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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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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這一說,意思就很明白了,他之所謂蠢笨,意指為「四阿哥」那樣陰險的人,當初竟肯替他頂凶受罪,豈非愚不可及?允祥聽他的話中,對自己作了恕詞,自然深感安慰,但也因此而增添了好些憂慮,怕皇帝交給他的使命,不能達成。
「那,我送一千兩銀子給你。」
「君臣之義不可廢。」隆科多大不以為然地,「十四阿哥太過分了一點。」
一接下來,應行尊親之典,命禮部擬上大行皇帝的尊謚及皇太后的徽號。王公大臣合議。尊謚「合天弘運文武睿哲恭儉寬裕孝敬誠信功德大成仁皇帝」,廟號「聖祖」,合稱「聖祖仁皇帝」,是古今帝皇中,罕見的美名,而實在亦當之無愧。
允祥一喊,已使得十四阿哥省悟,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隆科多是舅舅,當著父親靈柩打舅舅,豈能逃不孝之名?那知聽隆科多竟為他開脫,不由得更為慚愧,下意識地上前攙扶他起身。
這一來,他不但奪了同母胞弟的皇位,而且奪了他的名字。張冠李戴,尺寸全符,天下後世若說皇位是胤禎的,不錯!他就是胤禎。
不過這一來,皇帝可以施展籠絡的手段,推恩後宮了。首先是將貴妃佟氏尊封為皇考皇貴妃,她是隆科多的堂妹,與先帝第三位皇后,崩於康熙二十八年的孝懿仁皇后是同母的親姊妹。所以於理於情,尊封都是應該的。
十四阿哥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是說看在母親的分上,隱忍不言?由母親想到是真正的同胞弟兄而對皇帝退讓?不過,他的話卻是一個啟示。事到如今,只好做個孝子,才是勉強自|慰之道。
「十三哥!」允禵突然一把將他推開,神色凜然地問:「阿瑪到底是怎麼歸天的?」
可是,皇帝卻以為這件事是一個極好的示恩立威的機會,他將十六阿哥允祿承繼給莊親王,立即襲爵,而且承受了極大的一筆家產,真是飛來的富貴。
當然,整飭吏治,不僅煌煌上諭,更有言出法隨,毫不寬假的行動。很快地,皇帝在民間的威信已經建立了。因此,皇帝對於排除異己的同胞手足亦就覺得更有把握了。
這話意味很深,允祥必得先咀嚼一番。「聰明」易解,攀龍附鳳走對了路子,得有今日親王之封,然則「蠢笨」呢?
十四阿哥轉臉一看,眼都紅了,使勁將袖子一奪,翻手一掌將隆科多打倒在地。殿上殿下一時驚得都把一顆心提到喉嚨上。
「十四阿哥,不要太傷心!你應該念著皇太后,」隆科多說,「皇太后就生皇上跟十四阿哥。皇上日理萬機,就晨昏定省,也不過行個禮,頤養承歡,全是十四阿哥的責任。」
這些話少不得會傳到皇帝耳朵裏,他當然有些惱怒,不過亦並不太感意外,只命允祥仔細查訪,到底是哪些人在散佈流言,是否受允禩或者允禟的指使?
第二天黎明,太和殿前,鹵簿大駕,擺得整整齊齊;丹墀大樂,設而不作;皇帝御禮服升寶座,在鐘鼓聲中接受親王以下文武百官的朝賀。前後只一刻多鐘的辰光,嗣皇帝終於成了皇帝。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但肩上並不輕鬆,他知道麻煩還多:皇位雖已穩了,一己的名譽卻還待出盡全力去挽救。
因為允祥已經估量到,允禵多半不肯跟他見面,而又無法拒絕。最簡便的辦法就是預先避開,等允祥一到,臨時託詞搪塞。是故棋先一著,早數刻鐘便到了營門,給允禵來個措手不及。
「邵先生!」允禮等他參見以後,雙手相扶,很客氣地說:「請坐!」
「你說這話有社稷祖宗在上!」
「弟弟,」允祥是噙著淚的笑容,「到底又見著了。」
「請舅舅跟十三弟再好好商量一下。」
允禵辭窮,想了一下說:「你要陪就陪到底,陪我再到永和宮。」
新皇帝立意要做幾件見魄力的大事,首先由此著手。他說:「朕深悉此弊。本應即行徹查,但念已成積習,姑從寬典,限以三年,各省督撫將所屬錢糧,嚴行稽查,凡有虧空,無論已經參出,或未經參出者,三年之內務期如數補足,毋得苛派民間,毋得藉端遮飾。如限滿不完,定行從重治罪,三年補完之後若再有虧空者,決不寬貸。」
突然間一聲長號,驚得燭焰都閃閃亂動。十四阿哥兩個多月沒有揮過幾滴眼淚,原來都留著要在這時候哭個痛快。這時隆科多已經趕到了,悄悄立在殿門口,看他哭得差不多了,方始上前,跪在他身邊去相扶。
「如何異乎尋常?」
「弟弟!」允祥為他譬解,「皇太后一向疼你,知道見了你會傷心,所以這麼說法。只要心境平靜下來,立刻就會召見。」
「多謝十七爺!」邵元龍說:「有十七爺送的好靴子,我可以邁開腿來,高視闊步了!」
「是的!皇太后已經頒下懿旨來了,午時正刻在永和宮見面。」隆科多說,「請十四阿哥先換了吉服。」
別的都不怕,就像設法防止他奪位那樣hetubook•com•com,皇帝已想好了許多「招架」的辦法,可以不致於使自己的面子難看。但是有件事無計可施。
聽說「奉旨」,邵元龍趕緊起身答一聲:「是!」然後再坐下。
「不敢,不敢!」邵元龍爬下來磕個頭,「十七爺如此厚賜,真不知何以為報?」
「駁是不能駁的。」馬齊慢吞吞地說,「不過凡事要以禮來,我的意思,戶部供應,是件小事;叩謁梓宮亦不妨馬上就辦;要見太后得先請懿旨。至於詢問見皇上儀注一節,根本不必奏聞。」
如今他所設想的,已非十四阿哥如何跟他爭奪大位了!因為他已有十足的把握,巧取而得的繼承權,再也不會得而復失。他所擔心的是。十四阿哥會如何報復。十四阿哥的態度,他已經知道了,從西寧動身之前,他對部下說道:「我這趟進京,無非在靈前一哭而已,新君別指望我會叫他一聲皇上!」由此可以斷定,十四阿哥還會有許多足以損害「天威」的舉動。
「十四阿哥請節哀!」
允禵扶了他一把。「我不是疑心你說假話,你不必發誓。」他說,「我是怕你受了欺!」
到京不進城,發出幾道給部裏的咨文。第一道是給禮部,說要叩謁梓宮,應如何準備,請知照見覆;第二道給戶部,請為他隨帶人馬準備兩個月的供應;第三道送給內務府,說要拜見母后,請為引導;第四道又是給禮部,再一次詢問見皇帝的儀注。
允禵的生活習慣是他所熟悉的,早晨必定習射,而且已經打聽到了,一進入行轅的第二天,便收拾好了一座射圃,是在西花廳的後面。所以允祥亦就在從人指引之下,一直奔向射圃。等習射剛畢的允禵發覺,兄弟已經照面了。
聽到這兩句話,允祥大大地透了一口氣。皇太后總不致鼓勵十四阿哥跟皇帝去爭去吵,無非勸他委屈,十四阿哥肯聽皇太后的勸,不就沒有任何風波了嗎。
可是太后不肯受禮,就會耽誤了登極大典,也虧得廉親王出了個由王公大臣合詞籲請的主意,雖然深宮母子意見甚深的秘密,無形中透露在外,不過太后畢竟接受了。所下的懿旨是:「諸王大臣等,既援引先帝所行大禮,懇切求請,我亦無可如何,今晚梓宮前謝恩後再行還宮。」結果太后是在乾清宮,大行皇帝梓宮前,受了皇帝的禮。
這個法子想絕了,可是兄弟的恩義,也就此而絕了!
「不!」允禮搶先說,「你是九阿哥門下的人,我應該敬重。」
「是!是!請十七爺教導。」
允祥看出皇帝的心思,也不辭這一艱巨的任務,但措詞的確是很難,不敢自告奮勇。於是隆科多便不能不慫恿了。
於是邵元龍就告個罪,在矮凳上坐了下來,眼望著允禮,仿佛在思索著,有句很重要的話要說。
「不是有什麼意見。」允禵很緩慢地說,「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是聰明呢,還是蠢笨?」
「十三哥,你請回去吧!我也快要到景山去磕頭了。」
然後最巧妙的一著來了。御名胤禛,上一字雖已改寫為允,下一字仍須避諱。這有兩個辦法,一是改換一個寫法;一是缺筆。他決定用缺筆一法:「禛」字缺數筆後,恰好是個「禎」字。
於是他說:「好!我懂了,我該怎麼做。只要娘高興,娘說什麼,我照遵不違就是。」
皇帝完全同意這個辦法,但有一個先決條件,必須允祥善為設詞,話說得不好,會變成自我「招供」是篡了位。這是皇帝心裏的想法,甚至在這兩個人面前,都是不能實說的。
「怎麼不說下去?」
「此是何等大事,怎可受欺。我問過許多人,也親自瞻仰阿瑪的遺容,沒有一點可疑的地方。」
「不是到阿瑪靈前磕頭嗎?有什麼不方便?」
「只說一件,秦道然每天晚上,由角門進上房,最早也要三更天才出來。不知秘商何事?」
這是雙關語,允禮自然懂得,點點頭說,「也在人為,你能不能高視闊步,完全看你自己如何做人。」
兄弟倆都換了縞素。一進壽皇殿,十四阿哥直挺挺地跪了下來,將個頭直低到胸前,隱隱約約有抽噎的聲音,卻好久不抬起頭來,令人擔心他會不會閉住了氣,昏厥過去。
其次要避音諱,禛、禎音同,所以十四阿哥名字的下一字要改,禎改為禵,這個字很僻,特為宣示近臣:禵字唸如祈,涵義與禎字完全一樣。
「若說大將軍亦是臣下,見皇上並無特殊的儀注,似乎語氣太硬了一點。」馬齊說道,「不如就說,與其他親郡王一樣,再拿會典上的禮節,抄一份送去,比較妥當。」
「我沒有一字假話。」允祥跪了下來,「如有一字不實,神明誅殛!」
「一定是。」
「咦!」允禵斜睨著他說,「莫非你有什麼不方便?」
其次是將和妃晉封為皇考貴妃,這就頗出人意m.hetubook.com•com外了!和妃姓瓜爾佳氏,康熙三十九年冊封為和嬪;第二年生過一個女兒,排行是「皇十八女」,旋即夭折;康熙五十七年晉為和妃。既非出身尊貴,而先前位號太低,應該提高,亦不是有什麼得勢的親王,須為皇帝所必當拉攏;而且論她在宮中的地位,猶不及有子之妃,何以獨蒙嗣皇帝尊敬?
十四阿哥不作聲,腳步慢慢移動,終於還是讓允祥半強迫地將他送回了行轅。
「十七爺,你看我的這雙靴子。」
這一次,皇帝看中了皇十七子允禮。因為允祥還有許多軍國重務要經手,不如給允禮一個機會,他如果肯專心一意將這件事辦好,不妨封他一個郡王。
「臣以為皇上與十四阿哥同為皇太后所誕育,手足情分自然與眾不同。不過皇上為一國之主,一秉大公,看待弟兄,毫無軒輊,故不宜特假十四阿哥以詞色。這層道理,十四阿哥恐不會明白。臣的意思,不如先請十三阿哥去慰勞十四阿哥,然後謁見皇太后,說明苦衷,求皇太后作主,方是保全十四阿哥之道。」
為了先發制人,皇帝決定從允禟身上下手。因為允禩已封為廉親王,既然在他身上下了「本錢」,希望他也能像允祹、允祿那樣,轉而輸誠,不便在此時就有何表示,而且爵位太高,處治亦比較困難。至於給允禟一點顏色看,無投鼠忌器之慮,事情就比較好辦了。
這件案子其實並不嚴重,皇帝到底不是聖人,就是聖人亦難免受感情的左右。情之為物,心意相感,亦有機緣在內,何能銖兩相稱?更何況世間亦無一架可以衡量感情的天平。皇帝不過是藉此案公然表示,對王公屬下的包衣奴僕,將展開整肅而已。
辰正是上午八點鐘。其實允祥早就到了,比預定時刻早了一個鐘頭。
由允祥轉達了皇帝的意思,而且暗示有這樣一個交換條件,允禮欣然從命。當下便由允祥派了四個處理這類案件的好手給他,將邵元龍請了來問話。
十四阿哥無以為答,甚至一時也聽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只說:「我要見太后!」
「十七爺面前那有我的座位——」
果然,撫遠大將軍的儀仗,與他的那匹御賜紫韁的名駒,都列在東轅門之下,如果遲來一步,就會失之交臂。但就是來了,亦不能按照常禮,怕允禵仍舊可以躲起來,所以一下了馬,便不顧允禵的護衛借行禮為阻攔,一直闖了進去。
等邵元龍一走,允禮立刻進宮覆命,他把他的想法、做法秘密陳訴,皇帝頗為心許。
兩個多月來,無形中已定下了一條辦事則例,遇到尷尬事件。總是推允祥或者隆科多或者兩個人一起進見,作為四大臣共同上奏。此刻是由隆科多自告奮勇願意陪允祥一起見皇帝。
然而又何能禁止他不說,只有防止他說的話外洩。所以隆科多說:「臣自會嚴密警戒,趁此也可以聽聽十四阿哥說些什麼?」
倘或是自然而然,或者早有安排,順理成章的大位授受,登極大典不過一個簡簡單單的儀式,至多半個時辰,便可成禮。說起來至多是一件大事,卻非迫急的大事,更不是第一件大事。
及至大將軍十四阿哥胤禎接到上諭,立刻便有年羹堯及派在軍前潛伏打聽的皇帝的親信,將十四阿哥的反應,密奏到京。自此而始,十四阿哥的一舉一動,皇帝無不知道。
「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十四阿哥望著空中說,「我不知道,我現在該上哪兒去。」
於是,議論就多了,說是皇帝偏心,偏心就是不公。煌煌上諭,責人以善,自己何以不想一想?
撫遠大將軍皇十四子恂郡王允禵終於到京了。
這種感覺在允祥面前,本來是最宜於傾吐的。因為二十多個弟兄中,只有他最親密。可是允禵卻不願這麼做,因為他覺得他這麼做了,可以減輕他那同母之兄的心理負擔,太便宜他了!
「是的。」馬齊徵詢地說,「不必一起進見吧?」
這話很難回答,主要的是還不懂此一問的意思,他只好這樣答說:「關係很親密,異乎尋常。」
「沒有!」允祥硬著頭皮答應,「我陪你到底。」
「好!」皇帝同意,「見皇太后,自然要請懿旨。」
這十一道上諭,教重於令,誠重於儆。首先是提示他們的職掌,你做總督該幹些什麼,權有多大,範圍在哪裏。原來清朝的官制皆沿明而來,明朝的官制由明太祖一手所訂定,職掌經過歷朝修改增刪,已經相當清楚。但是,日子一久,大家都模模糊糊,很少人去細心講求。反正有好處的,能爭就爭;有責任的,能推就推。皇帝如今重新提示一遍,也就是重新規定了一次,亦等於彼此作了一個約定,官吏奉職,以此上諭所提示的為準,皇帝考查功過,亦以此上諭所提示的為限。
為百姓自以整飭吏治為先。民隱固宜勤求,加惠黎庶的善政,卻最好讓地方官去做。皇帝深深知和*圖*書道,愛百姓最好的辦法是給他們一個好官。所以他在雍正年號的第一天,就做這件大事,共發了十一道上諭、都是給文武官員的。
從頒發這些上諭以後,內外文武官員,特別是八旗都統,都知道皇帝費這麼大的工夫,細心指示,決不會說了就算,所以都戰戰兢兢地,奉命唯謹。一時各衙門都似乎暮氣一掃,不管有事無事,該當班的時候,不敢輕易離開。光這一點,可以說是皇帝的要求已經初步達成了。
「可惜,不是凱旋,是奔喪!」允禵冷冷地答說,偷偷地揮淚。
於是允祥飛騎將十四阿哥的行程,通知了隆科多,然後陪著他一起進城。大行皇帝的梓宮,停在景山的壽皇殿,所以由崇文門進了內城,沿王府街一直往北走,到得景山下馬,拾級登山,禮部及鴻臚寺的官員早已在伺候著了。
「邵先生!」允禮首先表明,「我是奉旨邀你來談談。」
「我且請問你,秦道然跟九阿哥到底是何關係?」
給太后上的徽號是「仁壽」二字,禮部擬呈儀注,不想太后不受!
於是他搶著說:「弟弟,我實在想你!身在高牆,猶如坐井觀天,看不到什麼,只是每天胡思亂想,好幾次從夢中笑醒,夢見你凱旋歸來。如今到底見著面了。」
「弟弟!」允祥答說,「你今天第一次見皇太后,不應該磕頭賀喜嗎?」
「這就是受之有愧了。」邵元龍喜動眉宇,一雙鼠眼亂轉,倒好像白花花的銀子,早就備著等似的。
第一件迫急的大事是舉行登極大典。
說著他將一雙腳伸出來,靴尖前面大腳趾的部位破了一個洞,雙靴皆然。
「你倒說明白一點兒!」他終於率直地追問。
「來啊!」允禮乘機施個小惠。「取幾雙新靴子給邵老爺送到府上。」
這一下才真的傷了十四阿哥的心!他諒解母親的苦心,怕他會哭會鬧,無以善處,索性不見。然而想到自己不但失去了皇位,連母親都快失去了,世間真有如此不公平的事!
「壽給天年,夢裏頭棄了天下。」
「是!」十四阿哥連連點頭,「應該朝賀,應該朝賀。」
既然如此,無須多問。而且他所說的,究有幾分真實,亦大成疑問。如果中了他的先入之言,或者反會忽略了真相。
「我想我亦不必多說。蠢笨的不止你,我何嘗不然!像年羹堯,我早就看出他對我不懷好意,而居然這麼自己譬解:他是雍府的人,總不至於要扯我的後腿吧?誰知道,哼!我竟糊塗得連最親的人都看不清楚,又何況是你!」
「親子之情不可隔。」廉親王允禩針鋒相對地說,「他要叩謁梓宮,拜見太后,這都是人情之常,也是大義所在,我想沒有駁他的道理。」
「請起來,請起來!」允禮虛扶一扶,「少不得有麻煩邵先生的地方。」
允祥被提醒了,掌握了入手的途徑,便覺得有了三、四分的把握,當即答說:「茲事體大,深恐力不從心,故而躊躇。」
在等待傳見的那片刻,十四阿哥心亂如麻。他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見了母親,應該持何態度。就他心裏所想的來說,他要伏在膝下,痛痛快快哭訴一場,將多少天積在心頭,時時要迸發而強自抑制著的委屈,在親娘面前傾吐無遺。可是以後呢?母親不可能將「四哥」召來,痛責一頓,更不可能將皇位讓出來還給他。反正怎麼樣都是天大的委屈!
「十三阿哥與十四阿哥最親,動之以情,只講兄弟的友愛最好!」
「皇子門下,混到我這個光景,十七爺請想,九爺待我如何?」
「不必!」允禵搖搖頭,「你去不方便。」
這番話說得非常委婉,但皇帝與允祥都瞭解,這是門面話。允祥所擔負的任務是,以他從前與十四阿哥一起長大的情分,替皇帝去求個情。事已如此,千萬保全皇帝一個面子。
「我不相信,不過,」十四阿哥說,「總見得著面的。到時候我得問問娘。如果——」
「弟弟!」
「換吉服?」十四阿哥大聲問說。
「是!我跟他勢如冰炭。」邵元龍答說,「我這個人不喜歡說假話,我跟他不對,是因為他不念同事之誼,處處排擠我。他既不義,我亦只好不情了。」
其實所謂吉服,只是與縞素重孝之服相對而言,實際上也只是常服而已。等更衣既罷,由神武門入大內,直到永和宮求見。
「來啊!告訴帳房備一千兩銀子,給邵老爺送到府上。」
於是他用「奉懿旨」的方式降旨,處理避諱一事。首先是胤禎的「胤」字要改,改用同音的「允」字。
隆科多與允祥領旨而退,秘密計議已定,隨即由內務府在各省貢品中選取了允禵平日喜愛的食物、玩物。另外又備了好酒肥羊,犒勞他的部下。準備停當,由內務府直接行文撫遠大將軍行轅,說皇帝將派和*圖*書怡親王前往勞軍,準次日辰正到達。
「那麼,九阿哥呢?待你怎麼樣?」
日夜苦思,終於想到一個或者不能瞞宮中,卻可以瞞天下的名實皆奪之計。
「十四阿哥,」他大聲地說,「是我自己滑倒的。」
兩人有片刻的凝視,允祥淚水湧現,突然喊一聲:「弟弟!」撲過去抱住允禵。
「我陪你去。」
照上諭中說:「和妃奉事先帝,最為謹慎,應將和妃封為貴妃。」這話不但不成其為理由,甚至根本不該說!和妃奉事先帝最謹慎,其他母妃奉事先帝就不謹慎嗎?而況成年皇子,隔絕深宮,和妃侍奉先帝謹慎不謹慎,他又何從得知?由於這個突兀而無可解釋的舉動,惹起了離奇而不知真假的傳說,說是今年整四十歲的和妃,望之如二十許人。而在皇帝以乾清宮東廡為「晝必席地,夜必寢苫」的倚廬,由於妃嬪還在藩邸,夜來煢煢獨處,百憂交集,淒涼異常,所以有一次趁和妃到梓宮前來哭奠時,將她留了下來。原來不是「事奉先帝最為謹慎」,而是顧視嗣皇帝,格外柔順,故而得有此晉封貴妃的報答。
原來六公主的生母,則是宜妃郭絡羅氏的胞妹,位號是貴人。六公主嫁在蒙古的鉅族,為了示惠,同時亦是向宜妃示威,故而有此晉封之命。
這一下又做錯了,眾目睽睽之下,他這個動作,就不等於賠罪,也表示是認錯。天大的怨仇,就這麼一巴掌打了他一跟斗,便算扯直了?想想真是窩囊透頂了!
「是,言之有愧。」
皇帝無法,只有長跪宮門,最後才求到一紙懿旨:「諸王大臣援引舊典,懇切陳辭;皇帝屢次叩請,准所奏,知道了!」詞氣中仍然充滿著大不以為然的味道。
接著便是對京官亦照此訓誡,各部院、翰詹科道各衙門,以及領侍衛內大臣、八旗都統,無不奉到切實的告誡。
在和妃之後,十二阿哥胤祹,因承辦大喪,諸事妥帖,已封為履郡王。他的母妃定嬪萬琉哈氏,自然晉封為定妃。十五阿哥、十六阿哥的母妃密嬪王氏,一向與雍親王府走得很近,亦晉封為妃。
如今是回來,但不是凱旋。在允禵的感覺中,甚至比兵敗而回還要痛苦,這痛苦並不因失去了皇位,而是竟有這樣一個同母的胞兄!
允祥答應不下了。因為到永和宮見太后要請懿旨,而皇帝的意思,先要疏通好了,或者說佈置好了,才能讓允禵進見。如今貿然答應了他,到時候倘或見不著太后,可又怎麼向他交代?
允禮幽居已久,長日無事,只是在想人情物態。所以一見邵元龍是自以為允禟待他太薄,而竟不念賓東一場,甘願出頭來攻訐故主,便可判定他是個卑鄙小人,只要誘之以利,教他幹什麼就會幹什麼。
「也只好如此!」允祥點點頭,「另外兩件事先奏聞皇上再議吧!」
文武地方官並稱督撫提鎮——掌管一省或數省兵馬錢糧的總督;職司一省吏治的巡撫;綜理全省軍務的提督;鎮守一方的總兵,以下,文的是監司、道府、守令;武的是副將、參將,直到游擊。再以下,便不必直奉綸音了。
十四阿哥一到京,不能不讓他見太后,也不能不讓他向太后哭訴,而最難的是,如果太后心疼小兒子,說些安慰他的話,就會將當初先帝預備傳位於十四阿哥的秘密揭破。為這件事的焦憂。皇帝的頭髮都白了好多。
「弟弟!」允祥又在親熱地喊了,「有句話,我一定要提醒你,一切都看在皇太后的份上。」
不過聚集在一起沒有事幹,亦會生出許多是非。恰好莊親王博果鐸去世,身後沒有兒子,卻留下極大一筆遺產。照民間規矩,自有宗法可資依據,總是選最親近的侄子,嗣繼為子,承家頂業,但在皇族不同,不妨指定行輩相符的宗室承繼。當然大致亦照宗法,不會過於離譜。
只要念頭一轉到此,他就想不下去了。偶爾心境比較平靜時,他會這樣對自己說:算了!就讓他做皇帝好了!想像自己不是皇子,不就什麼都看開了嗎?哪知越是這樣想,越會想到自己是皇子;是先皇親授的撫遠大將軍;是特准使用正黃旗纛,一切儀制與御駕親征無異的最高統帥。而這一切榮耀,如今都成極銳利的諷刺,刺得他的心都碎了。
然而雖不必上奏,卻不能不覆,答覆中又如何措詞?
「皇上!」隆科多突如其來地一喊,令人一驚。隆科多自己也發覺失態了,微現窘色地說:「臣有一個主意,自覺不壞,不免得意忘形,請皇上恕罪。」
允禟待邵元龍自然不如待秦道然。不過館穀雖薄,不致於衣食不足,只為邵元龍好嫖愛賭,前吃後空,允禟沒有理會他的境況,以致惹得他怨恨不絕。
第一件事整理地方官的虧空。各州各縣經手錢糧,管理倉庫,難免有虧欠移挪的情事,及至卸任,後來的官兒照例要為前任彌補虧空。這樣相沿成習,幾十年下來,變成一筆糊塗帳,因為一個m.hetubook.com•com一個往上追,追不勝追,所以一直都沒有人敢下決心去清理。
所謂「越禮」是何意?先得研究。兩個人仔細想了一下,都明白了,怕允禵在先帝靈前過於激動,說出什麼有傷皇帝尊嚴的話來。
皇帝心裏一直有件惴惴不安的事,他的同父同母,連名字都同音的弟弟要到京了,見了面,會不會發生什麼使得他尊嚴掃地的風波?
知道得越多,他越擔心。第一個密奏是,十四阿哥接到先帝駕崩的哀耗,搶天呼地,哀哀痛哭,完全出自至誠。哪知再接到四阿哥接位的消息,他倒不哭了!
當然,亦絕對不會有正常的表情。只是皺著眉,沉著臉,與幕僚密議,往往一談就是一個通宵。他們在談些什麼呢?皇帝常常在想。結果就好像他是十四阿哥在籌劃如何奪回原該由自己繼承的大位。皇帝將十四阿哥所能採取的每一項行動都想到了。於是,在研究一項行動是否有用以後,他也採取了防止的行動,這些任務,大部分落在年羹堯身上。
但嗣皇帝的情況不同,因為迄今為止,他還在不可測的危機四伏之中,如果發作,即在登極大典那天。換句話說,登極大典能夠順利過去、他相信以他的手段,皇位可以坐穩了。因此,他很想提早舉行,只是欽天監要選擇吉期。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在十二月初,嗣皇帝當然不能同意,選來選去,最快也得十一月二十,即是先帝駕崩七天以後。
「是!」允祥答應著。
雍正元年元旦,停止朝賀,皇帝照常處理政務,而且比平時更來得忙碌。他知道,不孝不悌的名聲,可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但宮闈之事,日久易忘。唯有善政、德政,遺澤無窮。可以永遠讓人記得他是一個好皇帝,那就足以彌補一切了。
允禵沒有回抱,可是也不曾躲避或掙拒,慢慢地,他也揮了兩滴眼淚在允祥的肩上。
在後宮,總算也有人說皇帝的好話,而在民間的輿論,卻分為絕對不同的兩種。有知道皇帝得位不正的內幕的,自然在私底下嗤之以鼻;而許許多多不知宮闈的百姓,卻大為稱頌聖明,因為皇帝確是做了好幾件於百姓有益的事。
謠言中說「四阿哥進了一碗參湯,老皇不知怎麼就駕崩了!」這一點已可澄清。允祥心想接下來必是談到大位的繼承,最好不讓他提及此事。
「是嗎?」十四阿哥愁眉苦臉地。
「叩謁梓宮,不能不准他。不過,不能越禮!」皇帝說。
太后自先帝大殮那天受辱於宜妃以後,飲食極少,幾有絕粒之勢。皇帝進見,曾經勸過,而太后不承認有這樣的事,以致皇帝的口被堵住,無法作進一步的懇求。母子之間成了這樣的局面,皇帝除以為憂,亦深以為恨,但亦只有委曲求全,凡是典禮上應做的事,必須做到。如今太后堅拒徽號,說了一篇大道理,也是發了一大頓牢騷,事出無奈,只有再一次因襲故智,將雍正以前各朝的故事,一一列舉,認為太后不宜推翻舊典。太后卻還是不允。
「好說!好說!你請坐吧。坐好才好細談。」
於是他說:「邵先生,找聽說你境況很窘,是不是?」
上諭雖然嚴厲,畢竟還有三年時間,可以節省糜費,逐漸彌補,也算是法外施仁。整飭吏治,百姓總是額手相慶的,而況特別提示,毋得苛派民間,所以對於新君的稱頌之聲更是到處可聞。
「等過了年再說吧!」
皇帝覺得隆科多所說的「只講兄弟友愛」,不及其他,用情去打動感化是個好法子,即令無效,亦必無害,當即鼓勵著說:「至多勞而無功,你就辛苦一趟吧!」
「邵先生,你看看秦道然這個人怎麼樣?」允禮問道,「聽說你們不和?」
「原來你有好主意。快說來聽聽。」
「唉,」邵元龍歎口氣,「九爺能像十七爺這樣待人就好了。」
「我送你回去。」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皇太后根本不曾勸他,事實上是母子根本沒有見面。皇太后所傳的懿旨是:身子不爽,改日召見。
「弟弟,」允祥開始不安了,「不管怎麼樣,好多年不見,你總有些話可以跟我說吧?為什麼一直不開口?莫非你對我存著什麼意見?」
這四道咨文,最後都歸總到總理事務四大臣那裏,遭遇到從未有過的難題了!
做哥哥的允祥不能不硬著頭皮,放出威嚴的聲音,藉以表示呵斥,但剛喊得一聲,就讓隆科多攔住了。
此外「有曾生兄弟之母,未經受封者。俱應封為貴人」,而「六公主之母,應封為嬪」,則又是一種示惠兼示威的手段。
在皇帝看,這是荒謬絕倫的事,臣下如果為之轉奏請旨,亦就跟上奏的人一樣荒謬了。因此,對於這一點,除了允禩不作表示以外,怡親王允祥與隆科多都同意他的看法。
禮畢頒詔大赦,當然要撒個謊:「親授神器,屬於藐躬」,定年號為「雍正」,表示雍親王得位其正。而這恰恰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說法,因而流言更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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