前站人員,第一個是隆科多負責警蹕,第二個便是胤祹。嗣皇帝本來打算扶輿步行入城,被群臣勸阻,請嗣皇帝作為靈輿的前導,大概日中時分可到。
原來胤祥的生母,位份甚低,是姓張還是姓章,都不甚清楚。清宮的規制,皇后以下,皇貴妃一人、貴妃二人、妃四人、嬪六人,再下來是貴人、常在、答應等各目,並無定額。不過貴人還有封號,常在、答應則概為庶妃,章氏是常在。
這是有口難言的痛苦,太后只能這樣說:「既然你來陳設几筵,就由你通知敬事房好了。」
「一時哪裏說得清楚?你在裏頭十四年,外頭的變化太多了。」太后又說,「我先問你,你四哥打算什麼時候把阿瑪的消息,通知你弟弟?啊!我還不知道。」太后想了一下問,「是誰讓你來的?」
「音同字不同。皇上親筆硃諭:傳位于四阿哥。」
宮女不明就裏,愣了一下方始笑道說:「九阿哥在外面,請示主子,在哪裏接見?」
於是由宜妃傳諭,派德妃宮中的首領太監到內右門跟護軍交涉。不久這個太監匆匆而來,一進門便淚流滿面。
「看了。」
「你看!不都摘了纓子?」
好在太后面前,他亦安置了人,必有密報到來,且觀望著再說。不過,目前雖不能到母后面前去請安,應該先派人去敬意才是。
宜妃還不曾開口,德妃為了瞭解詳細情形,立即說道:「就讓九阿哥進來好了。」她又關照宮女,「快看,有什麼熱湯,替九阿哥端一碗來。這麼冷的天,一定凍著了。」
聽得這一句,立刻哭聲大作。宜妃一面哭一面問:「是傳位給哪位阿哥?」
「是!」
「皇上駕崩這樣的大事,何以不來報?德姊,你不覺得奇怪嗎?」
他還在那裏發愣,德妃已忍不住了,大聲問說:「十七阿哥,你沒弄錯吧?」
「四阿哥?」胤禮的雙眼睜得好大,眼珠凸出,真有目眥盡裂之狀,然後,像瘋了似的,一面喃喃地說,「四阿哥、四阿哥!」一面爬上馬背,韁繩一抖,圈回馬去,突然間雙腿一夾,拋下他的護衛,往東狂奔。
在彼此僵持的情勢之下,胤禛在經過極度的震動之後,心神略定。像此刻的情形,他平時亦曾設想過,並不算意外,他認為最好的應付辦法是,以不變馭萬變。不變的是他的嗣君的身份,所以並不催促他的兄弟來行君臣之禮,只命隆科多傳諭各處:四阿哥奉大行皇帝遺詔,已接掌大位。於是暢春園奔相走告,都知道雍親王成了皇帝。雖然都不免有驚異之感,但已收到先聲奪人的功效,胤禩頓感孤立了。
胤禟一愣,略想一想答說:是「『干鉤于』。」
「娘!」胤祥定定神問道,「既是傳位給弟弟,可怎麼又傳了給四哥?四哥做了什麼事?」
「聽說十三阿哥放出來了。」常全說,「若不是四阿哥當皇上,十三阿哥不能這麼便宜。」
「這是怎麼說?真的假不了!」常全說道,「不都說十四阿哥會當皇上,如今四阿哥當皇上,主子不仍舊是太后嗎?」
於是嗣皇帝的話輾轉上達太后,她歎口氣不作聲。常全可真有些著急了,這樣子是會抑鬱成病的。老年人這樣憂煩,大非養身之道。
德妃也有此意,但怕人說她不是惦念皇帝的病勢,而是關心十四阿哥的前程,所以不肯這麼做。此刻依舊保持沉默。
「是不是皇上的親筆?」
「在青海幹什麼?」
胤懂得這句話的涵義,但他既非胤禩、胤禟、胤禎一夥,自己也知道決無大位之份,所以覺得誰當皇帝都一樣,他只要謹言慎行,小心辦事,自然可保富貴。
「那還用說?」太后歎息,「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家為爭皇位鬧得天翻地覆,二阿哥幾乎成了瘋子,如今仍舊關在咸安宮;大阿哥更慘,圍禁高牆,跟囚犯一樣;十三阿哥呢——」
「還說便宜,有什麼便宜?」太后對十三阿哥畢竟還是感激遠多於怨恨,所以替他抱屈地說,「圍禁高牆十四年,你當那種日子是容易過的嗎?」
「那麼,」宜妃緊接著問,「四阿哥接位是硃諭上寫明白了的?」
「怎麼回事?」宜妃問說,「你們都不在寢殿侍候嗎?」
太后說不下去。她對十三阿哥一直存著一份歉疚之心,因為咒魘廢太子二阿哥,主謀是心地糊塗的大阿哥,其實是四阿哥玩的把戲,不知怎麼居然會有十三阿哥替他頂凶,以致跟大阿哥一樣圍禁高牆。康熙四十八年三月,第二次大封皇子,十三阿哥竟而向隅。
「是啊!」德妃憂形於色地,「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因為如此,縱有不安靜之處,他也不肯說實話了。「回皇太后,安靜!」他說,「三阿哥領頭給皇上磕了頭。」
「就只知道這一些。」
其時深宮已經得到消息和圖書,但語焉不詳,只微聞皇帝駕崩。消息是隔著宮門傳進來的,只能聽聽,無法究詰。在病中的宜妃,對此格外關心,力疾起床,要去看德妃打聽詳情。
「臣在!」胤祉勉強答應。
熊熊的火盆四周坐滿了人,便有人自動讓出很大的一塊地方來容納宜妃的軟榻。還未安置停當,她便問道:「大概都得到消息了?」
因此,他本來預備即刻去叩見母后的,此時不能不重新考慮,萬一見面以後母親說了一兩句不該說的話,立刻便有軒然大|波。說不定就會在大行皇帝靈前,出現兄弟束甲相攻的人倫劇變。
胤祥脹得滿臉通紅,又驚又疑,心裏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看到他那惶急的神態,太后反倒有些不忍了。
「是啊!可是,誰是切切實實的人?沒有到暢春園,又怎麼能切切實實地說出究竟來?」
宜妃卻對隆科多仍有懷疑,還要再問,瞭解更多的事實。「硃諭上怎麼說?」她問。
皇帝哭不停聲,但裁決大事,井井有條。禮部所進的大殮注,嗣皇帝一條一條細看,看完說道:「皇考教養文武大小臣工六十多年,哪個不是受了大行皇帝的深恩。如今一旦龍馭上賓,悲痛之情,可想而知。大殮的時候,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公、文武大臣,都讓他們進乾清門,瞻仰遺容。」
「是四阿哥接了位?」
這又證實了隆科多與胤禛早有勾結,太后歎口氣說:「你四哥這件事,做得可真是對不起父母兄弟!」
「喔!十七阿哥在此,就說要打聽大事。皇上駕崩了?」
於是胤禮辭出深宮,隨即帶領侍衛,上馬逕奔海澱。一到西直門大街,只見遠遠來了一隊人馬,看儀從之盛,便知來者身份尊貴,而且亦可以料定,是由暢春園而來。因此胤禮勒住了馬,命侍衛上前問訊。
「是!」胤祹站起身來,侍立在太后旁邊,「兒臣奉皇上面諭,進宮安設几筵,皇上命兒臣將大事順便面奏太后。」
「唉!莫非真是老天爺安排的!可也安排得太奧妙了一點兒!」
「不能不認輸了!」誠親王胤祉說,「老四向來喜怒無常,翻臉不認人,不能不防他。」
「你們進去看了沒有?」
可是另有一種流言,他就不知道如何才能抑制了!事實上也正就是他一直在顧慮的,整個得位經過中最大的瑕疵。硃諭天衣無縫,誰也無法否認,說不是大行皇帝的親筆。但授受大位,出於這樣的方式,不召顧命大臣當面囑咐,而由侍疾的近臣捧出這樣一道硃諭來宣示,未免太離奇了一點兒。
胤祥沒有答話,雙淚交流地磕一個頭,抬起臉來時方始說道:「娘的大恩大德,兒子來世都報答不盡!」
「唉!」德妃又歎口氣,「跟你說不清楚!」
「你沒有聽說,阿瑪決定把皇位傳給你弟弟?」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德妃說,「你得趕緊去打聽。」
於是嗣皇帝向馬齊降旨:第一,擬呈治喪大臣名單;第二,深恐人心浮動,有小人乘機造謠生事,應嚴格禁止人員走動;第三,明天上午奉移大行皇帝遺體入大內乾清宮,立刻開始預備。
馬齊原是擁立胤禩的,扈蹕在暢春園,對皇帝的病勢頗為憂慮,卻料不到駕崩得如此之快,更料不到是四阿哥接位為君。此時聽得宣召,不免惴惴,入殿行了大禮,屏息待命。
「娘!」胤祥跪了下來,「兒子決不敢。」
「十七阿哥!」德妃問道,「你在外面聽見了一些什麼?」
一面這樣想,一面眼望外面,只見胤禟的神色與胤禮又自不同,呆滯的眼神,遲重的腳步,仿佛大病初癒似的,宜妃不免驚疑。胤禮之有那樣驚惶的神色,是為了知道四阿哥喜怒不測,不易應付,而胤禟的表情,明明是遭遇了意外的打擊所致。
一面說,一面迎了出去。十三阿哥胤祥已腳步匆遽地進入殿內,等抬頭看時,已到了太后面前,望見她悽楚的臉色,萬感叢生,禁抑不住,喊得一聲:「娘!」隨即撲倒在地,痛哭不止。
「唉!傻孩子,就是沒法兒跟他明說。」德妃問道,「你聽見宜妃的話了沒有?」
因此,不容胤祉再猶豫了!率領諸弟入殿,隆科多已將胤禛扶入寶座,受了兄弟們的大禮。胤禩一腔怨氣不出,站起身來,摘下帽子,使勁往地上一摔,大踏步走了出去。
「誰知道呢?」
「硃諭上只有十個字:『傳位于四阿哥胤禛欽此』。」
有個宮女叫常全,三十歲了,早該放出去的,只為德妃相待甚厚,自願不嫁,奉侍終生。德妃亦拿她當女兒看待,私下無話不談的,這時便跪下來說:「主子如今是太后了!莫非心裏還有委屈?真是有委屈,四阿哥如今是皇上,不妨跟他明說!」
「皇太后,」常全終於乍著膽說,「頭一個巧字兒,奴才明白;第二個可不明白了!」
「照這麼說,隆大人是幫著四阿哥的?」
「看到了。」
於是太后將禎字稍添筆劃,即可變為字的奧妙,說與常全。這是一點就透的事,常全恍然大悟之餘,不覺替太后大為擔憂。
德妃頭上,一直覺得天m.hetubook.com.com旋地轉,惟有躺下來才舒服些。但一躺下來,心事雜亂,更覺不寧,依舊只有坐了起來。就這樣坐臥不安地,使得宮女們都害怕了,因為已有神智昏眩的現象。
對方亦是同樣的想法,不過派出來接頭的是一名護軍佐領,馬頭相並,侍衛問道:「是哪位由園裏來?」
康熙二十五年,章氏生子,為胤祥,行次十三,過了大約十五個月,德妃生子,即為胤禎,行次十四。這兩兄弟年齡相仿,自然而然地玩在一起。德妃忠厚寬大,並不因章氏是常在便看她不起,而章氏是有心人,知道自己的兒子,因為出身不高,將來難免受人欺侮,而德妃位份既尊,人又忠厚,且有四阿哥這麼一個已可為皇帝分勞的大兒子,所以傾心巴結,幾乎無一天不到德妃所住的永和宮,為的是將來胤祥好有個照應。
等她一到,已有好幾位妃嬪在,其中一半是素日跟德妃相契,一半卻是趨炎附勢,以為一接到十四阿哥接位的好消息,德妃母以子貴,立即成為太后,便好首先朝賀。
「是的!」德妃一臉的困惑和懊惱,「怎麼會呢?」
「不!」太后斷然決然地,「有要緊話告訴你好了!」
最後這句話,胤禮一說出口,才知是大大的失言。再想到四阿哥的喜怒無常,不覺打了個寒噤,怕自己就在這句話上,已闖下大禍。何以傳位于四阿哥就是想不到的事?莫非四阿哥就不配做皇帝?
在感情的激烈震盪之中,腦筋比較清醒的,仍只有宜妃她很用心地細想了一下,覺得眼前的疑問,不但很多,而且很大,必須立刻加以澄清。於是決定向德妃提出一個建議。
侍衛這才發覺,他暖帽上的紅纓已經取掉了,便一手將自己的帽子取了下來,一把扯去了紅纓,匆匆說道:「請你回去跟隆大人說,十七阿哥請隆大人說話。」說完,轉身疾馳而去。
聽得這一說,太后的臉色大變。像是突然想起,遺失了一樣極為珍貴的東西那樣,似乎愣住了。
「娘!大喜的日子——」
碰了個釘子的常全不敢響了。可是太后一肚子的抑鬱,既然讓她觸動了,不吐不快,所以自己接著話頭,仍舊談隆科多。
「再有,為什麼名字也那麼巧,聲音相同不說,形相也差不多!更其一個字畫多,一個筆劃少,如果倒過來,也就好了。」
事實上也無法往下說了,因為封為固山貝子的皇十二子胤祹,在外求見。
於是,太后將胤祥帶到偏東作起坐之處的那間屋子,喊著他的小名說:「小祥,我有話問你,你可不許跟我說半句假話!」
胤祹本性謙下,一見了德妃,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口中說道:「兒臣胤祹叩請皇太后萬福金安。」
這讓太后為難了!愣在那裏半天作不得聲。「假太后」三字刺心得很,她的感覺中到處都有人在笑,到處都有人在罵,最好什麼人都不見,容她一個人把自己關起來,又何能厚著臉皮,儼然以太后的身份發號施令?
大家都奇怪,何以到了這個時候,德妃還能像平時那樣體恤晚輩?但也有人在想:嚴峻刻薄的四阿哥做了皇帝,虧得有這麼一位慈祥愷悌的老太后。
「對!這樣最好!你趕緊去吧!」
一共十個字,決不會錯。胤禟再細想一想答說:「決沒有錯!」
金匱貯名,置於大內最高的正大光明匾額之後,以及最近將貯名的金匱移到暢春園,這些情形宜妃都知道,她所說的硃諭,即指金匱貯名而言。胤禟答說:「是的。不過鐵盒先由舅舅隆科多一個人打開了。據說——」他將隆科多所持的理由說了一遍。
胤禩歎口氣,很吃力地說:「那,三哥帶頭吧!」
「是的,我亦不能把千斤重擔放在你一個人身上。」嗣皇帝說,「我一共派四個總理大臣,除你以外,是八阿哥、十三阿哥、舅舅隆科多。」
一言未畢,太監在傳呼:「十七阿哥到!十七阿哥到!」
「十三阿哥?」馬齊說道,「還在宗人府。」
這使得嗣皇帝手足都發冷了!他很清楚,從他的親娘開始,就對他的得位起了疑心,並且反對他這樣做法。這是大出他估計以外的!照他的想法,太后縱或偏愛小兒子,心有不滿,但到底是母子,如此大事,不能不加以支持,而況太后還是太后,於母親無損。哪知如今是這樣的反應!自己親娘尚且如此,何況他人?進一步看,因為親娘如此,原來不敢反對他的人,也要反對他了!
「派人傳我的旨意,立即釋放十三阿哥,護送到園裏來,讓他瞻仰遺容。」
一提到十四阿哥胤禎,太后越發心如刀絞,她問:「如果是十四爺當了皇上,你想這會兒是怎麼個情形?」
「萬歲爺去了!」
德妃想想話也不錯。不過,她還是很謹慎地,讓年輕些的妃嬪避開,方始派太監去宣召十七阿哥胤禮。
胤祥將她的話,咀嚼了一遍,驀然意會,不免心驚!「四哥」有猜忌之心,是他已經看出來了的。如果自己的言語稍微不慎,「四哥」可能會想到他會洩露當年頂凶的一段秘密,這後果就無法設想了。
宜妃皺起雙眉,收m•hetubook•com•com攏眼光,緊閉著嘴唇,凝神細想了一會兒,突然問道:「哪個『於』字?」
可是如今想來,卻反有些恨他,如果當初不是他篤於手足之情,不多那個事,讓四阿哥去受罪,哪裏會有今天這種神仙都難預測的變化。
胤祥卻是越哭越厲害,什麼人都勸不住。其實,前面是哀感傷心之淚,後面是痛快的發洩之淚,想到十四年不堪忍受的日子,畢竟熬出來一位太后、一位皇帝,自己的苦不算白吃,對「娘」和「四哥」,也真的報答得過了!
胤祹已看出太后的隱衷,心想,有她這句話,便等於奉了懿旨,自己儘管放手辦事好了。於是退下來隨即傳敬事房的首領太監,傳懿旨命內廷各處準備成服;一面又通知內務府,將庫存的白布取出來,分送各宮,儘量供用。
過得好一會兒工夫,天都快亮了,仍無確實消息,宜妃越覺可疑,而且有些擔心了。
聽這一說,德妃鬆了一口氣。雖然臉上仍有怏怏不悅之色,那是因為她覺得大行皇帝不知何時改了主意。而這一改,不符眾望,改得不好。
怪不得宜妃說太后「真太后變成假太后」,假太后的味道真不大好受!想來假皇帝的滋味,也好不到哪裏去!
「是啊!怎麼會呢?」
「還有!」太后用低沉的聲音說,「我剛才問你的話,你可一個字不能跟你四哥說,你只裝做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好了。」
「是!」禮部尚書陳元龍說,「儀注規定,公主、王妃,照例在乾清宮丹墀齊集。」
但是消息沉沉,連皇帝究竟是彌留還是賓天,亦無法求證。正個個愁悶之際,見宜妃扶病而至,便又都生了希望,因為深宮之中,公認宜妃最能幹,常有他人不知的新聞,在宜妃口中,可以源源本本得知詳情。這時都期待著她會帶來確實信息,所以不約而同地將視線集中在她身上。
「是!」
「是啊!我也正納悶。報喪,報喪,應該趕緊來報,好讓大家去奔喪。」
「娘,你老人家怎麼啦?」
「這,」常全驀地裏意會,眼睛睜得好大地,「真的是巧!」
「遇見舅舅隆科多!」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說,接位的不是十四阿哥!皇上親筆硃諭,傳位于四阿哥,真是想不到的事!」
「是啊!」勤妃陳氏說道,「皇貴妃在暢春園,這裏就數德姊姊的位分最高。」
一聽這話,胤祥色變,想了好一會兒答說:「娘!不要逼兒子說假話。」
「四哥!」胤祥立刻改了稱呼,「皇上。讓我來給——皇太后請安叩喜。」
宜妃勃然變色,悲憤之外嘴角上明顯地有鄙薄的表示。德妃很奇怪,也頗有些慍怒,不知她何以有此表情?
「出了什麼事?」德妃驚惶地問,「你說會出什麼事?」
「我問你,四十七年十一月那件事,你是受了誰的指使?」
「隆大人。」
「德姊,」她說,「我看必得找切切實實的人來,切切實實地問一問。」
一聲接一聲地越來越近,終於看到胤禮出現在殿門前,恭恭敬敬地朝上磕了一個頭,然後肅然垂手,站在門外,靜候發落。
聽此一說,太后稍覺安心,想一想又問:「五阿哥跟十四阿哥都還不知道出了大事。應該趕緊通知他們回來奔喪啊!」
康熙四十七年咒魘廢太子一案,胤禛便利用胤祥出面與大阿哥勾結,及至「人贓並獲」,胤祥一肩擔承,不提胤禛一個字。在他,一半亦是報答德妃的恩誼。十四年圈禁高牆,居然還有重新見面的一天,德妃想起前情,亦禁不住涕泗橫流。
胤禮一看侍衛摘了纓子,心知父皇賓天的哀訊,已經證實,頓時雙淚交流,隨從中亦有哭聲。街上的百姓不知出了什麼事,無不驚駭奔走。就這時候,隆科多飛騎而來,滾鞍下馬,抱住胤禮的腿便哭。
到得近午時分,嗣皇帝入宮,在隆宗門內跪接「黃輿」,一面號哭,一面扶著轎槓,安奉在乾清宮正殿。此時王公大臣,已聞訊齊集,因為尚未成服,一律青色袍褂,暖帽上的頂戴與紅纓,亦皆摘去,由行輩最高的、大行皇帝嫡堂的弟弟裕親王福全之子保泰領頭,躃踴舉哀,然後跪在嗣皇帝面前,請以社稷為重,節哀順變。
「這奇怪啊!」德妃喃喃地自語著,轉身往裏,花盆底的鞋子穿了四十年了,忽然有立足不穩之勢,差點兒摔倒。
這胤祹的生母,出身並不高,但胤祹本人卻富於事務長才,曾被派為管理內務府大臣,幾年前經理皇太后大喪,井井有條,所以嗣皇帝特派他先入大內,在乾清宮安設几筵——靈堂。
說著又磕頭恭賀。但等他抬起頭來時,驀然一驚!因為太后臉上並無喜色,但也並非由其皇父駕崩,而生哀戚,看上去是懊惱和憂慮。
而使他憂煩的還不止此。首先是隆科多,找個機會悄悄密陳,在西直門大街遇見胤禮,得知四阿哥即位,形如瘋癲的情形;接著胤祹密奏,太后意頗不愉,而且還似大有憂慮的神氣。
德妃與宜妃都很注意他的話,聽完,是德妃先問:「九阿哥,硃諭你看到了沒有?」
「小祥,我再問你,你可知道你弟弟這會兒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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