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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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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二十一

尤其使得皇帝感興趣的是,羈縻邊疆的手段,看了日記,皇帝向十四阿哥請教,如何「臨之以威」?
「十四叔何以揀在這裏?」皇帝說道,「這裏太小,起居不舒服。另外換一處吧!」
「皇帝連日臨幸,未免榮寵太過。從明天開始,我進宮去吧。」
「但願我猜錯了。」十四阿哥問道,「皇帝,知道你出生在何處嗎?」
十四阿哥又覺得不向皇帝行禮,於心不安,所以還是辭謝了。
「兩后並尊,有何不可?」
「既然不合禮節,就不必談了。」十四阿哥說,「如今,只有第二個辦法,提早駕幸熱河。」
即使如此,皇帝已覺得獲益不淺,因為畢竟是十四阿哥親自策劃指揮的大戰役。調兵遣將,行軍運糧,所記的實在情形,跟想像是大不相同的。
於是十四阿哥又想;此事的癥結已不在皇帝,而在皇帝的生母李氏。眼前唯一可以採取的手段是,先派親信到熱河去一趟,打聽李氏的情形。或者,可以探探她的口氣,甚至勸一勸她。
「這倒是件麻煩事。」
「當然!」
終於皇帝從沉思中回到現實,視線觸及他所穿的長袍的顏色,提醒他自己是什麼身分——他穿的是只許御用的明黃色。
「這一下,當然哭壞了?」
「尊封的冊文,如何措詞,皇帝應該考慮。」他停了一下,怕皇帝沒有聽明白,又作補充,「尊封先朝妃嬪,自然因為事先帝有功,是何功勞,似乎很難說得明白。」
很不平常地,太后召見十四阿哥,是派的一個首領太監名叫佟煥的來傳懿旨。話說得很懇切:太后有事,非得十四阿哥才能辦,務必請去一趟。不然,太后來看十四坷哥。
「追問誰呢?問呂大防?」
第二天下午時分,皇帝就駕臨了,接續前一天的話頭,將進兵之路完全講解清楚。
這個難題是皇帝承認不承認生母?如果承認,立刻又生出一位太后,置當今太后於何地?如果否認,皇帝於心何忍?清朝以孝治天下,皇帝不孝,國將不國,這件事太重大了!
「錯了!」十四阿哥毫不客氣地說,「宋朝劉后垂簾,呂大防為李宸妃爭喪儀,劉后以為是趙家家事,呂大防以為皇室的家事,即是國事。這話一點不錯。太后以天下養,何得謂為家事?自然是國事。」
「再好不過?」十四阿哥問道,「我怎麼沒有聽說?」
「是的。」十四阿哥答了這一句,卻又緊自沉吟,皇帝不免奇怪。
「十四叔,」皇帝還了一揖,「我到你書房裏坐。」
太后鈕祜祿氏聽完他的見解,心裏像吃了螢火蟲似地雪亮。十四阿哥的意思是要她同意,想法子將皇帝的出生之謎揭破。因為她不能跟宋朝的劉后比,尤其是她沒有垂簾聽政,並無不得已的苦衷。
不過恐懼在心裏,表面必須沉著,這是皇帝常常在告誡自己的話,所以他此時仍以從容不迫的聲音答道:「十四叔錯了!讀書養氣,所為何來?而況我受皇考付託之重,謹守神器,何能自己管不住自己。」
這一說皇帝疑雲大起,亦不免恐懼,怕是先帝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要抖露。在雍正那十三年,他不知受了多少驚恐,勉強能夠保持平靜,方喜一切都已過去,心境可以輕鬆,誰知還有波瀾!
「那可是再好不過的事。」太后很清楚地說,「這件事我委託十四爺全權辦理。只要不牽動大局,我無不同意。」
「為什麼?」
聽這麼一說,皇帝像突然打擺子似的,渾身發抖,好不容易地才吐出兩個字來:「是她?」
於是,皇帝挑個陪太后一起吃飯的機會,從容問道:「皇額娘,兒子到底生在哪裏?」
受命來揭破這個謎的十四阿哥,反覆思考,始終沒有想出一個理想的辦法,如何能夠保證他在說破真相以後,皇帝不會感情衝動,做出令人驚駭的舉動來。
十四阿哥也知道此舉不合禮節。從來省親,沒有父母自己送到兒子那裏去的,若是如此,名為「就養」,派人迎接到任所,出城十里,跪接慈駕,同城的文武官員,執世侄之禮,搞得好風光、好熱鬧。如果皇帝是迎養太后,當然亦可照此辦理,無奈不是!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皇帝笑道,「十四叔肯進宮,至少有一好處,我不必趕著日落以前,必得回宮。不過,十四叔住在宮裏,亦有許多不方便。我想,在圓明園請十四叔自己挑一處地方住,那就方便得多了。」
「不忙!」十四阿哥答說,「我包皇帝吃得到。不過,不是在這幾天。」
當然,他的堂兄弟都在跪接,十四阿哥感念胞侄的情意,而且亦無法躲避,只得出廳迎接,長揖不拜。
十四阿哥點點頭,表示充分同情的態度。「如果不是君臨天下,一言一動皆可為天下法,事情就不會這麼麻煩了!」他想了一下說,「如今當然是安排你們母子見面,為唯一大事。我想,有兩個辦法。」
「是國事亦無礙為母后上尊號。」
「有人說,兒子是生在熱河。」
「十四叔,我幾時說了話不算話?」
十四阿哥不即作聲。他覺得太后這一問,非常重要。如果公開宣佈,皇帝的出身是如此,難免引起臣下一種異樣的感覺,而況生母是漢人,可能會引起皇室之中的非議。倘有心蓄異謀的親貴,以此為名,企圖製造宮廷政變m.hetubook.com.com,引起另一次慘酷的屠殺,那就悔之莫及了。
這一問,皇帝神色大變,所有的疑問,都集中一個假設上了!「莫非、莫非——」他無法說得下去了。
「是!」皇帝答應著,將胸挺了起來,「請十四叔直言無隱。」
雖然十四阿哥不願再提往事,太后卻覺得既然已經說了,就索性說明白些。「事情弄得這麼糟,說起來,八阿哥也不能說沒有責任。」她說,「當初把他封為親王,讓他議政,原以為你最聽八阿哥的話,指望他能顧全大局,勸一勸你。哪知道八阿哥,唉!」她無法再說得下去了。
「不!這裏好。」十四阿哥指著窗外說,「我愛這些桃花開得熱鬧。」
太后自然照辦,午正時分,叔嫂倆又見了面,跟從前一樣命太監、宮女回避。不到六十歲的佟煥,對於皇帝出生經過完全明瞭,不必回避。
「由宮裏問到宮外,及至問清楚了真情,仁宗召宰相來,第一道上諭,是派兵看管劉后的家屬。」
「噢!」皇帝是有些不信的神氣,「真的嗎?」
「知道啊!仁宗怎麼樣?」太后問說,「仁宗不是李宸妃生的嗎?」
「是的!呂大防告訴手下說,紙裏包不住火,皇上遲早會知道這件事,母子天性,一等知道了,一定要追究這件事。咱們得為自己留個退步。」
皇帝這回已定了主意,非看「十四叔」不可,挑了一天,微服簡從,悄悄地到了十四阿哥府裏,將及門時,方始傳旨,十四阿哥不必行禮。
「結之以恩!十四叔說得不錯。不過!」皇帝又問,「若能臨之以威,結之以恩,擱在一起表示出來,不就好嗎?」
打定了主意,便即開談,是從西北西南的形勢談起,以青海為中心,談進兵之路有幾條。沿途山川關隘,攻守之間,宜乎格外注意者何在?哪裏是必爭之地,哪裏是屯兵之處?就著地圖,口講指點,十分詳細,談到宮門將要下鑰,必須返蹕之時,才只談了一半。
「是的。」皇帝問道,「除了打圍以耀軍威外,還有什麼更好的法子?」
如果不知道,怎麼告訴她?告訴她以後,她能不能像她的兒子那樣冷靜?二十多年形單影隻,想念兒子的淒涼歲月,豈是容易捱得過去的?也許她有個想法,如果蒼天垂憐,兒子做了皇帝,她就會平步登天地出了頭。果真如此,就決不能讓她知道真情!
「你讓他們都出去,遠遠回避。」於是佟煥召集職分高的太監,將那座便殿搜索了一遍,所有的太監、宮女都被遣得遠遠地,他自己站在院子裏。殿庭深遠,聽不見,也看不見太后與十四阿哥作何密談。
「是!」皇帝答說,「我要吃我娘製的湯圓。」
到了第二天,十四阿哥果然將他受命為撫遠大將軍以後所記的日記,拿了給皇帝看。名為日記,其實三五天才記一次。起自奉著正黃旗纛出京之日,迄於奉到聖祖駕崩的哀音。記到此處,恰為半本,後半本已經撕去,足見日記未完,不過以後的記事,十四阿哥不願公開而已。
「第一、把你生母從熱河接了來——」
這一問很難回答,十四阿哥此時不能顧到疏導皇帝的感情,只能籠統答說:「盡孝為人子的本分,但忠有愚忠,孝亦有愚孝,皇帝以社稷為重,自能準情酌理,期於至當。」
太后穿的是「花盆底」,跪下容易,起來卻很艱難,因為鞋底中間鼓出一大塊,加以旗袍下襬牽掣,非有人扶,不能起身。見此光景,說不得只好仿「嫂溺援之以手」之例,伸手在她肘彎上托了一把,太后才得起身。
但十四阿哥卻不願領他這個情,唯原因是,處處都有世宗的手澤,容易引起他的感觸。
皇帝畢竟英明,知道自己這話不但失言,而且失卻作為一個愛新覺羅子孫的資格,所以急忙認錯:「十四叔責以大義,我何敢聲辯。不過如何得以稍盡烏私之忱,十四叔總也要為我想一想。」
於是仁宗即刻命駕大相國寺,將宸妃的棺木吊上來,打開棺蓋,面目栩栩如生。虧得呂大防用水銀保存,仁宗才得初識生母之面。
「我是無復生趣的人,多勞皇帝惦念。」十四阿哥淡淡地答說。
十四阿哥忽然靈機一動。自覺是找到了最理想的方式。「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不覺愁懷一寬。
這頂大帽子罩下來,十四阿哥無法推託了,而想到大清朝天下,自己只有知無不言的責任,否則就對不起祖宗了。
「是、是!」十四阿哥搶著說,「有話請太后起來說。」
「以後!喏,」十四阿哥說,「這就得佩服呂大防了,他早看到了這一點,當時回奏仁宗,說李宸妃終於天年,他當時曾勸劉后以禮葬李宸妃,劉后怕這段真情說穿了,皇帝會難過,所以不肯依從。李宸妃的屍首,吊在大相國寺井裏。於是——」
十四阿哥指的這塊匾,名為「樂善堂」,這是皇帝書齋的名字,他正在刻第一部詩文集子,題名就叫《樂善堂集》。不過,十四阿哥指「樂善堂」是何用意?想來總是表示樂於與人為善。
聽到這裏,太后有些不安了,想了一會兒問道:「那麼,仁宗是怎麼知道的呢?」
不過到底曾是聖祖親自選定繼承皇位的人,魄力決斷過人,當即回答:「奏上太后,此事只在太后與皇帝母子之間,說個明白,至於皇帝對生母和*圖*書的奉養,只有實際,並無名分,能這樣辦,庶幾公私兩全。」
「她一個人住。」
「是!是!」皇帝心想自然見過,只是不認識而已,便又問道:「我生母在哪位的宮中?」
「如今不是避暑的時候。」十四阿哥答說,「忽然有上諭臨幸木蘭,難免引人猜疑。」
離宮別苑的規則,不如在大內那樣嚴格,十四阿哥欣然同意。於是,第二天就到了圓明園挑地方住。
「十四叔,」皇帝勉強維持著平靜的聲音,「我想這幾天之中,就到熱河去一趟。」
十四阿哥在想,皇帝對他的生母,不但在名分上要委屈,而且,這個秘密還要盡可能地少讓人知道。倘或傳聞太廣,加枝添葉地說得言之鑿鑿,成了天下一件奇聞,說不定言官就會上摺議論此事。那時情況就相當嚴重了,因為會發生一個絕大的難題。
「只有請十四爺以後別再提了。」
「我愁的是皇帝會動感情,怕自己管不住自己。」
然則何以生在熱河,偏要說是生在雍和宮呢?這是個什麼講究?皇帝百思不得其解。
「是的。」皇帝對「愚孝」二字,頗有警惕,想了一會說,「我想尊封為皇考貴妃。」
話雖如此,他常常派人去看十四阿哥,又要迎他入宮敘家人之情。十四阿哥亦總婉言辭謝,主要的一個原因是,他不願向他的這個侄子行君臣之禮。
照太后的評論,所有王公的福晉之中,她還沒有見過能比得上傅恆夫人一半的。她本來也是漢人,姓孫,照例稱孫佳氏,生得極美不必說,但不是令人自慚形穢,高不可攀的美,而是讓人一見,不論男女都想親近的甜媚。照相法上說,並不算太好的相,而居然已貴為一品夫人,年紀才二十三、四歲。
「喔!」十四阿哥這才想起來,歉疚地說道,「有的。莫非皇帝覺察到了?」
「青海的軍事,十四叔親見親聞,親自指揮過的。」皇帝從容說道,「為了大清朝天下,永固邊圉,想來十四叔一定會指點指點我。」
太后卻不僅是她的話不願洩漏,更有一個意想不到的舉動,不能落入任何第三者的眼中。她站起身來,雙膝一彎跪倒在十四阿哥面前。
「怎麼沒有?」太后很高興地說,「現成有個人在這裏。」
「這倒不知道。」太后問道,「怎麼會呢?」
這個人應該派誰?十四阿哥心裏在想:第一、應該是個婦人,才能接近;第二、應該是個誠懇而令人可親的婦人,才能使得李氏願意接近;第三、應該是個極機警,口才極好的婦人,才能從李氏口中查出實話,並能看情形揭破這個秘密。
「我先說仁宗的生母李宸妃,打真宗駕崩,劉后垂簾聽政,就把李宸妃送到陵上去住,用意是要隔離他們母子。後來李宸妃故世,劉后吩咐,照一般妃嬪的葬禮辦。宰相呂大防便說,李宸妃的身分不同,不能這麼辦。劉后生氣了,說是趙家的家務,不必外人多管閒事。呂大防莫奈何,只好退了下來,想想不妥,就叫人把李宸妃的棺中,灌上水銀,四角安上鐵鏈子,臨空懸在大相國寺的一口大井裏。」
第三天才談到青海,喇嘛勢力的消長與西藏、蒙古的關係,以及當地的民情民俗。談了兩天還未談完。
聽得這話,十四阿哥面現欣慰之色。「皇帝果能以神器為重。不以私情搖惑社稷,我還有什麼畏忌。」他又問一句:「皇上是許了我了,無論如何不會動感情到不能自制的地步?」
「我原未期望十四叔在一兩天之內就能談完。」皇帝答說,「我天天來。」
「話不是這麼說。我哪裏會信不過皇帝?所以不憚煩地一再囉嗦,無非讓皇帝心裏有個準備,我要說一件事,皇帝一定會動感情。」
「既然告訴你了,自然不能攔阻你們母子相會。不過此事須從長計議。」十四阿哥說,「你的生母在熱河。」
「呂大防的意思是,仁宗總有一天會發現真情,一定會問臣下。如果不能不預先站穩腳步,會有大禍。」
坐定下來,十四阿哥說道:「十六年沒有見太后的面了。」
「君無戲言!」他故意釘一句。
事情很顯然的,如果另有生母,當今的太后即無現在的地位。兩后並尊,起自前明,一個是由皇后自然而然升格為太后;另一個才是母以子貴,由先帝的妃嬪被尊為太后。現在的太后鈕祜祿氏,本封熹妃,以後進封為熹貴妃,若非皇帝的生母,充其是只能尊封為「熹皇貴太妃」,決不能成為太后。
「我沒有啊!」十四阿哥說,「我不知道我說錯了什麼話?」
「傅恆的媳婦還是個才女,一肚子的古話,談一整夜都談不完,她的口才又好,平淡無奇的一件事,到了她嘴裏,有情有致,中聽得很。」太后又說,「而且很識大體,我看派她去,一定不會誤事。」
「看起來只有這個辦法。」十四阿哥說,「本來入夏巡幸木蘭,已失卻『避暑』這個題目。我看今年定在五月初起駕吧!」
十四阿哥挑中的一處地方,名為「武陵春色」,因為四周桃花極盛,此時正在盛開,所以又名「桃花塢」。皇帝十五歲時,曾經在這裏讀過書,成親以後,方始移居「長春仙館」,同時也有了一個別號,是世宗所賜,叫做「長春居士」。
沒有尊封為皇貴太妃,在皇帝已經是讓步了,十四阿哥無法反對,只覺得有句話應該提醒他。和圖書
初步結果總算相當圓滿,但艱巨,或者說是麻煩還在後面。這一點,只有十四阿哥看得透。皇帝當然亦見識得到,不過他是當局者迷,所以十四阿哥覺得義不容辭地有負起此艱巨的責任。
「也沒有什麼不能見人的!」十四阿哥一開口仍然有著負氣的意味,「儘管來看。」
「我不敢說。」
「那麼,我去看十四叔。」他向御前大臣傅恆,也是他嫡親的內弟說,「你跟十四爺去說,我去看他,兩不行禮。那總行了吧?」
「嗯,嗯,」太后自語似地說,「仁宗拿劉后沒法子,這一口氣自然出到大臣頭上。他們將來得有一番話說。不錯,屍首是應該想法子保全。」她接著又問,「仁宗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呢?」
「喔,」皇帝越覺困惑,「十四叔是為什麼會為我發愁?」
「有個緣故,真宗的劉后,始終不肯告訴仁宗,所以仁宗也一直以為劉后是他的生母。」
具備這幾個條件的婦人,並不難找,難的是決不能找不相干的婦人,應該在近支親貴的眷屬中去找,因為第一、可共機密;第二、身分相稱,這應該是太后所遣的特使,去向皇帝的生母做說客,當然要很高的身分才配。
「我想到一段掌故,想來說給太后聽,」十四阿哥問道,「太后可知道宋朝有一位仁宗皇帝?」
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父親在親族中間所造成的殘酷醜惡的傷痕,由他極力彌補遮掩,帶來了祥和之氣。阿其那、塞思黑自身的罪名,雖還未獲得昭雪,但子孫已得到相當的照顧,對於他的嫡親的「十四叔」,在私底下更是優禮有加。幾次他想恢復十四阿哥的爵位,無奈萬念俱灰的十四阿哥,堅持不受。
「唉!」太后歎口氣,「只有以後瞧著辦了!」
這話仍舊是含蓄的,但皇帝聽得懂。意思是不能透露誕育皇帝的消息,然則以沒有位號的宮女憑何功勞,越過庶妃、嬪、妃的等級,一躍而為貴妃?冊文中的措詞,豈非甚難?
「都福之庭?」皇帝怎麼想也想不起獅子園內有這麼一處建築,這且不去說它了,皇帝又問:「十四叔,我生母是何位號?」
皇帝將這個奏摺留中不發,但示意近臣,故意將這個奏摺的內容洩露給十四阿哥,看他作何表示。
「是的!」十四阿哥點點頭說,「皇帝的壽辰,本也就該在熱河過。」。
「是的。不過太后可知道?仁宗是隔了好久,才知道他的生母是誰。」
「是你自己說的?」太后困惑了,「你為什麼要這麼說呢?」
「我想沒有什麼不肯的。」太后想了一下說,「等我親自來跟她說。」
「你跟他說過,他應該在關外過生日沒有?」
皇帝有些不耐煩了。「十四叔,」他說,「你竟是信不過我。」
「這話怎麼說?」
這話就像當胸一拳,將皇帝搗得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不然,太后可有兩位,生母不能有兩位!」
「獅子山下那片松林的岔道,皇帝知道的吧?」
「日子可也是真慢。」十四阿哥說道,「有兩年,我是度日如年。」
「十四爺的話,我很感激,你是要保全我們母子的恩義。不過,」太后說道,「揭破真相,對我並無妨礙,只是大家對皇帝的想法會不會跟以前不同呢?」
太后不作聲,喊道:「佟煥!」
「是!」十四阿哥答說,「太后如果已下了決心,此事我願效勞。」
皇帝一聽大為驚詫,但表面上聲色不動,只陪笑說道:「皇額娘不必動氣。兒子是胡說的。」
「在熱河。」皇帝問說,「我出生在熱河?」
這神態就很可疑了,皇帝的感情一下激動了。「沒有亦不妨,母以子為貴,」他說,「何愁沒有尊號?」
十四阿哥感於皇帝的誠意,觀感已大為改變,所以得知其事,深為不安,到這天皇帝駕臨,自己先有所陳奏。
「言重、言重,皇帝天縱聖明,無所不通。我又何能有益於聖學?」
「住在哪裏?」
於是他說:「既然如此,我不能不略貢一得之愚。不過,這不是一兩天談得完的。」
「誰說這句話?」太后勃然色變,「說這句話的用意是什麼?莫非要離間我們母子?」
這樣的反應,在他人看在眼裏,必會驚惶失措,十四阿哥卻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骨肉之間的恩仇經歷得太多了!所以並不因皇帝的激動而慌亂,仍舊保持冷靜,不過很用心地在觀察,在準備皇帝如果問到怎樣的話,該當如何回答。
太后欣然同意。「不過,」她說,「這話我似乎不便說。從來母以子貴,我如果說了這話,皇帝會對我誤會,以為我有意壓制他的生母。」
「噢,」太后打斷話問,「誰敢這麼在仁宗面前說話?」
「至於召蒙古、西藏、青海各地番王酋長來行圍,完事總得十一月裏,趕回去雨雪載途,也是一樁苦事。為示體恤起見,我想行圍一舉,亦不妨提早。另外我生日是在八月裏,在熱河找個寬敞的地方,盛陳儀衛,召宴外藩,各加賞賚。這樣,不就是臨之以威,結之以恩擱在一起辦了嗎?」
「這話,言重了。既是為了社稷,我自然不敢藏私。」十四阿哥說,「我有一本西征日記,所記用兵的心得甚多,幾時可以拿給你看看。」
「喔,請太后明示。」
「獅子園?」皇帝急急問道,「獅子園的哪一處?」
由於一直有事在心,所以跟皇帝在一起時,和*圖*書往往神思不屬,而且有點愁眉不展的模樣。皇帝自然看得出來,終於動問了。
「這是幹什麼?」太后問道,「是讓李宸妃的屍首不會壞?」
「為什麼?」
「行宮之內?」
「唉!」他重重地歎息,「不幸生在帝王家。」
照十四阿哥的看法,劉后當時不便說破真相,是有兩點可以原諒的。第一、當時即使是在皇室中,亦除非像「八大王」那種最近支的親貴,才知道有這樣一個秘密。其次,劉后一直垂簾聽政,如果她的身分有了變化,就影響到臣下對她的觀感,損害了威信,對於國政的處理,即有不利。以國家為重,她之不能宣佈真相是情有可原的。
這樣想著,不由得既慚且感。十四阿哥卻另有解釋:「這裏不是皇帝的書齋嗎?講古論今,細談兵法,自然沒有比這裏再安適的地方。」
若說是個破草房,怕皇帝會傷心,十四阿哥想了一下說:「都福之庭。」
在皇帝不知身世之秘之前,無法想像這個秘密一旦揭露,皇帝會有怎樣的反應,因此以後的一切亦就無從想像。此刻不同了,皇帝的態度大致已經明瞭,恰如他跟太后所希望的,不以私情動搖大局,而且看樣子,還可以將皇帝勸得更慎重、更理智地行事。
「我不愁別的,愁的正是皇帝。」
「是啊!」太后說道:「還是康熙五十九年,你第二次從西寧回京的時候見過,一晃眼十來年,日子可是真快。」
「當然。不過,話是這麼說,怎麼做法可得好好兒琢磨。」
「當然,當然!不過,」十四阿哥覺得不妥,「皇帝,是不容易有什麼能瞞得他的。」
十四阿哥只覺心痛,低著頭乞饒似地說:「太后請你別提過去了!咱們只朝前看吧!」
這本來也是母子間可以問得的話,不想母以子貴的太后鈕祜祿氏大為緊張。「你不是生在雍和宮嗎?」她皺著眉問,「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句話?」
圓明園的所在地名為掛甲屯,在暢春園之北,本來是先帝世宗居藩邸時的賜園。雍正十三年中,陸續添修,已有二十多處景致。皇帝想把它湊成四十景,所以園中各處都有興土木的痕跡。
「皇帝,」十四阿哥防到他有這樣的說法,早就想好了應付的態度,此時正色說道,「別忘了,皇帝曾許了我的,一定聽我面勸,不以私情誤國事。」
十四哥心想,所謂「日理萬機」,皇帝天天來聽他講解,只覺於心未安。不過這話不必在此刻說,以後看情形再作道理好了。
說到這裏,太后失聲嗚咽,卻又不敢哭響。十四阿哥回想這十來年的歲月,更想痛痛快快哭一場。無奈情勢不許,唯有以極難聽的哭聲說道:「太后別說了。過去的事,再也別提了,請起來吧!」
皇帝沒有接他的話,意態閒豫地到了書房裏,首先問十四阿哥的近況、意興。
「啊!」太后大驚失色,「這是幹什麼呀?」
「釋放了。因為並無李宸妃死於非命的跡象。」
「可沒有這塊匾啊!」
「為母后上尊號,是家事。」
「要盛陳兵威。」十四阿哥答說,「人都是愛熱鬧、愛虛榮的,邊方的酋長心目中總覺得天朝大兵,軍容不凡,如果擺出來的隊伍,旌旗不整,刀槍不齊,士兵無精打采,足以啟其輕視之心。所以必得留心。每年打圍的作用亦即在此。」
「是在劉后駕崩以後。」呂大防說,「仁宗天生純孝,只當劉后是他的生身之母,哀哭盡禮,把身子都快哭壞了,於是有個人說:皇上何苦如此,又不是真的死了親娘。」
園中自然也有正殿,但只在有朝儀頒行時才用,世宗居園最喜歡的一處地方,名為「萬方安和」。這處地方的建築非常別致,是在池子中間起造一座精舍,形如「卍」字,四面通岸,但方向是東南、東北、西南、西北。由於門開通風,門閉聚氣,所以冬暖夏涼,四季咸宜。現在的皇帝亦常喜在此地讀書,這時為了表示敬意,打算請十四阿哥住在這裏。
這就夠了,十四阿哥所設想的最主要的一個條件,能讓皇帝的生母樂於親近,自然就有無話不談的時候。
「皇后的弟婦,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一個『女欽差』。」
「皇帝的生母是漢人,姓李。」十四阿哥又說,「不過皇帝說沒有見過生母,這話恐怕未必盡然。」
「喔,十四叔,這也有說法嗎?」
「十四叔怎麼不往下說?」
話雖如此,這時還不是研究這些細節的時候,皇帝急於要問的是,他生母的情形。
十四阿哥為此特地又請見太后,細陳他的想法,請示太后,可有適當的人選?
「十四叔!」他問,「我的生母何在,我要怎麼才能見我生母?」
「是仁宗的胞叔,行八。當時管皇子叫大王,這個八大王向來說話沒有顧忌的。這一說,皇帝自然要追問了。」
十四阿哥又想,皇帝以社稷天下為重,不能不勉抑私情,只不知幽居二十多年的皇帝的生母又如何?她知道不知道她的兒子是誰?知道不知道她的兒子做了皇帝?
皇帝語塞了,但還得找個搪塞的理由。「兒子那天看命書,拿自己的八字排了一下,」他說,「照兒子自己推算。應該生在關外,那就只有熱河行宮了。」
越是這樣,越惹皇帝懷疑,為什麼我的生日就該在熱河過?莫非我是生在熱河的嗎?
「那是你不大問外事的緣故。」太后答說,「可惜不能讓你www.hetubook.com.com見一見。等我來告訴你。」
「嗨!」太后似乎輕鬆了,「你也真是胡鬧,哪有這樣子排八字的。」
「然則皇上置當今太后於何地?」
「是!」皇帝萬分委屈地說,「可是,十四叔,請問又置我生母於何地?」
十四阿哥大驚失色,從椅子上跳起來,然後又跪倒,口中惶急地說道:「太后,快請起來,不成體統。」
皇帝確是英明天縱,念頭一轉,便已有了主意。「十四叔,我有個法子,你看行不行?」皇帝把他的辦法說了出來。
十四阿哥想一想答說:「還要結之以恩。」
「十四叔,」他說,「這幾天我看你有心事。十四叔你跟我說,我替你去辦。」
照此說來,十四阿哥是以師傅自居的意思,皇帝隨即很誠懇地答說:「是的。我要好好受十四叔的教。」
「是的,十四爺!」太后很快地接口,「我正就是要求你。皇帝昨兒問了我好些話。我怕他會動疑心。十四爺,你跟他說了什麼沒有?」
「皇上又許我,一定聽我面勸,不以私情誤國事?」
「沒有!」十四阿哥很難過地說,「至今沒有,而且——」
皇帝久已聽說,十四阿哥即在幽禁之中,亦不忘西陲的軍事,如今書房裏掛滿了西北的輿圖,也擺滿了有關西北的各種書籍,日夕沉浸其中,往往廢寢忘食,所以一到便要去看他的書房。
經過太后這樣為先帝賠罪的驚人舉動,十四阿哥的心更軟了,同時對皇帝的感情也更不同,深怕有什麼不幸之事發生。
「是。請十四叔指點。」
一方面是為皇帝,一方面也是為太后。他想起一個故事,覺得有說給太后聽的必要。於是,趁有一天皇帝回京裏到太廟去上祭的機會,派他的隨從到暢春園去找佟煥,請太后召見他,有事面陳。
「去看你的生母是不是?」
然而紙裏包不住火,唯一的希望是包火的紙是小小的一張薄紙,轉眼之間化為灰燼,火光亦不致惹人注目。
「沒有,沒有!」十四阿哥知道自己失言,急忙否認,「我也是隨口一句話。」
皇帝又洩氣了。越是洩氣,越覺得自己所處的地位值不值得人去不顧一切地爭,是絕大疑問。
「劉后家屬呢?」
「是!是!」皇帝急忙接口,「我正是此意。」
太后仍舊住在暢春園,十四阿哥一到便即傳見。十四阿哥磕下頭去,太后趕緊命宮女扶了他起來,並且吩咐:「拿凳子給十四爺!」
意會到這一點,他的感情又無法抑制了。「十四叔,」他流著淚說,「到現在我不但沒有見過生母,連生母的姓氏里籍,亦一無所知,不孝之罪,通於天了!」
「是!請太后一定得跟她說清楚。這得隨機應變,還得慢慢兒磨,切忌操之過急。」
「有桃花的地方也還有。」
「喔,」太后緊接著問,「以後呢?」
十四阿哥困擾異常,太后會有什麼事非找他辦不可。欲待辭謝,又怕太后真的命駕下顧。說不得只好走一趟了。
第五天有大臣進諫了,說皇帝臨幸十四阿哥府中,垂詢西陲的軍務,聖學日勤,不勝感服。但連日離宮,深恐過勞,似乎應該召十四阿哥進宮進講為宜。
皇帝很快地贏得了愛戴。因為他處事很公正,而且也很精明,紀綱與情理兼顧,所作決定,易於為人遵守,臣下就樂於遵守了。
「你讓我把這幾句話說完。皇上原是該你當。陰錯陽差,弄成那個局面,說來說去是對不起你!你哥哥雖當了皇上,實在也沒有過過一天心裏舒泰的日子,你苦,他也苦。」
「是的。」
「皇帝!」十四阿哥勃然變色,「這話該我說還差不多,你怎麼也說這話?先帝何負於你?」
「是的。」
皇帝的表情,最初是驚恐,漸漸地越變越複雜。困惑、憂傷,甚至還有種神遊物外的嚮往之情。這使得十四阿哥大為困擾,實在猜想不出,皇帝心裏想的是什麼?
「那可是太好了。不過,」十四阿哥說,「此去不是命婦的身分,不知道她肯不肯委屈?」
話有些接不下去了,皇帝想了一下說:「我一直想跟十四叔來討教。」
「二十幾年養育之恩,亦非等閒。」十四阿哥要言不煩地說,「今日之事,決不能變更已成之局。」
「不!不!」皇帝不自覺地打斷十四阿哥的話,「此為非禮。」
「十四爺,」太后噙著淚說,「我是替你哥哥賠不是——」
「是啊!」
看樣子太后還真是信了他這套不通的說法。可是皇帝自己知道,太后的神情,明明在承認,他是生在熱河行宮的。
「原來仁宗疑心了,疑心劉后害了李宸妃,如果有這樣的事,劉后的家屬豈能無罪?」
「是!」佟煥大聲答應著。
他的想法是,每年避暑都在七月初起程,為的是接下來好連上行圍的季節。皇帝認為七月起程,炎夏已過,而路上卻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時候。因此,想改為五月初就起程。
原來皇后富察氏的父親,就是馬齊的胞兄,曾任察哈爾總管的李榮保。生子名叫傅恆,是皇后的胞弟,現在是御前大臣,他的妻子常進宮來看皇后,所以太后亦曾見過。
「皇帝,你,另有生母!」
「是行宮的範圍之內。在獅子園。」
「皇帝!」十四阿哥很嚴肅地警告,「請自制,勿失帝皇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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