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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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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十八

這兩句話使得朱真大為慚愧,若以世俗之見,自己就是不識抬舉,方之古人之義,更是有負知遇,因而連連否認。
皇帝的愧悔,自然是看錯了年羹堯。
「說是一個皮袋。」
「是!」
「這,皇上的心也未免太狠了!」
於是直隸總督李維鈞,為皇帝認定是年羹堯一黨。直隸境內之事,河南巡撫能查得到,本省地方長官豈有不知之理?知而不報,自是徇庇。
朱真無詞以慰,默默地坐著,只聽更鑼在響,數一數竟是三更天了,便即起身告辭。
年羹堯笑了。「不必害怕!」他說,「我這裏絕無奸細。」
「席珍,我們只此一會,初次識面,便成永訣,你再陪我坐一會。」
「恰恰相反!」年羹堯打斷他的話說,「決不能驚動親友,更莫說辦什麼喜事。我的意思是,須有個遮人耳目之計。你府上還有些什麼人?」
「席上之珍的席珍?」
「不使終於廢棄,寵命下頒」的「寵」字,皇帝便覺有譏訕之意。以前迭賜殊恩,皆用「寵」字,今受譴責,亦用此字樣,其情可惡!而皇帝特借此題目做了兩句文章:「自此受寵若驚,方可法古大臣之萬一。不然,我二人為千古大笑話矣!」
皇帝告訴他說,知道高其倬居官清正,所以完全不信年羹堯的話。而且自己認錯:「朕命爾事事問年羹堯之前諭,大錯矣!今當此諭共爾,朕實愧之。」
看他的神態,聽他的語言,知道出自肺腑。年羹堯放心了。「席珍,」他說,「今上之為人,我算是看透了。雖然,我至今還不相信他會殺我,可是我不能不作萬一的打算。今上為人殘忍而刻薄,不治我的罪則已,一旦治罪,必然斬草除根,年家只怕要絕後了!」
「這樣說,你是不願幫我的忙?」
「好傢伙!」朱真不由得就往後看,倒像有個血滴子要套到他頭上似的。
「你看!」年羹堯用筷子蘸著酒倒著寫了一個「年」字,然後取消一點,將一撇搬動到上角,便成了一個「生」字。
如果年羹堯對李維鈞翻臉成仇,破口大罵一頓,倒也無事,這種諒解的語氣,竟是相知極深,彼此都能體諒對方本心無他的交情,那就無怪乎連福敏都要疑心他們「結黨不散,明參暗合」了。
各衙門公議:「年羹堯背義負恩,越分藐法,為天地之必誅,臣民所共憤。應請革職,追奪一切恩賞,鎖拿來京,嚴審正法。」皇帝道是,有許多不法情事,正命年羹堯明白回奏,所請處分,應候回奏到日再行請旨。
「可以!我嫂子原有個表妹,左鄰右舍的女眷,曾聽她說過,長得頗為出色,正好冒充。」
「年過而立,何以尚未婚娶?」
「富貴既得之後呢?」年羹堯問,「還想做一番事業?」
「說得是!」
「說實話!」年羹堯不自覺地用命令的口氣。
高其倬亦是漢軍,而且與年羹堯同期,不但同期,而且是連襟。此人亦是翰林出身,居官謹飭,只是才具稍短,所以皇帝曾經有諭給他,說是「事事問年羹堯」。及至這一次年羹堯入覲,皇帝大為不滿,決定要翦除他時,首先就想到高其倬,應該有所佈置。
「晚生賤姓朱,草字一個真,曾一青衿。」朱真很慚愧地說,「只是三赴秋闈,至今未舉。」
「我早像你所說的那樣就好了!不過也難,家世所關,遠不如你來得自由自在。」年羹堯神色轉為嚴肅,「朱秀才,我且問你,你剛才的話,出於真心?」
「有!」年羹堯想了一下說,「明朝湖廣襄陽府有姓生的。那天我看《浙江通志》,記得明朝洪武年間,桐鄉有個縣令就姓生。」
皇帝覺得這是一個有力的把柄,也是一個極好的題目,頗有發揮的餘地。於是第一步是將原摺發交內閣、六部、九卿、科道等共同閱看,當作何處置?
第一步是查年羹堯的財產,以便將來抄家,也是斷絕他造反的本錢。皇帝早得密報,年羹堯從回任以後,便有二十車的箱籠行李,從西安出潼關,到了河南,便不知去向了,所以密令田文鏡嚴查。
再還有一連串的株連:直隸總督李維鈞拿問治罪,自不待言;前長蘆鹽運使宋師曾,亦以年黨的關係,追查任內虧空,被抄了家。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年羹堯面有喜色,「只有『糟糠之妻』四字,我敢保證,決不致此。」
年羹堯的岳家,本是宗室世襲公爵,皇帝當初為了籠絡年羹堯,將他的叔岳普照亦封為公。普照已死,由他的兒子恒冉襲爵,此時以「一家不應有二公」的理由,將恒冉的爵位革掉了。
「無非圖富貴。」
「這容易。小妾薄有姿色,性情賢淑,亦能操持家務,敬以奉贈,無論為妾為婢,皆無不可。」
「唉!」年羹堯大為搖頭,「當時讓我對付十四阿哥,我只當皇上只是想登大位。到做了皇上,自然會對十四阿哥有所補報。哪知道心這麼狠,早知如此,我決不做這件事!」
「如果不做官,而能有那種境遇,你覺得如何?」
「這還在其次。母子天性,小兒子又受了莫大的委屈,哪知道,一進了京,還不讓他們母子有個痛痛快快哭一場的機會。這才是極人世之難堪的事!」
「你不必拘束。」年羹堯說,「也不必當我是將軍,富貴不足道。人生貴適意耳!」說罷,舉杯快飲,神色怡然,真不像是末路的英雄。
此念一動,想到一件事,不由得問了出來:「將軍,聽說皇上製過一種名為『血滴子』的殺人利器,可有這話?」
「外面說,有一位妃子當面笑太后,原是真太后,不想變成了和-圖-書假太后!」朱真答說,「想想也是,真是人間難堪之事。」
其實這是多餘的一問,細想一想即可明白,年羹堯既然已注意到他,隨便派個人跟蹤,即可知道他的住處。至於知道他的住址,不知他的姓,自是不曾打聽,所以不打聽的緣故,想來是出於謹慎。
因此當調杭州將軍的謝恩摺到京後,接著便有高其素的密奏上達,道破年羹堯的打算是:藉故拖延,還希冀著有恩命會讓他留任。又說年羹堯部下,頗有人認為皇帝如此對待功臣,令人寒心。
年羹堯革職後,繼任杭州將軍的叫鄂彌達,年羹堯革職的上諭,就是由他親口傳達的。當時傳旨的情形,福敏奏報:「及將軍鄂彌達到日,令處閒散章京之列,始覺惶悚,向鄂彌達云:『皇上要殺我麼?』鄂彌達云:『爾敗壞至此,皆爾自取,且參爾者即爾平日信用之人,更有何說?』年羹堯云:『彼參我,亦是無可奈何』等語。據年羹堯所言如此,則李維鈞等結黨不散,明參暗合,顯然有據。」
「這是什麼道理呢?」
所謂「不是當要的主意」,意在言外,自然是指約束九阿哥而言。那一道密旨,皇帝自然也要收繳,但也是遲了四天才送,越發使得皇帝心疑不已。
「你家住藩司前?」
可是外間的傳言,特別是在浙江,風聲鶴唳,引起極大的驚恐。汪景祺曾經在浙西的平湖住過,以致平湖竟有屠城的謠言,富厚之家,紛紛舉家遠避,費了好大的事才能將人心穩定下來。
對杭州將軍之命,年羹堯說:「似此殊恩。臣身受之,臣心知之,而口不能言。」這確是負氣的話。皇帝針鋒相對地在「身受」之下批道:「朕加矣!」在「心知」之下批道:「汝知矣!」無異當面詢問:「這一下你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既承付託之道,晚生亦不敢固辭。不過為妾為婢,實在不敢,就算晚生的糟糠之妻好了。」
「就是一位寡嫂,一個小侄女。」
「說得是!唉!」朱真歎口氣,「真個不幸生在帝王家。」
對於交情之由來,他說得相當坦率:「臣謂年羹堯才長,可以勝繁劇之任,年羹堯亦知臣拘謹,不敢為敗檢之事,以此相知,實非因親戚綢繆。」
於是,他在雍正二年年底,寫了一道密諭給高其倬,說年羹堯談到雲南的吏治,認為一無可取,而且刑名、錢穀、鹽政,以及雲南特產,專供戶部鑄製錢之用的銅礦,「皆不可問」。高其倬不稱雲貴總督之任。
年羹堯點點頭說:「你很老實,我看得出來。你再說下去,既得富貴之後又如何?」
「曾蓮青?」年羹堯說,「明天就有曾蓮青到府上,請你先跟令嫂說明白。」
「這——」朱真不知是驚是喜,期期艾艾地無以為答了。
又待為發佈一道上諭給年羹堯,說是看到廷臣所議之條,「朕覽之不禁墜淚」,「今寬爾殊死之罪,令爾自裁,又赦爾父兄伯叔子孫等多人之死罪,此皆朕委曲矜全,莫大之恩。爾非草木,雖死亦當感涕也!」
「對。對!我贊成你舉家遠遁。」年羹堯忽然靈機一動,「席珍,你說,姓生,好不好?」
隨筆中託辭「某作」,可能就是汪景祺自己的手筆,詩是刻薄了一點。但除此以外,便很少可議了。而皇帝為了要坐年羹堯以謀反大逆之罪,故意誇大其詞,當作逆案處理。
接下來說彼此的蹤跡:「自年羹堯為四川巡撫之後,十七年不相見,或半年一年、亦有間二三年者,有書札問候。然昔日相識之舊意尚在,是以臣前於皇上之前,不敢隱諱,曾奏稱與臣相好,不謂其遂至誣及臣之操守名節。」
因此,皇帝除了在「愛惜軀命」之下,批了句:「朕實一字也道不出,惟仰面視天耳」以外,另有一大篇硃諭。
朱真有受寵若驚之感,也覺得安慰和驕傲,在這複雜的心情中,還有一句話不解,率直問道:「將軍,你說你只要做一件事,皇上就不會定你的罪了。那是件什麼事?」
「道理很容易明白,皇上這樣子對待十四阿哥,是仗著我能看住十四阿哥所帶的兵,如果我誰也不幫,皇上就會有顧忌,有顧忌就不會下這樣的狠著,甚至不准他們母子住在一起。那一來,你倒想,老太后不就不至於送命了嗎?」
田文鏡很能幹,居然查到,實際上是十八車,由河南到直隸,最後停留地點是保定。在那裏,年羹堯買了前任漕運總督王梁一所大宅,由他親信家人嚴二看守,這十八車行李,便卸在這所大宅之內。
「說、說,」朱真乍著膽實說,「說四阿哥進了一碗參湯,皇上就駕崩了!」
「不能姓年!」年羹堯說,「不然難逃羅網。若說歸宗,年氏既無噍類,又何從歸起?」
朱真心裏有數,年羹堯必有饋贈,但既不便先辭,更不便道謝,只好不答,心裏在想一個疑問。
「不做官,似乎不會有那種境遇。」
「曾蓮青到你家來『作客』以後,令嫂便須向鄰居透露,他們也要到曾家去作客,選定一個日子動身,請鄰居照看房屋。這個日子,曾蓮青會告訴你,然後你雇一條船到嘉興,船到自有人會來接你們。」
「為什麼姓這個僻姓?」
這首詩是道學先生以其淺薄所作,向來被作為調侃的題材,譬如有人挖苦懼內者跪踏腳板,便改這兩句詩嘲弄,叫做「時人不識予心苦,將謂偷閒學拜年。」皇帝御筆,放著新纂的《全唐詩》,哪首不好挑,偏偏挑這一首蒙童所唸的詩,所以有人作了一首詩說:「皇帝揮毫不值錢,hetubook.com.com獻詩杜詒賜綾絹。千家詩句從頭寫,雲淡風輕近午天。」
這一下搞得年羹堯有些說不下去了,沉吟了一會,率直陳述心裏的感想:「我平白大事奉託,足下如此拘謹,頗有見外之意,莫非我是犯了古人所說『交淺言深』之戒?」
至於年羹堯自己,經內閣、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及九卿會審,以「大逆」、「僭越」、「專擅」、「貪黷」、「殘忍」等「九十二款大罪」,議定處分。年家十六歲以上者斬,十五歲以下及婦女發極邊充軍。皇帝的批示是:「著交步軍統領,令其自裁,子年富立斬。其餘十五歲以上之子,發遣雲貴極邊煙瘴之地充軍。妻係宗室之女,著遣還母家。族人為官者俱革職。家貲抄沒入官,其嫡親子孫將來長至十五歲者皆照遣,永不赦回。有敢匿養者,以黨附叛逆治罪。又年遐齡、兄年希堯革職免罪。」
酒喝到月上東山,年羹堯說道:「朱秀才,我想問你,你是不是想做官?」
「是!涵義很深。不過,有這個姓嗎?」
「那是靠不住的話。」
那麼汪景祺的這部隨筆,到底犯了什麼錯呢?皇帝下的評語是:「悖謬狂亂,至於此極,惜見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以使此種奸人得漏網也。」可見得實在也提不出什麼具體的罪狀。
第一段說:「朕聞得早有謠言云:『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戰場』之語。朕今用你此任,況你亦奏過浙省觀象之論。朕想你若自稱帝號,乃天定數也,朕亦難挽。若你自不肯為,有你統朕此數千兵,你斷不容三江口令人稱帝也!此二語不知你曾聞得否?」
他不敢說破心裏的感覺,怕傷了年羹堯的自尊,但一時又找不出適當的理由來解釋他何以有此眼淚,所以只能強自掩飾:「沒有什麼!我有迎風見淚的毛病。」
最後這句話是試探,朱真不以為意地說:「如今只要跟將軍有交往的,吉凶都很難說。反正窮通得失,付之天命。只求在世一天,適適意意過一天,他非所問。」
這個人找到了,便是那窮書生。這天年羹堯喊住他問:「你娶親沒有?」
「席珍,你飽讀儒書,應該知道,從古以來,凡是英主身後,往往有骨肉倫常的劇變,這原是無足為奇的事!」
「是,是!」朱真躊躇著說,「不過,我實在不知道怎麼樣才能不負託付。」
「能不能說你嫂子有娘家的妹子來探親?」
這一來掀起了雍正朝的第一件文字獄。這汪景祺是原任戶部侍郎汪霖的第二個兒子,康熙五十三年的舉人,上一年漫遊陝西,上書大將軍亦無非游士打秋風而已。所寫的兩卷《讀書堂西征隨筆》,說起來沒有什麼了不起,只是有一條譏刺先皇,未免不敬。
「這倒也不一定。不過,不管十四阿哥做什麼,我不幫他,我可也不攔他,如果是這樣,至少太后的命不會送了。」
這使得朱真益發傾倒。在他心目中,年羹堯是個英雄,不想還如此淵博!這樣的文武全才,竟至落得贈妾託子,連個姓氏都保不住!轉念到此,他的雙眼潤濕了。
不怎麼深表示也不淺,年羹堯便邀他小酌。朱真自有受寵若驚之感,但也並不固辭。於是在將軍衙門西花園的涼亭上,設下杯盤,賓主同飲。
在「跪讀諭旨,感入五中」下,硃批是:「若不實感,非人心也。」意謂本為死罪,而用這樣降調的處分,如果有人心,應該實實在在地感激。倘不知感,就不算是人。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的遠慮,就是為年家香煙打算。」年羹堯說,「我有個小妾,已經有三個月身孕了。將來生男生女雖還不知道,不過總是我的親骨血,打算拜託你保全。」
於是,阿齊圖奉旨,監視年羹堯以一條白帛,結果了自己的性命。死後,傳出他許多軼聞,流傳得最廣泛,為人津津有味在談的是,他當杭州將軍時的一個故事。
「很好!令嫂的表妹姓什麼,叫什麼?」
「喔,」朱真大感為難,「若說辦喜事,只怕太倉促了些,還有——」
「咦!席珍,何以作此兒女之態?」
「秀才是宰相的根苗。其實。這個年頭兒做了宰相又如何?」年羹堯說,「朱秀才,你酒量如何?」
「不是,不是!」
這成了一個難題。但不必急著求解決,話題談到朱真得妻之後的行止。
「是!家嫂亦會感激將軍成全之德。」
聽他說得淒惻,朱真心酸酸地想哭,強自排遣,想找些不相干的話來說。
皇帝肯用這種方式,作為慰撫,高其倬豈有不感動之理。所以立刻上摺聲明。他說:「臣之與年羹堯,臣本非後進,受其栽培提挈之恩,又因生平小器,硁硁守分,不肯為夤緣趨附之行。彼此原在一族,又是連襟,然起初相見極稀,交情亦淡。後欽奉聖祖仁皇帝特旨,全族下翰林俱在國史館幫修功臣列傳,從此在一館行走,日日相見。」
「不怎麼深。」
「既然不是,就只有這麼一個法子。席珍!」年羹堯問,「請你說,除此以外,怎麼樣才能保全小妾腹中的一塊肉?」
「席珍,」年羹堯告訴他說,「明天傍晚,我派人將小妾送到你那裏,你需要預為佈置。」
但「既不敢久羈陝省,亦不敢遽赴浙江」這句話,實在是講不通的,接下文「靜候綸音」來看,則又頗有挾持之意。
由於既有成見,又有此報告,皇帝認為年羹堯的奏摺中,字裏行間,不免譏訕負氣,因而用同樣尖酸的口吻批答。
「話是不錯。和-圖-書不過,說得出,看不破,一入仕途,握過權柄,要教他放下來,也實在是件很難的事。我如今倒羨慕你這種未入仕途的人,縱或有時熱中,到底只是一時之事,不像我。唉!」年羹堯長長地歎了口氣,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據說,年羹堯從七月初到杭州接任,至八月底卸任,這一個多月之中,每天都穿著官服在城門口坐鎮,看守城官丁查察姦宄。那時杭州盛傳「年羹堯一夜連降十八級」的荒謬流言,真如俗語所說「虎落平陽被犬欺」,沒有什麼人理他。唯有一個窮書生,每天進城出城,必遙遙敬禮,然後低頭疾趕而過。
「彼此,彼此!請為我向令嫂致意。曾蓮青還得請她格外照應。」年羹堯又說,「還有件事,千萬要當心,動身的時節,必得像個暫且出門作客的樣子,切切別露舉家他遷的痕跡。」
「嗯、嗯!」朱真大吃一驚,「皇上真有要殺弟兄的意思?」
「這表示年家傾覆。」
「又何致於要足下捨命?不過,也難說。」
談到這裏,年羹堯向左右看了一眼,侍從立即悄然退去,避得遠遠地。朱真人雖老實,也看得出來,他是有機密之事相告,心裏不免惴惴然了。
聽得這話,朱真驚然動容:「那又何至於如此?」他說,「將軍亦不必過於憂慮。」
汪景祺即時被捕,交廷臣會議。以年羹堯「知情不舉」,定為他的「大逆五罪」之一。至於汪景祺,由刑部定擬斬立決,妻子發遣黑龍江,給與窮披甲人為奴;期服之親兄弟、親侄,俱著革職,發遣寧古塔;五服以內的族人,現任及候選候補者,一一查出,統統革職。這是汪氏族人從未經過的大劫。
年羹堯哈哈大笑,卻有眼淚,不知是真的傷心,還是笑出來的眼淚?
「提起這件事,我心裏很難過。所謂『我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太后駕崩,推原論始,我等於做了幫兇!唉,早知如此,悔不當初!」
「不錯!」
身受心知,口不能言,然則如何?年羹堯說道:「惟有愛惜軀命,勉供厥職,效犬馬之餘力,冀圖報於萬一。雖經具疏奏謝天恩,而感刻之私,此衷仍難自已,謹再繕摺,恭謝以聞。」
「真的?」朱真吃驚地問,「老太后真的是撞死的?」
有人勸他起兵造反,有人勸他俯首聽命。年羹堯方寸大亂,經過四天的反覆思量,才寫了一個密摺謝恩。而這四天的耽延,使得皇帝大為懷疑,事實上也確是如此,果然感恩,自然立即上摺,何致遲至四天之久?
交代了這件事,皇帝開始一意對付年羹堯跟九阿哥,儘量找他們兩個人的錯處,不過對九阿哥還只是責備,對年羹堯便是追究。一個月之中,「著令年羹堯明白回奏」的要案,不下二、三十件之多。當然,每一件都是年羹堯無法說得明白的。
這段話相當糟糕!「愛惜軀命」頗有忍死「須臾」之意,而「圖報」之「報」、「感刻」之「刻」,皆可從反面去看。以前後文氣來看,年羹堯似乎說了這麼一句話:君子報仇,三年不晚。
說皇帝「教誨詳明,切中臣病,臣得自知悔艾」這一句下面,批的是:「我君臣二人,實知愧悔方好。」
朱真想了一下說:「家嫂自然同行?」
其時浙江巡撫法海,因為說過「內外所用皆小人,只有年羹堯是豪傑」的話,為皇帝調取進京。新任巡撫福敏是小阿哥弘曆的師傅,一向親信。八月二十九到任,當天就上了三個摺子,一個是接印謝恩;一個是沿途所見年成及米價;一個就是年羹堯在杭州的情形,亦是福敏此行的特殊任務。
「跪讀上諭三道,輾轉深思,汗流浹背,愧悔莫及。惟自知愧悔而感激益深,感激益深而恐懼彌甚。雖已具摺遵旨回奏,然臣之負罪如山,萬死莫贖,既不敢久羈陝省,亦不敢遽赴浙江,聞江南儀正縣地方,為南北水陸分途,今將川陝總督衙門欽部案件並臣任內皇上密交事務面與署督臣岳鍾琪逐一交代明白。臣於雍正三年五月十七日啟程,前至儀正縣,靜候綸音,理合奏明,伏祈聖主,大施再造之恩,曲賜生全之路,庶幾犬馬之微軀,猶圖矢報於將來。臣不勝驚惶待罪之至。」
「通都大邑,自然不能住了。」朱真說道,「寒家原籍皖南,新安江山,萬山叢中,找一處與世隔絕,官府勢力所不達之處,想來不是難事。」
「當然!」年羹堯說,「你有力量供養她的下半輩子,曾蓮青也一定會尊敬她。」
因此,皇帝決定不必再折磨年羹堯了,派內大臣拉錫攜帶硃諭,到浙江去鎖拿年羹堯進京治罪。到了十月初七,福敏與鄂彌達連名上了個密摺:「九月二十八日申刻,欽差閒散內大臣都統拉錫到杭州,齊捧上諭,鎖拏年羹堯,欽此,欽遵,臣等即於是夜,同都統拉錫,傳喚年羹堯到臣彌達衙門,臣敏宣讀上諭,即時鎖拏看守,臣敏恐伊家財產有藏匿遺漏之處,立即親自同內監二人,赴年羹堯家內查點,將內外各房門一一封閉,守至天明,與拉錫等面同逐件查點,撰造總冊,會疏具題外,又臣等會同搜查年羹堯內室,並書房櫥櫃內,書信並無一紙,隨將伊家人夾訊。據供:年羹堯於九月十二日,將一應書札、書信燒毀等語,及問年羹堯供詞無異。至拉錫起身之後,臣等再加細搜粗重傢伙,於亂紙中得抄寫書二本,書面標題《讀書堂西征隨筆》,內有自序,係汪景祺姓名,臣等細觀其中所言,甚屬悖逆,不勝驚駭,連日密訪其人。至十月十六日,始知汪景祺即錢塘縣舉人汪日祺。和圖書臣等一面飭令地方官,將伊家屬封鎖看守,一面喚伊近房族弟,翰林院編修汪受祺,問其去向,據稱汪日祺現在京師罐兒胡同居住,我若欺罔不行實說,甘與日祺同罪等語,取其親筆供單存案。臣謹將逆犯汪日祺所撰書二本,封固恭呈御覽,伏祈皇上立賜嚴拏正法,以快天下臣民之心,以褫將來惡逆之膽。」
一開口便讓朱真嚇了一跳,急急遜席而避,連連作揖:「不敢當,不敢當!」
這是告訴他,不可貪戀一些不值錢的衣服傢俱,動用物件,丟掉就丟掉,算不得什麼!
這一隨筆甚長,題目叫《詼諧之語》,一望便知是講笑話,從前明王世貞訪嚴世蕃,舉琵琶記曲文相戲,因而成仇談起,一直說到先帝南巡的一段故事。
形勢內外皆張,而年羹堯始終不肯死心,以為皇帝只是看他權高震主,只要自己表示無意弄權,皇帝為了不願鬧笑話,仍會優容。所以,在五月初上了一個密摺,請求到浙江以後,賞假半年,以便養病,接著在五月十三又上了一個密摺。
皇帝心想,高其倬之與年羹堯接近,是奉旨辦理,不好責備他,而且據雲南藩司李衛上奏,高其倬亦沒有什麼勾結年羹堯的證據。但要收服他為己所用,卻需使個能讓他感德懷恩,又痛恨年羹堯的手段。
「席珍,你覺得有什麼難處,儘管請說。」
「做官是為什麼?」
代為藏匿財產,既經田文鏡參劾有據,如今年羹堯又是這樣的態度,李維鈞的紗帽自然再也保不住。而年羹堯「百計市恩」,居心亦頗不可問。在皇帝看,四海之內,只有浙江的民風士習最澆薄,前明東林黨的積習,至今不改,反清復明的事故,比哪裏都多。當初將年羹堯調為杭州將軍,原有一種下餌的作用,若有前明的遺民,心存救國,或許會跟年羹堯去接頭,煽動他造反,便可一網打盡。如今看樣子,這一著亦很危險,不要年羹堯成了氣候,以東南財賦之區,亦足以為造反的憑藉。
於是皇帝在猜疑年羹堯謀反之外,更顧慮到他還有憑此密旨,來掀開皇帝陰私的挾持之意,更非殺此人不可了。
「不是,不是!」他說,「只是我自顧何人,敢與將軍稱兄道弟,如蒙將軍不棄,就稱我的賤字席珍好了。」
「我也只是聽說,未曾見過。」
「只為家境清寒,無力婚娶。」
「當然,刀片的刃口都是向裏的。」年羹堯說,「要取人性命時,只須一手持鋼圈,一手握住袋底,將襞摺跟刀片都拉直了,從背後往人腦袋上一套,立刻鬆手。襞摺縮回,刀片臥倒,將腦袋整個絞了下來。然後提著袋子就走,至多一路上滴幾滴血,所以名為『血滴子』!」
此後便是自辯其如何不曾貪污,請皇帝「命員徹底清查。」最後又因為他的胞弟高其素,因中武進士派為侍衛,而由年羹堯挑帶至陝西,「不勝愁慮」,請皇帝將高其素仍舊調回。
不過,他也實在怕鬧出「千古君臣的大笑話」來。殺年羹堯容易,要殺年羹堯而讓中外大臣覺得皇帝一再寬容、仁至義盡,實在是年羹堯自速其死,皇帝為了朝廷的綱紀不得不殺,卻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須一步一步來。
朱真明白了!突來豔婦,不管如何掩藏,左鄰右舍總會知道,要有個說法,才能不使人起疑,年羹堯的想法很細密。
「不、不!」朱真亂搖著手說,「晚生並無此念。」
「你今年多大?」
「此話怎講?」
第二段是兩件令年羹堯「明白回奏」之事。因為支吾敷衍,皇帝大為不滿,即以作個引子,與年羹堯賭神罰咒,爭辯一番:「再你明白回奏二本,朕覽之實實心寒之極!看此光景,你並不知感悔。上蒼在上,朕若負你,天誅地滅;你若負朕,不知上蒼如何發落你也!我二人若不時常抬頭上看,使不得!你這光景,是顧你臣節,不管朕之君道,行事總是譏諷,文章口是心非口氣。加朕以聽讒言、怪功臣之咎,朕亦只得顧朕君道,而管不得你臣節也,只得天下後世朕先站一個是字了。不是當要的主意,大悖謬矣!若如此,不過我君臣止於貽笑天下後世,作從前黨羽之暢心快事耳!言及此,朕實不能落筆也!可愧!可愧!可怪!可怪!」
皇帝自然大加慰撫,深表信任,然後收服了高其素,死心塌地為皇帝作監視年羹堯的工作。
「席珍,」年羹堯說道,「我們來商量商量明天的事。」
及至年羹堯一革職,知道性命或將不保,倘或治罪,子孫必皆處死。而有個侍妾,卻已懷孕了,為了想保全一點骨血,所以一直在想如何得以託付一個人才好。
「咳!」年羹堯歎口氣,「你不必覺得沒有資格可憐我!我自己知道已經忍得過分,作賤得自己已沒有人味兒了!」
年羹堯的臉色慢慢沉靜下來,「你那話說得很好!」他說,「人家參我的罪名,我都承認,說我對不起國家,對不起百姓,都不錯,可是今上不能說這話!為什麼呢?因為今天我的罪名,都是他默許的、縱容的。只要我做一件事,立刻罪不成罪。所以論是非,的確曲不在我。來,我敬你一杯,你的話開導了我,讓我心裏好過得多了。」
「我,實在是不敢當!」
「說得是!」朱真心安理得地說,「聽將軍這番鞭辟入裏的議論,越覺得人生貴適意的話,真正是見道之言。」
「又說太后是皇上逼死的!」
這個摺子寫得壞透了。年羹堯的想法是。皇帝既拿「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戰場」這句由擁護「朱三太子」的遺民,所製作傳佈的口號,用來警告他不可和_圖_書有謀逆之心,那麼為了避免嫌疑,最好是不赴浙江。在江蘇儀正縣南北水陸分途之處待命,希望調他回京,乃是自明心跡之意。
「把九阿哥殺掉。」
「是啊!想想十四阿哥的處境,我也覺得無所謂了!」年羹堯說,「再想想皇上的處境,雖然生殺大權在握,皇位是非常穩固了,但心裏何嘗有片刻安寧?『內疚神明,外慚清議』,還必得費盡心機去防範他人,絞盡腦汁想出話來為自己辯護。這個當皇上的滋味是好受的嗎?」
朱真有些躊躇,因為他剛說過「富貴不足道」。如果不能拋卻此念,便見得有些不受教了。
「這以後呢?」
「名叫曾蓮青。」
朱真細想了一會,果然除此以外,別無可以保存年家血胤的法子。
「生?」朱真問道,「生公說法的生?」
「是。」朱真又說,「至於將軍打算付以大事,當然是看我能夠辦得了的,盡請吩咐。我想我別無長處,只是捨得性命,以酬英雄而已。」
「你知道不知道,太后為什麼厭世?」年羹堯問。
一聽這話,年羹堯雙眼緊閉,一臉的痛苦,朱真倒嚇一跳,不知他何以有此表情,只緊張地注視著。
「原來如此!」
「以後,會有人送你們上船,中間可能還要轉一兩個地方,最後是到了新安江山、萬山叢中,定居下來。」
「晚生今年三十三。」
據說康熙南巡,經過無錫時,有個叫杜詒的秀才,在道旁獻詩,皇帝頗為讚許,特賜綾絹一軸。杜詒捧回去一看,是御筆寫的千家詩:「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予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
事實上,年羹堯從回任以後,不斷召集心腹,密議進止的種種情形,皇帝十知八九,因為他有許多耳目,分佈在西北。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是年羹堯的侍衛高其素,其兄是雲貴總督高其倬。
「朱兄——」
「將軍,你不要這樣說!」朱真極力否認,也是極力勸慰,「大家都在為你不平!將軍,如果是論是非,曲不在你,這不是雖敗猶勝?」
「是!」朱真答說,「想做官。」
「喔,」年羹堯問,「你姓什麼?有沒有功名?」
「沒有。」
這是警告,倘非戒慎恐懼,舊行不改,恐不免伏誅。以前水乳|交融曾說,「我二人做個千古君臣知遇榜樣,全天下後世欽慕流涎」,不道是這樣一個君臣相仇、非殺不可的「榜樣」,豈不是「千古大笑話」?
「那麼,」朱真遲疑了好一會,終於說了出來,「外面的那些流言呢?是真是假?」
由此開始,皇帝零敲碎剮,不肯給年羹堯一個痛快。最初是將年羹堯的太保革掉,然後有一件參案,加一次處分。七月初八,追奪黃帶、紫韁,並命繳回四團龍補服;七月十九,由一等公降為二等公;七月二十五,由二等公降為三等公;七月二十七,年羹堯奏報接任日期,並不謝恩,革去杭州將軍,降為閒散章京。八月初十,由三等公降為一等精奇尼哈番,這個滿洲話的世職,比公爵低得多,相當於一品武將;過了四天又降為阿思哈尼哈番,相當於從二品武將;八月二十七日再降為阿達哈哈番,只相當於從三品武將了。
到了四月裏,先革陝西巡撫胡期恒的職,接著將年羹堯調為杭州將軍,川陝總督派岳鍾琪署理,撫遠大將軍印收繳。上諭由吏部咨行,四月十八日到西安,上下都震動了!
「那就是了!」朱真說道,「準定改姓生吧!」
朱真本來是可憐他,此時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對英雄的一種褻瀆。便照他的話,盡力想忘掉他曾做過大將軍,穿過四團龍的補服,極人臣未有之榮,然而他辦不到。
「咦!」朱真詫異地問,「將軍怎麼會知道?」
「是的。我話說得不太清楚。不做官,就不會有世俗之所謂貴,富也有限。但是,小康之家,不也能夠適意嗎?」
「將軍,」他說,「將來不管生男生女,我必視如己出。但是,這姓呢,是暫時姓朱,將來歸宗呢?還是仍舊讓他姓年?」
「我知道。」朱真大大地喝了口酒,為自己壓驚。
「你說的是哪些流言?」
「是!」
「那就是我公所說的那句話了,人生貴適意耳!」朱真說道:「我看有許多言官,既富且貴,找個人參一下,得大名而去。回到故鄉,還在中年,置下良田華屋,坐擁嬌妻美妾。人生到此,夫復何求?」
「狠心的事,還在後面。皇上拿一母所生的胞弟,發到陵上去住,太后要跟小兒子住在一起,皇上說什麼也不肯。老太后這才一頭撞死了的!」
福敏說:「道經江南地方,一路密訪年羹堯行止,皆云到浙之日,隨從尚有千餘人,馬匹亦多。將軍署中,人眾難容,另造房屋百餘間居住,所有誘引兵丁之言,如云:『爾等聽我說話,不憂窮苦。』並合杭州知府隨時給發兵餉,不許遲誤。且代為籌畫馬價銀兩,百計市恩是實。」
「是!」
朱真想了一下,覺得有個疑問很有趣。「將軍,」他問,「當時你不做這件事,十四阿哥是不是就會帶領兵馬殺進京去呢?」
年羹堯一面用手指在桌上畫,一面講解,說這血滴子是一個皮袋,口徑大可尺許,袋口有極深的摺,自然封合,只留碗口一個口子。襞摺上鑲極鋒利的刀片,另一端用一道鋼圈綰合,如果將皮袋的襞摺拉開,刀片亦就直豎,一鬆手襞摺就縮回,刀片便斜著臥倒,一片接一片,形如車輪。
「聽人怎麼說?」
於是年羹堯招招手,命聽差去取了一部《浙江通志》來,查出洪武年間桐鄉有個縣官叫生用和,是有政聲的循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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