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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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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二十三

「那麼,」秀秀又說,「必是可憐紀宮女。」
思量已定,他轉回身來說:「趙先生好比八股文『破題』,咱們只抓住一個『子欲養』的『養』字好了。」
「是的。」傅夫人說,「當時皇子問的一句話是:『媽,什麼叫鬍子?』」
「都不是,也都是。不過是原因之一,而不是主要原因。」
「不!是五年,不是五歲。」
「萬貴妃知道不知道?」秀秀問說。
「好!我正要聽聽這個道理。」
於是想了一下答說:「第五個小兒繼善,今年北闈僥倖了。此刻留在京裏讀書,預備來年會試。」
宣畢謝恩,而熱鬧並未結束,不過剛剛開始。欽差跟尹泰說:「皇上的意思,中堂應該謝夫人生貴子。」
尹泰自然遵旨,於是四名宮女將徐夫人按在正中椅子上,四名太監引著尹泰來拜。徐夫人大驚,想要離座遜避,無奈四名宮女使勁一按,動彈不得,實實足足受了尹泰三個頭。
「是苗子?」李姑娘問。
秀秀看她哭得夠了,去絞了一把熱手巾來,李姑娘擦一擦臉,擤一擤鼻子,臉上出現了異常怡靜的神色。
尹繼善聽得這話,連連磕了幾個響頭,想有所陳奏,卻不知如何措詞。
「我問你,你的母親封了沒有?」皇帝又問了一句。尹繼善又連連叩頭。
「倒不大清楚。請趙先生講給我聽聽。」
「是怎麼一句話。姑娘,你可又讓我猜了,乾脆說吧!」
趙然不答,將傅恆的話,細細想了一遍,覺得「為人子」與「為君」的界限分得極好,確是並籌家國、兼顧子母的兩全之道。
「我可沒有那麼大的本事,能編出這一段故事來。」傅夫人說,「史書上記得有,不過——」
「莫非她死了,萬貴妃就不害她的兒子了?要害一樣害。倒是她不死,多少可以幫著防備一點兒,你們說,我這話通不通?」
「好像,好像——」秀秀不好意思地笑道,「好像不一樣。」
「著啊!」傅夫人大聲說道,「乾媽說得一點不錯。當時就是這這樣!」
「這,說來話就長了。」
「殺了沒有呢?」李姑娘急急問說。
「乾媽,」傅夫人接口說道,「是有干連的!而且這個干連關係很大!我來講給乾媽聽。」
當下拿尹繼善點了翰林,第二年便授職廣東藩司,不久遷河道副督,再遷江蘇巡撫,升任兩江總督,離他中進士,不過十年的工夫。
第三天傅恆就啟程了,一到京,宮門請安,皇帝立刻召見,溫言慰問,也問起他的妻子,但並未提到她的任務。
「一點不錯,大得有十七八歲,所以到成化爺成年,萬貴妃快四十了。沒有兒子,可是奇妒不堪,不管什麼人,倘或伺候成化爺懷了孕,她千方百計要把人家的胎打掉,也不知作了多少孽!」
「當然!」傅夫人說,「她認為頂要緊的是,皇子見了成化爺,要親親熱熱叫一聲爹,而且最好不要旁人教,自己就能認出誰是他的爹。這麼著,顯得父子天性。成化爺一定高興,一定感動。打初見面的那一刻起就會打定主意,將來就算另外有了兒子,皇位仍舊要歸這個兒子。」
「啊!」秀秀拍手笑道,「乾媽想得真好。太監不長鬍子,在內廷長鬍子的只有皇上。」
「我提你個頭。」
「當然。」
「當然邁不過去。」傅夫人接口說得極快,像急風驟雨一般,「萬貴妃豈是肯做低服小之人,心想將來在紀氏手下的日子不會好過,倒不如宰了她的兒子,讓她當不成太后。」
「奴才要請萬歲爺作主。一說出來,奴才死不足惜,只怕皇子亦有危險。此所以五年以來,沒有人敢透露一字。」
「不如先回京裏,到時候再來。」
「這句話可問得絕了!」秀秀接口,「他見過的男人,只有太監,自然不知道鬍子是什麼樣子。」
「照這麼說,弘治爺又是怎麼來的呢?」
「是啊!」
「就是這話囉,佛菩薩保佑,居然長到六歲了。那時成化爺三十多歲,未老先衰,有了白頭髮了。一天有個太監替他通頭髮,成化爺對著鏡子歎口氣:『白頭髮都有了,兒子還沒有!』那個太監就跪了下來了——」
「這是怎麼說呢?總有個道理在內吧?」李姑娘問,「嘉靖是怎麼個忘恩負義?」
李姑娘笑了。「你說得真有趣!」她說,「不過話倒很實在。六歲的孩子,又是從未見過外人的,要叫他一眼就能認出誰是誰,確是不容易。」
「就算書上不一定有,情理中也是一定有的。」傅夫人特為這樣說,聽起來似乎有點自我矛盾。
「也不是。」
「壽珍」有一肚子前朝後代的典故,這天談起明朝的宮闈,由正德皇帝談到他的父親孝宗,機會來了。
「原是書上這麼說的嘛!」
「如果你不累,閒著也是閒著,咱們再聊聊。」李姑娘將她心裏的疑問說了出來。
「福建人當太監的,可不多。」秀秀說道,「如今都是京東,或者保定府一帶的人。我可沒有聽太監說過福建話。」
「我有點渴了,話說得太多,嘴裏發苦。」傅夫人真的賣了個關子。
「乾媽答對了!」傅夫人微笑說,「當時紀氏也這樣想。『兒子hetubook.com.com啊!』她說,『你現在要見你親爹爹去了!你記住只看長了鬍子的你就該親熱叫一聲爹!』她說一句,皇子應一句。等她說完了,皇子問出一句話,做娘的也愣住了。」
「是弘治爺的生父。他的那個得寵的妃子,姓萬,本來是他的保姆。」
「我心裏難過。」滿面淚痕的李姑娘,說了這一句,終於無法自制,放聲哭了出來。
「這,不是該給皇上去報喜?」
「喔,」李姑娘仿佛很安慰似地,「這倒也罷了。」接著她又問,「為什麼明朝從孝宗以後,就沒有出過好皇帝?」
「我再可以說,子之養親,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子之報母,須知有父。所以,」傅恆加重了語氣說,「皇上在這件事上,不能不想到先帝。」
於是傅夫人細談「梃擊」、「紅丸」、「移宮」三疑案,附帶提到只做了兩個月皇帝的光宗,幾乎連年號都沒有。
「跟苗子差不多。這且不去說它了,只說紀宮女。」
「不!」傅夫人微笑搖頭,「她在那裏不但沒有死,聽說身上三個月沒有來!」
李姑娘開始緊張了,眼睜得好大,但不自覺地掛著笑容,那種又驚又喜,還有點不大相信的神情,就像她自己有了個盼望已久的孫兒似的。
「那為什麼?」李姑娘問道,「好容易熬得出頭了,怎麼倒自己上了吊?天下哪有這個道理。」
「是的。」
傅恆考慮下來,認為一動不如一靜。他勸妻子委屈忍耐。因為這兩個月之中,任何變化都可能發生,必須小心守護著。
尹泰連忙領著全家男丁來迎欽差,才知道有上諭,指明由尹泰及徐夫人一起聽宣。
「是孩子!這個孩子的命很奇怪不是?生來大富大貴的真命天子,可是生來就得受苦,紀宮女的奶水不足,是拿米湯餵大的。從來不見天日,連痛痛快快哭一場都不許,怕有人聽見了會來查問。」
傅恆答應著退出宮去,回歸私邸,想到皇后的話,隨即吩咐聽差去請「趙先生」。
「是的。」
「你見你的姊姊去吧!」皇帝說道,「她有話要問你。」
程敏跪下來說:「萬歲爺原是有皇子的。」成化爺當然既驚且喜,但更多的是懷疑。
這個消息一傳到安樂堂,簡直天翻地覆了,笑的笑,哭的哭,議論的議論,當然也有人跟紀氏道賀,眼看她熬出頭,要封妃子了。
程敏想了一下說:「奴才回奏萬歲爺,第一,奴才說了,得請萬歲爺立刻把皇子接了來。」
「在宮裏當差,怎麼能打鄉談?你自然聽不到。在明朝早年,太監好多是從福建來的。這且不去說它,我只談程敏。」
這次是秀秀插嘴。「保姆怎麼成了妃子呢?」她問,「那不荒唐?」
「乾媽心別急,聽我慢慢兒告訴你。」「壽珍」喝一口茶接著往下說,「那時候宮裏有個管銀庫的宮女,姓紀,是廣西賀州土司的女兒,不是漢人。」
「奴才不敢說,萬歲爺如果不作主,奴才甘領死罪亦不能說。」
「就知道了也莫奈何!」秀秀有所議論,「那時候大家都在注意這件事,而且大家都覺得紀氏可憐,從哪一點來看,萬貴妃也沒法兒殺紀氏。要殺,是以後的事。」
「怎麼叫圓滿?怎麼叫不圓滿?」
「不然倒還不要緊,」他說,「你現在已經提了一個頭了,明孝宗紀太后那個故事很露骨,她一時想不透,日久天長,琢磨出其中的道理來,自然急於要打破那個疑團。秀秀一個人應付不下來。」
尹繼善在兩江總督任上,迎養老父。尹泰的家規很嚴,而尹繼善的生母徐氏原是丫頭出身,哪怕兒子已貴為封疆大吏,起居入座,但她仍然青衣侍候,連個座位都沒有。尹繼善心裏很難過,只是不敢跟嚴父為生母討情。
引見的那天,皇帝看到尹繼善的名字,想起前情,再看尹繼善,儀貌堂堂,還有一種異相,手臂上有極大的朱砂斑,鮮紅觸目,越覺中意,便即問道:「你是尹泰的兒子?果然是大器!」
「咱們且不談這些!姑娘,你快告訴我紀氏是怎麼死的?」李姑娘催問著。
「為了成化爺沒有兒子?」李姑娘說。
因此,秀秀接著傅夫人的話說:「乾媽,咱們就按情理來說,這時候的紀氏,覺得頂要緊的一件事是什麼?」
後來尹繼善調任雲南,全家回京,打點赴新任,陛見時皇帝問道:「你母親封了沒有?」
兩個人一搭一檔,這套雙簧完全是做給李姑娘看的。她們做得很像,真如言者無心似的,只顧自己對答,不看她是何表情。但相顧黯然垂首之際,少不得會偷覷一眼。一瞥之下,不由得都是心頭一震!
「誰遇到這種事都會覺得為難。」皇后想了一下說,「你如果有親信信得過,又有見識的人,不妨先商量商量,定下幾個辦法,讓皇上挑一個。」
一面說,一面看著李姑娘,實際上就是要引誘她發感想。李姑娘哪知她們的用心,點點頭說:「做娘的為兒子打算。都是想得很深的。」
「是啊!」李姑娘皺著眉說,「真的不能再鬧了!平平安安的多好呢!」
「照這樣說,只有到五月初https://www•hetubook.com.com皇上來了,才能辦這件事?」
「這是個什麼地方啊?」秀秀問說。
「誰敢?那不是報喜,是報喪,只要一報,萬貴妃知道了,母子兩條命。」
煢煢獨處二十多年的李姑娘,偶爾也聽說,雍正年間大鬧家務,卻不知明朝宮裏鬧家務鬧的是什麼。雍正年間鬧家務,似乎沒有把國家大事也鬧壞,何以明朝就不同?這重重疑問,她覺得是個好話題。
「那個太監的心極好,告訴紀氏說,萬貴妃讓我來殺你,我可不忍心下手。不過宮裏就算從此沒有你這一號了。你得躲藏一點兒,一露了面,你死我也死。」
皇后要問的,自然是有關李姑娘的情形,傅恆將他所知道的,都告訴了胞姊,最後問到皇帝啟駕抵達熱河以後的計畫。
「沒有能宣得來。」
「怎麼沒有?」傅夫人答說,「他的年號叫弘治,駕崩以後叫孝宗,忠孝的孝,就為的他小時候有那麼一段故事。」
「看皇上的意思仿佛亦很為難。」
「第三,倘或萬貴妃不利皇子,萬歲爺又怎生對待?」
「這得請太后的懿旨。」皇后答說,「不過,我看太后亦未見得拿得出辦法,最後還得請皇上自己拿主意。」
「長就長,反正沒事。」李姑娘說,「你倒講一講其中的道理。」
「他不認太后是太后,他說他的生父興獻王,生母興獻王妃,應該是皇帝、太后。管正德的皇后叫皇伯母。這位太后姓張,有個弟弟叫張鶴齡,犯了罪,嘉靖要殺他。張太后替弟弟求情,居然就跪在侄子面前,這個侄子是她作主接進京來當皇上的。真叫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傅夫人緊接著說,「乾媽倒想,如果正德有兒子接位,張太后就是太皇太后,何致於這樣子受虐待?」
「那怎麼辦呢?總不能沒有年號吧?」
李姑娘聽得這話,自然有得色,微笑問道:「紀氏總有幾句話教她兒子吧?」
他的兒子很多,做官的也有,卻都不甚有出息。尹泰心想,既然雍親王問到,當然是照拂之意,應該選個最有出息的兒子告訴他,才不負他的盛意。
「是!」程敏答說,「皇子在安樂堂,是掌內帑的紀氏所出。」
「真是!」李姑娘不勝感慨,「平常人家都鬧不得家務。何況皇上家?不過——」她欲語又止,不願提及先朝的家務。
「我想不出有什麼道理!」李姑娘搖搖頭說,「莫非是為了要成化爺想到她的兒子沒有親娘了,格外寵寵他些?那也用不著,成化爺本來就已經把這個兒子當成心肝寶貝了。」
「那麼,」秀秀以同樣快速的聲音問道,「她的死是向萬貴妃表明心跡?」
「是了!」趙然下了個結論,「照此而行,情真理當,皇上一定嘉許。」
說到這裏,傅夫人停了下來,裝著喝茶,用眼去覷李姑娘,只見她怔怔地仿佛神思不屬。傅夫人猜不出她心裏想的什麼,但脫不開紀氏母子是毫無可疑的。
「那麼,你的意思呢?」
「死了!」
「只有解釋給他聽,先說嘴上長了毛,皇子不懂嘴上長毛又該是怎麼個樣子?有個宮女想出一句怪話,讓皇子明白了。」傅夫人有意逗樂,笑著說道,「這句話又得讓乾媽跟秀秀猜了。」
「她是說,她不會有當太后的一天,所以萬貴妃不必擔心她的地位?」
「對了!」秀秀故意振振有詞地說,「原說嘛!我就覺得不一樣,到底不一樣,那時候萬貴妃是太妃,太妃能邁得過太后去嗎?」
但傅夫人卻覺得不能不提。「雍正爺不也鬧家務?鬧得好厲害,不過雍正爺有決斷,有手段,把事情算是壓下去了。可是元氣大傷,至今未曾恢復。虧得當今皇上英明仁厚,不斷想法子鋪排。老一輩幾位王爺,也不好意思跟皇上過不去。不過心裏總有點記雍正爺的恨,倘或出一件什麼意想不到的事,這家務一鬧開來,就不好收拾了!」
於是李姑娘與秀秀也有一番議論與讚歎,等她們說完了,傅夫人才又接著講下文。
「你不必開口!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庶出,嫡母已封,生母未封。我馬上就有旨意。」
尹繼善的父親叫尹泰,字望山,世居瀋陽。尹泰當國子監祭酒時犯了過錯,罷職家居,那是康熙末年的事。
「安樂堂在西苑。年紀大了的宮女,或者有病快完了,怕死在宮裏,髒了屋子,所以都送到安樂堂,這是個養老等死的地方!」
雍正真是善體人情,知道尹泰的家規極嚴,尹繼善只要有一句為母請封的話出口,就會受嚴父之責,所以不讓他開口,作為恩出自上,尹泰就沒話可說了。
趙先生是浙江人,單名一個然字,他是拔貢出身。貢生即是秀才,無足為奇,但拔貢就不同了,因為按定制每逢酉年才選拔一次,所以有人說拔貢比狀元還要名貴,因為三年出一狀元,而拔貢要十二年。這雖是說笑話,但拔貢是出類拔萃的秀才,筆下一定來得,卻是實情。
「是的。」
「原來是那麼一個道理,你說得不錯,正德真是不孝。」李姑娘又問,「以後呢?」
「自然是極圓滿的結果。皇子下了軟轎,拖著一頭好長的頭髮,走https://m•hetubook•com.com上殿去,撲在成化爺懷裏,響響亮亮地喊一聲:『爹!』這一聲可把成化爺樂壞了,一面淌眼淚,一面親兒子,殿上殿下,無不是又陪眼淚又陪笑。」
「不要緊,不要緊,我有治嘴裏發苦的藥。」
「不錯啊!這個太監叫程敏,福建人。」
「不會!決不會。」成化爺答說,「我多派人加意保護東宮。」
「那麼,怎麼辦呢?」
「皇上該怎麼處理是一回事,」趙然答說,「皇上想怎麼處理又是一回事!」
「那怎麼辦呢?」李姑娘問。
不過,為了求圓滿,他覺得還需要通前徹後地想一想,所以欲語又止,卻只含笑負手,站到窗前,默默地反覆思量。
「唷!」李姑娘大感興趣,「那不是有喜嗎?」
這也是她跟秀秀商量,因為說到緊要關頭,希望發生暗示的效用,所以盤馬彎弓,遲遲不發,好加深李姑娘的興趣與印象。
「當然會生下來。」傅夫人說,「那時候在西苑的宮女、太監就說:皇上還沒有兒子。倘或紀姑娘能生下一個男孩,皇上不就有後了嗎?所以大夥兒約定,務必保護姓紀的宮女。到月分足了,生下來一看,居然是個小小子!」
儘管如此,尹泰仍舊知道了,而且如意料中的,大為光火,等尹繼善一回家,拿起拐棍就往兒子頭上砸過去,把尹繼善官帽上的雙眼花翎打落在地上,一面打,一面還罵:「你拿大帽子來壓你老子是不是?」尹繼善不敢回嘴,是徐夫人跪在地上,為兒子討饒,才算了事。
趙然所說的「尹元長制軍」,是指雲南總督尹繼善。他是漢軍,姓章,與怡親王胤祥的母妃章佳氏是同族。
「嗯、嗯!你講下去!」李姑娘又說,「若是保姆,年紀不比成化爺大得好多?」
「我想也不是編出來的。」李姑娘忽然問道,「那個六歲的小皇子,後來當了皇上沒有?」
猜來猜去猜不到,還得傅夫人自己說出來,那句話是「嘴唇上長了頭髮的。」李姑娘與秀秀大笑,笑停了追問,皇子見了「嘴唇上長頭髮」的,是何光景?
「這可是考我了。」傅夫人將修成沒有幾年,曾經仔細讀過的《明史》,好好想了想說:「孝宗以後是武宗,就是出了名兒的正德皇帝,他是皇后生的。明朝的皇帝,嫡出的就是這麼一個寶貝,讓父母寵壞了,無法無天地胡鬧了十來年,硬生生把自己的一條命糟蹋掉,而且沒有兒子。」
「是的。乾媽這話不錯。可是,她得防著萬貴妃要害她的兒子。」
「明朝宮裏,這種荒唐的事不足為奇。天熹的『奉聖夫人』不也就是保姆得寵,跟妃嬪一樣?」
「喔,那是六歲了!在哪兒呢?你快說,快說!」
「壽珍」想了一會兒,故意顯出話不知從何說起的那種躊躇之態,然後開口說道:「要從成化爺的一個得寵的妃子說起。」
「是好皇帝。」傅夫人說,「從他以後,明朝就再沒有出過好皇帝。」
這個故事意何所指?傅恆自然明白,也自然要考慮。
「正是!我是老悖晦了!」李姑娘也笑著說,「姑娘,你快往下講吧!」
「這孝宗是好皇帝不是?」
「那麼,萬貴妃呢?」
「啊,是她!」成化越發驚喜,「程敏,我就派你宣旨:即速送皇子來見!」
「對了!有喜了。」
「為了恨萬貴妃?」秀秀說。
「就為了她這麼可愛,成化爺動了情,當天便召她到寢宮,一連寵愛了好幾天,萬貴妃可來了醋勁兒了,把她攆到了安樂堂。」
雍正得知其事,為了籠絡徐夫人母子,採取了很不平常的措施,先派四名太監,四名宮女,捧了一套命婦的朝服到尹家,四名宮女不由分說,為徐夫人洗臉梳頭,換上朝服。這時八旗命婦,已經奉旨盛妝來賀,搞得徐夫人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其時先帝還是雍親王,奉聖祖之命,到盛京去祭陵,中途遇雨,便借宿在尹泰家,交談之下,發覺尹泰的見識與眾不同。大生好感,偶爾問起:「你有做官的兒子沒有?」
「自然沒有殺。」秀秀笑道,「乾媽你也不想想,要是殺掉了,壽珍這段掌故還講得下去嗎?」
聽得這話,傅夫人跟秀秀心頭都像壓了一塊鉛,看起來李姑娘如果發現她也是熬得出頭了,就非出頭不可!
「紀氏自是喜極而泣,親手替她六歲的兒子,穿上黃袍。」傅夫人拿手比著說,「六歲的孩子這麼高,胎髮未剃,養得這麼長,從後影看,像個女孩子。」
「她是說:既然你不必擔心你的地位,就不必謀害我的兒子?」
「可不是!當時就派出去一個太監,交代把那姓紀的宮女殺掉。」
一成拔貢等於正途出身,而且立刻授官,趙然是授職內閣中書。這個職位在明朝極其重要,得以參預國家最高機密,不過清朝因為雍正七年設立了軍機處,大學士的權柄轉移;內閣中書亦成了閒職。傅恆將他請了來,主持章奏書牘,對他相當尊重。
「怎麼?m•hetubook.com.com」李姑娘插口問說,「弘治爺莫非不是生在宮裏?」
「為人子者養親,無所不可;為君者報身之所自出,應有限制。」
「好得很!」傅恆也很高興,不過他為人謹慎,所以仍然告誡妻子,「太順利了,也不是好事。必得水到渠成,不能操之過急。」
「這一說,」李姑娘問道,「她不就準死無疑了嗎?」
「第二,宣示大臣。」
「為什麼?」李姑娘問。
這紀氏黑黑的皮膚,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牙齒。較之漢家女子,別有嫵媚動人之處,加以賦性敏慧,一手經管鉅萬內帑,出入帳目,清清楚楚,有所垂詢時,從容奏對,條理十分明晰,實在是個秀外慧中的好女子。
「不是!那時候萬貴妃還不知道。」
「乾媽,你哭吧!」傅夫人說,「我知道你心裏委屈,痛痛快快地哭吧!」
「這得考慮!」
「好!你寫信叫他來見我。」
正在紛擾之際,滿漢內閣二人,穿了二品官服,馳馬到門,手捧詔書,高聲喊道:「有旨!」
傅恆矍然而起,他從「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句話中得到了一個啟示,自覺天大的難題已經解決,所以臉上有掩抑不住的欣慰與得意。
李姑娘沉吟了一會,問道:「成化爺那時多大年紀?」
「你不用擔心。這位老太太的心情,沒有比我再清楚的,如今就可以跟她說了。不過,說了以後,怎麼樣呢?皇上總得馬上來看她才好。」
「主要原因是什麼呢?」
心境雖然沉重,卻仍須努力來說服。兩人對看了一眼,取得了默契,便由秀秀發端:「我想,她總有番道理吧?」
「請傅公試言其詳!」
「成化爺先把程敏叫到跟前,細問皇子出生經過,程敏不能把萬貴妃說得太不堪,描了好多話。成化爺也不大在意這一點。反正有了皇子是普天同慶的一件大喜事。第一件要辦的大事是,派司禮監通知內閣各位相爺,有此意外一喜。接下來是派人去宣召紀氏。」
「好!」成化爺問道,「你要我怎麼作主?」
「慢點,」李姑娘問,「不說是個太監嗎?」
「乾媽,」傅夫人急急問說,「你老人家是怎麼啦?」
「話說得太多了。」秀秀替她斟了杯茶,「溫溫兒的正好喝。」
「慢點!」李姑娘又插嘴了,「成化爺是誰?」
「是他的一個嫡堂兄弟,封在湖北安德,特地接到京裏來當皇帝,年號叫嘉靖。」傅夫人忽發感慨,「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從前不相信這話,前兩年看《明史》才知道嘉靖對他伯母,真正是忘恩負義,這筆帳要記在正德頭上,真正是大不孝!」
「傅公,」趙然開始談他自己的意見,「我之不憚其煩講這個故事,是要證明一件事,世界上除了極少數的不孝逆子以外,無不想有機會報答父母之恩。『子欲養而親不待』,此所以為終天莫補的遺憾!如今天子之母以天下養,倘或過分委屈,皇上心裏一定不自在,表面拘於社稷之重,隱忍不言,內心悒鬱不歡,殊非臣子事君父之道!」
「說呀!壽珍,」秀秀催問著,「宣來以後怎麼樣?」
「這一知道,還饒得過她?」
「姑娘!」她問,「你累不累?」
「這樣說,她一切是為了兒子?」
「難得,難得!」李姑娘又問,「她肚子裏那個孩子呢?」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有個故事,不妨參考。」趙然問道,「尹元長制軍的身世,傅公有所聞否?」
她那種膽小怕事的表情,給了傅夫人極深刻的印象,同時也感到有非凡的欣慰。自信太后交付的任務,一定可以達成。
「啊!」秀秀接口,「她倒替兒子打算得很深。」
「西苑也是宮裏,怎麼會見不到親生父親?」
於是尹泰在前,徐夫人在後,跪聽欽差宣讀詔書,說是:「大學士尹泰,非藉其子繼善之賢,不得入相;非側室徐氏,繼善何由而生?著敕封徐氏為一品夫人!」
抽抽噎噎地哭得好傷心,那時傅夫人和秀秀已經明白了,但亦不無意外之感,沒有想到她們的話,竟能使她如此激動。
皇帝看出來了,他有難言之隱。先帝對內外大臣的家事,瞭若指掌,自然瞭解他的心境。
「乾媽,你聽,」秀秀笑道,「倒像她親眼看見了似的。」
「死了!」李姑娘變色,「讓萬貴妃害死了?」
傅夫人仔細想想,丈夫的話很有道理,決定接受勸告,繼續陪伴李姑娘。
「是的。」
「當然。」
「自己上吊死的!」
「以後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嘉靖之後是隆慶,做了六年皇帝。傳位給十歲的兒子,年號叫萬曆,他做了四十幾年皇帝,起碼鬧了三十年的家務。」
「順利倒是順利,我可受不了。」傅夫人嘟起嘴說,「陪這位老太太住兩個月,成天除了聊天,還是聊天,不把人都悶死?」
「乾媽總聽過『母以子貴』這句話?」
「你說原有皇子,在哪兒呢?」
「她也還想用死來感動萬貴妃,如果有一天她想下手害皇子時,想到紀氏的慘死,手會軟下來?」
這一問,傅夫人覺得是個機會,可以隱隱相勸。「原因很多。」她想了一會答說,「當皇帝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全副精和圖書神去對付。明朝從孝宗以後,個個皇帝鬧家務,弄得頭昏腦脹,自然就顧不到國家大事了。」
「我想不出!」秀秀是坦率的語氣,轉臉說道,「請乾媽想一想看。」
「我知道,」傅夫人搶著秀秀的話說,「是講到程敏跪下去。」
「那就是很順利了。」
「那好!紀氏的兒子將來做了皇上,她不就是老太后了嗎?」
「話是不錯!做起來卻很難,如何能夠一眼就認出成化爺?」傅夫人說,「在宮裏又不是坐朝,不會穿黃袍,更不會穿龍袍。萬一認錯了,拿個太監叫爹,豈不糟糕?」
「不累,」傅夫人搖搖頭,「只是有點渴。」
李姑娘想了一會兒說:「頂要緊的,莫過於他們父子見面要圓滿。」
「只好變通辦理,把這年八月初一以後,一直到年底,都算泰昌元年,八月初一以前仍舊是萬曆四十八年。這年七月底生人,到第二年正月初一,五個多月的毛孩子,已經過三個朝代了。這種怪事都是宮裏鬧家務鬧的。」
此時在書房置酒,賓主把杯傾談,傅恆將皇帝身世的秘密,悄悄告訴了他,接著便照皇后的意思,向趙然請教,皇帝應該怎麼樣處理他的難題?
「孝宗的年號叫弘治,這位弘治爺,一直到六歲才見到親生父親。」
「怎麼會沒有年號呢?」傅夫人解釋,「他接位的時候,年號還是萬曆,改元泰昌,要到開年。那知他八月初一接位,九月裏就吃春|葯把命送掉了。新君接位,年號叫做天啟,明年自然就是天啟元年。這麼兩下一擠,可就把泰昌這個年號擠掉了。」
這一下,更為李姑娘添上了一付知遇之哭,越發敞開嗓子大哭特哭。好在地處僻遠,沒有人來干預探問,只是驚得剛剛歸林的鳥雀亂叫亂噪而已。
「這就是件辦不到的事!」傅恆搖搖頭,「若說皇上在這春三月裏就來避暑,不太早了一點?」
「正是!」李姑娘不勝痛心地,「這樣的孩子能帶大,真正得佛菩薩保佑。」
「這會兒我心裏好過得多了!」她向傅夫人說,「姑娘,這段故事,是你編出來的?」
「那怎麼辦?誰接他的位呢?」秀秀問說。
「那何消你說?」
「不是!」
「不過,加油添醋是有的。」秀秀笑道,「你不好意思說,我替你說。」
「說啊!姑娘!」李姑娘著急地催促,「你可別賣關子。」
「父慈子孝就是圓滿。倘或孩子彆彆扭扭的不乖,不肯叫人。要哭,不願意親近親爹,搞得掃興了,就是不圓滿。」
「你呢?」傅夫人問,「在這裏陪我?」
「不告訴過乾媽,快四十了。」
雍親王回京不久,便做了皇帝,尹繼善自然無法去覲見他,不過雍正元年恩科會試,尹繼善場中得意,中了進士。
「怎麼不一樣?」李姑娘問,「你是說,紀氏死不死,跟萬貴妃害不害皇子有干連嗎?干連在哪裏?」
傅夫人的胃口被引逗得開了,將那一碗又甜又酸又鮮又香的乳酪吃得點滴不剩,拿手絹擦一擦嘴笑道:「嘴裏有了津液才能往下講。」
這時欽差又說話了:「中堂跟夫人現在是敵體了,夫婦之禮,不可不講!」
怎麼個講法呢?重行合巹之禮。其時內務府司官已經帶了一大班人到了,立時張燈結綵,堂下鼓吹喧聞,廚房裏砧板亂響。贊禮拜堂,接著開宴,八旗命婦紛紛向徐夫人敬酒。堂上堂下,笑成一片。尹繼善自然從此死心塌地,為皇家盡忠效勞了。
「快四十,自然留了鬍子!」
「皇上也明白,茲事體大,處理不當會動搖國本,所以到現在為止,沒有什麼表示,咱們得替皇上籌一個辦法。當然,頂好是能夠符合皇上的意思。不過他心裏的事,誰也不知道。」
「好!我事情一辦完就走。」
「既然如此,你就早點回去吧,代我去見太后,把經過情形細細回奏,也讓太后瞧瞧我的能耐。」
「知道。」傅夫人答道,「難免有人在她面前多嘴,自然會知道。」
說著,李姑娘起身便走,不一會兒捧來一個比飯碗大一點的舊碗,裏面是雪白一碗乳酪,正中還印著一個猩紅圓點,顏色漂亮極了。
「唉!」秀秀深深歎口氣,幽幽地說一句,「天下父母心!」
「那只怕辦不到。」傅恆歉然陪笑,「我得先回京覆命。」
「是啊!當時就有人想到一個主意,說是要找出皇上一樣他人所沒有,亦決不會弄錯的特徵,認起來就容易了。」傅夫人又賣個關子,「乾媽、秀秀,你們倒想一想,有什麼特徵?」
「生在西苑。」
「啊,」成化爺急急問說,「五歲了?」
「安樂堂有了這件喜事,首先要想法子的,就是怎麼樣瞞住萬貴妃?不然一定遭她的毒手。按說人多心不齊,消息要不走漏,實在很難。那知道居然辦到了。」傅夫人說,「乾媽、秀秀,你們猜是為了什麼?」
「是的。」傅夫人答說,「不僅是為了兒子的安危,而且還為了兒子的皇位。唯有這樣。她才能讓他兒子安安穩穩做皇帝。」
過了春分,日長一日,整天多暇,李姑娘除了栽花、耘蔬,調製「壽珍」愛吃的食物之外,便是坐下來聊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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