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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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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十九

聽得這話,她有困惑的表情。「朱二哥,」她問,「你怎麼這麼說?莫非,莫非他沒有跟你說明白?」
「我也不知道。你我現在都是聽天由命,不過有一點是我自己可以作主的。」
小鶯兒就是朱太太的女兒,年方十歲,為舅母接了去玩了,一時接不回來,朱太太怎麼能走?
還是曾蓮青大方,靜靜地叫一聲:「朱二哥!」
劉虹微笑著點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話,她覺得她好幾天以來的心事,此刻是最適宜吐露的時候。不過,話是如何說法?應該好好想一想。
一聽這話,朱真突然一陣興奮,胸口似乎被堵得透不過氣來。定定神,徐步踏了進來,抬眼一看,驚喜莫名,怔怔地把一雙眼睛定住了。
「沒有什麼不妥當,不過,老二,有一件事,你能做得到,就很妥當了。」
「但願如此!」劉虹正色說道,「不論怎麼樣,楊大爺這番古道熱腸,我們總是感激的。」
石門城小,由南到北,穿城而過,亦費不了一頓飯的工夫。沿河走到較為僻靜之處,柳蔭下繫著一條烏篷船,他站住了腳。
「佩服我?」劉虹又恢復了那種嬌憨明快的眼神,「為什麼?」
「怕你會不喜歡我的孩子。」
話說得很直率,也很透徹。這種緊要關節上,無須客氣,楊介中點點頭說:「遵命!我盡速籌備,其實已經買好了兩百畝地在那裏了。年將軍另外給了一筆錢,到臨動身時,我有細帳給你。」
「剛才有人來通知。有四輛車到乍浦,沿途不能查的,搭那一輛到了海寧縣境,另外有人來接應。」
「一定不會虧待你!」
「我這話是真的。」
「朱二哥,」她說,「我也不能完全不告訴她,拿一些給她看,行不行?」
「沒有。」
「怕我,怕我什麼?」
「喔,劉姑娘!」楊介中看著朱真問道:「貴姓是朱?」
「我把篷拉大一點。你會不會覺得冷?」
「從寧波出海,到日本。」
笑容滿面的朱太太,輕輕說道:「老二,恭喜你!」
「楊大哥,」她說,「如今是禍是福同當了,這些東西也該分一分。」
「劉。我是單名,一個彩虹的虹字。」
「吁!」朱真吐氣出聲,「嚇我一跳!我以為什麼事?我不懂你為什麼有這樣的想法?真正叫杞人憂天。」
「二十五?」朱真問道,「你到年家多少年了?」
「劉姑娘,這不是害羞的時候,請你聽我說。」等劉虹抬起頭來,楊介中接口說,「如果罪及妻孥,將來你的孩子還得改姓——」
「哪一點?」
「哪一句?」
但是這個辦法不一定辦得到,因為一行大師也許為了一寺的安全,不肯負此重任,所以事先不便明言。劉虹也贊成這個辦法,相偕到華藏寺,與方丈秘密陳情。一行大師慨然應諾,卻指定要楊介中到場交納,為的是他自明心跡,要找個見證人。
「一個?」朱真知道她沒有聽清楚,「我不是指你娘家。」
「他說你很忠厚,而且有俠義心腸。他說:『我如今倒楣了,平時受過我好處的人,見我就像見了瘟神惡煞似的,避之唯恐不遠。只有朱某人,素昧平生,承他敬禮,始終如一,這是個可以託生死的朋友,一定不會虧待你。』」劉虹說到這裏,甜甜地一笑,略帶頑皮地問道:「他說得對不對?」
朱太太覺得不必客氣的好。不過,「我總要帶他們到廚房裏才行。」說著,她跟阿雲一起去了。
朱真深感欣慰,覺得可以談談她的身世了,便即問道:「你姓什麼?」
劉虹靜靜地聽完,將眼垂了下來、是很認真地在考慮的神氣。
「喔,沈福!」朱真點點頭,心裏的話很多,不知該說哪一句。
她靜靜地坐著,但臉上並無強自克制的表情,而是安詳恬適,似乎在思索什麼有趣的事,微微地含著笑容。
「怎麼,知道我姓楊?」
「寫得出這樣的話,其人心腸可知。」朱真向哭紅了眼睛的劉虹說,「看來你我從此必須隱姓埋名,老死岩壑了!」
「我在想,人生何必富貴?」朱真感歎著,「若能像我們現在這樣,就是神仙了。」
匆匆飯罷,為了不驚動鄰居,都不敢高聲說話,同時也不知從何說起。一切是那麼倉促,一切是那麼茫然,只有默默地接受冥冥中的安排。
這個「他」是指年羹堯,朱真知道她的困惑是什麼,隨即答說:「說得很明白。不過,為了遮人耳目,你算是家嫂的表妹。這一點,要裝得很像。所以,我們暫時不必有——」朱真用力說了出來,「暫時不必有夫婦之實。」
「對不起!我以後不會提到這個字了!」
於是朱真輕輕地把活板推開,船篷上開了一條縫,又正逢月到中天,銀光直瀉,只和_圖_書見劉虹裹著一條薄被,兩條渾圓的手臂,伸在被外,手中握著她自己的一彎黑髮,斜睨著他。
終於是朱真忍不住了,輕輕叩一叩板壁問道:「你睡不著?」
「朱二哥!」劉虹對他的一舉一動都很敏感,「你在想什麼?」
「走到哪裏?」劉虹問說。
「不必給我,交代劉虹就可以了。不過,」朱真顯得很焦慮地,「家嫂為何不曾接來?」
打發了轎子,那名叫阿雲的侍兒,扶著曾蓮青到朱太太臥室。朱真不便跟進去,與老蒼頭在廳中敘話。
「不要緊!」沈福說道,「過幾天我再把朱太太送了去。」
「有的回娘家,但多隨其便。唯有我。」
這時沈福亦已回到原處,看見楊介中又驚又喜。「我一直在外面等,不知道楊大爺何以不來?心裏急得不知怎麼才好!哪知道楊大爺已經到了!」他問,「楊大爺都認識了吧?」
「喔,你今年多大?」
「不!」劉虹毅然決然地答說,「我不到外國。」
好不容易捱過三更天,沈福在堂屋裏輕輕叩了兩下板壁。朱真便站起身來說:「是時候了!」
「好!這個姓好。」楊介中接著說,「是這樣,也還是在舍間待產之後,再帶著孩子,轉往朱兄所說的皖南萬山叢中。這一層,且等到了舍間再議。」
「是的。」
「怎麼辦?」劉虹問朱真。
「你看我這麼年輕,」劉虹答說,「我今年二十五。」
「你姊妹有幾個?」
「朱少爺,我本來叫年福,現在改名叫沈福。」
「男女不都一樣嗎?」
「不必如此!」朱真說道,「表妹,請你保重!讓我好對得起人。」
「我們生死都在一起。」
「都散了?是自己願意走的?」
朱真點點頭,轉眼去看劉虹,她把頭低了下去,臉上微現紅暈。
及至年羹堯事敗,貶為杭州將軍,江湖盛傳他「一夜連降十八級」,窮鄉僻壤,都在傳說年大將軍的新聞。入山極深,足跡不履城市的楊介中,方知自己勸他的話,真是不幸而言中。感念舊情,耿耿難安,所以在半個月前悄悄到杭州去看過年羹堯。
「真的?」
「是的!都認識了。轎子到了。走吧!」
由此而始,喁喁細語,互訴身世,一直到曙色將動,方始由朱真戀戀不捨地將那塊活動隔板拉上。
朱真這才發現,四下無人,是換車的極好機會,因而也上前幫忙。等阿雲探頭出來,立即伸手扶住,輕輕向懷中一帶,等於是拖了下來的。及至劉虹出現,他可不敢用對待阿雲的辦法,怕把她拖得摔一跤,所以用很清晰的聲音說:「我抱你下來!」
「嫂嫂說。」
「這不是說客氣話的時候。」楊介中說,「說實話,我亦不是對你們兩位有什麼特別的感情,只是報答將軍。只望你們能夠達成將軍的心願,我這點心就不算白費了。」
看她並無畏懼之色,朱真反倒要提出警告了:「嫂嫂,這件事搞得不妥當,會有極大的麻煩。」
她牽著他的手,伸入夾被中,去撫摸她的胎兒在動的腹部。隔著紡綢的褻衣,他覺得她的微隆的肚腹,光滑異常,感覺上非常美妙。但他不敢留戀,很快地將手抽了回來。
於是朱真與朱太太又復入內,將一切情形告訴了劉虹。她戀戀不捨地說:「丟下表姊走了,怎麼行?」
「大嫂,小鶯兒還在她舅舅家呢!」
「朱二哥!」曾蓮青抬頭說道,「患難相從,以後一切都要倚仗了。」
「也好!」朱真忽然想到,她也是尋常女子,有這麼一批珠寶在手,渾若無事,是不是修養高人一等呢?
「不是忌諱,我怕我的話太直率,不大中聽。自古以來,非分之財,足以敗身。所以我不願意打開來看,怕會受了引誘,心神不寧!大嫂人很賢慧,但到底也是世俗婦人,所以你最好也不必給她看。」
「但願我是杞憂。」
「我是有點怕。」
這對朱真來說,自有鎮撫的作用,不過總覺得彼此的關係,十分尷尬,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樣才是最合適的態度。
「是的,日本。」
「那麼她呢?」朱真指著劉虹說。
「唉!」朱太太不以為然地,「暫時分手幾天,你何必這樣。來,我們先吃飯,吃完了再說。」
「是,是!我知道。」
「到外面去了!大概是在等車子。」阿雲答說。
朱太太已經被看管了,吉凶莫卜。楊介中已經有了打算,在杭州要設法營救。在這裏,不必告訴朱真,免得徒亂人意。
「我們幾個只好安步當車了。」他說,「好在不遠。」
到得傍晚,一乘小轎,悄悄到門,陪來的是一個老蒼頭,一名侍兒。那老蒼頭,即是前一天在將軍衙門,侍候過朱真的年家老僕,做事十分和*圖*書老練,稱朱真為朱少爺,叫朱太太卻是「表小姐」,一聽便知道他家小姐「曾蓮青」跟朱太太是表姊妹。
「你摸!」
楊介中首先問了沿途的情形,特別是一路有無形跡落入公門中人的眼中,以及有無可疑之人窺伺。及至細問明白,不免憂形於色,但憂色一現即消,代之以欣慰的神態。
到天目山已經快一個月了。劉虹住在楊家,朱真則借住在一座古剎華藏寺中,每日裏讀書看山,間日一赴楊家,但跟劉虹相見的時候不多,日子過得很閒逸,但也很沉悶。
「是。」
這四輛沿途不查的車,朱真知道,必是掛著將軍衙門的旗號,駛往乍浦防守海口的都統衙門,輸運軍需。機會是好機會,但想到有一大障礙。
「我娘家姓劉。」
「一個。」
「當然是因為你留著他的骨血。」
看她臉微側著上望青天,睫毛的閃動,發出亮晶晶的光芒,朱真不由得在想,女人畢竟還是深沉的可愛。
原來此人就是楊介中,自從勸年羹堯急流勇退,不見採納,便趁歲暮回鄉的機會,一去不返西安。年羹堯倒很念舊,專差送了兩萬銀子給他,使得楊介中既感且慚,卻不知如何報答。
「好!」朱真毅然決然地說,「我聽你的話。」
「我想到,憑這些東西,可以幫助你創一番事業,我就興奮了!」
於是當天開始,便動手收拾行李,雇定了船隻,及至動身有期,朱真才說了他處置那一囊珠寶的辦法,交給華藏寺,請方丈一行大師收藏。到得事定,一半捐獻,重修寺貌,再塑造金身;一半留給姓「生」的孩子。
「就是此去直到萬山叢中,我們一直是這樣,算是親戚。」
「我帶來一點東西,只怕不容易脫手。」劉虹將放在身邊的一個包袱捧了給他,「你慢慢兒看。」說著向窗外看了一眼。
「有沒有孩子?」
「這個名字很好聽。聽你口音是山東?」
「這,也許是我看得多的緣故。」說到最後一個字,她趕緊又說,「朱二哥,你不會罵我太狂妄?」
「我想不要緊了!」他說,「我得把以後的計畫,細告兩位。」
「是!請說第三種情形。」
每次見了楊介中,少不得要談年羹堯,不知他的命運如何?當然也要談到他的寡嫂。楊介中總是說已經派人去接,不日可到。
「其餘五個呢?」
「尊駕貴姓?」那人問朱真。
等他領頭出了圍牆,來了兩乘小轎,楊介中指揮著讓劉虹主婢各坐一乘,揮一揮手,轎子抬起就走。
朱真自己已覺得有些刺耳,便點點頭說:「好。你叫她表姊,我仍舊管她叫大嫂。」
「你問她!」朱真指著劉虹說。
劉虹不答,直到他再催問時,她才答說:「你這話問得好像多餘。」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在朱真還是生平第一遭,頓覺渾身不自在,渴望著脫出這個窘境。但一看到曾蓮青,就像加了一副腳鐐,動彈不得了。
於是朱真仰起身子,將竹篾編成、塗了黑漆的船篷推開尺許。穹宇澄藍,圓月高掛,飄浮著淡淡的幾抹微雲,那高爽明淨的景色,使得人的心境也開朗了。
「在西安,我在屏風後面看見過楊大爺。」劉虹說道,「楊大爺還記得記不得,那天你喝醉了,宿在書房,伺候你的,就是我的丫頭。」
「這才是。」劉虹停了一下不聽見他開口,便即催問,「你剛才的話沒有完。」
「第三種情形,我想不致於發生,就怕——」楊介中說,「滿門抄斬,還要細查家屬下落,那時劉姑娘的行跡恐怕藏不住,非走不可。」
「二十——」朱真少說幾歲,「整二十。」
聽得這話曾蓮青將頭低了下去。朱真癡癡地笑著,什麼話也沒有。
曾蓮青抬頭看了看,微笑答道:「朱二哥是叫我?」
「那麼,散到哪裏去了呢?」朱真問說,「回娘家?」
談到這裏,只見朱太太臥室的門簾掀開,阿雲走出來說:「朱少爺,請進來!」
「怕什麼?」朱真安慰她說,「不要怕!決不會走到最壞的那一步。」
這片刻相處,朱真已有如飲醇醪、陶然飄然之感。他也毫不掩飾自己的感覺,傻傻地望著她笑。
「好說,好說!」朱真望著他嫂子說,「只怕曾小姐還沒有吃飯?」
到得堂屋裏,沈福迎上來說:「朱少爺,恐怕今晚上就得走!」
「我在想,若是我有那麼一囊價值鉅萬的珠寶,只怕會神魂顛倒、坐立不安。而你,一點都看不出。」
她翻個身,將被子往上一拉,照他的話做了。
「是送回將軍家?」朱真問說。
「我知道。不過,」劉虹將淚水抹去,看著月亮說,「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福氣?」
這才真是可以託生死的國士。https://www.hetubook.com.com年羹堯想到愛妾有孕,想留下一枝根苗,也是在見到了楊介中,方始下的決心。選中朱真,以及如何脫身,如何轉道,也都是楊介中的策劃。
「自然成為朱太太。」楊介中答說,「反正情勢不論如何演變,兩位總是白頭偕老的了。」
年羹堯在這年十二月定罪的消息,傳到新安江上、萬山叢中朱真與劉虹隱居之處,已在下一年二月裏。一共九十二款大罪,應該明正典刑。奉旨「令其自裁,子年富立斬。其餘十五歲以上之子,發遣雲貴極邊煙瘴之地充軍。妻係宗室之女,著遣還母家。族人為官者俱革職。家貲抄沒入官,其嫡親子孫將來長至十五歲者皆照遣,永不赦回。有匿養其子孫者,以黨附叛逆治罪。父年遐齡,兄年希堯革職免罪。」年遐齡已經八十多歲,本亦在處死之列,由於大學士朱軾力爭,方得免死。
「楊大哥的話不錯,我們帶到山上亦無用處。我看——」朱真沉吟了一會說,「我有個辦法,不過以不說破為宜。」
「說,說,」劉虹身子向前俯一俯,「朱二哥,你怎麼這樣子說?你我之間,難道還有什麼忌諱?」
「我的人緣一向好的。」劉虹說,「何況,何況是我表姊!」說著,抿起嘴笑了。
「跟你說實話吧,我用盡全力在拉住我自己的手,不讓它再從你的肚子上摸下去。所以根本沒有感覺到,孩子是不是在動。」
「是!」劉虹拭一拭淚,默默地走了出去,手裏提著一個包裹,阿雲提著一隻藤箱,朱真手裏什麼都沒有,跟著沈福在黑影裏出了大門。連道聲別都沒有,因為怕鄰居聽見。
朱太太心裏也是七上八下,好不是滋味,不過她不能不強自支撐,便拍拍劉虹的背說:「好好走吧!你們到了那裏,我跟著也就來了。」
「那好!大嫂,你趁早把小鶯兒接了回來。」朱真又問:「什麼時候走?」
話沒有說得完全,不過意思是很明白的,唯有她是年羹堯親自為她擇配的。
「不!」楊介中一手撳住袋口,不讓她將珠寶倒出來,「庶人無罪,懷璧其罪。我不要,這只有替我帶來禍害。就是你們在路上亦該小心!」
曾蓮青的表情改變了,是感激而充分瞭解的神情,低下頭去答了一個字:「是!」
「好啊!」
就這時人影已清楚地閃現了,前面一個四十來歲的讀書人,後面跟著一個小廝,提著兩隻鳥籠。那人步態安詳,真仿佛來溜鳥似的。
「說得是!」朱真向來人說道,「請你上覆楊大爺,我們從此不來往了。請楊大爺只當世界上,從此沒有我們這兩個人!」
「指我?」朱真將她的話合在一起想了想,很不安地問:「你是怕我?」
「還不是一樣。」朱真問道,「我能不能把活板打開?」
「今天沒有風,不會。」
剛說到這裏,劉虹走了來探問杭州的情形。楊、朱二人將相談經過都告訴了她,劉虹一言不發地走回臥室,將那一囊珠寶取了來交給楊介中。
朱真剛剛開口,劉虹便拿他的聲音打斷。「朱二哥,」她說,「以後是一家人了。這麼叫法,似乎不通。」
「你會受涼,把膀子放進去。」
「敝姓楊,草字介中。這裏不是說話之處。」楊介中忽然側耳靜聽了一會,欣然說道:「可以走了!」
「本來就是杞憂。」朱真說道,「你想,這本來是我許了將軍的,如果我不喜歡你的孩子,我怎麼會答應?何況,我天性就喜歡孩子。」
「咦!」劉虹詫異地,「孩子在動啊!」
當然楊介中少不得加以安慰,「我想決不會落到那麼不堪的境界,」他說,「不過不能作一個最壞的打算而已。」
聽到「年家」二字,劉虹急忙一望窗外,顯得相當緊張,朱真知道自己不夠警覺,不免歉然。
於是劉虹略張雙臂,朱真攔腰一抱,搶步進入廢園,掩在裏面圍牆下。只聽車聲轆轆,由近而遠,復歸寂靜。
「直隸,不過鄰近山東,是滄州。」
於是他說:「你今天晚上跟家嫂一床睡!本來應該單獨替你準備一間屋子,無奈家境貧寒,只好委屈你了!」
「摸到沒有?」
「表妹,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說?」
朱真躊躇了一下說:「看來也只好如此!可是以後呢?」
劉虹聽得這話,又把身子翻了回來,側面看著朱真,眼光閃爍,含著笑容,但有些不信的神氣。
「喔,」朱真對她突然改變的說法,頗感困惑,「你是怎麼在想呢?」
「我不是指那件事。」她回過臉來,看著他說,「我是指你。」
「表姊,」劉虹忽然掉下眼淚來,「我真捨不得走。」
好久,她都不曾開口,朱真可忍不住了。「你在想什麼?和圖書」他問,「想得這麼出神。」
朱真聽得這番話,自然深感安慰,但也不能厚著臉說人家稱讚的話,隻字不虛。想一想答說:「他的話有一句是說對了的。」
「我家老爺讓我跟朱少爺說,最好三天之內就動身。」
她的眼睛發亮,是真的有著出自衷心的喜悅。這使得朱真又困惑了,莫非故主的恩情,一點都不念。
楊介中的計畫是,由石門往西,轉陸路入天目山,在他家暫住,然後等候進一步的消息,再定行止。
「將軍獲罪決不可免。但得看罪的輕重。」他說,「如果及身而止,罪不及妻孥,是上上大吉。劉姑娘在舍間待產以後,不論男女,都交給我好了。」
「已定規了。」朱真插了一句,「改姓生,生生不息的生。」
「可以!」朱真找到談話的頭緒了,將他們叔嫂所設計的,以曾蓮青婚事有糾紛,來了還要送她回去的藉口,告訴了沈福,並又叮囑:「我們跟左鄰右舍的感情很不錯,或許有人關切,有人好奇,會來打聽,請你關照丫頭,說話要留神!」
「不!」劉虹搶著說,「不完全是。」
「啐!」劉虹紅著臉笑了。
劉虹卻收斂了笑容。「咱們談點正事,好不好?」她問。
「最好暫且不圓房,讓她跟我一張床睡。」
這就是說,罪名不會及身而止。這一點,朱真並不覺得意外。他已不止想過多少遍了,當即答說:「楊大哥,我想要趕快走了。為什麼呢?第一,再下去,天要冷了,雨雪載途,種種不便;第二,劉虹身懷六甲,到臨盆時候動身,尤為不妥。既然消息如此,不必再等,以免自誤誤人。」
「喔,啊,不!」朱真急忙改口,「曾小姐!」
「我很佩服你!」
「這都歸我,請你放心。不過日子恐怕不能太快,因為要另作安排。」
「啊!」朱真盡力克制著綺念,根本就把這個目的忘掉了,赧然地答說:「我不知道。」
「沒有,沒有什麼!歇一歇就好了。」劉虹問道,「沈福呢?」
「是啊!」朱太太說,「我該到廚房裏去了。」
「不必!表姊請坐,讓沈福跟阿雲去。」曾蓮青隨即吩咐,「阿雲,你去看看。」
所謂「請你保重」,意思是提醒她當心安胎。劉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將身子轉了過來,但頭還是低了下去。
話雖如此,他卻沒有見過劉虹,現在聽她提及往事,喚起了清晰的記憶。那天是年羹堯從軍前回來,邀他商談進兵的方略,楊介中的獻議,深為年羹堯所欣賞,頻頻勸酒,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半夜醒來不明身在何處,只看到一個極美的妙齡女子,蜷縮在他腳下。叫醒了一問,方知此處是年羹堯的書房,她是五姨太的丫頭,名叫春紅。
「不,不!你說得對。見慣了就不在乎了。」
到得天明,到了一座小城。沿著運河往北,進南門不遠,車子停了下來。朱真下車一看,是個圍牆完好,內中瓦礫遍地的廢園,正待動問時,只見沈福匆匆奔到後面那輛車旁,連聲喊道:「阿雲、阿雲,快扶下來!」
楊介中主僕不在船上,在鎮上投宿。沈福與船家睡在尾艙。中艙只隔一塊活板,朱真與劉虹分睡兩面,夜深不寐,都在猜想,不知對方此時在思量些什麼?
這晚上,泊在一處小鎮之外,河面很寬,月色如銀,朱真很想上岸去走走,又怕搭跳板要驚動船家,寄人籬下,受人庇護,應該自己知趣,所以早早就躺下了。
默然半晌,曾蓮青終於抬眼看了他一下,眼中的言語是在詢問:你怎麼不說話?
「總得過了三更天。」沈福說道,「得悄悄兒走一段路。車子停在城門口等。」
「那麼還有什麼原因呢?」
「要等到什麼時候?」劉虹有些焦急,「叫人瞧見了怎麼辦?」
朱真將包袱接在手中,從沉甸甸的感覺中,料知必是珠寶,「慢慢看」的叮囑,是提醒他財不露白。而朱真卻根本不想看,措大暴富,會失神落魄,不如不看。於是,他將包袱交了回去,心裏在想,最好連嫂子都不必看。
劉虹正要答話,只見門簾啟處,探頭進來的是朱太太。她的眼尖,一眼看出,立即站了起來。朱太太搖搖手說:「你請坐!」接著向朱真使了個眼色,示意要他出來說話。
「請問,稱呼呢?」曾蓮青說,「稱呼也不改?」
話剛完,圍牆缺口處人影一閃,劉虹眼裏閃露了光芒,輕聲對朱真說:「你別響,我來應付。」
「日本?」
何以如此匆促?朱真愣住了,朱太太便輕聲說道:「是今天晚上走的好。我也是她來了以後才想到,北方口音,冒充我的表妹,只怕沒有人肯信。不如今https://www.hetubook.com.com天晚上就走。」
「我又想到,我肚子裏的一塊肉,終於付託有人,能為他留下一枝根苗,我也會很興奮。不過,」她的聲音低了下來,「不知道是男是女?」
「越說越妙了!怎麼會不知道?」
劉虹的眼睛頓時發亮。「謝謝你!」她說,不過聲音極低。
「我也在乎的!有時候我想想興奮得睡不著覺。」
「家嫂——」
「有這樣一件怪事,不,」朱真的寡嫂朱太太急忙改口,「是喜事!天外之喜,想都想不到的。」
朱真為她所鼓勵了,決意打破僵局,他覺得他應該祛除她的疑懼。而她的疑懼,他可以想像得到,是不知如何跟第一次見面的陌生男子,同床共枕?
楊介中不知他們倆已有什麼成議,只是聽他們如此表示,沒有不信的道理,所以很誠懇地,默默地表示讚許。因為話中已聽出來,他們是表示決不會連累他。
「是啊!」劉虹反問,「你呢?」
「一切都過去了!」劉虹強自振作,「但要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了才行。」
杭州十城門,旗營靠近西湖,所以將軍衙門的車子停在清波門,而海寧、乍浦是在東面,所以摸索著上了車。一開城門,繞道往東,徹夜急馳,輪走如雷,朱真顛得屁股都疼了,而心裏卻是惦念著劉虹,別震動了胎氣。
「那就好!」劉虹笑道,「孩子大概也聽見你的話,高興得在跳。」
「楊大爺,你不認識我吧?」劉虹問。
「原來是五——」楊介中突然頓住,因為「五姨太」這個稱呼,不宜再用。
於是朱真想起一件事。「家嫂不知道怎麼樣了?」他問,「也不知道哪天才能接了來?」
朱真長長地透了口氣,細看劉虹,只見她首如飛蓬,神情委頓,不由著急地說:「你怎麼了?可千萬病不得!」
「這有個說法,說我表妹是鬧婚變,私自從夫家出走,這件事很不安,所以我讓你連夜把她送回去。這個說法,不就面面俱到了嗎?」
「喔,我是說大嫂跟你很投緣。」
「瞧見了也沒法子。」朱真答說,「只好說是逃難的。不,逃荒的。」
中秋的第二天有消息來了。「年將軍已經被捕,專差解進京去了。」楊介中說,「情形似乎很不妙。」
「不過,我可不能管你叫表哥。」說著,她嫣然一笑,態度活潑而自然。
「我想到一件事。」朱真說道,「如果到了你生產以後,又是自由之身,我要明媒正娶,把你當結髮夫妻。」
「大嫂,你怎麼應付?」
說到這樣的話,不必再言「謝」字,而且亦不必覺得受之有愧。大家都沉默著。
「是的。」
搭了跳板上船,劉虹已經安坐在艙中,於是重新見了禮,隨即解纜開船。櫓聲咿呀中,市聲更遠,終於隔絕,到了可以深談的時候了。
朱真頗感意外,但亦不疑有他,只怏怏地說:「只好隨她了。」
「是!最好不提。」劉虹答覆他原來問的話,「到他家前後六年。」
「當然是叫你,不然叫誰?你是家嫂的表妹,也就是我的表妹。」朱真說道,「以後我就叫你表妹好了。」
消息是楊介中送來的,另外附抄了一道皇帝宣示年羹堯罪狀的上渝,說是「今寬爾誅死之罪,令爾自裁。又赦爾父兄伯叔子孫等多人之死罪,此皆朕委曲矜全,莫大之恩。爾非草木,雖死亦當感涕也。」
「都散了!」
這便是海誓山盟了。劉虹感動得又想哭,將一隻手伸出去讓朱真緊緊握著。
「我不走!非要我在這裏,應付鄰居,才不致出事。」
說著,劉虹望著她自己的腹部,朱真便也注視著。初秋衣衫單薄,微隆的肚膚,一注意便看得出來。等她抬眼時,發覺他在看她,益覺不好意思,低下頭,將身子盡力扭了過去。
「是的。我也這麼想。」朱真接口說道,「果真到了那樣的地步,我們倆自有安排,請楊兄相信我們。」
「是的!暫且不改,以兄妹相稱。」朱真喊道,「表妹。」
「摸到什麼?」
原來是指年羹堯的侍妾。她輕聲答說:「一共六個。」
於是第二天一早,朱家叔嫂欣欣然地打掃房屋,預備肴饌。鄰居少不得有人打聽,朱太太便說,她的表妹要來作客。又說,她的表妹是因為婚事不如意,發生糾葛,內情甚為複雜。目前是來暫時避一避,說不定還要送她回去,代為調停,這樣留下一個舉家遠遷的伏筆。
「不願意也不行啊!」
「令嫂貪戀故園,又畏跋涉,不肯到山上來。好在事情做得很機密,官府並沒有注意到她。我想,你就不必再管了,家用有我接濟,盡請放心。」
「朱二哥,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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