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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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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二十五

「那麼是偏在哪一邊?」
傅恆謝了座,開口說道:「傅恆的妻子,承太妃特加寵愛,實在感激得很。」
「不!」傅夫人說,「我們一起進京,你先進宮面奏,看皇上怎麼說,再作商量。」
「你可以說諸多不便。」
「奶奶,」丫頭陪笑答說,「就讓大爺進來吧?」
「可是,福如,你得幫我。」
果然,不旋踵間,已派太監來傳宣。傅夫人卻有些著急,將丈夫的衣服悄悄一拉,使個眼色,表示別有話說。
「夫人!」傅恆一揖到地,學著戲中的道白說道,「下官告稟,只為多吃了幾杯早酒,一時言語失於檢點,多有冒犯。喏,喏,下官這廂賠罪了!」說著又作了一個揖。
「你對你娘,怎麼自稱?」
「這樣說來,仍舊只有在鏡殿召見。」皇帝想了一下說,「明天近午時分吧!」
「那,那你不是又跟我為難?」
「信不信由你。」皇帝問道,「你那兩個兒子,叫什麼名字?」
「對你哥哥呢?」
由於還是家人聚會的形式,所以都有座位。正中是太后的寶座,兩旁是皇帝與皇后,椅子當然要矮一點。皇帝下方是「十四爺」恂郡王,坐東面西,椅子又矮一點。傅恆夫婦則坐南朝北,面對太后,坐的是小板凳。
「對了!」榮善看著傅恆說道,「我忘了告訴你了,口頭交代,回頭是在太后宮裏召見表弟妹,還有十四爺,要細問了表弟妹,商量如何給太妃上尊號?」他掏出一個金錶看了一下,「早膳快用完了。」
傅恆大驚。「你別胡來!」他神色凜然地,「你打算怎麼跟皇上說?」
如果是平心靜氣地勸,傅夫人只會聽從,但一開口說她「得意忘形」,已使她不快,又說她「平時有很多不得體的話」,更讓她不服氣。
恂郡王心中雪亮,所謂「徒增傷感」,至多也不過剛見面的那兩三次,日子一長,傷感自然沖淡了。主要的原因是禮節,太妃見太后自然不能平禮,但太妃是真太后,見了假太后反而要行大禮,情所不甘,但並不過分。他覺得應該諒解。
等傅夫人一辭去,皇帝立刻又在鏡殿約見恂郡王,將太妃的意思率直地告訴了他,徵詢他的意見。自然也有皇帝自己的解釋。
「一個叫福靈安,一個叫福隆安。」傅夫人又說,「一個五歲,一個四歲。」
「你這話好沒道理。我在太妃面前談笑自若。誰像你這樣子不懂規矩?」
「第二,太妃有太妃的分例,讓總管按一般太妃的規矩辦。」
「有什麼糟糕?」她冷冷地說,「太妃跟我情如母女,開開這些玩笑,有什麼要緊?你必是賊膽心虛,才會覺得臉上掛不住。在太妃面前板起一張死臉子,讓太妃好不痛快,那才叫糟糕!」
「我不管。是你的事。」
「實在想不到,事情是這樣順利!」傅恆滿面笑容地說,「你這趟立的功勞實在不小。」
「是!此真國家之福。」恂郡王說,「不過皇帝對生母的孝心,太后亦當體諒。」
於是等皇帝歸座以後,傅恆起身,站著回奏修理蹕道橋樑,以及行宮整理的情形。結論是十天之內就可以啟駕。
因為如此,皇后很尊敬太后,將來在兩位「婆婆」之間,自然親近這面的一位。說不定會把太妃的想法告訴太后,豈不是會惹出很大的麻煩?
「實在謝謝你,福如!」皇帝激動地說,「我為我娘不知道流過多少眼淚,可是只有你看見,連皇后都沒有見過,因為我不願意把我心裏的感觸洩露出來。你想,兒子貴為天子,至今連個封號都沒有,而且無形中等於幽禁。教我這個做兒子的,怎麼能有一刻安心?」
「喔,」榮善很知趣,隨即說道:「你們賢伉儷倆到那面談去。」
「我哪有不體諒的!」太后很快地答說,「皇帝一下地,就是我帶,只欠在我肚子裏過一過。」
縱然如此,傅恆也不能同意,因為那更會引起妻子的誤會,以為他疑心她為皇帝單獨召見,會發生不可告人之事,所爭的就是要一起召見,以便監視,倘或有此想法,後患無窮。
最後,傅夫人又說:「太妃多年隱居,最怕繁文縟節,是故一再關照奴才奏上太后,讓太妃仍舊平平靜靜過日子。」
此言一出,傅夫人的脾氣如火上加油,一發不可收拾,不過不是大吵大鬧,而是要將丈夫駁倒了,提出一個令人撟舌不下的威脅。
「那還是建議,不是作主。」恂郡王說,「你對太妃是母子之情,大家都能體會得到,只在禮節上,倘或有越分之處,可就什麼人都無法擔待的。」
「不,不,上了年紀的人,都喜愛小孩。不會!而況愛屋及烏,喜歡你,就必定連你的孩子也喜歡了。」
「我不是說那一點。我是說肚子裏,心肝脾胃,是不是男女一樣?」
「是的。」皇帝答應著,那語氣則好像是他接受了恂郡王的建議。
傅恆夫婦倆聽得這話,都嚇一跳。「格格」在滿洲話中,原本同漢語的「小姐」是一個意思。但同為「格格」,要看生在何處?在親王、郡王府中,就是「郡主」,在宮中自然是「公主」。同為公主,又以母親身分的差異,所冠的稱號,亦不相同。中宮所出為「固倫公主」,妃嬪所出為「和碩格格」。
傅恆知道闖禍了,愣了好半天強笑道:「我也不過跟你鬧著玩兒而已!你何必認真?」
又搞出這重兄妹的關係來了。傅夫人猛想起太后要封她公主的話,便正容說m•hetubook•com•com道:「聽說太后對我有恩出格外的榮寵,不知皇上聽說了沒有?」
「這——」傅夫人又無以為答了。
「真的嗎?」皇帝很認真地問,「有些人說我娘很怪癖。」
「我看不止九曲。」皇帝用手在自己腹部盤旋著畫。
「我只能泛泛地談,挑能說的說,或許還得撒一兩句謊。」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問?」
「對!」他說,「你是太妃的乾女兒,我去了你也沒有好避忌的,兄妹嘛!」
「將來皇上跟我見了面,我不要什麼名位,從前叫我『李姑娘』,快六十的人了,自己也覺得這個稱呼不大合適,所以你們叫我太妃,我也就含含糊糊地答應下來,並非我要太妃的名號。這一層,你得跟皇上回奏。」
「你胡扯!」傅恆也動了真氣,「根本是兩回事!你自己覺得沒理,硬把不相干的事扯在一起。真豈有此理!」
「喔!」傅夫人倏然而起,指著傅恆的鼻子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是說我不該單獨去見皇上?既然如此,皇上召見我之前,你為什麼不說?」
「你跟我不同的。」傅恆答說,「為臣者唯命是從,你是命婦,可以有話推託。而況皇上看待命婦總比較客氣些。」
傅夫人想笑,卻硬生生忍住了。因為怒氣一笑而解,覺得太便宜丈夫,因而仍舊繃著臉說:「賠罪不敢當,你有什麼話說?」
「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傅恆作了個揖,笑嘻嘻地說,「我還有件事要拜託,我想見一見太妃,不知行不行?」
「錯了!沒有一個人的心在正當中,都是偏的。」
「好!好!」太后連連點頭,轉臉向恂郡王說,「十四爺,能有這麼一個結果,不是很好嗎?」
他將她的手移向旁邊,動作魯莽了一點,以至觸及軟軟的一塊肌肉。傅夫人頓覺全身發麻,滿臉紅暈。
「那麼太后呢?」
「福如,」皇帝問道,「你有幾個孩子?」
「太妃言重了!傅恆夫婦惶恐之至。」
夫婦的彆扭,鬧出這麼一個結果。做妻子的自是大獲全勝。傅夫人很珍視這份勝利,因而也就將心境放開來,試著去想,有此一份丈夫所不能干涉的自由,會發生什麼事?
「那情形不同。」傅恆對妻子說,「倘或太后召見,提到這件事,你可得堅辭。」
「我也不見太后。我的兒子是她撫養大的,憑這一層,我不跟她爭。不過,最好也別見。」
「不光是行禮,是能不能照兒媳婦伺候婆婆的規矩侍奉太妃?」
「啊,啊!說得有理。」皇帝將手伸了出來,同時說道,「福如,我真感激你,你替我娘設想得太周到了。」
「喔,」傅恆問道,「表哥可知道是個什麼恩典?」
「真的!」皇帝的聲音變得正經了,「凡是偏心人,都在左面。西洋教士畫過很詳細的圖畫給我看,那是剖了多少屍首證明了的。」
「太妃在說笑話了!」傅夫人笑道,「在他是求之不得!」
「他一定要給我一個名號,也只好由他。不過,我本心並不想要,所以我也不給太后謝恩。」
「喜從何來啊?」傅夫人笑著問。
「他不正好陪他的四個姨娘?」
如今封傅夫人為「固倫格格」,即是「固倫公主」,也就是將成為太后的女兒。
「對!不過,今天見了太后怎麼樣?」傅恆問。
「是了!」傅恆想一想說,「我有辦法。」
「我說的是實話。姑爺,」太妃鄭重其事地說,「有句話,我可得說在前面,只怕是我私心稍微重了點,你得包涵。」
「太妃垂示的細節,只有你知道。」傅恆對妻子說,「只好你進京面奏。」
「為人不可得意忘形!」傅恆覺得不能不勸她妻子了,「你平時也有很多不得體的話,不過再沒有比今天在太后面前說的那句話更糟糕的了!」
「皇上也別難過。」傅夫人只好這樣安慰他,「太妃跟皇上的境遇,到底比紀太后母子好得多。」
「我也沒有跟你賭氣,我也不會把你的話跟別人去說,你別怕。不過,我得聲明在先:這趟進京,有什麼事,你跟皇上去回奏,我可不進宮。」
「好!」皇帝說道,「你何不也直截了當,在我娘面前自稱女兒,在我面前就自稱為我。」
「表弟妹此番立了大功,太后跟皇上都很高興。皇上說非得有特殊榮典,才能酬庸,太后亦很以為是。如今正商量著,格外給你一個恩典,那可是開國以來,少有的異數。」
「真的嗎?」傅夫人心裏自然高興,但疑心皇帝是故意恭維。
「那倒不要緊。」傅恆答說,「姊姊會跟皇上一樣行禮。」
「你這話真叫強詞奪理。我倒請問,我怎麼推託?」
皇帝畢竟是開朗的性格,所以聽得傅夫人的話,大受鼓舞。「福如,你說得不錯!事情已經發生了,徒然痛悔悵恨,都沒有用處!」他說,「不必往後看,要朝前看。我承歡膝下,起碼總還有二三十年,在這二三十年之中,多想辦法讓我娘好好享幾天福,才是正辦。」
「那麼讓欽天監就在十天內外揀個好日子吧!」太后作了決定。
「不錯,不錯!這話很要緊,不然變了你我在封太妃了!」
「哼!」傅夫人冷笑,「也有這樣子對皇上說話的嗎?皇上如果一句,何以謂之單獨相處?莫非你疑心有什麼不正經的心思?請問,我怎麼回答?」
「這!」傅恆答說,「太妃須體諒皇上定省不便。」
「時候不早www.hetubook.com.com了!」傅夫人說,「我該告辭了吧!」
等傅恆將獲自妻子的,關於太妃的一切情形,細細回奏以後,皇帝既悲傷又高興,當面嘉獎,也提到了傅夫人。
「為我娘的事,我有許多話,實在不便跟太后說,甚至皇后去回奏也不適當。今後我只有請十四叔替我作主擔待。」
於是傅恆立刻派人將總管找了來,說明其事,同時交代,立即加派八名宮女,伺候太妃,每天分例供給的食料,務必豐腆。同時要改口,尊稱太妃。
說到這裏,只聽榮善連連咳兩聲,傅夫人知道是在催了,便即說道:「好吧,那就回頭再研究。」
「嗯,嗯!」恂郡王問說:「你倒舉個例看。」
「好吧!」傅夫人讓步了,「如果是咱們倆一起召見,我就跟了你去。」
「謝謝十四叔,」皇帝又說,「還有,倘遇巡幸之事,我得請我娘也去逛逛。」
「你不是說,我應該為自己留身分嗎?」
「這,」傅恆詫異,「為什麼呢?」
「你妻子幫了我很大一個忙,我真得當面跟她道謝。」皇帝又說,「皇后也說了,很想問問她,你讓她明天進宮來見皇后。」
「為什麼呢?」太妃不解地問。
主意是打定了,卻又苦於不得其便,因為當著丫頭僕婦,到底抹不下這張臉來。就這樣遷延到入夜,傅夫人早早便將房門關上,情勢越來越僵。傅恆心想,俗語說的是,「夫婦無隔宿之仇」,也可以解釋為夫婦鬧彆扭,如果隔宿,可能會生根成仇。硬一硬頭皮,趁早消除為妙。
傅夫人點點頭,心裏在想,該當告辭了。不道正在轉著念頭,突然一隻手伸到她肩頭,一驚之下,不由得退縮,這一來更壞,皇帝索性將她的左臂握住了。
「哼!」傅夫人再一次冷笑,「你說什麼留身分的話,意思是皇上單獨召見我,就是我不顧身分。我知道你的鬼心眼,你存著髒念頭!」
「你真的沒有躲我?」皇帝的神態很認真,「這不用說假話,也不是要敷衍的事,我希望你說心裏的話。想一想再說。」
「嗯!第二呢?」
「幹什麼?」聲音很冷。
「是!這就重託十四叔了!」皇帝向恂郡王作了個揖。
「福如,你想過了沒有?」
「好!你嫌我失了身分,好辦!我到京面奏皇上,看皇上怎麼說?」
傅夫人想起他所說的那句「不懂規矩」,怒氣勃發,要痛痛快快駁他一駁,便又說道:「我是女流之輩,你是當朝大臣,自然懂規矩囉!我倒問你,大臣請見太妃,是哪一朝的規矩?」
「眼前就有忙可幫。」皇帝說道,「你把奴才二字去掉行不行?」
「也無須計議了!萬萬不可。皇上請想,若現賞我固倫公主的封號,我就成了太后的女兒,太妃心裏會很難過。我怎麼能傷她的心?」
傅夫人羞得滿臉通紅,心裏感到窘迫,自覺頗難脫身,但仍舊要作最後的努力。她想:越是如此,皇帝越不肯放手。索性大大方方地跟他說話,反倒可以把他「花」的心收攏來。
「譬如說,在我娘那裏,你是我娘的乾女兒,大家一起樂敘天倫,脫略形跡,才真有樂趣可言。正當親情發抒的時候,你一聲『奴才』,顯得不倫不類,會大煞風景。」
於是他悄悄去叩房門,只聽傅夫人在問:「誰啊?」
「不像!如何不像?」
「端個凳子來給姑爺坐。」
「那還罷了!」恂郡王說,「不過一路要彼此避面,卻須好好安排。」
「好!這一次到熱河,你把他們帶了去。一則,讓太妃看看她的乾孫子,再則也是為你方便。」
「我怎麼能說?要你自己留身分。」
「男女單獨相處,自然諸多不便!」
「只能說我的境遇比明孝宗好,太妃又比不上紀太后。」皇帝搖搖頭,容顏慘澹地說,「紀太后一生苦節,到底有她應得的尊號,青史中亦永遠有這位賢母的地位。我親娘呢?不但沒有應得的尊號,只怕她一生苦節,將來亦會湮沒不彰。」
「這,怕與體制——」
這一點是傅夫人忽略了的。想想有時候想抱一抱兒子而不可得時,心裏那種淒涼懸念的滋味,確是不大好受。照此看來,皇帝倒真是善體人情。
「不必,不必!有什麼罪?你請吧!我要睡了。」
他抽了一本詩集看,恰好是杜詩,一翻翻到杜甫那篇有名的古風《北征》,從頭到尾唸了一遍,起碼也有一盞茶的工夫,認為她的考慮應該很充分很周詳了,方始丟下書本,回到原處。
「凡有所命,莫不樂從。」傅夫人說,「奴才只是想不出,怎麼才能幫得上忙。」
這是很露骨地表示,他的心在她身上。傅夫人不由得心跳加快。抬頭偷覷,恰好皇帝也是似笑非笑地瞅著她。視線相接,她趕緊避了開去,覺得手足有些發冷。
「噯!」傅恆恢復了原來的聲音,「奶奶,你這就不對了!你生我的氣,數落我兩句,不要緊,這樣賭氣,就不像夫婦了。」
「嗐!」傅恆不等他說完,便搶著開口,「跟你說了,是鬧著玩的,你何必還記著這句話?」
「自然!」傅恆一面想,一面說,「首先,要關照總管,稱呼應該改,『李姑娘』三字再也不能用了,改稱太妃。」
「我看你好像剛做新娘子不久。」
「這話一點不錯。」皇帝又說,「我娘喜歡你,你也許了我娘,常去陪她。你只要心口如一,就是幫了我的大忙。」
「擔待,只要我力之所www•hetubook•com.com及,義不容辭;作你的主,可不行!沒有那個規矩。」
「這也可以。」傅夫人說,「這裏呢?不能沒有一點表示吧?」
「實在也就是擔待。十四叔若以為不合適,說個辦法,我總照辦就是。」
「男女都一樣嗎?」
「你們恩愛夫婦,這一來少親熱了,你不會怨我?」
「自然是直截了當地稱我!」
「不只太后,其他所有的妃嬪,我都不見,我也不住在宮裏。最好不動窩兒,仍舊在這裏。」
凡遇萬壽慶典,賀喜的奏摺用黃面紅裏,傅恆如言照辦,派遣專差,不分晝夜趕進京去呈遞。同時關照,領到回批亦仍是星夜趕路送回熱河。
雖然只是淺淺一嘗,但滋味無窮。先前一直有著「偷」傅夫人的念頭,而此刻是不自覺地開始在「偷」了。既然如此,就得把她偷到手。
「姑爺」的稱呼,有點匪夷所思,細想卻是很適當的叫法。因為太妃此時的身分在微妙尷尬之時,而且她賦性謙虛,不願直接叫他的名字,但也不能稱「傅大人」,所以用這個稱呼,不亢不卑,反見親切。
「奉陪太妃,本來就不覺得無聊。太妃的慈愛,在我真是如沐春風。」
「對了!我很認真,你的話太教人寒心了!早知如此,我根本就不必進宮,更不會替太后辦事。」傅夫人說,「這口氣不出,我不甘心,非得請皇上評評理不可!」
「我知道。」傅夫人說,「我只要跟皇上、皇后奏明一個原因,就可以辭掉。」
「什麼諸多不便?」傅夫人說,「皇上如果這麼追問一句呢?」
傅恆心想,這是正辦,便點點頭說:「皇上心裏一定很急,咱們明天就動身吧!」
於是傅恆陪著妻子趕到暢春園,內務府大臣榮善在迎接。他跟傅恆是表弟兄,所以傅夫人亦不必避忌,相見行了禮,榮善笑嘻嘻地說道:「表弟妹,大喜,大喜!」
說到這裏,皇帝淚水如泉湧,傅夫人看在眼裏,難過極了。她瞭解皇帝的心境,因為只有她深知太妃的境況。
「你為什麼不能說?」她問,「一說了就變成抗旨,是不是?」
「不,一點都不怪癖。不過隱居得久了,怕吵鬧倒是真的。所以我那兩個孩子去陪太妃,似乎也不大合適。」
「是我。」
富察氏是滿洲八大貴族之一,門第鼎盛,才貌雙全的格格甚多,而偏偏選中馬齊的侄女,相貌不甚出色的當今皇后,就是太后的主張,說她「有福相」。
這個請求,當然會被接納,皇帝就在太后寢宮右側,他休息的便殿,召見傅恒。
「當然不一樣。」皇帝笑道,「傅恆不比你多一點兒什麼嗎?」
「特來負荊請罪。」他儘量將聲音放得柔和。
「啊!」傅恆領悟了。原來先帝為當今皇帝,也就是雍正朝的寶親王選王妃時,早已決定以寶親王繼承皇位,所以選王妃就是選未來的皇后。當初為了籠絡馬齊,決定跟他家攀親。
因此,他將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不,不!」他說,「你不要拘泥!如果皇上單獨召見,你還是應該去。」
「我不氣。」
「這話倒是。」傅恆笑道,「你倒真是個好乾女兒,一片心都向著太妃。」
「而且看樣子如果皇后不照兒媳婦的規矩行禮,太妃也不願見的。」
「姑爺,請起來,請起來。」
「好!好!」太后非常安慰,「這也不枉了我二十多年的辛苦。你起來吧,商量商量哪天啟鑾,去看太妃。」
太妃想了一會說:「好,就挪動,也得在園子裏。還有,我說到我的私心上頭來了,我將來一個人住,什麼妃嬪都不見,就只希望你媳婦常常進來陪陪我。」
「有時稱女兒,有時稱我。」
「我不覺得怕。看了那些會長知識,知道一個人的心肝脾胃在哪個部分,腸子又有多長。」
這是無可奈何之事。因為國史中倘有這段記載,亦就是彰先帝之失。先帝的失德太多了,決不能再加上這一段。
這是一個難題,只有含混答應著再說,哪知太妃下面還有話。
「是的,太后跟我提過,我說這件事本朝似乎尚無先例,要從長計議。」
想想這話也有理,傅夫人便問:「然則請旨,自己應該稱什麼?」
這一想,不自覺地覺得耳根發熱,一顆心動蕩不定,渾身有股說不出的不得勁。
皇帝得意地笑了,心裏在想,這可能是個暗示,幽會之處以太妃的住處為宜。的確,如果在那裏輕憐蜜愛,不會有任何人知道,除非是皇后。
一頓搶白,振振有詞,傅恆欲辯不能,只有一個人偏過頭去生悶氣。
皇后的行動易於控制。皇帝心裏在想,一旦到了熱河,如果自己去省視太妃,便讓皇后去省視太后,看起來這樣才是兩面都照顧到了,實在是個好辦法!
「這?」傅恆不敢說得太肯定,「應該可以。」
於是傅恆換了官服,隨著妻子到了太妃幽居之處。這時總管正帶領宮女,攜著大批陳設器具,來為太妃重新佈置,忙忙碌碌地亂成一片,可說二十多年來從沒有這麼熱鬧過,太妃已感動得要哭了。
「太妃說,她不進宮。也不見太后跟別的妃嬪。大概除了皇后以外,各宮的主子們,她哪一個都不願見。這話公然說出來,不就是瞧不起太后嗎?」
這是誅心之論,傅恆雖仍沉默,但臉上的表情卻是默認了。
「是。」
「自然奉侍同行。」
「起頭難,以後就不難了。」
皇帝想了一下,點點頭,又問:「咱們幾時再見面?」
這話不像虛聲恫嚇,以傅恆的性情,是很可能會這https://m.hetubook•com•com樣做的。所以傅夫人沒有再說下去。
「是的。」皇帝放下了手,「我們到熱河再見面。」
因此接見傅恆時,她的眼圈是紅的,不過傅恆不便平視,所以不曾看出來,只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口中說道:「傅恆給太妃請安!」
「沒有啊!」
「你說得是!」皇帝悲懷稍抑,「我只有想盡法子。補報親恩。」
恂郡王覺得這話似乎多餘,但也不必駁他,點點頭說:「我會替你給太后回奏。」
「決不會。不過,在禮節上自然太后為尊,在私底下,要請太后賜諒。」
丫頭不答,悄悄走了過去,慢慢將門閂拔除,裏外都屏息以待,而傅夫人別無表示。於是傅恆輕輕推門而入,丫頭知趣,隨即退了出來。
「肚子裏也不一樣。若是一樣,醫家何必分內、外、婦、兒。」
「聽說是打算封表弟妹為固倫格格。」
傅恆語塞,自悔開頭就說錯了。推託當然可以想得出理由,卻不該說「諸多不便」,這一下是給妻子抓住把柄了。
「譬如,」皇帝想了一下說,「跟我娘如果同在一處,我想到我娘那裏去的時候要多些。」
「你開門,我有下情上稟。」
「這可真是異數了!決不敢當。」一向謙恭謹慎的傅恆先就作了表示,「異姓封格格的,本朝尚無先例。」
做叔父的,坦受不辭,不過心裏覺得應該多為皇帝做點事,便又問道:「皇帝還有什麼交代?」
「你別忘了,皇后是太后選中的。」
「好怕人!」
「喔!」皇帝吸著氣說,「既然是連太后都不宜知道的,那就只有我一個人才能知道嗎?」
這是表示她跟太妃並無分別,言外之意,是要皇帝確認她的養育之恩。因此,皇帝就起身下跪,口中說道:「兒子報不盡的親恩。雖有太妃,兒子仍舊覺得自己是太后親生之子。」
傅恆的摺子很快地批回來了,皇帝除了嘉慰以外,又說,渴望獲知詳情,尤望獲知太妃「垂示」的細節。
在皇帝更有一種特異的感受。從成年到現在,他一直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聞。因為當皇子分府以後,宮中的妃嬪便看不到了。如今當了皇帝,先帝的年紀較輕的妃嬪,亦是隔絕的,「不見可欲,其心不亂」,而他能夠見到的宮眷,絕大部分是可以讓他隨心所欲的。因此,從未嘗過「偷」的滋味,此刻嘗到了。
「你已生過兩個孩子了!」皇帝頗為詫異,「實在不像。」
局面搞得很僵,傅恆大傷腦筋,左思右想,只有自己做低服小,讓妻子消氣之一法。如果大事不能化小,這小事一化大了,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誰說的?」
「怎麼會不相干?不是你讓我辦這件大事,你怎麼會見得著太妃,不是為這件大事,我怎麼會認太妃作乾媽?如果不是像母女敘家常說說笑話,博她老人家一樂,我會說那種話嗎?只有你這種不轉彎的死腦筋,才會把笑話當真!」
傅恆回家,說與妻子,決定下一天進宮。但第二天一早就接到太監通知,皇帝、皇后已赴暢春園省視太后去了。
「怎麼樣?」
「叫慣了也不好!」傅夫人說,「只在太妃面前,我才敢這麼妄自尊大。大庭廣眾之間,體制不可不顧,還是該稱奴才。」
「皇上單獨,我可不是單獨。」傅夫人說,「你最好跟皇上回奏,找一天讓咱們倆一起去見。」
傅恆想了一下答說:「先不必忙著回京,我寫一個密摺,連夜送進京去,比你我親自去面奏,要快得多。」
「事實上也是幫我的忙。」皇帝說道,「你帶著孩子在身邊,陪著太妃就不覺得無聊了。」
「不有嬤嬤、丫頭嗎?」皇帝又說,「即使添點麻煩,總比想兒子,一時又不能回京,要好得多。」
「那當然。太妃長住熱河,你每年只去幾個月,不比終年侍奉太后,多陪陪太妃是應該的。」
想了一會,恂郡王說:「太妃的意思,我可以轉達。我想不必提什麼理由,只說太妃有此要求,太后當然也會明白。」
「想過了。」
「福如,」皇帝問道,「你為什麼見了我總是躲呢?」
傅夫人笑了,覺得皇帝說話很風趣,他如果不是那樣虎視眈眈地,仿佛要擇人而噬,那麼陪著他聊聊閒天,也是一種樂趣。
氣氛有些不大調和,傅夫人頗為失悔,說話不應該如此輕率。見此光景,傅恆亦就很見機地起身告辭,傅夫人本想留在那裏,倒是太妃堅持要她隨著丈夫一起回去。
「請太妃明示。」
「照此說來,你還是非單獨見皇上,不能暢所欲言。」
「對!我不懂規矩。你懂!」傅夫人氣得滿臉通紅,「你不想想,請我辦事的時候,說多少好話,怎麼樣都行,一等我把大事辦成了,你就這樣子對我,好沒良心!」
傅夫人自然只是揀好的說,太妃如何高興,如何諒解,如何讓退,如何處處為大局著想,如何念念不忘皇帝做個「好皇上」。
「怎麼沒有先例?」榮善接口說道,「從前定南王孔有德的閨女四貞,順治年間就曾封過格格,是孝莊太后的乾女兒。」
這是指未得准許,便向太妃揭破真相一事而言,當初指示請旨而行,原是為了慎重。既然傅夫人有把握,不會僨事,那自是有功無過。所以太后急忙說道:「起來,起來!辛苦你了,哪裏用得著請罪。你快起來,把太妃知道了真相,是怎麼個表示,說給我聽聽。」
「我看這不能用白摺子,得按有慶典的規矩辦。」
他的手仍舊伸在那裏,傅夫人只好把自己的手交了給他,他牽著她坐在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張紫檀榻上,含笑凝視著。
這話是雙關語,皇帝笑了。「不錯,」他說,「我的心也不正。」
然後傅恆又親筆寫了密摺,將經過情形要言不煩地敘述了一遍,其中少不得大為讚譽妻子。
「是,這才是正辦。」傅夫人很高興地附和著。
「不,」傅恆搖搖頭,「太妃跟你說的話,有好些是皇上不願讓別人聽到的。倘或皇上說一句:既然你都知道,就你一個人來跟我回奏好了。我可怎麼回奏啊?」
在太妃面前說這樣的話,自是失態,而最窘的卻是傅恆,既不能申辯,又不能付之苦笑,只有繃著臉裝作不曾聽見。
「就因為如此,有好些話不便在太后面前說,譬如像剛才的話。」傅夫人又說,「甚至皇后面前都不能說。」
「皇上把話說反了。帶這麼兩個孩子在身邊,只有給我添麻煩。」
「唉!」皇帝打斷她的話說,「你又來講體制了。福如,你莫非連恭敬不如從命這句話都記不得?」
「是!」
說完掉身回自己屋裏,只管自己平靜地指揮丫頭收拾什物行李。
「你的心偏在哪一邊,我也偏在哪一邊。」
「兩個。兩個兒子。」
「你別說這話,我亦很感激你們夫婦倆,成全我們母子。」
「還有件事。」傅夫人又說,「太妃要我做她的女兒,太后又要我做她的女兒。太后這個懿旨最好不下,一下了,太妃心裏會不舒服。她或許會想,我的親生兒子給你,一個乾女兒,你也放不過,偏要了去!」
「哪些話?」
「既然如此,奴才——喔,不!」傅夫人掩口而笑,笑得極甜,「改口真難!」
「是啊!」傅恆躊躇無以為計。
說完,皇帝踱了開去,為的是不願讓她感到任何壓力,可以平心靜氣地考慮。
「這有什麼不可以?走吧!」
於是她回憶著那一次在鏡殿與皇帝單獨相處的情形,如果自己將膽量放開來,會發生什麼事?
「隨便你怎麼辦!我可是再也不會給自己找麻煩了。」
「我娘不是跟太后存著什麼意見,不願相見,為的是見了面徒增傷感。再者禮節語言上,也有許多難期允當之處。這些苦衷,我不便跟太后回奏,請教十四叔該怎麼辦?」
「我不會躲皇上。」她說,「想躲也躲不掉的,尤其是將來在太妃那裏。」
「這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傅夫人正色問道,「以後你再說這種話,怎麼辦?」
「是,」傅恆答說,「不過皇上要上尊號,請太妃亦不必謙辭。」
他親自引領著,將傅恆夫婦帶到一座屏風後面,隨即退去。傅夫人便悄悄跟丈夫說:「太妃有些話,是不便當著太后說的,那可怎麼辦?」
從午正談到申初,皇帝的眼淚時斷時續,臉上始終沒有乾過。
於是夫婦倆趕回京去,一進了城,傅夫人回宅,傅恆照例先到宮門請安。御前大臣馬爾賽已經在等著,即時領了他去見駕。
「腸子有多長?」傅夫人問道,「俗語說的九曲回腸,真是那樣嗎?」
「閒話少說。」傅夫人問道,「如今要商量,是你回京,還是我回京去面奏?」
「只望夫人消氣。」
「我說,就為了皇上單獨召見我,我丈夫說我失了身分,我要皇上還我的身分。」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對皇帝又添了那份親切之感,點點頭說:「多謝皇上替我想得周到。」
提到這個理,傅恆也有牢騷。「皇上可以召見命婦,大臣自然可以請見太妃!」他說,「而況你我是夫婦一起進見。」
「就說我,貴為天子,想看一看親娘都不可得,倒不如民間百姓,樂敘天倫,融融泄泄。『不幸生在帝王家』,一點都不假。」
傅恆又傷腦筋了,愣了好半天說:「如果這樣,只有我自己先上摺子請罪。」
「是!」傅恆仍是答應著再說的態度。
「可是,太妃到底活著,親眼看到兒子當皇上,而且太妃很健旺,膝下承歡,受皇上供養的日子正長。這是紀太后所萬萬不及的!」
「我不知道。」傅夫人低聲說道,「人言可畏!」
他的辦法是託榮善代為回奏,希望在傅夫人進謁太后,報告此行結果以前,先向皇帝「獨對」。
「那麼,你不能說,我就能說了?你說了是抗旨,我說了就不是抗旨?」
「十四叔這麼說,我可以放心了。不過,有一點,我也得聲明在先,到了熱河,我讓皇后替我去侍奉太后。可不能以為我只重太妃,不重太后!」
傅夫人不答,等了一會,突然聽得她大聲喝道:「不准開門!」
「這不太好!」傅夫人搖搖頭說,「口頭稱太妃,另外派人,加供給,都可以,但不一定要按規矩辦。因為到底皇上還沒有封下來。」
「臣妻讓臣跟皇上回奏太妃有許多密諭,以及太妃的心情、意願,不宜公然陳奏,因為怕太后會有——,是故請皇上單獨召見臣妻,以便密奏。」
「我不信。」傅夫人退後一步,「莫非皇上的心也不正?」
「是!」傅恆這一回答應得比較乾脆。
「奴才遵奉太后、皇上、皇后的諭旨,務必要辦成差使。不過,太妃的情緒很難捉摸,遇到機會,立刻要抓住,一錯過了,不知什麼時候才有。戎機瞬息萬變,所以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奴才的差使情形亦差不多,如果請旨行事,時機上實在無從把握,因而斗膽擅專。此刻要跟太后、皇上、皇后請罪。」傅夫人說罷,站起身來,盈盈下拜。
「皇上莫非當我心口不能如一?」傅夫人指著胸口說:「我的心在正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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