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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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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是一起告訴我的。」
「不要緊!不論什麼忌諱的話,都可以說。」
「可惜!」馬齊用不帶情感的聲音說,「那道硃諭只不過隆科多一個人拿出來的而已!」
「這麼說,你沒有遇見十四爺?」
聽得這一句,張瞎子不免一驚,開始覺得情形不對了。
這是馬齊老練之處,一則知道,嗣皇帝對怡親王胤祥另眼看待,沒有第三者,他說心腹話方便;再則也是維護廉親王胤禩,怕他跟嗣皇帝見了面,也許話不投機,以少進見為妙。
「不知道。八字我還記得,是庚戌、戊寅、丙午、戌子。再算一個仍舊不是十四爺的,是甲子、甲戌、庚申、己卯。」
「若說要改那道硃諭,容易得很;要證明那道硃諭是不是改過,也容易得很。」
能尊其子,自然能尊其父。實際上尊子即所以尊父,因為有皇帝才有皇子。聽此一說,嗣皇帝異常滿意,對胤禮立刻就另眼相看了。
胤祥將他的話想了一下,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你當時說十四爺到了三十九歲,就會大貴,」他問,「十四爺怎麼說法?」
「何以見得?」
「是!」
「這是天意!」馬武也說,「天意如此,不可強違。反正都是先帝之子,誰當皇上都一樣。」
報喜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心懷不忿,少不得要去搬弄是非,加油添醬的話,傳到嗣皇帝耳朵裏,越發對胤禩起了戒心。
「那麼,他的命,到底怎麼樣呢?」
誰知夜半敲門,竟是福星降臨,就這一千兩銀子,讓邵元龍將九阿哥好幾年照看的恩義,朝夕相處的情分,都拋在九霄雲外了。
這些話當然是太監傳出來的。禩、禟兩府的下人更甚,在地安門外的茶館裏,肆無忌憚地大發議論。又說:「皇太后心疼小兒子,而且她的大兒子幹出這種事來,害怕她在宮裏沒面子。所以除了上祭的時候,不能不見面以外,皇上至今還沒有單獨見過太后。她也還是住在永和宮,不肯搬到慈寧宮去。」
「請上覆王爺!」邵元龍對來人說,「若有事要找我,隨時待命。想來必是要問九阿哥的一切,全本《西廂記》,都在我肚子裏。」
「臣理會得。」
「照你這麼說,你還是一片忠心!」
於是張瞎子略略回憶了一下說:「是康熙五十八年,本府王知府派家人王二達子,從西寧來叫我,九月二十日到西寧。見了王知府,他說有個八字要我算,八字是戊辰、甲寅、癸未、辛酉——」
胤禩在心中冷笑,但表面上卻不便有所表示,而且對胤祥他一直覺得他老實得可憐,當時居然會替四阿哥去頂這種黑鍋!如今亦仍然是同情多於一切,很想點醒他不必再做傀儡,卻苦無機會。此時聽得他問,心中一動,要讓他跟自己接近,先得讓他佩服。既然如此,不可不設法來解決這個難題,顯顯自己的才幹。
「不一樣,不一樣!」馬齊連連搖手,「不過也不必提了。進宮吧!」
「是的。」
「我怎麼記不得?」馬齊笑說,「不過,年羹堯對他的『主子』,究竟忠到什麼程度?難說得很。聽說以前他常挨他主子的罵。」
嗣皇帝是記著隆科多的話,出大事的第二天清晨,他在西直門大街遇見十七阿哥胤禮,得知四阿哥紹登大位,面無人色,形似瘋狂,顯見得他是大失所望,而且懷著怨恨之心,亦是必須防範的一個人。
「是!」胤祥感激地答說,「臣亦惟願活個八九十歲,受皇上的蔭庇,安享餘年。只是臣這幾年得了個風濕症,每到發作,痛楚萬分,只怕不能長侍天顏。」
本說講了實話,重重有賞,如今卻說莫難為他,明明是要監禁的意思。張瞎子知道上當,但已悔之莫及了。
胤祥忽然想起一件事,考慮了一下答道:「聽說有個陝西的張瞎子,在當地極其有名,替十四阿哥算過命。這張瞎子,如今在京裏,倒可以問一問他。」
「皇上如此厚待,臣實在報答不盡——」
「八哥!」怡親王胤祥問道,「你看怎麼辦?」
「嗯,嗯!」胤祥接受他的解釋。
「傳旨給十六阿哥好了。他辦事很妥當,讓他署理內務府總管。」
米思翰有四個兒子,長子叫馬斯喀,初次隨先帝親征噶爾丹時,是大將軍費揚古的副手,立過極大的汗馬功勞。次子就是馬齊,先做文郎,清廉勤慎,一路扶搖直上,早在康熙三十八年,便已入閣拜相,如今以武英殿大學士為首輔。其間一度被黜,則因為他擁立胤禩之故。這個風波鬧得很大,王公大臣會議,本來連他的兩個弟弟馬武、李榮保,一起定的死罪。先帝因為米思翰的緣故,赦免了死罪,交胤禩看管,這是一種考驗,看他是不是安分?馬齊當然知道,決不敢跟胤禩再生什麼妄念。所以在康熙四十九年復用他主持與俄羅斯通商事宜。馬武、李榮保本來關在監獄中的,此時亦一起復用,仍舊成為八旗中最興旺的一個家族。
這一點,李榮保比馬齊可瞭解得多了,笑一笑說道:「二哥,你受欺了!這是多少有點兒做作的。」
邵元龍無妻無子,只有一妾一女,頗為困苦,往年到得年下,胤禟總有一筆節禮,足以了一年的虧空。今年情況不同,從嗣皇帝接了位。胤禟終日憂容滿面,看來禍福難測。邵元龍心想,照此光景,九阿哥泥菩薩過江,自身難hetubook.com.com保,年下那筆節禮,只怕也想不起了。這個年怎麼過法?
馬武沒有什麼意見,馬齊卻必須作個深切的考慮——事實上他從昨夜出大事時,便一直在自問:應該持何種態度?不過,當李榮保未提出這個要求以前,他還可以暫作觀望,此時卻必須在徹底瞭解情況,權衡得失之後,作一個重大的決定。
「為什麼嚇呢?」
「喔!」皇帝忽然想起,向隆科多說,「天氣這麼冷,晚上在梓宮面前守護的太監,賞皮袍子給他們。」
胤祥不免惶恐,惴惴然地問:「這件事是不是辦錯了?」
「總也有些人是對我忠心的吧!」
當然,位份越低越來得早。太后倒是想早點來的,但永和宮的首領太監鄧三和,已由隆科多代皇帝傳旨,將他調為慈寧宮首領太監,而且升了一級。同時吩咐,就從傳旨時起,永和宮的一切都按太后的規制辦理。所以當她要起身到乾清宮時,鄧三和一直攔著,直到戌初二刻,也就是七點半,方用太后的軟轎,抬出永和宮。
「八阿哥!」
兩個漢人,一個叫秦道然,江蘇無錫人,翰林出身,為先帝派在胤禟那裏教讀,後來升為給事中,身為言官,卻仍在帝子門下行走,據說身分儼如總管。
第二道是米穀准予進口,而口外的燒鍋則概行禁設。也提到先帝臨終「惓惓於此」。這樣一方面表示他孝思不匱,另一方面對平抑米價也確有立竿見影之效。所以就民間來說,嗣皇帝的這第一炮是打響了。
謠言滿天飛,怎麼會安靜得了?不過胤祥實在怕兄弟之間,發生鬩牆之禍,不願透露實情。但也知道他這個「四哥」多疑而刻薄,倘或不諒解自己的苦心,反倒疑心他欺騙,這後果又很嚴重。
另外一個叫邵元龍,與秦道然一起奉派至胤禟府中,亦頗見寵信。但細一打聽,方知不然,原來胤禟只與秦道然投緣,對邵元龍雖以禮待,卻並不親密。邵元龍氣量極狹,眼見秦道然既升官、又發財,住的是胤禟所送的大宅,僕從車馬,應有盡有。自己卻只靠戔戔薄俸,不過逢年過節,略得沾潤,因而頗懷怨恨。
就在這時,忽然又從宮門外面抬來一張軟榻,上面躺著的是抱病的宜妃。在此儀容莊肅的場面之下,忽然有此,非常刺目。嗣皇帝正在考慮應該如何攔住時,哪知那張四個太監所抬的軟榻,已經無視於太后,直往面前,越過太后,搶先進了殿門。
「那是哪一年?」
「他問我,哪年行大運?」我回答他說:「到三十九歲就大貴了。」
一進了乾清門,太后關照停轎,步行上殿。御前大臣馬爾賽一聲吆喝:「皇太后駕到!」殿內的妃嬪、公主、福晉;殿外的嗣皇帝、親王、太妃、皇后以下的親貴,宮門以外的文武百官,一齊跪倒,恭迎太后。裏裏外外,鴉雀無聲,唯一的聲響,是太后鞋子下面木底的聲音,「篤篤」地顯得更單調,也更莊嚴。
「不一定,能比則比,不能比不能胡比。不然要比出禍來。不過這三個八字是能比的,不見高山,不知平地,不比顯不出戊辰那個八字之好。」
她總算沉得住氣,進了殿門,才放聲大哭,這一哭自然引起了震天的哭聲。於是執儀的大臣與內務府的官員,依照喪禮規定,依次辦事,等梓宮——棺材的蓋子一合上,太后撫棺一慟,昏厥了過去。這一下子少不得又是一陣大亂。這時也不管誰是太后,誰是皇后,誰是皇帝,誰是臣子,逡巡如退,最後只剩下嗣皇帝與近臣了。
「照這樣說,你在西寧算的那個命,也是弟兄三個?」
因為如此,這天中午,李榮保特地請馬齊、馬武來密談,要求他兩個哥哥支持嗣皇帝。
胤祥對他的解釋表示滿意,不過還不能放他,須取旨而定。當下,便向蘇太說道:「你帶他下去,別難為他!」
「回皇上的話,」馬齊答說,「口外的米穀,備作軍糧,所以不准運進口內。」
這是很大的一個收穫,嗣皇帝收買了邵元龍,等於掌握了一道漁網的網索,等佈置妥當了,只要一提這條網索,不難將「悖逆」之徒,一網打盡。不過迫急的大事還多,一時還顧不到此,暫且擱置再說。
「不會!」李榮保接口,聲音爽脆得很。
「聽得出來的。聲音宏亮,威武得很。他說話的時候,鴉雀無聲。不是大將軍,怎會有此氣派?」
「這是他自己說的話?」
「好吧!」馬齊站起身來說,「順天應人。」
「怎麼沒有?」張瞎子說,「九月廿七那天,王知府著他的小廝送我到大將軍府上,有個劉老爺,領我進去,悄悄跟我說:『十四爺是在旁邊聽,你不要把跟你說話的人當十四爺!』等進去了,先叫我算一個八字,不是十四爺的。」
「廉親王呢?」皇帝抬起一雙滿布紅絲的眼睛問。
「還有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都是擁護皇上的。」
「是怎麼回事?你要說實話。說得實在,我重重賞你。」
李榮保不是「內廷行走」人員,馬武雖也是內務府總管大臣,昨天卻未在暢春園值班,所以對那道硃諭是怎麼回事,還不十分清楚,此時只好望著馬齊發愣。
許多離奇的傳說之中,只有關於太后的,比較接近事實。皇帝倒是每天一早必到永和宮請安,但見到太后的時候甚少。即使見到了,太后臉無笑容,沉默寡言。而且說有和*圖*書大批宮女陪侍在左右,從無母子單獨相處,可以容嗣皇帝一訴私衷的機會。
黃昏時分,下了三道上諭:第一道命貝勒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大學士馬齊、尚書隆科多總理事務,凡有諭旨必經由四大臣傳出。這是大行皇帝崩逝不久,即曾面諭隆科多的,此時不過正式諭知內閣。
「十四爺是大將軍,我從來沒有算過這麼尊貴的八字。再說,大將軍要算命,直接叫我就是,為什麼要讓王知府來讓我算?當然,這也是有的:本人不願意出面,或者旁人跟本主禍福有關,私下拿來算一算,我都經過。不過,開始就瞞,一定瞞到底;先瞞後說破,一定有花樣,所以我嚇一跳。」
「臨洮府的知府,叫什麼名字?」
於是,他想了一下說:「皇太后既然提到先帝,不如就用先帝當年的成例,來勸太后。」
「平了一點兒。」馬齊答說。
可是在旗人以及跟旗人接近的漢人之中,都有許多有關宮禁的流言,一半是事實,一半是渲染,將嗣皇帝說得很不堪。最駭人聽聞的是,說「四阿哥進了一碗參湯,萬歲爺不知道怎麼就咽氣了,可憐,當六十一年皇上,生了二十多個阿哥,臨終竟沒有一個兒子送終!」
「是的。」
一交戌初,西洋自鳴鐘上針指七點,內廷宮眷,陸陸續續地到了乾清宮。
「不見得!」馬齊搖搖頭,「八阿哥不是肯省事的人,九阿哥的花樣更多。」
「嗯,嗯!」胤祥點點頭又問,「這樣一總推算,是不是要作個比較呢?」
恩命一下,便有人趕到皇八子胤禩府邸去報喜,八福晉是極厲害的人,冷笑一聲說道:「有什麼喜?不知道死在哪一天!」
「還要讓它平下去!」嗣皇帝說,「米價貴,是來源不暢;來源不暢,因為口外米穀不准運進口內。你們看,這件事該怎麼辦?」
「這兩個八字,是直接告訴你的呢,還是跟你說了年月日,你自己推算出來的?」
眾目睽睽之下,宜妃這樣子肆無忌憚,嗣皇帝不由得勃然色變。太后也是心如刀絞,但眼淚只有往肚子裏吞,誰教自己是「假太后」呢?
第三道:貝勒胤禩封為廉親王;十三阿哥胤祥封為怡親王;二阿哥之子弘皙封為理郡王。很顯然的,胤禩封王是籠絡;胤祥封王是報答;而弘皙封王是補過。同時也有闢謠的作用,表示他跟二阿哥毫無嫌隙,而且很敬愛二阿哥,所以將弘皙封為郡王。但如問說:何以不將二阿哥釋放?他也有話回答:「二阿哥是皇考所拘繫,本乎三年無改之義,不敢擅違父命。」
「八哥說得是!」胤祥看著馬齊與隆科多,「咱們一起見皇上去吧!」
「有!譬如一家兄弟兩人,父母想起要替他們算命,當然是一起把八字開來。」
「可是,金匱裏的硃諭,不也是證據嗎?」
目前最急要的事,便是「市恩」。惟有普施恩惠,才可以團結人心,清除異己。因此,嗣皇帝垂問的,亦就無非與此有關了。
因為如此,他就格外要為自己吹噓,說在西邊替大將軍算過命,談到大將軍帳下的大將,如平郡王訥爾蘇等人,非常熟悉,不似誑言。胤祥有個侍衛叫蘇太,跟他相熟,這天奉旨以後,胤祥便命蘇太去喚他進府,要當面問他。
「怕的就是這一點!」馬齊點點頭說,「果然有這種情形出現,那就不知道會亂成什麼樣子了!」
不過母子之間,公然發生無法掩飾的歧見,卻一直要到嗣皇帝舉行登極大典的時候。
等他說完這件事以及自己對這件事的感想之後,胤祥從從容容地答說:「臣亦聽說有這麼一回事,特意去問十七阿哥。他說:他決不是對皇上有什麼不忠不敬之心,只以阿瑪駕崩,五中崩裂,自己都不知道有這種怪樣子。所謂『苫塊昏迷,語無倫次』,大概就是這樣子了。」
「先帝臨御六十一年,所下的硃諭,不計其數,有存在內閣的,有存在內務府的,還有存在敬事房的,只要調它幾通出來,仔細查一查皇上平時寫『於』字,是不是常作『于』還是偶爾寫作『于』。偶爾寫的都不算,還要看『于』字的筆劃相符不相符。照道理說,這樣重要的文件,皇上是不會拿『於』字簡寫為『于』的!」
「沒有!」張瞎子斬釘截鐵地又加了一句,「決沒有。」
得知王景灝指使張瞎子為十四阿哥算命的經過,證實了嗣皇帝的想法不錯。他一直認為諸王門下,若有無事生非的小人,必致攛掇主人妄生異圖。所以決定先從這方面著手清除,一方面是翦除諸王的羽翼,一方面亦有殺雞儆猴的作用。
想了好一會兒,膝行而前,輕聲說道:「臣不敢欺騙皇上,不過臣有腑肺之言昧死上陳,要皇上准臣之奏,臣才敢說。」
「是!」
「小的說:頭一個八字不怎麼好;第二個雖好些,究不比戊辰年這個八字好到極處。旁邊就有人問我:『怎麼好法?』我說:『這個八字,玄武當權,貴不可言。』隨即賞了我三兩銀子,打發出來了。」
對嗣皇帝來說,馬齊敬順,朝中無憂,自是一大安慰。但想到深宮,實在煩心。亦只有暫且拋開,處理急要的事務。
「事情是很清楚的,皇位應該歸十四阿哥。」馬齊慢吞吞地說,「先帝幾次跟我說起,十四阿哥哪點像他哪點不像他。如m.hetubook.com.com果不是有傳位之心,何必老拿十四阿哥跟他自己作比?」
這樣一想,隨即派人把胤祥找了來,一問,已經由馬齊跟隆科多在辦,估計滿朝王公大臣,已有一大半知道了這件事。
「三十七是一道關。」張瞎子信口胡謅,「逃得過可到四十五。」
「你是陝西臨洮府人?」胤祥問他。
「這,你千萬不要說這話:什麼死不死的!弟弟,你幫我應付過眼前,共用富貴的日子正長。」
「是應該禁止。」
「十四爺說:『這話你別在外面說!』我答一聲:『決不敢。』十四爺就叫人取了二十兩銀子給我,打發我出來了。」
「果然居心端方。」嗣皇帝說,「我想封他為貝勒。」
領悟到此,便即答道:「小的自然說實話。不過有些話很忌諱,小的不知道該不該說?」
此事是從九阿哥胤禟府中開始。嗣皇帝早得年羹堯密報,九阿哥手下有個親信叫何圖,後來薦與十四阿哥,保為知府,現在陝西。年羹堯已經具摺參奏,只等十四阿哥一起程,便即逮捕何圖,藉以細審「悖逆」的情節。至於在京裏,九阿哥府中有兩個漢人,一個外國教士,極受寵信,嗣皇帝囑咐胤祥,務必設法將此三人之中,弄一個下獄,便好借此發端,大事清理。
「起先跟王爺回過,十四爺的命是偽傷官格,身子弱些。」
胤祥想了一會兒答說:「只說一件事好了。那天十六阿哥的兒子弘普到他那裏去,正好小阿哥弘曆也在,弘普叫他『小四』,十七阿哥立時便教導他:人家現在是皇子的身份,除了皇太后、皇上、皇后,誰也不能叫他小名。你雖是堂兄,身份可比他差得遠,他能叫你的名字,你可不能叫他的名字。記住,從今以後要叫『小阿哥』。」
這話嗣皇帝只聽進去一半,另一半卻不能不存疑。
「第二天遇見的。王知府親自領我進府,叫我磕頭叫大老爺,讓我在氊子上坐下。十四爺問我:『你昨天算的戊辰年那個命,果然好嗎?』我說:『這個命天下少有,玄武當權,貴不可言。將來有九五之尊!』」
再有一說,是毫無知識的人在傳:「皇上拿老皇的兩個年輕妃子,接到自己住的宮裏去了!」這是絕不會有的事。且不說宮中規制甚嚴,也因為嗣皇帝如今正拿禮法在拘束他那一班不服氣的弟弟,怎會自己先悖禮滅義,作出私烝父妾的逆倫之事來?再說,先帝的妃嬪,最年輕的也三十歲了。先帝並不好色,從無特意征選絕色女子充作後陳之事,所有的妃嬪,相貌自然都不壞,卻沒有美到能令人色授魂與,不顧一切要弄到手的程度。
「原來如此!那用不著說了,一定動過手腳。」馬武又說,「倘或十四阿哥手裏有那種信,這道硃諭就變得很可笑了!」
「不要再說這話了!」嗣皇帝打斷他的話頭,「西邊有什麼消息?」
「是!」這在胤祥倒是很樂意舉薦的,「十二阿哥,臣很佩服,小心謹慎,實心辦事。」他說,「將來是皇上的幫手。」
「啊,啊!」馬齊、隆科多不約而同地出聲,都被提醒了。
「莫非那時你就算到,皇上會在康熙六十五年升天?」
「這倒不必忙。」胤祥答說,「不如再看看。臣在想,照十七阿哥的為人,皇上就不封他,他亦不會變心的。」
定神想一想,若是問一句:「天子萬歲,你說六十五歲會升天,不是大逆不道?」果真那樣追究,不但自己要身受淩遲的苛刑,一家大小的性命,亦會不保。
「二哥,你莫非記不得了,年羹堯是雍府門下?」
這張瞎子叫張愷,陝西臨洮府人,據說排八字又快又準。半年前從陝西隨一個達官進京,本來要帶到南邊去的,哪知達官得了暴疾,一命嗚呼。張瞎子只得留在京裏,人地生疏,加以有同行笑他,道是「如果他的命算得準,就該算到,所跟的官兒,壽限將盡;更應該算一算自己的八字,排一排自己的流年,既犯驛馬,便該趨吉避凶,如今進退失據,留落他鄉,還敢大言欺人,其心可誅!」是故雖在隆福寺懸牌設硯,請教他的人極少,幾乎糊口都難。
「你竟敢說這樣的話?」胤祥問道,「你不怕掉腦袋?」
「先帝給他的信啊!我知道先帝給十四阿哥的親筆信,至少有三封,如果中間有提到將來如何治國平天下的話,那不就是傳位的證據?」
「王知府說:『十四爺是最喜奉承的,如果他要你算這個命,你要說:「玄武當權,貴不可言。」才合他的意思。』我答應了。」
照登極儀式的規定,嗣皇帝御殿正位以前,先要叩謁梓宮,然後換去縞素,謁見太后,這表示叩謝父母之恩,是非常合理的禮節,但太后不表同意——也不是反對,只不願接見嗣皇帝。
第二道:大將軍恂郡王胤禎,與淳郡王長子弘曙,馳驛來京,即敕交平郡王訥爾蘇管理。並派副都統阿爾訥隨胤禎來京,副都統阿林保隨弘曙來京。這兩個人是嗣皇帝佈置在軍前的親信,派隨胤禎、弘曙來京的用意,是要聽取他們的報告,看胤禎與弘曙接到京中的消息以後,作何表示。
這是上午的事,到了下午,嗣皇帝忽然想起,這樣做法,有很不妥之處。俗語道的是「家醜不可外揚」,策動群臣去勸駕,不明明告訴外廷,母子之間有意見,而且意見很深嗎?
「是王知府叫我這麼說的。」
「皇上https://m•hetubook.com.com請節哀!」隆科多對坐在乾清宮廊上所鋪的一塊草席上的皇帝說:「大事還多,都得皇上作主。」
嗣皇帝早就看到這個家族是非結納不可的。不過,他很機警,深知結納馬齊,形跡太顯。就是籠絡馬武,亦恐引人猜疑,所以他是從李榮保身上下手。兩家內眷,常有往來,李榮保的長女,比弘曆小一歲;十歲的小姑娘,已顯端莊知禮,所以嗣皇帝已經透過眷屬向李榮保的妻子表示過,希望將來結成兒女親家。因此,李榮保在二哥馬齊、三哥馬武面前,常替如今的嗣皇帝,當時的雍親王說好話。可是雍親王會成為嗣皇帝,不但馬齊,是連李榮保都夢想不到的。
「這三個八字是叫你一個一個算呢,還是一起告訴了你,讓你一總推算?」
「照算該是康熙六十五年。」
「你們算命也有這個規矩嗎?」胤祥問說。
「哼!」皇帝微微冷笑,「他在找死!」
於是胤祥到乾清宮東廳,跟席地而坐的嗣皇帝回奏,是如此辦法,當然立即獲得同意。
「我只說算過,可沒有說,十四爺會當皇上。這是什麼話,可以隨便說得的,而況十四爺本來也不是當皇上的命。」
這就是了!胤祥心想,是十四阿哥的八字,便點點頭說:「講下去。」
這是試驗張瞎子,胤祥聽他說對了,便滿意地問道:「你說你替撫遠大將軍算過命?」
「這是遵奉皇考的遺命。」
馬齊的態度很重要,因為他是當朝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得尊敬的一個老臣。尊敬猶在其次,主要的是,他在滿洲文武百官中具有很大的號召力。
「以後呢?王知府怎麼跟你說?」
「是誰的呢?」
「不像。」張瞎子說,「譬如甲子年就沒有生過皇子。這是拿來陪襯,故意試試算命的本事,說不定是犯人的八字。」
就這時候,新封的廉親王皇八子胤禩到了。他經馬齊相勸,已謝過恩了。但與嗣皇帝仍然貌不大合,神更遠離,難得進宮辦事。這一天也是聽說太后不願受賀,有不承認親子為嗣皇帝之意,所以進宮來探探消息,恰好看到了這道懿旨。
先帝對凡是支持撤藩的大臣一概視之為可共患難的心腹。三藩之亂平服以後,酬庸甚厚。明珠勢焰薰天,號稱「權相」,富甲天下,先帝容他終於天年。對於米思翰諸子,則推念前勞,格外重用。
「你是我的好兄弟,自然不會欺我,自然出語必是腑肺之言。你說了,我總不讓你為難就是。」
不一會兒,那張儀禮單發出來了,上面有幾行字,筆跡纖弱,不知是太后的親筆,還是知翰墨的宮女代書。只見寫的是:「皇帝誕膺大位,理應受賀;至與我行禮,有何關係?況先帝喪服中,即衣朝服受皇帝行禮,我心實為不安,著免行禮!」
不過張瞎子目盲心不盲,他已聽出來,「十三爺」忠厚和善,不妨欺他一欺。所以心中雖驚,形色卻還不甚慌張。「小的原說過,有極忌諱的話,王爺許了我可以說,才敢出口。」他慢條斯理地一面想,一面說,「照升天的老皇的命宮,今年怕逃不過;今年逃過了,六十五年萬萬逃不過。小的自然是想老皇今年能夠逃過,所以只說康熙六十五年,哪知到底逃不過去。」
「是!」
「怕是回去了?」
事已如此,只好由他。若說忽又中止,反更會惹起閒話。當然他臉上不免有鬱悶不舒之色。
接著,他將改硃諭何以容易的道理,約略說明,接下來再講如何證明這道硃諭的真假。
十四阿哥無望了!八阿哥、九阿哥該見機了!馬齊這樣心中自語,遂即決定他們一家的態度。
「你猜得倒也不錯。」胤祥問道,「你恭維十四爺會當皇上,他怎麼說呢?」
「慢點兒!」胤祥打斷他的話說,「戊辰是哪一年?」
「不必,不必!」胤禩搶著說,「你一個人去說好了。」
「那麼,」胤祥又問,「你是瞎子,怎麼知道問你話的就是十四爺呢?」
皇帝一聽色變,怪不得!他心裏在想,老八還能出什麼好主意嗎?由此想到,各藩邸之中,不知是何情形,很不放心地問說:「各處府裏安靜不安靜?」
「回奏皇上,照喪儀,十五天之內,不處理這種公事。」
這幾句話簡直就視親生之子為陌路,嗣皇帝內心的難過與怨恨,無言可喻。總理事務大臣亦復面面相覷,不知計從何出?
「是啊?該問一問他。」嗣皇帝說,「不過,事情要做得隱秘。」
「錯也不算錯。」嗣皇帝問道,「這主意是誰出的?」
片刻之間降了三道恩旨,不過作用不大。嗣皇帝心想,還得找一件能教萬民歡騰的事來做。
「臣亦疑心他是言不由衷的話。哪知道幾天細細察看,十七阿哥竟是居心端方,乃忠君親上,深明大義的人。請皇上格外加恩重用,是為國家之福。」
胤祥信以為真,將胤禩、胤禟、胤䄉府中的下人,在茶坊酒肆中胡言亂語的情形,大致說了一些。嗣皇帝聽得心驚肉跳,但表面上強自鎮靜,表示接受了胤祥的勸告,不將這些閒言閒語,放在心上。
「不追究可以,我不能不知道啊!」
「蒙古的台吉要來奔喪嗎?」
「大概能活多少歲呢?」
「可是燒鍋怎麼說?造酒消耗了大批米穀,這件事說不過去。hetubook•com.com
不過另一個總理事務大臣,是嗣皇帝極力想籠絡的,總算安安分分地在待命,這個人就是馬齊。
「你說沒有,可怎麼大家都知道你給十四爺算過命呢?」
「當時我就算了。算好了我說:『這個八字是假傷官格,可惜身子弱了些。』王知府說:『這就是十四爺的八字。』我聽了嚇一跳。」
「後來呢?後來叫你算了沒有?」
「那麼,你跟人說過沒有?」
「是的。」馬齊也說,「事情大家商量著辦,跟皇上回奏,還是請王爺偏勞,免得人多口雜,失了原意。」
「那麼,你算定十四爺能有九五之尊?」
口頭奏請,沒有結果,嗣皇帝既憂且急而怨!沒奈何只好由禮部尚書,親自捧著登極典禮的儀禮單,到永和宮外去啟奏勸駕。太后當然不見外臣,由總管太監代為接頭,答應即刻轉奏太后取旨。
「不是忠心,是良心!」張瞎子很快地接口,「老皇視民如子、恩遍天下,誰不巴望聖壽千秋,長生不老?不過壽限是天生的,真正是沒法子的事。」
於是他想了一下說:「先前京裏米價上漲,皇考派我去查核各倉儲糧的情形,我發現許多倉庫壞了,曾奏請皇考,不妨將應該發出去的米,趕快發,免得露天堆在那裏,徒然霉爛。最近米價怎麼樣了?」
「是直接告訴我的。」
「是!奴才馬上去傳旨。」
「嗐!你年紀輕輕的,怎麼說這話!不過,你的身子可是要緊的。看天下有何名醫,儘管訪了來告訴我,我替你作主,降旨命督撫送醫來替你治病!」
「是!」馬齊答說,「不過未曾出痘的不必來。」
胤祥心想,邵元龍是個勢利小人,極好收服,當下封了一千兩銀子,派個親信護衛,在夜半無人時,悄悄相訪。
事先是跟他說明白了的,所以一領到胤祥面前,張瞎子便朝上磕頭,口中說道:「小的張愷,請王爺的萬福金安。」
「這是皇考體恤他們。」嗣皇帝說,「來朝謁梓宮的,可以多發口糧。」
「莫非他們還能推翻已成之局?」李榮保說,「二哥,大家對你都抱著很大的期望,希望你能把局面安定下來,你不能猶豫不決。」
「我也要有這個能耐才行。」馬齊慢吞吞地說,「如今在京城裏,禁軍都在隆科多手裏,大家敢怒不敢言。可是,十四阿哥在西邊,手握重兵,而且,他手裏可能還有別的東西!」
「這是說,壽不會長?」
「就算了兩個命嗎?」
「八阿哥不也說過嗎?除非是十四阿哥當皇上,他才沒話說。」馬武也說,「不過事已如此,三阿哥領頭給皇上磕過頭了,大局已定——」
這跟他的家世有關。他姓富察氏,是滿洲八大世家之一。他的父親叫米思翰,康熙八年當戶部尚書。先帝議撤藩時,大臣中贊成的很少,只有明珠和米思翰認為撤藩一舉,是睿智的決定。米思翰以戶部尚書的身份,對於調動大軍討伐吳三桂、耿精忠,在糧餉的籌畫方面,更殫精竭慮,立了很大的功勞。可惜在康熙十四年,以四十三歲的英年便下世了。
「不!不!是王知府叫我這麼說的!」張瞎子急忙分辯,「王爺明鑒,倘或我不是那麼說,腦袋早就沒有了。」
「康熙二十七年。」
於是擬了兩道上諭,第一道由嗣皇帝奉先帝之命查察倉庫說起,歸結到倉庫必須修補,派定專人,動用專款,即日辦理。最後特別聲明,此本非大喪期間該辦之事,只為仰體先帝遺命,故而提前降旨。
「皇帝背後罵昏君,小人的閒言閒語,總是有的,臣求皇上,不必追究。」
照此刻看來,顯然他們「主子、奴才」早有勾結,則年羹堯自然早有佈置。防到有此令人意想不到之一日,十四阿哥必不甘服,年羹堯豈能毫無箝制之方?
馬齊不作聲了。他原來的顧慮是,十四阿哥決非無用之輩,大位被奪,豈能甘心?倘或起兵問罪「靖難」,年羹堯未見得能制得住他。只要大兵入關,八阿哥、九阿哥自然會起而回應。朝中四阿哥的親信極少,彼時的成敗難測,所以必須慎重。
「你是怎麼個比法?」
嗣皇帝點點頭,將胤祹記在心裏,「我原知道他很妥當,所以派他署理內務府總管。」他又問,「還有呢?」
「做作?」馬齊很注意這句話,「你是說,有意要做給人看,他們主子奴才之間,並不和睦?」
「叫王景灝。」
「燒鍋禁止,米穀准予進口!」胸有成竹的嗣皇帝說,「米穀進口,該有地方來堆,所以倉庫亦應該大修。馬上擬兩道上諭,先說倉庫,後談進口。」
「喔,」嗣皇帝很注意地問,「你何所見而云然?」
「別的東西!」李榮保微顯驚惶地,「二哥,那是什麼東西?」
「不!」張瞎子說,「還有一個,就是王知府告訴過我的那個,戊辰年的。」
「倘能如此,我不封他則已,封他,一定也是封王。好,我依你,看一看再說。」嗣皇帝突然以抑鬱求援的聲音說,「弟弟,我如今四面楚歌。加以要盡孝守制,許多地方,不能去;許多事,不能做;許多話,不能說,真要靠你了。」
「我看,」胤禩說,「這得王公大臣合詞固請。」
說得不實在呢?張瞎子心想,一位王爺要殺個把人還不方便?
「皇上這話,臣不勝惶恐之至。」胤祥確有誠惶誠恐的神色,「臣竭忠盡知,昧死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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