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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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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我無成見。」他說,「你們有更好的辦法,儘管說,我一定聽!」
這一來母子之間倒都覺得輕鬆,話不投機半句多,不見比見好。但這一天不同,皇帝固然有話要面陳太后,太后亦希望從皇帝口中聽到一句從先帝賓天以來,唯一可使她略感安慰的話。
所謂「辦皇差」是指御駕所至,地方上備辦供應。皇帝六次南巡,太后扈從過四次,江南那種用錢如泥的奢靡景象,是她親眼見過的。莫非十四阿哥在西邊也有這麼闊氣?
這是在催皇帝速作決定,通前徹後地想一想,確是越往後越難處置,最怕范時繹無法軟困十四阿哥,再一次來個硬闖,倘或真個傷了他,這件事就難以收拾了。
這個辦法當然會獲得三大臣的支持,可是十四阿哥呢?又如何找個可與他人隔絕的地方安頓?
「按王府的規制?」十四阿哥問說,「親王跟郡王的府第有分別沒有?」
馬德永大怒,提起馬鞭就是「刷」地一下,往范千總臉上拋了過去,這要抽著了,能疼得他暈死過去,幸虧范千總身軀靈活,趕緊將頭一低,把他頭上的一頂紅纓帽,抽得飛出去七八丈遠。
「規定在大行皇帝梓宮入地宮之前。」
太后一聽這話,不由得臉色就變了,笑意盡斂,陰沉可怕。「你是說,」她問,「怕你弟弟不肯傳位給你的兒子?」
皇帝去見太后總是在五更時分,說起來這才符合晨昏定省的古義,其實有點「孔子拜陽貨」的味道。太后有多年的宿疾,喉頭不能受寒風吹,否則就會咳嗽大作,如果前一天發病,五更時分還在床上,自然免見;倘或已經起身,但如時令不正,或者風雨陰寒,常全等人亦會勸太后保養,只說一聲:「知道了!」亦是免見。
「該白了!不白才冤。」
「西邊很苦,不能再讓百姓辦皇差!」皇帝又說,「而況也用不著派親貴去坐鎮,年羹堯盡夠了。」
那笑容中有著好笑的味道,太后便問:「怎麼,這個故事沒有說對?」
「你不要說什麼無父無君的話。委屈到底,別讓皇太后為你著急。」
太后大感意外,看他大言不慚的神氣,冷笑著說:「你倒真是信得過自己!」
「臣愚,以為臨時決定比較妥當。能奉懿旨更好。」
「你別攔我,我得去見王爺,有極重要的公事回稟。」
「我倒想不說!唉!就不說吧。」太后說道,「讓我看看你。」
就這時聽得一連串的咳聲,那是十四阿哥聽慣了的。每聽到這祥的咳聲,總使他惶急不安,而況是在這個時候!他再也顧不得什麼體制、禁忌,以及他人的觀感,還有可能替好些人帶來的禍事,一撈衣襟,往殿中直闖。
「那是別人這麼在想,這麼在做!你弟弟並沒有這個意思。」
終於有人附議了,皇帝頗為欣慰,隨即答說:「好,就是舅舅費心吧!」
於是常全傳懿旨,允祥也進殿磕了頭,陪著太后一起用晚膳。
「是!」十四阿哥答說,「我只給他請安。」
「哦,那麼規定你限期沒有呢?」
「你應該讓他來見我的。」皇帝說,「反正總得見面,越早越好。」
太后點點頭:「你這話還公平。實在說,兄不友,弟不恭,總有個錯在前面的。若說要我做太后,我倒是願意做杜太后。」
這番話可說得重了點。皇帝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也不免懊悔,說得好好的,何苦提到十四阿哥。
話中無異表示:不管是他做皇帝,還是十四阿哥做皇帝,或者是他們兄弟倆的兒子做皇帝,算來算去都是她嫡親子孫,也一樣會孝順皇太后或太皇太后。既然如此,又何苦去分彼此?
這樣報復范時繹,自然可以出得胸頭一口惡氣。但卻逼得他更忠實地執行皇帝的命令。范時繹很厲害,被釋放以後,仍舊請見恂郡王,說有緊要公事面稟。恂郡王自然不見,他亦並無慍色,望門遙拜而退,禮節十分周到。
「怎麼叫辦皇差?」太后突然意會,「你這麼說,是安著什麼心思?」
「皇上聖明。」隆科多答說,「只有皇上自己拿主意。臣不敢妄參末議。」
「你怎麼動粗!」范千總一面說,一面退,他手下的兵都擁了上來,拿刀指著馬德永。
「小姓也是范。」
「是!」
太后想了好半天說:「好吧!也省得人家疑心咱們娘兒倆說什麼私話。」
等永明一退下去,十四阿哥一越想越疑心,立即吩咐套車,要悄悄到京裏去一趟。
隆科多默然。他覺得已經對不起先帝,不能再做對不起太后的事。
「你說好了。」
「請在花廳上見。」他說。
「沒有什麼分別。」
母子三個都一樣,最後是就著錦州醬小菜,各吃了一碗香粳米粥。飯罷拿茶漱了口,太后首先站起來往寢殿中走,同時交代了一句:「你們倆都來!」
「娘!」十四阿哥問道,「咳得又比往常厲害了一點兒?」
左右也都很清楚,若要硬闖拒馬,必然發生爭鬥,堂堂郡王與小小一名千總對敵,自己先就失了體統。而況闖過一道拒馬容易,但還有第二道,第三道,范時繹敢於如此,當然www.hetubook.com.com有皇帝在支持,部署亦一定很周密,破了臉還不能闖出重圍,不如見機,好歹先保住了郡王的體面再說。
「臣已經督飭內務府,湯山的王府,加緊施工,總在一個月內,便可落成。」
宮中的規矩很大,太后、皇帝傳膳,都是在正中獨據一桌,侍膳后妃、公主、皇子皆是站著進食,無復家人樂敘天倫的情趣,所以太后特為吩咐:「咱們不用那些規矩,就跟民間一樣,娘兒們一桌吃飯,有什麼不行?」
十四阿哥想了一下又問:「你們堂官還交代了什麼?」
「我不回去!我得見娘。」說完,只管自己出了養心門,往東而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橐橐的靴聲,知道人已到了殿外,於是端然正坐以待。但見門簾啟處,允祥在前,進門便跪,允禵卻沒有學他的樣,雙腿一彎,只請了個安。
「你去問問他。」皇帝說道,「他究竟安著什麼心思?論君臣、論兄弟,他都失禮到了極處。只怕我能容忍,祖宗的家法不容!」
十四阿哥這時很冷靜,知道已入牢籠。什麼叫龍遊淺水,什麼叫虎落平陽?這就是了!
「娘!」皇帝終於開口了,「不是說有話跟兒子說。」
「你別說了!」允禵揮一揮手,朝宮中直闖,誰也攔不住他。
太后可不知道這個故事還有後半截,怔怔地望著兒子,說不出話。
「應該讓他知道。」
「西邊的文武,都當十四阿哥是皇上,起居服用,都按伺候皇上的規矩辦理。所以成了辦皇差了。」
「不是娘錯了!是杜太后錯了,也不是杜太后錯了,是跟杜太后進言的人錯了。那時趙匡義想這麼一番冠冕堂皇的話騙杜太后,如今,我想該不是弟弟在哄娘吧?」
「不!」允祥的聲音很堅決,「我的話不能輕易出口,一出口你非聽不可。」
此人名叫永明,是內務府營造司的郎中,見面磕了頭,十四阿哥問道:「你到了這裏,怎麼不來見我?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等將范時繹引入花廳,馬德永已受命作了佈置,將他帶來的親兵隔絕在外,花廳四周派人看守,范時繹久等不見恂郡王接見,少不得要打聽一下,得到的答覆是冷冷的一句:「你等著吧!」
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原屬正辦,但有一層極大的窒礙。「太后怕不肯答應?」皇帝說道,「每天都問,話亦越來越重了。舅舅,別的事都好辦。唯有這件事,我的處境很難。」
「怎麼說?」
「怎麼只有半截?」
十四阿哥一聽,氣得手足冰冷,強自抑制著怒火問道:「范時繹在不在?」
十四阿哥黯然,左右色變。常全真怕惹禍,趕緊又打岔:「老主子想喝點兒什麼不想?」
「回王爺的話,」馬德永氣急敗壞地說,「范時繹簡直要反了,無緣無故設下拒馬,要有他發的牌票才過得去。我跟他說是王爺過去,他手下的人說:就是王爺也得要牌票。」
「娘!」允禵開口了,「我看是多餘的。」
「這是什麼意思呢?」
「四哥,我回來了。想不到你竟當了皇上!」
「什麼?你沒聽見我的話?」馬德永咆哮了,「是王爺,恂郡王要過去。你們總兵那個大營,什麼大營?我告訴你吧,撫遠大將軍的大營,總兵當中軍的資格都不夠。你聽清楚了吧!」
這是馬齊的意見,皇帝心裏在想:如果能奉到懿旨,還有什麼話說?此時不但無法取得太后的同意,只怕事先跟太后說都不妥。
「為什麼?」
「伊里」是滿洲話的「站起來」。允祥答應一聲,旋即起身。然後皇帝冷冷地問允禵:「照你說,該誰當皇上?」
真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母子之間,誰都不想多說一個字。可是天家的禮節,仍舊得維持。皇帝起身,退後一步,磕了個頭又起身。身子尚未站直,頭已扭了過去。
聽這話說得在乎情理,十四阿哥的氣消了,問:「聽說你來營造房屋,給誰住的?」
「不像!」允祥接口便答,「很不像。」
「去見皇上!」
「是這樣,上頭交代,非有大營裏發的牌票不能過去。」
「你要幹什麼?」
已走到宮門口了,只聽太后在說:「我還有話!」
「我不知道,反正阿瑪賓天了!」
「還交代,要造得快。材料也不必太講究。」
「評理你可也有不對的地方。」
「大概不在。」
太后忽然想到,皇帝故意這樣說,可能會替十四阿哥安上一個僭越的罪名,所以嚴詞責問。而皇帝卻確有此意,只是被太后一說破,倒不便承認,不過也不易賴得掉。
十四阿哥也知道自己的眼淚會引出母親的眼淚,所以「嗬、嗬」地答應著,連連點頭,然後站起身來,幫著捶背。只聽「噗」地一聲,太后吐出一口痰來,咳聲漸稀了。
「弟弟——」當著許多人,允祥覺得怎麼說也不合適,只拖著他說:「走,走!咱們回去說去。」
「對這件事認真是一回事,認真對這件事應該採取的態度,又是一件事。」皇帝問道,「照你說這件事應該作何處置?」
「范時和_圖_書繹能不能應付一個月?」皇帝問說,「一個月之內總有辦法能想出來。」
「不大方便?」馬德永大為詫異,沉下臉來說,「我可不懂你的意思。」
允禵怒不可遏,胸部起伏著,仿佛要爆炸似的。允祥見不是路,趕緊拉了他一把,同時使個眼色,示意他不必吃眼前虧。
當然是越早越好。大將軍回京,遲遲未曾叩見皇帝,將會引起許多流言。皇帝對此事越來越不安,因而言語中便有些責怪允祥未能妥善安排的意思了。
那也就跟追究什麼人教唆太后一樣了。允祥想好了很委婉的話說:「也許太后也知道這麼做並不合適,所以根本上像沒有做這件事似的,泰然得很。既然如此,皇上也不必認真。」
於是馬齊便勸誠親王允祉領頭,勸皇帝以國事為重,盡速回鑾。經過這一番做作,才降了一道旨意:「諸王大臣勸奏懇切,明日祭畢,朕將回鑾,誠親王暫留數日,將陵寢一應典禮酌定。恂郡王允禵著留陵寢附近湯山居住,俾得於大禮之日,行禮盡心。」
這時大隊亦已發現拒馬,知道馬德永正在探問,所以暫時停了下來,等候回話。及至馬德永一到,十四阿哥從車中探頭出來問道:「是怎麼回事?」
「老主子怎麼啦!」常全埋怨著,「奴才把十四阿哥勸好了,老主子可又在惹人家無緣無故傷心。」
「看來是第十四的花樣?」
皇帝很沉著,先招呼允祥:「十三阿哥,伊里!」
十四阿哥搖搖頭,但為允祥用有力的手勢阻住。
「弟弟,你能不能聽我一句勸?」
「四哥聽了年羹堯的話,罵我。」十四阿哥說,「我不受!他沒有資格罵我!」
「君臣不也由兄弟而來的嗎?你只顧君臣,不顧兄弟,只顧你自己想為君,自己就不想想,何以不願為臣?罷了!罷了!你走吧,算我對小兒子偏心就是。」
這三點解釋,極有道理,尤其是第二點,皇帝以親身的感受,作易地而處的假想,自己對「四哥」不管如何不滿,但如想分一杯羹,有兄終弟及的企圖,那就無論如何得要委曲求全,決不是現在這種寧折不彎的決裂態度。
「是!」三大臣同聲答應,卻都低著頭沒有進一步的表示。
很顯然,這是再也不願介入他們母子兄弟間糾紛的表示。皇帝亦就無話可說了。
「娘這話,兒子不受!」他漲紅著臉說,「若說阿瑪的心意,為國為民的苦心,敢說只有我這個兒子最清楚,也只有我這個兒子能照阿瑪的心意行事。所以只有我最夠格繼承阿瑪留下來的天下。」
十四阿哥神智比較清楚穩定了,陪著笑說:「是啊!娘何苦無緣無故說這種話!」
第一個是二阿哥允礽,雖然已將他的長子封為郡王,作為安撫,但畢竟曾居東宮,留在京裏是個禍根。皇帝決定在祁縣的鄭家莊地方,蓋一大片房子,以利於二阿哥養病為藉口,將他全家移到那裏,此刻是垂詢那片房子蓋得怎麼樣了。
第二個是允禟。皇帝由太后的話想到西寧還是應該派親貴去坐鎮,正不妨將允禟派了去,有年羹堯在那裏監視,可以把他們充分隔離開來。
「兒子看不然。」皇帝竟忍心抓住他母親話中示弱,得寸進尺地逼問:「如果他不是以皇上自居,何以見了兒子不行君臣之禮?」
「是!」允祥硬著頭皮答應。
「王爺息怒。」永明惶恐地答說,「司員出京的時候,原曾請示堂官,說湯山是恂郡王在那裏駐駕,理當叩見。堂官道是,你官卑職小,不必驚動王爺,所以司員不敢來見。」
太后還在咳,漲得滿臉通紅,映著一頭如銀的白髮,面容古怪而恐怖,但是她的雙眼卻仍流露出一片慈愛,使得十四阿哥忍不住落了眼淚。
「是馬蘭峪范大人派來的。」
皇帝認為這話很有道理,接納建議,下了禁令。上諭中拿允禩作譬,說他當年遇母妃之喪,為了沽名釣譽,想博個孝子之名,百日服滿以後,還要人扶著他走路,表示哀毀逾恆,而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以「饋食」為名,行「鬧喪」之實,大擺筵席,先帝曾幾次責備,像這樣的行為,實在可恥!這當然是有意羞辱。廉親王允禩大為惱怒,所以託病請假。
這問是在允祥意料之中,也是他最感為難之處,所以答語是早就想好了的。
他手下護衛亦有人知道,這樣做並不妥當,但都不敢說話,如言照辦,預備好了車子,第二天一早動身往西南方向而去。
回到養心殿,皇帝已經想停當了,決定派十四阿哥到陵上去住。而由十四阿哥連帶想到二阿哥允礽,這也是一個該送他遠離京城的人。
皇帝只得站定,但見太后由常全扶著,顫巍巍地走了過來。等他迎了上去,來到她身邊時,太后站住了腳,卻不說話,將頭偏向一邊,仿佛欲語忽忌,在極力思索,又像泫然欲涕,不願讓兒子發現。
見此光景,馬德永倒不便託大了,下得馬來問道:「尊駕是哪裏的?」
「如果他那樣做,倒又不錯了。」
「是!」允祥急忙說道,「臣去開導他。」
和圖書你一定辦得到。」
於是傳旨,召總理事務大臣議事。
「行了!是兄弟之禮。」
「臣亦是這樣在想。」允祥答說。
「犯節氣!」太后說,「百病逢春發,我也只怕不長了!」
「娘想來還不知道後半截的故事,兒子來說全了它。」皇帝喝口茶,剝著指甲,像閒談似地說,「宋太祖是照杜太后的話做了,傳位給了太宗。後來太宗要傳位給太祖之子,問到『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趙普,娘知道趙普怎麼說?」
「臣傳諭范時繹就是!」隆科多答說,「只怕一個月以後,情形依然如此,倒不如早降明諭。」
「這就不大清楚了!」那千總陪笑問道:「爺台貴姓?」
十四阿哥想了好一會兒說:「好!我去見!」
「怎麼能不瘦?」常全接口,「鞍馬勞頓啊!」
太后不作聲,漸漸地兩行眼淚滾滾而下。一時氣氛又冷又僵,誰都不知道這個場面如何收攏?
從此刻起,隆科多的態度一變,對皇帝說話,不太講究細節,行事也有獨斷獨行的模樣了。
「說對了的。可惜只說了半截。」
「讓他去守景陵!」皇帝說,「這是個緊要差使。」
「也是君臣。」
「有多少兵?」
「娘為我著急?」
太后便接口說道:「就是你的兄弟信不過你!」
皇帝只是貌作恭順地聽著,等太后說完,他才含著笑容,從容不迫地問道:「宋朝杜太后的故事,娘是聽誰說的?」
「阿瑪一生英雄!」她說,「在位六十一年,想做的事,幾乎沒有做不到的,哪知道最容易做的一件事,反倒最難。我想,他在天之靈,亦不會瞑目。」
「你瘦了一點兒。」
四月初進駐梁家莊,停了八天,直到四月初九,方始奉安。這就該回鑾了,而皇帝特頒手諭:「梓宮安奉山陵享殿,大禮雖盡而思慕哀慟,不能自已。朕意欲留駐山陵數日,著誠親王護皇太后先行回京。」
一等等了個把時辰,仍舊不見動靜,范時繹心知不妙,起身硬往外闖,馬德永帶人把他攔住了。
「聽說你見了你四哥了?」太后問十四阿哥。
說走就走,立刻進宮,一直來到王公朝房。御前大臣進養心殿啟奏,皇帝又驚又喜,但畢竟還是驚多於喜,只有默唸著「養心」二字,自我警告,務必克制!允禵可以無禮,自己決不能發脾氣,倘或弄成個君臣對罵的局面,那就怎麼樣也不能彌補威信尊嚴了。
「趙普說:『一誤豈可再誤!』」
「聽清楚了!」范千總毫不為所動,「王爺過去也得要牌票!」
因此,這天進見,氣氛不同,太后一面喝著奶茶,一面自己告訴皇帝,她的咳嗽本來很厲害,而一夜過來舒服得多了。又說夜來睡得很好,意思是表示心境寬舒。有此寬舒的心境,自然是一心以為她提出的辦法,能夠化解他們同母兄弟的怨恨,同時也以為皇帝可能正在找這麼一個補過的機會。
「為今之計,只有早頒明諭,以恂郡王為守陵大臣。陵寢重地,自然不能擅離職守,范時繹加以阻擋,亦就師出有名了。」
所謂「入地宮」,就是永遠奉安,陵寢的大功告成。照此說來,這座王府是給看守陵寢的親王或郡王所住。從來這個差使最高的爵位不過一個鎮國公,連貝子都不會派的。何以忽改常規,莫非借此疏遠哪一個親王或郡王?
到得山口之處。天色已經大明,騎馬在前引路的護衛,名叫馬德永,是個回回,天生一雙視力特佳的眼睛,他人尚無所覺,他已看出路口設著拒馬,不由得便想,這條路既非要隘,如今又不是軍務緊急,需要盤查奸細的時候,設此拒馬,其意何在?
永明知道失言了,後面那句話實在是不必說的,所以掩飾著答道:「無非求快而已。求快,材料就不能講究了。」
一回到衙門裏,卻是愈想愈氣,飽餐了一頓,略略休息一下,隨即在燈下親自寫了一個密摺,將恂郡王如何私行;如何被阻而退;如何在他謁見時,將他軟禁在花廳,不給飲食等情形源源本本地上奏皇帝。同時請旨,倘或恂郡王派護衛動武,自然盡力容讓,但以不讓他衝出山口為限。逾此限度,一交上手,不免傷亡,他負不起這個責任,得請皇帝預先指示,以便遵循。
隆科多自己也發覺了,心裏不免懊悔,謙抑太過,實在大可不必。而況皇帝之能做皇帝,真可說是自己一手安排,豈止擁立?簡直是提掖。這樣的大功,說話與行事,也須相配才好。
「是!」允祥剛還在答應,允禵已經掉身逕去。
「出來的有十來個。看那間營房很大,恐怕有百十號兵。」
從早至午,從午至晚,將范時繹軟禁在那裏,沒有水喝,沒有飯吃,直到晚上才放他走路,范時繹饑渴交加,路都快走不動了。
「好吧!你說。」
「那麼該追究什麼?追究他們勸太后說話的用意?」
皇帝倒不曾失言,既尊稱為「舅舅」,加一句「費心」亦不算失言,倒是他以「舅舅」自稱「犬馬」,置出身於佟家的太皇太后與太后於何地?
「其事萬不可行!無奈太后的懿旨,不www.hetubook•com.com便公然辯駁,臣以為如果皇上能夠膝下密陳,剖析關係利害,太后以天下為重,自無有不收回成命之理。」
「這,這可不大方便。」
三月二十七日,梓宮自壽皇殿發引,奉安景陵,第一天駐楊家閘;第二天駐小新莊;第三天駐呂家莊:第四天駐薊州。
「皇上失言了,臣理當效犬馬之勞。」
「快完工了!」隆科多答說。
回到行館,未及更衣,護衛送進來一個手本,正是范時繹求見。十四阿哥恰在越想越惱的時候,將手本摔在地上,正想饗以閉門羹時,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凝神細想了一會,臉上浮起了詭秘的笑容。
「十四阿哥!」永和宮的一個首領太監,跪下來抱住他的腿。這下,算是讓他動彈不得了。
「第一,」允祥很用心地思索著,「太后說這話的時候,十四阿哥亦很有大出意料的樣子;第二,十四阿哥如果有這麼一個想法,態度不至於如此;第三,太后宮裏跟十四阿哥之間,決沒有私下通信的情形。」
他走得很快,允祥幾乎趕不上了。直到永和宮前,方始會合,悄悄勸道:「你今天情緒不好,改一天吧!」
這一下馬德永氣得臉都青了,但好漢不敵人多,不敢多說什麼。直到跨上了馬才罵:「你這個渾小子等著!看我不拿火槍來轟你個忘八蛋!」說完,帶轉馬頭,往回而去。
事起於有個滿洲大員上了一個奏摺,說滿洲的風俗,家有喪事則親友煮粥相送。本意孝子喪親,飲食俱廢,煮了粥,勸請進食,無非慰問之意。後來風俗漸奢,大失原意,親友排日備辦筵席,送到喪家,招朋呼友,開懷暢飲,其名謂之「鬧喪」,實在是很要不得的風俗,應請嚴禁。
「你們說了些什麼?」
「回太后的話,」允祥問道,「這番意思,是不是要傳給皇上?」
一聽這話,皇帝色變,但想起剛才自己告誡自己的話,把怒氣壓了下去,揮揮手說:「帶下去吧!」
「小祥!」太后轉臉問道,「你看這件事怎麼辦?」
念頭剛剛轉定,隆科多卻搶先開了口,「此事但憑宸衷獨斷。」他說,「倒是留十四阿哥守陵的地方,得先要決定,臣看景陵附近的湯山倒很好。」
誰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於是轉而商議命十四阿哥看守景陵——先帝的陵寢的方式,是即行降旨,還是臨時再說。
「如果我辦不到,我怎麼能聽?」
「杜太后交代宋太祖的話,你們總記得?」
「年羹堯不是都報來了嗎?」
走到殿外,他站住了等允祥一臉惶恐地趕到,氣沖沖地說:「都是你要我來見他,讓他罵我兩句。」
不想效果適得其反,允禵瞪著眼說:「怎麼?當了皇上就可以殺兄弟?」
允祥想一想,臉現惶恐地答說:「但求能不惹太后煩心,皇上跟弟弟都應仰體慈意才是。」
「不!」皇帝答說:「不必派他去了。」
於是不動聲色地問道:「西邊怎麼樣?」
念頭還在轉著,雙腿已不自覺地一夾馬腹,韁繩一抖,讓那匹棗騮大馬,放開四蹄,奔了下去。
皇帝接得這個密摺,並不感覺意外,不過要他作個最後指示,卻很困難,因為總不能說格殺不論。想一想只有找隆科多來商量。
「不妨試一試。」太后轉臉說道,「小祥,你去說。」
他指的是馬蘭鎮總兵范時繹。這一總兵的防地,包括東陵、湯山在內,主要的職司也就是防護陵寢,於是又問:「設這個拒馬幹什麼?」
「是的!」皇帝索性嚇他一嚇,「說你縱兵殃民,怨聲載道。」
言外之意是死無對證,沒有人可以說你不該當皇帝,語涉譏諷,卻是無可奈何的表示,皇帝心想伎倆不過如此,容易處置。
「沒有那麼些個說的!」馬德永將他往裏一推,「你乖乖兒待著吧!」
「當然!皇太后就怕你跟皇上衝突。只要你見了皇上,皇太后放心了,自然會見你。」允祥又說,「你不是一切都願將順皇太后的意思嗎?」
十四阿哥不免疑惑,派太監將此人找了來,詢問究竟。
「是!」十四阿哥將臉偏向亮處,還含著笑容,讓太后細細端詳。
「是!」允祥沒有再說下去,他真不知道應不應該自告奮勇。
於是太后上坐,兩個兒子左右陪侍,天家玉食,豐盛非凡,但肴饌一道接一道地端上桌,只都是打個照面便撤了下去,因為在哀戚的氣氛暗地裏凝結未散的情況中,誰也不會有好胃口。
「他哄我?他為什麼要哄我?再說,你把你弟弟比做趙匡義也不對!莫非你倒是趙匡胤?你說,誰是你的趙普?隆科多,年羹堯,還是馬齊?」
「是的!兒子自己信得過,天下百姓對他們的皇上也信得過。就是——」皇帝說得太急,話竟在喉頭卡住了。
「還要加緊,越快越好。」皇帝問道:「那裏是不是要派兵保護?」
「不!我一定得見娘,請娘評評理。」
「你們不是兄弟嗎?」
到得近處,看見守衛的綠營兵,一下子湧出來十幾個,在拒馬前面一字排開,手裏都提著刀,一副嚴密和-圖-書戒備的神情,便將韁繩收一收,放慢了馬。這時便有個千總迎上來,向身分是「藍翎侍衛」的馬德永打個扦,神態頗為恭敬。
「你意下如何?」
「十四阿哥,十四阿哥!」常全著急地說,「可別再哭,千萬別哭!」
兄弟倆都有些詫異,太后怎麼會想到宋朝開國的杜太后?不由得都用請求解釋的眼光看著她。
「只有前半截,還有後半截。」
顯然的,皇帝的這個主意,並不見得高明。他自己也知道這樣處置會引起麻煩,可是不這麼辦怎麼辦?
十四阿哥只當行了大祀禮,便可回京,心裏雖然不快,例也還能忍耐。哪知等皇帝一起駕回京,三阿哥召集守陵官員議定了先帝梓宮暫安享殿的儀節,也動身去了以後,忽然有人來到湯山,相度地勢,說是要造一片房子給一位王爺住。
「是的。趕路趕得急了。」十四阿哥說,「娘的頭髮全白了!」
沒有他,政務的推行,絲毫不受影響。因為皇帝派給他辦的事務,皆是與大局無關,而可以替他帶來麻煩的小事,譬如允禟府中的下人犯法,特旨交廉親王審訊具奏之類。何況,這天要商量的事,本來不宜讓他與聞,因為要談的全是如何處置異己的弟兄。
徹夜彷徨,皇帝終於作了決定,儘快宣示,派十四阿哥守護景陵,唯一的難題是,此舉會大傷母后的心。可是也顧不得這一點,只有認命做個不孝之子。
於是他再一次趕到十四阿哥的行轅,一見面便表示要屏人密談。
殿庭深幽,光線不足,沒有進來過的人,會茫然不知所向,但十四阿哥閉著眼都能找到地方,往右一拐,掀開門簾,咳聲越響。他踉踉蹌蹌地直撲過去,一手扳住太后的椅把,一手撫著太后的膝頭,喊一聲:「娘!」
「請十四阿哥成全!奴才替十四阿哥去回奏,只求十四阿哥先在這裏站一站,奴才一條命就算保住了。」
說完,太后掉身就走。皇帝站在那裏發怔,心裏被提醒了:十四阿哥如何處置,該有個決定才是。
「敝姓馬。貴姓?」
「哼!」皇帝冷笑,「太后倒識得字,可沒有讀過《宋史》,怎麼會把這段典故源源本本記在肚子裏?你倒說,是何道理?」
見此光景,常全知道應該警戒了,便使個眼色,示意宮女們都遠遠避開。
「何以見得?」
十四阿哥立刻將臉一沉,「怎麼見法?」他問。
允禵心軟了,「好吧!你去回奏,說我今天見不到皇太后,不離這永和宮。」說著,他一掌推開了那首領太監。
聽到這話,即令是母親的責備,皇帝亦不能不惱怒,何況他天性涼薄,就不止於惱怒,而且是極深的怨恨了。
「我也沒有別的話,我只問你,你是不是還讓你弟弟回西邊去?」
還有個總理事務大臣廉親王允禩,請假好幾天了,其實是鬧情緒。原來皇帝借題發揮公然罵了他一頓。
太后懂得他的弦外之音,但卻決不能同意他的看法。因為在她自己「真太后變成假太后」,可以不必計較;小兒子的委屈,也還不妨置之度外;唯獨先帝的遺志被歪曲,在她是件耿耿難安之事。
「那麼,照你看呢?是誰教了太后這麼一套異想天開的話?」
「范千總!」馬德永說,「我也不問你設這玩意是為了什麼,只請你把它移一移,王爺快到了。」
「上頭沒有交代。只說按王府的規制起造。」
「是!」隆科多說:「要多多派兵。」
這下太后才明白,「原來你以為照我的話,就是錯了!」她逼視著問,「是不是?」
這話卻又說得亢了些。太后也發覺自己剛才的話說得太軟,正好反擊,「那麼,」她問,「他行禮了沒有?」
「回去!」十四阿哥說,臉色陰沉,十分可怕。
於是皇帝毅然決然地答說:「就這樣,我自己去求見太后。」
悔亦無益,皇帝想了好一會兒才想出一句話來應付這個窘迫的場面:「其實,當皇上的,左右不過是你老人家的兒孫!」
「告訴小廚房,添菜,再告訴敬事房。讓他們留著門。」太后吩咐,「十四阿哥在這兒陪我吃飯。」
「自然是君臣之禮。」
這是往皇帝自己身上推。看來似乎太圓滑了一點,但細想一想,如果是自己換了允祥,怕也只有這樣的想法。
「該傳膳了吧?」
「還有,」皇帝有些惱羞成怒,「還有兒子的親娘。」
「是!」
當然記得。杜太后曾經表示:國賴長君,匡胤萬年以後,應該傳位給匡義,然後再傳位於侄。如今太后引用杜太后的話,意思自然是皇帝將來賓天,應將大位傳於十四阿哥。這個主意實在太出人意外了,不但允祥,連允禵都不知道是否可行。
「是!」常全乘機說道,「十三阿哥還在等著跟老主子請安呢!不如留十三阿哥一塊兒侍膳吧!」
念頭轉到這裏,十四阿哥心中一動。「永明,」他說,「你若有什麼消息,隨時來告訴我。別忘了!」
「臣要勸皇上,對這一層實在不必去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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