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乾隆韻事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十六

十六

皇帝提起硃筆,寫了一道密旨,道是青海用兵,為先帝生前最後的一件大事,如今羅卜藏丹津猖狂作亂,果如先帝所料,非徹底敉平,不足以慰遺志。年羹堯受命料理此事,責任甚重,為專責成,特授非常之權,倘或軍前有人作亂,不問身分,便宜處置,事後奏聞。
「你,」十六阿哥疾言厲色地問:「你為什麼不攔住他?」
想來想去,唯有恩結。於是降旨特召年羹堯陛見,到京之日,恰好頒發上諭冊立皇后,年羹堯的胞妹則封為貴妃,這是特意的安排,讓年羹堯知道,他跟皇帝的關係更加親密了。
「治過。」
皇帝想了一下。將張永壽召來說道:「向來御醫請脈,都是幾個人商量著寫脈案、開方子,意見不同,往往折衷,這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我很不贊成這個辦法,如今替太后請脈,我要找個能專責成的。你們四個之中,誰的醫道最好?」
「啊!」有個護衛想起來了,「京裏有人來報信,只怕就是報這個信。」
「我還有該住哪兒的規矩嗎?」
皇帝已等不及了。從外殿步入寢宮,只聽太后力竭聲嘶地在喊:「出去,出去!永遠別見我,我從未生過這麼一個兒子!我只有一個兒子,胤禎,康熙二十七年生的!」
「這個密旨,似乎已無用處。」他說,「青海之亂已平,不虞九阿哥會有什麼掣肘之事。不如繳還為是。」
「兒子是保全他。」
這名親信,面目姣好,所以化妝為一名村婦,騎著一匹毛驢上路,再有一名護衛,扮作「她」的丈夫,走了兩天,才到湯山,瞞過范時繹的耳目,求見了十四阿哥,說要投信。
御醫一共四名,為首的是院使張永壽,進宮先叩見皇帝,然後「請脈」。照前明的規矩,御醫為后妃診脈,只是從帳子裏牽出一條紅線來,一端繫在病人手腕上,憑線號脈,茫然不知,只能憑左右所述的病情,斟量開方,治好了算是運氣,治不好是理所當然。到了清朝,辦法改過了,御醫能切腕診脈,但帳子仍舊垂著,而太后傷在頭部,非看清楚了不可。總管太監不敢作主,得向皇帝請旨。
皇帝沉默了一會答說:「你要我說,我就說,即為他一到京裏,行文禮部,詢問見我的儀注。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要想收回,比不給這道密旨更壞!皇帝只有死心塌地去刻意籠絡。等年羹堯一回任,立刻派專差去頒年賞,貂帽、蟒袍、御筆「福」字與春聯,以及鼻煙、安息香之類的什物以外,還有一件御用的四團龍貂皮褂。
「那還不容易明白嗎?你明白,我也明白!你別忘了,他是用的正黃旗纛,等於代替阿瑪親征。照我說,你該出城去接他才是!」
皇帝不免心悸,手腳發軟,只喊著:「快扶上床去!傳御醫!」
等陳東新交代完了,皇帝復又下令,在永和宮周圍保持絕對的寧靜。其時去追唐太監的首領太監已來覆命:人已找到,請示如何發落?
「原來這就叫保全?」太后冷冷地說,「我看最安穩的地方,是在高牆裏面。」
敷完藥,關照左右,切須保持清靜,然後陳東新開了方子,交由太監呈閱,皇帝看完將他找了去有話問。
皇帝未曾料到太后會有這樣的打算,所以愣了一下,方能回答:「那裏不是太后住的地方。」
「大將軍,你以為恩眷如何?是盛呢?還是衰?」
「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你把一母所生的弟弟當作勢不兩立的仇人。」
「是!」張永壽答說,「六品御醫陳東新的醫道,臣衙門裏的同事都佩服的。」
「追不上?」十六阿哥凝神想了一下說,「沒有活的,也得帶腦袋來驗明正身。不然,怎麼向皇上交代?」
「娘應該住寧壽宮!我實在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麼要這樣作賤自己,也作賤了別人。」
「如何?」楊介中對滿座的不滿之色,渾似不見,這樣催問一句,頗有自詡先見之意。
「告訴他不見!」太后氣喘吁吁地說,「除非我死了,他才見得到我。」
「哼!」太后又冷笑,「天下人的想法不一定對,我的想法也不一定錯!」
聽得這話,十六阿哥斷然決然地說了一個字:「追!」
「住嘴!你這是跟我說話?你當我是自己犯賤,放著寧壽宮不住,願意住在這裏?我告訴你吧?寧壽宮我願意住哪一間,都早就看好了!誰知道你不讓我住,我又有什麼法子?這會兒反倒來怪我?你不自己想想,你自己幹的什麼?異母的兄弟容不下,同母的胞弟也容不下,你滿嘴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的髒心眼兒!我生下了你,沒有享你一天福。你拿不讓我過好日子來報答我——」
預期著這道上諭一下,永和宮中會大起風波,母子之間將有一場嚴重的衝突,哪知全無動靜。直到第二天才傳來一個使得皇帝手足無措的消息,太后絕食了。
打定了主意,倒覺得胸懷一寬,轉身過來,只見以常全為頭的一大群宮女,都守候床前,看她睜眼,都用待命的眼色看著她。
「是,是!」
於是一月之中,總有兩三次,彼此書信往還,雖是泛泛之語,總表示音信不斷,關係www.hetubook.com.com不淺。這犯了皇帝的大忌,卻苦於不便在硃諭中指摘,因而在雍正二年底,特召年羹堯陛見。
此言一出,太后大驚。「我倒不知道他犯了什麼罪?」她厲聲質問,「你得說個明白。」
「唉!」皇帝歎口氣,「為什麼好好的太后不願意當?」說完,掉轉頭去,一步漸一步地出了永和宮。
動身之前,大宴門下幕友,飛觴醉月,逸興遄飛,唯有首席的一位幕友,與年羹堯的關係介乎師友之間的楊介中獨獨銜杯不語,既無善頌善禱之語,亦無惜別的表示,不免使得年羹堯有怏怏不足之意。
「兒子就是不忍他落得個圈禁高牆的結局,所以才把他安置在湯山。」
「覺得這是件荒唐得離譜的事。以臣見君,還能有什麼特別的儀注嗎?」
「信呢?」護衛問說。
果然,專差賷來的是太后的遺誥。護衛急急通報,十四阿哥如聞睛天霹靂,勉強著禮服出大堂,跪下靜聽。只聽宣詔官唸道:「予承侍聖祖仁皇帝,夙夜兢業,勤修坤職,將五十年。不幸龍馭上賓,予即欲從冥漠;今皇帝再三諫阻,以老身若逝,伊更無所瞻依,雪涕銜哀,情詞懇至,予念聖祖付託之重,丕基是紹,勉慰其心,遂違予志。……今皇帝視膳問安,靡問晨夕,備物盡志,誠切諄篤;皇后奉伺勤恪,禮敬兼全;諸皇孫學業精進,侍繞膝前,予哀戚之懷,藉為寬釋。予年齒逾邁,數盡難挽,予壽六十有四,得復奉聖祖仁皇帝左右,愜予夙志,夫亦何憾?……」
十六阿哥心想,壞就壞在「一點都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這句話上,宮中出了這麼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唐太監竟能不動聲色地混出宮去,可見得此人的來歷可疑。
那個護軍參領深知十六阿哥的脾氣,心急時口不擇言,但很快地就會發覺錯誤,所以繃著臉不作回答。
為此,他只好裝作不知。不過晨昏定省,禮數不缺。太后見他始終未曾鬆口,可有些忍耐不住了。
「說奉太后之命,到敬事房去傳懿旨。」
「千萬動不得!如不服藥也不要緊,就是要清靜,要透氣。好在天氣很熱,開了窗子也不礙。」
「好!我給你一樣東西。」
「這是娘的想法!普天下不是這麼想。」
這道密旨,寫得異常切實,但一交到年羹堯手裏,皇帝立即發覺,做了一件大錯特錯的事,自己的把柄,握在年羹堯手裏了!
「怎麼看不出來?大將軍不去細想而已!」
「娘說不錯,就不錯。反正我也沒有追究。」
「有。」
「首領太監,姓唐的。」
見此光景,胡期恒便勸年羹堯,應該特別禮遇九阿哥,不但要感化他不會再記著皇帝的仇恨,甚至可以期待他將來為國所用,能替皇上出一番力。
「太后發生意外,不在旁邊守護,反而奔出宮去,簡直就是不忠不孝的叛逆,交到慎刑司一頓板子打殺!」
這表示年羹堯之授為撫遠大將軍,是遷就現實,又不明說派為大將軍,只說「須給大將軍印信,以專執掌」,而延信則由兵部請旨,送一顆平逆將軍的印信給他,亦未明授為平逆將軍。
「回皇上的話,」年羹堯答說,「人之安分不安分,不在表面。臣受付託之重,防範不敢稍息。不過用兵在外,不能無後顧之憂,倘或臣領兵南下,九阿哥與延信勾結,變生肘腋,那時臣回師不及,進退失據,如何是好?」
「楊先生,」他說,「多蒙一語指點,啟我愚蒙。不過,我自己覺得並沒有犯什麼大錯,何以皇上會改變態度?」
天廚之中,何物不備?常全特意挑了太后最喜愛的揚州糟油蘿蔔,浙江平湖的糟蛋供饌。太后吃了兩個淺碗的綠豆粥。永和宮中,皆大歡喜,負責守護的十六阿哥,更視為天大喜訊,急急去奏告皇帝得知。
「我有點兒餓了!」
「這個人的花樣很多,我特意把他送到西寧,就因為只有你能制他。」皇帝問道,「你看他在那裏,是不是還安分?」
如果一天轉十個念頭,九個念頭是如此,另外一個念頭,不免回心轉意:咳!算了。一切都丟開,不必這麼認真!等先帝入土為安,大事都了,搬到十四阿哥府裏去住,就當作平常人家的一位老太太好了。誰知道最後的,自覺也是最低的,必可實現的希望,亦整個兒破碎了!
這個想法自不免天真些。但他跟胡期恒都知道,這樣做法,還能使九阿哥減少對他的敵視。皇帝得位,內靠隆科多,外靠年羹堯,已是滿朝文武,盡人皆知的事實,所以凡是反對皇帝的,亦無不對隆、年二人斥以白眼。年羹堯為了自己的前程,希望能與九阿哥修好,這段心事,只是不便明說。胡期恒明白,亦不便揭破,所以才找理由勸他禮遇九阿哥。
皇帝卻無表示,因為仰體親心,便得將十四阿哥放出來。如果原先沒有破臉,此事還有商量的餘地,一破了臉,再放十四阿哥回來,即是示弱。可想而知的,他會用各種毫無顧忌的手段,使皇帝難堪。那時再要像現在這樣把他軟禁起來,就辦不到了。
想來想去只有一種死法,可以不連累侍從,那就是當著皇帝,出以猝不及防的手段自裁。那時連皇帝都不能相救,則又何能怪太監、宮女未盡保https://m.hetubook.com.com護照料之責?
延信原曾當過平逆將軍,此番只算官復原職,只是其情難堪,因而雖繳了印,只領兵在張掖一帶閒住,對年羹堯並無幫助。
「一定是太后駕崩了!」廉親王的親信說。
太后把他的話好好地想了會說:「好吧!你要治國,我沒有治國的責任,我年紀大了,只能講講私情,你把我送到湯山去,我要跟你弟弟一塊兒住。」
皇帝也嚇傻了,直待宮女哭著上前相扶,方始驚醒過來,大步上前,一把抱住母親,只見面如金紙,人已暈了過去,頭上髮際滲出血來,腦袋已撞破了。
「弟弟性情太剛,耳朵太軟,回到京裏,如果有人挑撥,他會做出不守法度的事來,那時叫兒子辦他不好,不辦他也不好。所以,索性讓他住到清靜的地方去,免得他闖禍。」
「好!傳陳東新。」
聽他說得很不含糊,皇帝知道這陳東新的醫道是好的,點點頭說:「你把該怎麼看護,細細說給這裏的首領太監。」
「原是太后一時鬧脾氣。」皇帝很輕鬆地,「小地方哄著老人一點兒就好了。」
內務府慎刑司自然遵命辦理,將唐太監立斃杖下。允祿辦完了這件事方去覆旨,皇帝認為處置適當,表示嘉許,不過仍不免關心。
「大將軍應該自問,以何曠世的功勞,深蒙四團龍褂之賜?凡人有所予而必有所取,所予愈厚,所取愈不薄。大將軍總有不能讓皇上滿意之處吧?」
「怎麼想呢?」
這是皇帝的服飾,年羹堯在謝恩摺子中,自然要陳明。及至原摺發回,只見「團龍補服非臣下之所敢用」這一句旁邊有硃批:「只管用!當年聖祖皇帝有例的。」
已經滅口了,怎麼還會洩漏?他很有把握地說:「沒有!」
「是往哪個道兒去的?」
唸到這裏,十四阿哥忍不住放聲大哭,草草畢事,頓時摘纓子,換陳設,一片慘淡的顏色。十四阿哥搶天呼地,哭了好久,暫忍一忍,吩咐將遺誥取來細看,不由得大為鵜疑,因為其中始終不曾說明,太后究竟得的什麼病,初起何日,何以大漸?這不太不可解了嗎?
太后的本意是想感化皇帝。她曾有意無意地,間接向皇帝表示,她之放棄絕食,是為了顧全兒子的名聲。那麼,為人子者,亦應該仰體親心才是。
「楊先生這話錯了。多少人說我驕恣跋扈。可是我不敢自以為是,凡有嘉言,無不拜納,這不但自信得過,亦是舉座堪以作證的。何以楊先生獨以為我會拒諫?」
面向床裏的太后,卻又在動死的念頭了。她早就沒有生趣了!有時想想自己的命,大概是古今第一個怪「八字」。生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都是皇帝,假作真來真為假,不知老天何以有此惡作劇?至於自己一夕之間,成了天下第一個尊貴的人,但也是天下第一個被人輕視的人。她不知道是當她真太后的人多,還是當她假太后的人多?只知道自己的感覺,一想到她這個太后的由來,便如芒刺在背,恨不得逢人就表心跡:你一定以為我想當太后?不錯,不過這樣而來太后不值錢,我告訴你,我現在當真太后都不樂意了,何況是假太后!
「本可繳還,如今倒不能繳了!」
「誰?」
這話如何能照實轉達皇帝?宮女、太監跪了一地,求太后接見皇帝,而臥床的太后,回面向裏,根本不睬。
「大將軍請想,年近歲逼,雨雪載途,此時入覲,是不是一件苦事?」楊介中說,「何不等到來春?」
「往北,這會兒怕還沒有出神武門。」
於是太后去思索絕食之外的求死之道。那當然是激烈的手段,判生死於須臾之間,想一想法子很多,最直接了當的是,如費宮人刺虎那樣,拿把利剪,當胸一扎,不就一了百了?
「這麼說,你是有把握的囉!」
及至將廉親王的特使找到,方知太后之崩,出於自盡,而與皇帝發生衝突的原因,只為要跟小兒子住在一起。這使得十四阿哥更是摧肝裂膽般悲痛,哭得兩目盡赤,眼皮腫得無法睜開。
「治好了。」
「是!」
「這樣昏迷不醒,藥怎麼服呢?」
太后的大喪很快地過去了。十四阿哥自然奔了喪,但趕到京裏,已過了大殮,連瞻仰遺容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只在寧壽宮的梓宮前面哭了一場,隨即便有人相勸,早回湯山,根本不曾見著皇帝的面。
「照他的行為,早就該圈禁高牆了!」
倒是青海方面,羅卜藏丹津稱兵作亂,其勢洶洶,倘或制服不住,便顯得他將十四阿哥調回來是錯了,而且外患又可能引起內亂,所以這件事,在皇帝心目中異常重要,必得善為處置。
皇帝的意思是,期待著年羹堯能致允禟於死,而不讓他落任何惡名。這一點要仔細去考慮,法子多得很,而最好的是一個「困」字。
皇帝對這件事自覺做得非常滿意,同時年羹堯平青海,亦能不負所期,使得他可以大大地誇耀武功,因而躊躇滿志,高興得很。
其時平郡王訥爾蘇已調回京師,但九阿哥允禟還在西寧。年羹堯對外要用兵青海,對內要防允禟出事,另外還要注意延信,等於三面作戰,處境頗為艱苦。皇帝亦明瞭他的難處,不過相信年羹堯的才幹,只要他辛苦些,多多用心,亦不難應付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考慮的是如何才能讓年羹堯肯出死力?
但是這要當著皇帝的面自裁,未免太殘忍了一些,從古以來還沒有一個母親願死在兒子面前的。自己這樣做,似乎有意跟兒子過不去,要陷兒子於不孝。可是——
聽得這一句,所有的宮女都有驚喜之色,常全卻反有矜持的表情,一面走近床前,一面說道:「老主子想進點兒什麼呢?粥有香粳米粥、紅糯米粥、小米粥,還有甜的冰糖蓮子野山藥粥,要不先喝碗酪?」
但是,其他方面的報告顯示,年羹堯似乎根本沒有瞭解他的意思。在皇帝看,青海之亂,根本不值得這樣子支持,要兵有兵,要餉有餉,原來估計會打折扣的,照給實數,這樣格外的支持,還不能打勝仗,又何貴乎你這個年羹堯?
這句話把那人問住了,好久才答說:「一點都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不是好端端地嗎?」
正在交談之時,只見一匹快馬飛奔而來,到得門前滾鞍下馬,戴的一頂涼帽,既無頂戴,更無紅纓。護衛大驚失色,急急問道:「出了什麼事?」
想來想去她想通了。只要有一分可以不死的理由,她必得委屬忍死。而抱著跟兒子拼命的打算,也許可以使他有所畏懼而讓步,這樣也就可以勉強不死了!
帶頭的護軍參領答說:「有一個。」
「保全?」太后冷笑,「我不懂你的話。」
太后想不下去了,因為她困惑了。自己到了已無生趣的時候,還要顧到兒子的不孝之名,然則兒子又為什麼不能想一想,做母親的何以要絕食,何以會薄人世極尊至榮的太后而唯願速死?
由此開始,正月初三賜荷包一對,玉環兩件,人參四十斤。正月初五賜鹿尾、野雞、橙柚、奶餅等食物。正月初八賜玄狐袍褂。正月十一賜茶葉四瓶。正月十六賜西洋圓規兩副。正月二十二賜東珠一顆、鹿尾二十條,又賜年妻耳環一副。二月初九賜琺瑯翎管。二月十四賜鳥槍一杆。從此,早則三、五日,遲則十天半個月,必有賞賜,而硃諭中的親熱之情,更是曠古絕今。
「是!」那護軍參領振振有詞地反問,「人家好端端地,憑什麼不放他走?」
「你這種話我不要聽!」太后問道,「你憑什麼說他會落得個圈禁高牆的結果?」
「這我就不知道了。只覺得看不出來。」
永和宮內的太監、宮女,每個人都像心頭壓著一塊鉛一樣,那種沉重的感覺,使得他們連說話都吃力了!幾乎沒有一個人有勇氣去細想,應該怎麼樣去打破這個僵局。因為這是一個不能想像,而且雖明知其為真實,卻仍不能相信、不能接受的僵局。
「那麼,你為什麼不放他回京城來?」
此言一出,滿座不歡,方在興高彩烈之際,有這麼一句話,豈非大殺風景?年羹堯雖仍含著笑,表示不以為忤,但那笑容已很勉強了。
陳東新確是看得很仔細,但望聞問切四字,只得望與切,由於太監宮女,守口如瓶,既無所聞,亦問不出什麼,使得陳東新大為困惑。老年人摔跤是常事,摔開腦袋血流不止,道理上都講得通,而摔成這樣重的內傷,就是件不可理解之事了。
「你表面不追究,暗中治他。即如九阿哥,你又何必老遠地把他弄到西寧去?自己不覺得太過分嗎?」
「乞道其故?」
這一下提醒了十六阿哥,答一聲:「是!」立即奔出去作必要的處置。
便殿召見,皇帝幾乎完全脫略禮數,一再慰勞,繼以賜宴。第二天在養心殿單獨召見,開始談到九阿哥允禟。
於是永和宮中一陣大亂,十六阿哥趕來探視,只見皇帝的臉色青中發白,十分可怕,嚇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年羹堯的恩寵,方興未艾,所以這次奉召陛見,大家都以為必是皇帝因為他平了青海之亂,召進京去,面致慰勉,等他回到西寧,儀仗必又不同。因而無不以加官晉爵作預賀。年羹堯自己亦是這麼在想,如今是太保,回來必是太傅了。
十六阿哥撩起袍子下襬,急步搶出宮門,第一句便問:「有什麼人出宮沒有?」
當九阿哥被遣到西寧時,胡期恒便向年羹堯獻議,對待九阿哥,最好敬而遠之,看他行事如何再說。九阿哥頗為機警,知道年羹堯必奉有皇帝的密命,對他嚴加監視,同時他也知道,此時決非可以反抗的時候,所以在西寧安分守己,毫不生事。同時對屬下約束甚嚴,凡是與商民有所交易,絕對不許爭多論少,更莫說仗勢欺人。因此,在西寧只要一提起「九王爺」,都會翹大拇指,說他是「賢王」。
太后勃然大怒,作賤自己,便是自輕自賤。在宮廷中,這是罵人最重的一句話,兒子敢對母親如此無禮,可把太后積累多時冤氣勾引得爆發了。
於是楊介中隨著年羹堯到了衙門裏,在他那間滿目儘是御賜珍品的書房中,看到了皇帝親筆所寫的密旨。
「請示!」那護軍參領問,「追不上怎麼辦?追上了又怎麼辦?」
「娘!」皇帝幾乎是爆發的聲音,「親生的兒子,為什麼視作仇人呢?」
到了康熙四十四年,胡期恒中了舉人,皇帝南巡時,胡期恒因為獻詩而授職翰林院典籍。不久,外放為夔州通判,在任恩信相孚,頗得百姓的愛戴,特為他建生祠,供奉他的長生www•hetubook.com.com祿位。這是做官最大的榮譽,沒有一個長官不看重的,而況他的上官巡撫,正是總角之交的年羹堯,專摺保薦,升為夔州知府,再升川東道。年羹堯由四川總督兼督陝西,復薦胡期恒為西安藩司。胡期恒確是個好官,而且很能幹,年羹堯之言聽計從,自不待言。
「治好了沒有?」
提到太后不肯遷往寧壽宮,是皇帝最不滿的一件事,也是皇帝認定生母跟他為難的明證。不肯搬往寧壽宮是表示不願承認自己是太后,此刻索性要搬出宮去,無異不承認皇帝是她的兒子。意識到此,皇帝不由得有些憤怒,因而失去了一直保持著的冷靜。
這是將隆科多跟年羹堯拴成一種休戚相關,禍福相共的關係。皇帝心裏在盤算,年羹堯有幾重關係掌握在自己手裏:第一重是與年遐齡的父子關係;第二重是與年希堯的兄弟關係;第三重是與年貴妃的兄妹關係。不過,一個天性涼薄的人,這三重關係都可以置之度外的。
太后不理,喚著宮女說:「把我的帳子放下來。」
想是想通了,要找這麼一個法子卻很難。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照這個宗旨去辦,絕食便毫無意義,因為絕食在求死,既然別有求死之道,自然不必絕食。徒然自苦,猶在其次,無端讓侍從受責備,於心何安?
「是!追不上呢?」
從古以來,沒有絕食的太后,更沒有餓死的太后。皇帝心想,這話一傳出去,「孝子」的假面具,立刻就會拆穿。所以一面命十六阿哥允祿護衛永和宮,嚴禁消息走漏,一面到永和宮要見太后。
「好端端地?」十六阿哥想了一下,忽然意會,「怎麼叫好端端地?」
這是年羹堯所不能理解的,奪位之局已經大定,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縱使內心不服,亦只得委屈在心,既不敢公然誹謗,更不敢密謀造反。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是自己同胞?所以對於皇帝想「困」住九阿哥這一點,認為是不必要的。
他自己是這樣的想法,部下有個親信,則更進一步地作了規勸。這個人叫胡期恒,字元方,湖北武陵人。他的父親叫胡獻微,官拜湖北藩司,其時年遐齡正當湖北巡撫,兩人氣味相投,結成至交。所以年羹堯跟胡期恒從小在一起,交情極深。
「是!」年羹堯答說,「如臣有權,隨時可作緊急處置,平時曲突徙薪,防患未然,亦可放手去辦,無所顧慮。」
「追上了,替我帶回來。」十六阿哥說,「路上不准跟他交談。」
太后仍舊不理。一時滿室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個個屏聲息氣,仿佛要窒息了似的。
五月二十那天,天氣悶熱,太后更覺得心事不吐不快,所以這天是她主動派人到養心殿傳懿旨:要跟皇帝見面。
這一來,盛筵自是草草終場。第二天一早,年羹堯去訪楊介中,請教昨天他所說的那四個字,何所據而云然?
最使他為難的是,軍前有一個平郡王訥爾蘇及貝勒延信在,地位都高於年羹堯,因此,如果派年羹堯為大將軍,只怕會引起極大的糾紛。
「我倒是有句話想奉勸大將軍,只恐不肯見納。」
這幾句話說得皇帝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好生不自在。當著那許多太監、宮女,隱隱指他奪弟之位,「皇上」的威嚴何在?
「不要酪。」太后問道,「有綠豆粥沒有?」
「你看太后這個病怎麼樣?」
年羹堯的酒意很濃了,不免發怒,但正當要形諸神色之際,突然省悟,改容相謝。「楊先生,」他說,「容我好好請教!」
事實上已經洩漏了,在唐太監沒有被追回以前,路上遇見廉親王府的一名侍衛,匆匆數語,輾轉傳達廉親王耳中,當夜便派了親信去通知十四阿哥。
到了六月裏,皇帝作主,將年羹堯的長子年熙,過繼與「舅舅」隆科多為子,特為頒一道硃諭:「年熙自今春病只管添,形氣甚危,忽好忽重,各樣調治,幸皆有應,而不甚效。朕思此子,非如此完的人,近日著人看他的命,目下並非壞運,而且下運數十年上好的運;但你目下運中言,刑克長子。所以朕動此機,連你父亦不曾商量,擇好日即發旨矣。此子總不與你相干了!舅舅已更名『得住』,從此自然痊癒健壯矣。年熙病先前即當通知你,但你在數千里外,徒煩心慮,毫無益處。但朕亦不曾欺你,去歲字中皆諭你知,老幼平安之言,自春夏來,惟諭爾父康健,並未道及此諭也。朕實不忍欺你一字也!爾此時聞之,自然感喜,將來看得住功名世業,必有口中生津時也。舅舅聞命,此種喜色,朕亦難全諭。舅舅說:『我二人若稍作兩個人看,就是負皇上矣!況我命中應有三子,如今只有兩個;皇上之賜,即是上天賜的一樣。今合其數,大將軍命應克者已克;臣命三子者又得。從此得住自然痊癒,將來必大受皇上恩典者。』」
果然,十六阿哥立即就發覺自己的話問得毫無道理,所以放緩了臉色問道:「他出宮時怎麼說?」
話已說到盡頭,護軍參領不敢耽誤,一陣風似地去攔截唐太監。永和宮自是四周戒嚴,只准進不准出,准許進宮的,也只是御醫。
更重要的是,皇帝將隆科多與年羹堯拴成親家,即意味著賦予隆科多以監視年羹堯的責任,他應該規勸、勉勵,必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的時候,應該舉發,不然便是同謀,所以隆科多說:「如你我稍作兩個人看,便是有負皇上。」
「不准傳消息出去!」皇帝開口了。
「是口信。」
但是與年熙的父子關係,年羹堯一定會重視,而與隆科多的乾親家關係,則又不能不顧忌。這兩條線,遙遙拴住,將會使得年羹堯採取任何行動時,都不能不考慮這兩重關係上的變化與後果。
「好!」皇帝對他的答語表示滿意,傳旨揭開皇太后床上的帳子,容他細作診察。
「不敢當!大將軍今天的酒多了,明天一早再談吧!」
「消息沒有洩漏吧?」
「並不過分。」皇帝很快地接口,「兒子責任甚重,治國得要有綱紀,顧不得弟兄的私情。」
「回奏皇上,」陳東新慢條斯理地說。「皇太后的內傷很重,不過昏迷不醒,還不算是壞的徵象,最怕嘔吐。如果有那樣的徵象,恐怕,」他停了一下接了一句,「臣不敢往下說了。」
這是指十四阿哥,也是表示不承認「四阿哥」。皇帝站在門邊,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白一陣,好久好久,才喊出一聲:「娘!」
「你再告訴你屬下,出宮以後,言語謹慎!」
「楊先生,」他畢竟忍不住了,開口問道:「臨歧在即,豈無一言為贈?」
年羹堯恍然大悟。目下並無必須皇帝面授機宜之事,如果尋常述職,則以皇帝過去體恤之無微不至,必定會想到時入冬令,雨雪紛飛,正是行旅艱苦之時,命他在開春進京。於此可知,恩眷至少已不如過去之隆。見微知著,楊介中的眼光,真可佩服。
「臣尚未請脈,不敢妄言。不過,太后年紀大了,恐怕有點麻煩。」陳東新說,「臣竭盡平生所學,盡力而為。」
總算是太后,不能享福,可也不能受罪,不能對不起太后這個銜頭。所以死志早決,只是顧念著自己一死,可能會使「四阿哥」遷怒到太監、宮女,所以忍死須臾,一直在心中驚問:要怎麼樣才能使得永和宮的太監、宮女,不必為她的尋了短見負任何責任?
「倒要請教。」
為了這件事,皇帝曾經有好幾個晚上,不能安枕,考慮又考慮,總覺得非年羹堯不能放心,因而毅然決然地作了決定。不過,派年羹堯為大將軍的措詞,頗為巧妙,硃諭兵部:「據川陝總督年羹堯奏稿,青海羅卜藏丹津,恣肆猖狂,竟領兵於九月二十日自甘州起程,十月初至西寧,相機行事等語;總督年羹堯既往西寧辦理軍務,其調遣弁兵之任,其屬緊要,須給大將軍印信,以專執掌。著將貝勒延信護理之撫遠大將軍印,即從彼處送至西寧,交與總督年羹堯。貝勒延信,現有防守甘州沿邊等處事務,將庫內現存將軍印信,著該部請旨頒發一顆送給。」
太后越說越激動,滿臉漲得通紅,像要發狂似的,突然站起身來,也不知她哪裏來的氣力,低著頭飛快地往前猛衝,一頭撞在合抱的朱紅大柱上,只聽「砰」地一聲,把宮女們嚇得都跳了起來。
「我要留著作個把柄。」年羹堯說,「楊先生,大家都知道,我父子兄弟,出於雍府門下。皇上的性情,我摸得很清楚,在利害關頭上,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要留著這道密旨,做個保命的『鐵券』。」
張永壽退了出去,陳東新奉召入殿,皇帝說道:「太后是頭暈站不住腳,摔在柱子上,把頭摔傷了,以致昏迷不醒。像這樣的病,你以前治過沒有?」
「既然如此,我可不能不說了!」楊介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急流勇退。」
楊介中倒抽一口冷氣,知道年羹堯被禍不遠了。心裏在想,如果自己一說破,說不定會逼得年羹堯造反,他處處學吳三桂,是很可能造反的。果然如此,禍至更速。說不得只好相機規勸。
「是的。」年羹堯考慮了好一會說,「楊先生請屈駕到敝齋,我有樣東西,任何人沒有見過的,不妨請楊先生看一看。」
在皇帝,十四阿哥已無足為憂,從太后一崩,他反倒有如釋重負之感,自此不會有難以處置之事,只要心一橫,就不會有麻煩。二阿哥被移到了鄭家莊;三阿哥在表面上不能不加尊重,但將他主修圖書集成的一名清客陳夢雷,充軍到關外,即是對三阿哥的一個警告,不必擔心他會有異謀。此外諸弟,七阿哥淳郡王允祐晉為親王,而且他身帶殘疾,是個跛子,一向安分;八阿哥在監視之下;九阿哥遠在西寧;十六阿哥允祿襲了莊親王,十七阿哥封了果郡王,都已成為心腹;唯一要注意的是十阿哥敦郡王允䄉。不過他一個人也造不成反,無足深憂。
「你就放他走了?」
「說得是!也不可不防。」皇帝想了一下說,「謀反作亂之事,亦不會突然而發,事先必有跡象可尋。你所為難的是,逆跡未顯,無可奈何,倘或有權能夠便宜處置,你是不是有把握在逆謀揭露之前,先弭患於無形?」
「我喝綠豆粥。看有南邊進的,什麼糟的小菜沒有?」
一聽太后的口氣,皇帝便生警覺,必得格外沉著,才能應付,當即低聲答說:「兒子決沒有這個意思。」
聽得這話,楊介中心裏一陣陣發毛:年大將軍是死定了!自己明哲保身,早早脫身為妙。好在年關將近,原該一年一度回鄉度歲,此時不必說破,到了開年託詞寫封信來辭館就是。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