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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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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二十二

「我願意你嫁個好丈夫,恩恩愛愛,白頭到老。如果說,只是過這種吃零食、聊閒天的日子,就像秀秀那樣,我心裏實在難過。」
「第三,你得先把她心裏的想法弄清楚,什麼話先別說。」
話雖如此,穿了花盆底卻無法站得起來,隨從的都是太監,未奉旨意,不敢貿然伸手相扶。局面一時搞得很僵。
「多謝乾媽!」傅夫人拈了一塊玫瑰山楂片,放在口中,只覺甜美滿口,微帶酸味,舌間津液大生,真是助談興的好閒食。
「奴才還有件事,要請太后恩准。」孫佳氏說,「這一去到熱河,要跟行宮總管打交道,諸多不便,是不是可以請懿旨,准奴才丈夫一起去,凡事由奴才丈夫去交涉,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奴才再出面。」
「那不要緊,本來就要找秀秀來,細問究竟,順便跟她學宮女的規矩好了。」
「說得是。」孫佳氏又問,「如果知道了既無表示,當然不會再鬧,就怕她不知道,這一說破了,可能會闖大禍。奴才粉身碎骨亦難辭其罪。」
「還跟往常一樣,每天唸經,餘下來的工夫,收拾花草果木。不過,有一點可是跟以前大不同,時常一個人望著天,坐老半天,有時笑,有時皺眉,論起來是笑的時候多。」
對這一點,太后一時亦無法作肯定的答覆,她不敢說:「不要緊!如果說破了,鬧得不可開交,亦跟你無關。」因為這到底是太重大的一件事。
「你這話倒也有點道理。不過,若說得寵一定會失寵,那恐怕也不見得。」
「這樣說,她怎麼會有點疑心皇上是他的兒子呢?」
「得寵有什麼好?」傅夫人說,「越得寵越不好。」
傅恆點點頭又問:「老皇駕崩的時候。她怎麼樣?」
但是故事雖好,卻須等候機會才能開口,否則落了痕跡,反為不妙,當然機會是可以製造的。
「是的。」傅夫人說,「我可不願得什麼寵。」
秀秀想了好一會,對情況有把握了。「夫人——不,壽珍,」她自己糾正了稱呼說,「我現在明白了,她是知道她的兒子已經死掉。不過,就是你所說的『天下父母心』,還存著萬分之一的希望,所以會那樣說。」
「那是一定的。」
皇帝的雙眼一直看往皇后這個方向,但身受者知道,他是在看她身後的孫佳氏。
「那就說不玄的。乾媽總知道,有得寵就有失寵。如果從來沒有得過寵,無所謂,得過寵再失寵,那味兒就不好受了。譬如,」傅夫人又拈了塊玫瑰山楂片,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說,「如果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零食,我就不會想,今天吃過了,過一天想吃不得到口,難受不難受?」
「不對?」
「再有就是幹粗活的老婆子。」
「叫我壽珍就可以了。」傅夫人非常親切地說,「我也叫你乾媽好不好?」
「宣旨!傅恆之妻孫佳氏聽宣!」
不但已跪,而且跪了有一會兒了,只為皇帝跟孫佳氏在講話,未曾發覺,似乎冷落了皇后。皇帝與孫佳氏都有不安之感,但表面也都一樣,裝得若無其事似的。
傅夫人頗為感動,也不免擔心,因為她已完全瞭解,李姑娘心地厚道,但卻是極深於情的人,如果母子之情,也是這樣難以割捨,事情就糟糕了!
「是的!」皇后毫無表情地回答。
因為要派孫佳氏去做說客,當然要將真實情形告訴她,而且越詳細越好。這一談便談了有半個時辰,在孫佳氏頗有聞所未聞之感。
「是!」
「是,壽珍。」
「請起來!」皇帝對皇后說,話很客氣,態度卻似漠然,不但沒有像對孫佳氏那樣,拉她一把,而且一直往殿裏走去了。
高守慶找了個很好的理由:皇帝這年提前臨幸「避暑山莊」,離五月初乘輿起駕之時,為日無多,窗簾門簾全得換新,一切陳設,必須檢點,向例可以徵召多處宮女趕工,額外有些津貼。秀秀作為自願掙這筆「外快」,向李姑娘要求來趕一兩天工,做乾媽的自無不允之理。
傅恆為人厚道謙和,雖已官居一品,對高守慶卻仍很客氣,一定要他坐下來相談,自然是屏人密談。不過隔牆有耳,是孫佳氏在靜聽。
「乾媽說得我太好了!來,乾媽你請坐。我和-圖-書倒茶給你喝。」
孫佳氏不免詫異,抬眼四顧,甫發現有個太監規行矩步而來,雙手捧著一個錦盒,在坤寧宮門外面正中面南站定,孫佳氏急忙相對而立,靜聽下文。
「我今年二十四。」傅夫人故意說小些,「乾媽呢?」
怎麼?李姑娘心想,這話也犯忌諱?仔細想一想明白了。「壽珍,我不問,心裏憋得慌。」她說,「問了,可怕你不高興。」
不!她突然在心裏對自己說,李姑娘是為了情,願意委屈自己的人,只要跟她說清楚,如果她一定要執持著「母以子貴」這句話,出面當太后,對皇帝,也就是對她親生的兒子,大大地不利,她就決不會再爭。
「你告訴內奏事處,傳旨給軍機,發一道上諭:『准傅恆攜眷暫住獅子園。』」
「這就不知道了!我想,就是熱河行宮裏的人,也未見得知道,誰也不敢在她面前提這件事啊!」
「著賜傅恆之妻孫佳氏珍玩一件,毋庸謝恩。欽此!」
傅夫人很用心地思索了一會,終於想到一個故事,說給秀秀聽了,她盛讚不已,認為天造地設一個絕妙的故事,可以將李姑娘的本心,明明白白地探測出來。
「不會的,我想來想去只有你能辦得了。」太后又說,「你這一去,有幾件事要留心。」
「是這麼回事——」
皇后仍然不答,坤寧宮的首領太監卻已傳諭下去:「萬歲爺回養心殿。」
於是第二天便有旨意:「本年奉皇太后巡幸木蘭,提前於五月初啟蹕,沿途橋道及行宮應行修繕之處,著派傅恆查勘具奏。」
安頓好了,傅恆隨即派人請行宮的總管太監高守慶,先要打聽打聽「李姑娘」的情形。
孫佳氏卻不敢承認,低著頭不作聲,皇后則故意將頭偏到一邊。皇帝覺得很沒趣,但亦不便發作,站起來自語似地說:「我回養心殿去。」
「喔!」皇帝又說,「你以前到熱河去過沒有?」
「是!」高守慶肅然起立,「多謝傅大人栽培。」他說,「有功能換頂戴,有罪就能摘腦袋。這個利害關係,守慶明白。」
「伊里」是滿洲話「站起來」的意思,孫佳氏當然也懂,嬌滴滴答一聲:「是!」
「怎麼試探法?」
秀秀想了一會兒,將自己的態度把握住了,立即隨隨便便地答說:「可不是嗎?咱們倆,誰也不用客氣。」
「這,」傅夫人故意帶點撒嬌的味道,「乾媽別問我這個,行不行?」
「喔,」高守慶大為動容,「請大人的示,怎麼個看法?」
「對了!這才是。」傅夫人說,「秀秀,我先問你一句話,李姑娘知道不知道皇上是她的什麼人?」
「五年。」
「乾媽,」傅夫人裝得不高興地,「你為什麼不願意呢?」
「我在想,」傅夫人一半是籠絡,一半是同情秀秀,所以很替她用心打算,「你這件事得靠我。為什麼呢?第一,將來皇上就是召見後,也不過嘉獎一番,賞你的恩典,未見得於你有用;第二,你是個姑娘家,總不好意思自己說,請皇上替我找個好女婿。是不是呢?」
等皇帝一走,皇后有些忍不住要發怒,然而畢竟克制了。「弟妹,」她一直照民間的稱呼,「咱們吃飯吧!」
「你就想吧!我知道你肚子裏墨水很多。」
到了熱河,傅恆不敢住獅子園,好在行宮附近,專備每年扈從大臣做公館的大房子、好房子甚多,此時大部分空著,住一所也很方便。
孫佳氏心裏雪亮,皇后是犯了醋勁兒,此刻既然自知失態,當然她不能也不敢認真,便留了下來,陪著皇后閒談,直到宮門下鑰時,方始辭去。
「是!這是奴才義不容辭的事,就怕辦不好,誤了大事。」
「如今皇上是知道了,十四阿哥告訴他的。皇上很顧大局,可是母子天性,不能不讓他跟他生母見面,就怕他生母聽說兒子當了皇上,要這,要那,鬧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那不是很不合適嗎?」
「是!」孫佳氏看了皇后一眼,跟在太后後面。
「你,」李姑娘笑道,「你說得有點兒玄。」
「那麼我告訴你吧!來看她。」時當三月,恰恰李子上市,傅恆拈了個在手裏舉以相示。
「當然得住一兩天。我會安排。」
www.hetubook.com.com「你害羞不好意思說。也罷,時候還早,咱們慢慢兒再談。」傅夫人說,「如今先談我的差使吧!」
「第一,你別露真相。這得委屈你,是算宮女還是什麼的,到了熱河跟行宮的總管商議。」
「是!」
「說得一點不錯,該這麼辦。」太后答說,「我跟皇上說,讓他降旨,派傅恆一個行宮差使就是了。」
「會不會已經知道皇上是誰?」
「這要想,」傅夫人說,「想一個故事,看她是怎麼一種態度。」
「我想皇上會讓哪一位王公福晉收你做乾女兒,然後替你完婚。」傅夫人說,「秀秀,你喜歡怎樣的人,跟我說,我好替你找,找到了請皇上交代下去。」
「是!」孫佳氏答應著,偶一回頭,不由得大感不安——皇后亦以為皇帝是從前殿進入,聽說來自側門,趕來接駕,已率領宮女跪在門口了。
「你們坐著!」李姑娘還用手按了一下,仿佛要把秀秀跟「壽珍」撳得坐了下去似的,「我到園子裏去摘蔬菜,給你們做飯。」
這就是非她不能任此艱巨的緣故了!李姑娘聽她嘴如此甜,眉開眼笑地說:「只要你愛吃零食,我變著方兒讓你吃個夠,若說陪我聊閒天,更是我求之不得。不過,」她改了稱呼,「姑娘,我不願意那麼做。」
秀秀「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默唸著「請皇上替我找個好女婿」這句話,覺得十分好笑,恐怕從古到今也沒有哪個女子跟皇帝說這樣的話。
「不!讓秀秀倒。不管怎麼著,你頭一天來,總是客。」李姑娘問道:「你本姓什麼?」
「皇帝不是我生的,你知道不知道?」
孫佳氏是知道的,卻故意吃驚地說:「奴才不知道。」
「內人也有公事,你知道嗎?」
「你明白就好。」
「是!」
「也是一個歸旗的漢女,無家可歸,所以二十七歲還沒有出宮。」高守慶說,「拜她做乾媽了。」
「那麼,平常可跟你常談皇上不?」
「哎呀!」孫佳氏說:「這得有個意思,可是沒有帶錢怎麼辦呢?這麼著,你到府裏來領賞吧!」
等她走得看不見影子了,秀秀方始開口:「你跟她很投緣,事情有希望了。」
「身分要瞞住,只說是宮女,你看行不行?」傅恆問說,「要找個什麼理由才能不讓李姑娘起疑?」
「是!謝太后賜坐。」孫佳氏請個安,然後搬一個繡墩,在太后膝前坐了下來。
這一說,使得秀秀大為興奮,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跟皇帝會扯得上什麼關係。如今聽傅夫人這一說,不但扯得上關係,而且關係還可以扯得很近,自然要心動了。
聽這一聲,孫佳氏方雙膝跪倒,兩手撐地,口中答說:「孫佳氏在。」
「不!」傅夫人在交談之初便告誡她,「秀秀,你千萬記住。從此刻起,我不是什麼夫人,我是宮女,名叫壽珍。」
秀秀的年齡比傅夫人只小得一歲,但到底是處|子,聽得這話將頭低了下去,滿面紅暈,羞澀中帶著喜色。
謝過了恩,擇期啟程,皇后特地設宴為孫佳氏餞行,姑嫂正在款款深談時,忽然宮女傳呼:「皇上駕到!」
「傷心不傷心?」
「沒有。」
「對了!」皇后率直答說。
傅恆脾氣再好,聽得他這話,也忍不住生氣,聲音不知不覺就高了。「喜怒哀樂,怎麼看不出來?」他說,「哭得傷心不傷心,更是一望而知。我不懂你的話!」
「啊!你們在用膳。」
「真正是慈祥的老人家。」傅夫人望著她的背影說。
「很值得去玩一趟。」皇帝問道,「傅恆安排了住處沒有?」
「你知道我的來意嗎?」
「只談過一次。」
「姑娘,晚飯你喜歡吃點兒什麼?我這裏蔬菜最新鮮,肉跟魚,可是風乾的。海味也有,不過得發起來,今天可是吃不成了。」
當然,皇后有宮女攙扶,但相形之下,自覺難堪,所以站起身以後,面無笑容地走了進去,一言不發地靜靜站著。
「是!」孫佳氏問道,「不知道那位老太太知道不知道,皇上是他親生的?」
「喔,壽珍,看樣子你必有一番大道理,是嗎?」
「因為,她並不是完全相信他的兒子死掉了。」
「奴才不知道。」孫佳氏說,和-圖-書「想來總不愁沒有地方住。」
「也不能說『是』,宮女跟宮女不能用這種語氣,是不是?」傅夫人緊接著說,「你儘量放開來,半點不用拘泥。」
「理由多得很。不過宮女有宮女的規矩,夫人未必熟悉,就會露了馬腳。」
「知道!」
「賞大臣在行宮暫住的例子,多得很。你不必謙辭。」
「我在想,我要是個爺兒們,一定也喜歡你。必是皇后掛味兒了,是不是?」
「可談他的兒子?」傅夫人問道,「想來總談過?」
「這總有道理吧?」傅恆問道,「照你看,她是什麼意思?」
「既然乾媽憋得慌,那就問吧!」
「我在想,爬得高,跌得重,後宮佳麗三千,倘或『三千寵愛在一身』,就會遭兩千九百九十九個人的妒,那太可怕了。」
這時秀秀沏了茶來,李姑娘便從釉罐裏將自製的精緻零食,統統都取了出來,供「壽珍」大嚼。
秦雲是乾清宮的首領太監,隨即踏上一步,響亮地應聲:「在!」
「那可不敢胡猜。」
皇后默默地跟著,預備送到殿門。照規矩,應該搶在皇帝前面,才能趕到殿門外跪送。往常,皇帝總會勸阻,皇后算是盡到了禮,請個安即可完事。但這天的情形跟往日不同,氣氛也大不一樣。皇帝不知是心不在焉,還是有意跟皇后鬧彆扭,竟站住了腳,而且往旁邊一偏,似乎讓出路來,好教皇后按規矩行禮似的。
「是!請示第二件。」
於是傅恆將他夫人此來所負的任務,約略說與高守慶得知,然後徵詢意見。
一出了宮門,便有個小太監上來請安。「請傅太太等一等兒。」他說,「皇上有賞件。」
「自然哭了。」
「那好啊!憑你的模樣兒跟性情,一定得寵。可怎麼又到了這裏來了呢?」
「叫秀秀。」高守慶說,「我知道了這件事,把秀秀找來問過,她說,她也不敢,無奈人家硬要認她。」
「回太后的話!」孫佳氏提議,「奴才這一樁差使分兩截兒辦成不成?」
怪不得說,不要馬上打開來看!皇帝賜命婦一個結成同心的玉連環,這話傳出去有傷聖德。看起來連丈夫面前都不能說。
「那麼,除了秀秀呢?還有什麼人?」
「乾媽的零食都把我吃飽了,就是蔬菜好。」
突然頓住了,傅夫人不免奇怪地問:「你怎麼不說下去?」
「這一層,咱們回頭再研究,我先問你,她這一陣怎麼樣?」
「壽珍」還待謙辭,秀秀卻說:「你坐著!乾媽的脾氣如此,你不聽她的,她不高興。」
「你們吃罷!」皇帝這一句話是對孫佳氏說的,因為眼看的是她。
「如果說是這樣的情形,那就在人情上不大講得通了。」傅夫人握著秀秀的手笑道,「我是有兒有女的假宮女,你是至今獨處的真宮女,不會瞭解天下父母心。如果說李姑娘對於自己兒子的生死並不確知,那一定會朝思暮想,千方百計要打聽清楚。決不會有這種談過一次,便置諸腦後的態度,你說是不是呢?」
秀秀長得嬌小,不過到底二十七歲了,好花未開即有萎謝的模樣,所以細細看去,脂粉並掩不住憔悴之色。
「既如此,請皇后息著,奴才叩辭。」
「這!」秀秀又驚又喜又羞,「我怎麼知道?」
「一次?」傅夫人問,「你陪李姑娘幾年了?」
「你也坐!」太后一直走回寢宮,在重帷深處坐定,「話很多,也沒有外人,不必拘禮。」
「豈止不合適,還會動搖國本。」孫佳氏說,「這得勸一勸那位老太太才好。」
因此,一下了車,她第一件事就是告訴四名隨同進宮的丫頭,別說有皇帝賞賜這件事。什麼人面前都不能說,連「老爺」亦不例外。
「只知道夫人奉懿旨來替太后辦事,不知道是什麼事?」
「不嫌,不嫌!」李姑娘非常高興,「壽珍姑娘,你請坐。」
於是秀秀跟傅夫人細細琢磨,商量定了的策略是,要使得李姑娘相信,非分之福,得之不祥,淡泊自甘,得終餘年,才是最聰明的辦法。如果李姑娘被說動了,才能揭開最後的秘密。否則,還得慎重考慮。
「皇后不想進用一點什麼了。是不?」孫佳氏問。
「是!」高守慶說,「我今天就把她找來。m.hetubook.com.com
傅恆想了好一會兒說道:「高守慶,如今有件機密大事,關係極重,你只要辦妥當了,我保你換頂戴。」
「這話怎麼說?」傅夫人有些困惑了。
「你的話不錯。」李姑娘關切地問,「那麼,你以後呢?有什麼打算?」
「哪一天動身?」
「是!請太后吩咐。」
「那——」高守慶想了一會答說,「看不出來。」
「我想不會。」
「我五十四了。」李姑娘說,「如果真的有你這麼一個女兒,我夢裏都會笑醒。」
「我姓孫。」
「第二,你得跟她作伴兒,要有耐心。」
「是的。我也這麼想。不過,老人家脾氣也有很倔的地方,而且見識到底有限,萬一想偏了,擰不過來。可就糟了。」
「要聽,要聽!說實話,我每天的閒工夫,實在太多了!難得有人跟我說說話。來,」李姑娘去捧了一個有蓋的釉罐來,裏面有她自製的各種零食,抓了許多,用個盤子盛著,送到傅夫人面前說道,「不好吃,你就消閒吧!」
「我猜到了是不是?」李姑娘得意地說,「為此,皇后把你調開,怕你得寵。我猜得對不對?」
「她說,她有過一個兒子,可惜死掉了,不然也是一個皇子。」
「掛味兒?乾媽你說明白一點兒。」
「你覺得我的話好玩,是不是?我是實話。」傅夫人很起勁地說,「我能替你說話不算希奇,我知道你想要什麼,這一點很要緊。我會把你的情形跟皇上回奏,你既是李姑娘的乾女兒,那就等於是皇上的乾妹妹。只要讓皇上知道了這一點,他自然會抬舉你。」
「是這樣的。」
「好、好!」太后連連點頭,「這個法子妥當得很。」
「五年只談過一次?」
「是!」那太監這時已恢復了本人的身分,向孫佳氏請個安說,「我叫王福。」
「也不敢說是大道理。沒事的時候空想,越想越多,越想越深,只要乾媽想聽,我倒可以談談。」
於是隨從太監紛紛各歸自己應站的位置,等皇帝一出殿門,前導的太監,隨即一搖一擺地,甩著袖子往前走。
「她叫壽珍。」秀秀為李姑娘引見,「我跟她一見投緣,她也願意上我們這兒來住。乾媽不嫌我擅自作主吧?」
「喔,你的想法跟別人不一樣。為什麼呢?」
皇后當然起身迎接,孫佳氏卻頗尷尬,因為命婦無朝見皇帝之禮,即令皇帝至親,亦無例外。所以急忙走避。
「聽說你要跟傅恆一塊兒上熱河?」
「夫人。」
「喔,」皇帝站定了腳,說一聲,「伊里!」
「那可不敢當。」李姑娘眉開眼笑地,「你今年多大?」
「對了!這道理還講得通。」傅夫人說,「你知道不知道我這趟的來意?」
「你來!」太后說,「我有話跟你說。」
「她老說,不知道皇上長得什麼樣子?說過了,又總是歎口氣說:憑我怎麼能見得著皇上?」
她似乎有意要將剛才跪下站不起來的窘態,作一個彌補,那個安請得輕盈美妙,漂亮極了。因此,一站起來,盈盈笑著,自己也覺得很得意。
「那倒錯怪你了!」傅恆又問,「陪她的是誰?」
「我當然要告訴你。」傅夫人平靜地答說,「你很明理,很識大體,我算是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幫手。秀秀,這件事於你的終身也很有關係,你幫我把這件事辦好了,皇帝一定念著你的功勞,我跟皇上回奏,替你好好揀一份人家。」
同時,高守慶亦讓秀秀做了一個伏筆,道是大內發來一批宮女,她想挑一兩個邀來同住,問李姑娘的意思,做乾媽的也自無不允之理。
「何以見得?」
「這句話你不明白?」李姑娘笑道,「你要我明說,我就明說,皇上喜歡你是不是?」
「我知道這件事關係很大,我不便問,我不知道你真正要幹什麼,恐怕幫不上忙。這倒也還罷了,就怕幫不上忙,還會幫倒忙!」
皇后心想,到底是負有重任去的,不能不假以詞色,便放緩了臉色說道:「不忙、不忙。咱們再說說話。」
哪知皇帝並不由正門進https://m.hetubook.com.com坤寧宮,孫佳氏一出側門才知道錯了。只見一群太監前導,長身玉立的皇帝,漫步而來。對面相逢,欲避不可,只得在走廊旁邊跪下,等皇帝臨近時,以清清朗朗的聲音報名:「奴才傅恆之妻孫佳氏,恭請聖安。」
這番話說得李姑娘感慨萬千。她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太醜,又何至於不能列位妃嬪?不過轉念又想,像這樣無榮無辱也好。不然,就是壽珍所說的,「人老珠黃不值錢」,得寵而又失寵,就決不能過這樣平靜的日子。
「不怎麼對!」
「高總管告訴我了。不過,恐怕他亦不大清楚,他只說你要假裝宮女跟李姑娘在一起,有話要問李姑娘,叫我盡心幫忙。這個,壽珍,你請放心,我無有不盡心的。不過——」
想是這樣想,而且覺得至少有幾分把握,不過到底茲事體大,萬萬不可造次,所以將這個念頭,暫且丟開。
「皇上說:賞件不要馬上打開來看。」
「當然要慎重。我想不妨先試探一下。」
「我在想——」傅夫人把她的想法說了出來,問秀秀的意見。
「怎麼叫分兩截兒辦?」
「如果知道皇上是誰,好像不能這麼安靜。」
說完,磕個頭,仰起身子,太監已將錦盒交了到她手裏,原來守在宮門外面的丫頭便將她扶了起來。
哪知皇帝毫不在乎,一伸手握住孫佳氏的左臂說:「我扶你起來!」
原來當時秀秀問李姑娘,見過她的兒子沒有?她說她不知道,因為見了那些年齡相仿的皇子皇孫,她亦無法認識。至於說她的兒子已經夭折,亦只是聽別人所說,始終無法求證。
這一來,皇后避不掉了!只好低著頭,走到殿門外跪送,孫佳氏當然也得下跪,就跪在皇后身後。
「這要看是怎麼得寵?譬如那條狗,乾媽寵它是因為它聽話,忠心耿耿,只要性情不變,始終得寵。宮女得寵憑什麼,無非一張臉子。那是要變的,人老珠黃不值錢,還能得寵嗎?」
「奴才代夫陳奏,」孫佳氏說,「獅子園是先帝居藩時候的賜園,又在行宮區域之內,奴才丈夫萬萬不敢僭越!」
「原來你也是漢人。」李姑娘越覺親熱,「你本來在哪兒?」
說著,輕輕一提,身輕如燕的孫佳氏是被他一隻手提了起來的。
「是大後天。」孫佳氏想了一下說,「三月十四。」
「不知道,不過有點兒疑心。」
「好!多謝你頒賞,明兒你來,有人會招呼你。」孫佳氏看左右別無外人,便又問道,「皇上還有什麼話?」
傅夫人想起那個玉連環,不由得臉一紅將頭低了下去。
見此光景,高守慶只好說實話:「回大人的話,實在是不怎麼傷心。不過,我這麼說,好像不大合適,可也不敢欺大人。只能這麼回答。」
「正是這話。如今要託你的就是這件事,你肯不肯辛苦一趟?」
「這要等放出去以後,才能打算。眼前,只想陪著乾媽,聊聊閒天,吃吃閒飯,這種閒日子不也過得很愜意嗎?」
「我在皇后宮裏。」
「不大談。」
「這可不大合適!你怎麼不攔她?」傅恆問道,「那宮女叫什麼名字?」
「她怎麼說?」
「怎麼呢?」
孫佳氏點點頭,出宮上車,這時可以拆視了,打開盒蓋一看,是一個翡翠連環,碧綠透明的兩個圓環,拴在一起,十分有趣。
「毋庸謝恩」是指不必上奏或者當面謝恩,此時仍舊應有所表示,「奴才傅恆之妻孫佳氏叩謝皇恩!」
「當然,當然!不過住得舒服不舒服而已。」皇帝略一沉吟,轉身喊道:「秦雲!」
「好!不過得住一兩天。」
等皇帝一鬆手,孫佳氏便又蹲下來請個安,口中說道:「多謝皇上提攜之恩。」
「是的。」秀秀答說,「還是我剛去陪她的時候。」
「不過——」皇后搖搖頭沒有說下去。
「此刻先辦前半截,奴才到了熱河,把底細先摸清楚了。如果她不知道,該怎麼說破,奴才回京請了懿旨,再辦後半截。」
朝見了太后,孫佳氏便待告退,太后留住了她。「你這一向不常進宮,難得來一趟,咱們好好聊聊。」太后一面說,一面使個眼色,皇后便站住了腳,宮女們亦都留在皇后身邊,靜候行止。孫佳氏卻有些躊躇,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著太后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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