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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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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二十六

「你這話說得很好!」傅恆獲得啟示,「近鄉情怯,是為什麼呢?為的是多年魂牽夢縈在作還鄉夢,夢中當然一切都是好的,怕真的一見,不過如此,夢中的好印象,打得粉碎。怕這一份失望、無情出現,所以心存怯意,是不是這樣?」
「對了!」
「我不知道,我從小沒娘。」
「為什麼?」傅夫人很注意地問,「皇上何以能說這種有把握的話?」
這一說,秀秀羞得把頭低了下去,輕聲答說:「但憑太妃跟皇上作主。」
「這才是好皇帝!」太妃很欣慰地說,「只要你有此存心,老天爺一定保佑你,百姓也就得了你的好處了!」
「兒子不敢!」皇帝起身,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兒子明天再來請安。」
「那是一定的,過了這一陣子就好了。乾媽你把心定下來。」傅夫人向秀秀說,「咱們先替乾媽選衣服。照道理說,應該穿紅的這一件。」
皇帝深深點頭。「他謹慎小心,我當然要重用的。」皇帝又問,「還有呢?」
「是!我父親做過蘇州知府,後來又在浙江當道員。」
「你不是要我只記著母子,忘掉皇帝嗎?口口聲聲在叫,怎麼忘得掉呢?」
「是。我去通知。」
皇帝掉轉身去,忽又止住,慢慢轉回身來,看了她一眼,低頭不知在想一些什麼。及至再次抬眼時,她不由得心跳加快,因為那雙眼中所流露的愛慕,是決不會見諸兄妹之間的。
「可惱的猶不在此。」皇帝又說,「即如張廷玉,雖有先帝遺命,但我遵遺命而行,對他來說,自然也是恩典。哪知張廷玉認為分所當受,並不見情。倘或恩遇稍衰,甚至會發怨言,豈不是叫我左右為難?」
「自然是榮福。」
「我不敢再胡亂保舉了。」傅夫人說,「用人大計,皇上不該謀之於婦人。」
「去過。」傅夫人說,「不過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於是兩人動手為太妃妝飾,事先商量好的,儘量打扮得樸實,只顯本色,反倒能遮幾分醜。
一雙脈脈含情的眼睛,只似怨非怨地瞟了一下,便足以令皇帝神魂飛越,忍不住拉住她的手,漸漸使勁往懷裏帶。穿著花盆底的傅夫人,立腳不住,很快地倒在他懷中。
傅夫人無法測度他不願說出來的一句話是什麼,只說:「兒媳婦應該見見婆婆。我看太妃今天很高興,如說還有一點不足,只怕就是這件事了。」
「怎麼會?」傅夫人說,「我是覺得她們不是宮女,在宮內當差,顯著不合適。」
「怕什麼?」皇帝問說,「怕傅恆知道?」
「隨父兄在任上?」
「這件事,我又何能不重視?」
這番道理駁不倒,傅恆承認失敗。「可是你的話雖不錯,並未解決難題。」他問,「莫非因為有此顧慮,就讓皇帝一直拖在那裏?這樣,太妃也會焦急。」
「我是左右為難!」
「這又是皇上的戲言,從沒有一個漢軍能成為皇子嫡妃的!」
「我不放心他幹什麼?」傅夫人笑著回答。她心裏在想,自己的神態一定已讓她看出來了,如果不承認,她一定會不斷地追問,到第二次再讓她發現,就會疑心是在騙她。這樣好的關係,無緣無故讓她減少信心,太可惜了!
「那好!這樣,我就有寄託了。」
就由於這一感覺,她不由得對皇帝的處境大感關切,脫口問道:「皇上那本難唸的經是什麼?」
傅夫人笑了,「什麼事,到了皇上口裏就有理了。」她隨又正色問道:「皇上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於是榮福、榮安奉召而至,行了禮都跪在那裏,低著頭等候問話。
「可也是你老人家生的。」傅夫人說,「乾媽只記著母子,忘掉是皇上就對了。」
「決無其事」四字將傅夫人的看法全盤推翻,她自然不服氣,因而重開辯論。她認為「子不嫌母醜」誠然不錯,但那是子女從小由母親哺育看慣了的緣故。像皇帝對太妃,等於初見,自不能與一般的家庭相提並論。
「話不是這麼說,忠心要發自內心,才會處處衛護著主子。」皇帝突然轉臉問二榮,「你們都見過太妃沒有?」
「是!」皇帝抬起頭來,一臉淚痕,向上說道,「娘!兒子不孝!娘受苦了!」
「我是指南巡。」皇帝答說,「即位未幾,總得把局面搞得完全穩當了,才能放心南巡。」
「女兒,」太妃慈愛地說,「你好像有點心事,是不是不放心你女婿?」
「你看你。太陽還在牆頭上,就催我去睡!」
太妃也醒悟了。「叫什麼都可以。」她說,「要緊的是,讓他們親熱親熱我。」
此刻才能體會到這段訓誡的深意,自己有一半漢人的血統,倘或親貴誤會自己是在偏袒漢人,就會引起另一次宮廷政變,乃至喋血的危機。
等她拜罷起身,傅夫人便使個眼色說:「你扶太妃進去休息。」
這話頗為曖昧,傅夫人惴惴然地說:「皇上的『寄託』二字,恐怕太重了。」
「也許,」太妃有些感傷,「也許都找不到地方了。就像我的老家那樣。」
「對了!這是我唯一的一點安慰。」皇帝很起勁地發牢騷,「我再說點苦衷你聽聽。三年無改謂之孝,先帝用人唯才,而況又是老臣。我自然敬禮有加,這總不能說有私心吧!可是仍舊有人疑神疑鬼,譬如張廷玉。」
傅夫人不作聲,心裏在想,皇帝也是個書呆子,這時候還能咬文嚼字。
這話說得太嚴重了!不但太妃,連傅夫人亦覺費解。
「怎麼會?」
「我是妄言。」
傅夫人頗為感動。「乾媽,」她說,「你真的當我親生女兒看了。」
「這麼說,也到過杭州?」
於是又弄了些下酒的菜,把一罈太妃自己釀的果子酒搬了出來。這罈酒有七八年了,既香且醇,酒力強勁,傅夫人和秀秀不敢讓她多喝。但禁不住太妃心裏高興,不斷要添,看看快要醉了,傅夫人把酒罈藏了起來,太妃也就醉眼迷離地歸寢了。
「那,」傅恆失悔似地說,「可惜早想不到,早想到了,可以先下幾個伏筆。」
「我當心就是。」皇帝又說,「你相信我,不必怕。」
「封典算什麼!」傅夫人故意這麼說,「這樁喜事是太后都比不上的,只有太妃獨享的喜事。」
「你們都起來。」
其實不必傅恆催促,皇帝自己也已作了決定,擇定三月底那天去見太https://www.hetubook.com.com妃。因為四月初一,初夏時享,便好默默向祖宗陳告自己的苦衷。
「他是武探花。實在說,他也夠武狀元的資格,我是按照唐朝的遺制,探花郎必選年輕英俊的,所以拿他點了探花。」皇帝停了一下又說,「此人才堪大用,我又不便留他在身邊,所以這些日子,就要把他放出去。秀秀嫁了他,用不到三五年工夫,就會掙得一品夫人的誥封。」
這樣想著,不覺憂形於色。太妃自感關切,便即問道:「兒子,你好像有心事?有什麼為難之處,儘管跟娘說。」
「那,只有你一個人?」
「他人是不是分所當為,我不關心,我只關心你,也關心你的諾言。福如,」皇帝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她,「你真的願意替朕分勞解憂?」
「對,對!你的主意好。今天就喝酒。」
「那倒還好,她始終還不知道皇上已駕到熱河。」
這番話等於表明,她是他的唯一知己。感情本是相對的,皇帝如此,她也就將皇帝當成唯一的知己看待了。
「不知道。」
「禮」字聲落,皇帝已跪了下來,喊得一聲「娘」,隨即伏地不起,只見他背部起伏,是在飲泣。太妃淚如雨下,茫然地望著,母子見面,是這樣惟恐人知,不敢哭出聲來,傅夫人心裏難過極了。
「不要緊的!」
「是!」聽得這話,太妃兩眼發直,雙拳緊握,渾身發抖。這一下可把傅夫人嚇壞了!
「那些不是?」傅夫人指著在廊上侍立待命的宮女說。
「好!」太妃坐了下來,身子偏向一邊。
高家父子指高晉與高斌,亦即是貴妃高佳氏的父兄。皇帝對高家父子的印象並不好,但由於傅夫人這句話,他決定遇到適當的機會,還是要重用。
「喔,喔,那是要緊的。」太妃向皇帝說道,「你趕快去吧!有空就來,別耽誤了國事。」
「不是,小時候在山東住過。」太妃想了一下說,「想起那時候的情形,就像在夢裏一樣,虛無飄渺,自己都抓不住。」
她舊時的住處,亦即皇帝的出生之處,是獅子園內,諸多名勝環繞著一座長方形草房。皇帝幼年經過,每每奇怪,畫棟雕樑之中,夾雜這麼茅草覆頂、形制簡陋的草房,不倫不類,很不相稱。他也曾問過師傅,現任武英殿大學士的福敏,所得到答覆是:「皇上大概是留著看莊稼用的。」這草房四周皆是空地,種莊稼以示重農,便得有個觀稼的所在,這話也說得通。如今才知道別有紀念的意義。
「在哪裏?」太妃的雙眼睜得好大。
「照此說來,皇上一定對太妃如何慈祥,如何體恤,如何賢德,都有個虛幻的影子在那裏,見了面跟影子不符,自然痛苦。」
感格天心,蒼生蒙福。太妃雖不識字,見識卻並不淺。皇帝深深點頭,「但願如娘所說的那樣。」他問,「娘想要什麼,想吃什麼?兒子派人送來。」
「太妃呢?」皇帝問道,「在午睡?」
「喔,喔!那好,姑娘你可得處處保著我,有些話,你就替我回答好了。」
皇帝點點頭。「你呢?」他問,「今天在這裏陪娘?」
這樣想著,自然而然地收起了眼淚,向太妃說道:「娘請上座,兒子有幾句心裏的話告稟。」
「秀秀,這樣的好機會,你可別錯過!終身大事,沒有好害羞的。」
聽得這話,傅夫人頓時心頭亂跳,滿臉緋紅,一半畏怯,一半警告似地說:「這裏萬萬不行!」
「太妃——」
「我只記得我家離運河不遠。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供的是明朝一位姓俞的將軍。」
「是!識得不多。」
「你先不用問。我倒問你,兩個之中,誰比較機警?」
「是的。到西湖上去燒過香。」傅夫人不勝嚮往地說,「都記不得了!只不過夢中常出現一片蒼茫煙水而已。」
非常奇怪地,皇帝從這雙手中,感受到像父親所作的那種鼓勵,他記起自己的身分與職責,提醒自己要做一個好皇帝。同時也想起父親在兩年前講過的一段話。
傅夫人心頭一震,皇帝居然亦以妹妹相稱,正想遜謝,太妃搶在前面開了口。
「早知如此,我不該先說的。」傅夫人又有些著急,「你老人家一夜不睡,明天一點兒精神都沒有,讓皇上瞧見了會不安。」
「有什麼人陪皇帝來?」太妃問道,「我女婿來不來?」
「不!」太妃倒有自知之明,鮮艷的大紅不宜她穿,倒是紫色還跟她的臉色相配,「這件好了!」
「我不是戲言,只是可惜,倘或我早遇見你,無論如何也要請先帝為我擇你作配。」
皇帝微悔失言,這是他心中的感想,親貴宗室未盡服貼,文武大臣中亦頗有不易駕馭的。這樣的局面,多少潛伏著動亂的危機,需要好好費一番工夫,能夠徹底掌握一切,皇權才算完全穩定。而這一感想是絕不能讓人知道的,否則便是示弱,反足以啟人異心。
「起來,起來!」
「喔,在發疹子!」太妃也有些替她擔心。
「辦不到的事太多了!你就是一個例子。」
「是!秀秀叩謝太妃、皇上的成全之德。」
「是!」傅夫人轉臉來勸太妃,「乾媽,你就聽皇上的話吧!」
在肅靜無嘩的氣氛中,聽得沙沙的聲音,自遠而近,太妃的一顆心,越提越高了。
「什麼?」太妃很認真地問,「是不是鬧什麼封典?我說過,我不喜歡那樣子。」
「只有一個法子。」皇帝說道,「兒子替她擇配,找個有出息的,容易!」
皇帝語塞,也不敢造次,換個話題問道:「那個鍾連,你看怎麼樣?」
皇帝倏然動容,拿她的話細細想了一遍,擊節稱賞。「好一個恩威並用!」他說,「好一個表明心跡!以後我就照你的話做。」
說完,轉身就走。出得廳來,皇帝正要踏上臺階,只見他穿的是便衣,藍色寧綢團花夾袍,玄色貢緞臥龍袋,頭上一頂紅絨結頂的小帽,前鑲碧綠一塊玭霞,腳上是粉底雙樑緞鞋,這身除束腰的一條明黃綢帶以外,看不出他是至尊天子。
「我倒請問,你見太妃的https://m.hetubook.com•com時候,心裏是何感想?」
「乾媽,你老人家真是把我問住了。」傅夫人只好這樣說,「船到橋門自會直,別想得太多,到時候自有辦法。」
如今至少有一個人知道了!皇帝心想,既然洩漏了,不如索性跟她說明白。「福如,」他用低沉的聲音說,「自古以來,天下最大的誘惑,就是皇位。變生不測之事,歷朝皆有,你熟讀史書,不待我多說。防微杜漸,全在有心腹可寄以耳口,你倒不妨據你所知,保薦幾個人給我。」
「哪一件?」
那又何消說得?不過她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所以這樣答說:「她們也不敢不忠。不然,紀綱何在?」
秀秀答應著將臉微揚,迎著光線,讓皇帝看得很清楚。
「第一件,你要替我到老家去訪一訪,看還有什麼人?」
「不、不!」秀秀驚惶失措地說,「千萬不能,我的身分太不配了。」
「姓俞的將軍?」皇帝問道,「娘說的是俞大猷不是?」
原來親貴宗室,心中都有疑忌,以為皇帝有一半漢人的血統,一定偏向漢人。而論人材,漢人多,自然出的人材也多。人材一多,青錢萬選,自然有出類拔萃的人。照理應該重用,疑忌即因此而起。
「你老人家的老家,到底在哪裏?」傅夫人問道,「是不是山東?」
一覺睡到四更天,傅夫人與秀秀皆已起床,秉燭相待。兩件新製的旗袍搭在椅背上,一紅一紫,顏色在沉鬱中透著喜氣,令人不由得要多看一眼。
這樣一想,她覺得她能夠給皇帝以安慰。「皇上,」她有些激動地說,「我有一件事可以代替皇后為皇上分勞分憂,那就是侍奉太妃。」
傅夫人記起來了,一天從窗戶中看見過一個戴藍頂子四品服色的侍衛,氣宇軒昂,頗為英俊,想來此人就是鍾連了。
「瞞不久的!」傅恆答說,「如今也顧不得了,明天我面奏皇上,他們母子團聚,也了掉我們一樁心事。」
「這,」太妃已雙眉緊蹙了,「怕辦不到。」
「也不忙!」太妃體諒地說,「你只記在心裏就是。」
語氣中明顯地表示出來,另外還有所懼,而且比怕丈夫知道還要來得嚴重。皇帝倒也奇怪了。
「是!兒子本就如此。」
經此一問,傅夫人才發覺自己話中有語病,越發忸怩不安了。
皇后倒是第二天一早,就來謁見太妃,也按宮中的規矩,對親生母妃,行了一跪三叩的大禮。不過婆媳之間,似乎無話可談,因為皇后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太妃亦就無法跟兒媳婦親近,客客氣氣地坐了一會,皇后告辭。從此以後,一連五天,沒有來過。
「就我不怕,也要等機會。」
「好!這個不說。」太妃問道,「我該管他叫什麼?」
直到看得見皇帝的軟轎了,她才跟太妃說:「乾媽,皇上快到了。」
「怎麼?」傅夫人極為詫異,「局面是如何不穩當?」
「明兒是乾媽大喜的日子。」
「你捨不得放人?」
「不苦,不苦!」太妃搖著頭否認,「你不要替我難過。我有今天這一天,真是老天爺慈悲。你,你把臉轉過來!」
「自然是叫皇帝。」傅夫人又說,「千萬不能叫皇上。」
皇帝問了她們的名字,又問伺候傅夫人幾年了?榮福年齡較長,由她答奏,說是從小便伺候傅夫人的。
「這當然也是。」
「別說皇上,連我想起來都有點心裏發毛。」她向丈夫說,「有句唐詩你總讀過,『近鄉情更怯』,何況是多少年不見的親娘?」
「不光是說『是』!」傅夫人指點她說,「快謝恩啊!」
皇帝亦覺得保持尊嚴一事,萬不可忽,便聽她的話鬆了手,不過彼此的距離,仍舊極近,僅僅身子不曾接觸而已。
「你這話不對!」
傅夫人默然,心裏在想,如果自己真的成了皇后,今天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對皇帝來說,至少可以減除他對親生之母太妃的咎歉,因為有她能代替皇帝恪盡子職,對他們母子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你說,還怕什麼?」
傅夫人說得不錯。原來上三旗的侍衛是天子近臣,定制甚嚴,是在宗室及大臣的子弟中挑選。一等侍衛正三品,放出去起碼是個副都統,立刻就換成紅頂子,甚至於放做一省的將軍,位在督撫之上。至於漢侍衛,是在武進士中挑選,武狀元照例授職一等侍衛,武榜眼、武探花授為二等侍衛,二三甲的武進士授為三等侍衛。鍾連以漢人而任侍衛,自然是武科出身。
這倒是實話。傅夫人想了一下說:「乾媽倒想一想小的時候,太婆是怎麼看待乾媽來的?」
密諭一下,上下都緊張了,連傅夫人也有點不安,因為皇帝特別指示,他給太妃行大禮時,只准她一個人在場。
「還有一會兒。乾媽,你把心定下來。」
「總有點影子吧?不然。皇上怎麼派人去查訪?」
三月二十九那天,傅夫人就到了太妃那裏,晚膳既罷,夕陽猶自啣山。傅夫人便催著太妃說:「你老人家早些休息吧!」
皇帝點點頭,身子往上一起,卻又跪倒,臉有痛楚的表情,原來皇帝從未這樣長跪過,雙膝又酸又痛竟無法起立。
「反正總是怕人知道!」皇帝突然想到了,「是怕皇后知道?」
終於還是要她開口。「皇上請不要再傷心了。」她說,「太妃等著瞧一瞧皇上呢!」
「你把她們叫來,我看看。」
「那也是。」
「我在想我的小兒子,不知道疹子發得怎麼樣了。」
「是的。」
皇帝站起身來,卻又與傅夫人一左一右扶著太妃,走到快要讓隨從人員看到了,傅夫人先立定了腳。
前半段話,傅夫人能夠瞭解,卻不知何以冒出來一句「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她不便追問,也不知該怎麼追問,只拿一雙俏伶伶的含愁鳳眼瞅著皇帝。
「魂牽夢縈」四字入耳,傅夫人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的感受相當複雜,亦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感受,唯有低頭不語。
「一定長得又壯又聰明。」太妃不勝嚮往地,「我真想看看他們,叫我一聲奶奶。」
「是!」榮福比較機伶,一拉榮安說,「給皇上磕頭,謝皇上的恩典。」
「那,我就把娘交給你了。」
「是的!我很放心。」
「那最好。」
皇帝對她這個回答,大為欣賞。「好!你倒真是有見識的!非和*圖*書武將不足以立大功,非讀過書的,不足以辦大事。」他說,「我一定替你找個文武全才的女婿。」
「是嘛!」傅夫人也說,「千萬不要這麼說。」
怎麼定得下來?遠方遊子歸來,倚閭的老母,尚且心神不定,度日如年,而況是二十多歲的親生之子,初次見母,更何況親生之子是當今天子。
太妃點點頭。「皇帝」是官稱,「皇上」是尊稱。母以呼子,無用尊稱之理,這一點她知道。可是,這一來她另有疑問。
「放手!」傅夫人輕聲說道,「當心窗外有人。」
「當然!」秀秀答道,「皇上要給你老人家磕頭。」
「他當皇上,我怎麼當得起?」
「傅恆。」
「對!」皇上深深點頭,「對!我要感謝你。」
「娘!兒子的處境是天下最難的,有時候的處置,不能不出於常情之外。兒子先向娘請罪。」
傅夫人就地跪了下來,只說得一聲:「恭迎聖駕!」是示意秀秀可以避開了。
說著,聽得遙遙擊掌,很慢,很慢,但聽得很清楚。傅夫人知道,皇帝已經下轎了,便關照秀秀:「你陪著太妃,我去接駕,等我陪著快進門時,你望見影子,就快閃出去!」
「我想,這只是我一個人的事。」皇帝停了一下,欲言又止。
「是!」傅夫人忽然發現一事不妥,用徵詢的語氣說,「是不是端張小凳子請皇上坐。」
「是!」榮福、榮安齊聲回答。
「福如,」皇帝向傅夫人說道,「你把我娘扶過去坐下。」
「怎麼?」
「沒有什麼不合適。對外面說,只道是太妃自己看中的,而你,作為太妃的義女,也很願意,讓得力的丫頭代你孝順太妃。這不是名正言順的事?」
「皇上十幾年前,不見過太妃嗎?」
「那可難了!」傅夫人苦笑,「你老人家把我們都弄糊塗了。」
「我只能為皇上保一個。」
不說「身上」而說「肩上」,可知她有閃避之意。但傅夫人到此地步,已如春蠶作繭,重重自縛,再也無法擺脫。皇帝對這一點看得很清楚,只是不願操之過急,所以安慰她說:「你不必恐懼不勝,情感之道,順乎自然。我日理萬機之餘,只要想到,天壤之間,還有個瞭解我的孫福如在,那就什麼委屈也能忍受了。」
因此,她覺得不妨承認有心事,但得另找一個理由。這不難,現成有的,離京時她的幼子在發疹子,本就不能令人放心。
這倒是提醒了皇帝,心裏在想,聖祖六次南巡都是去看海塘與河道,這是有關國計民生的第一大事。從康熙四十六年至今年,閱時已經三十年,黃河、運河年年有巨額經費歲修,尚無大礙,海塘如果一垮,浙西膏腴之地,盡成澤國,豈不可慮?
「為什麼?」
「我是一國之主,治理天下,自然重視人才,而況四海一家,無分漢滿。本是一片大公無私之心,偏偏有人以為我有私心,真是不白之冤!」
「我知道!」
「高家父子受恩深重,應該也是忠心耿耿的。」
「就怕皇后自己看出來。」
「不行!」太妃帶著哭音說,「姑娘,我怕支持不住。」
「有個相好的宮女病重,她探病去了。」
「那就把榮福派到太妃那裏。」皇帝笑道,「這一來,咱們就方便得多了!」
皇帝便膝步移轉,本來向北的臉,此刻是向東南,看得很清楚了。
「乾媽,太妃,我的親娘,你老可別嚇人!」她顫聲喊道,「秀秀、秀秀!你快來。」
「就是這話囉。你是心裏有底,尚且如此,何況皇上從不知道太妃是這麼醜的人!」
「要你自己說。」太妃提醒她,「你從來也沒有跟我談過這件事,我也不明白你的意思。」
秀秀經傅夫人這些日子的薰陶,出言吐語也很大方了,當即答說:「恭敬不如從命!秀秀遵旨。」
皇帝心裏在想,二十多年,從來沒有聽先帝跟人談過他的生母,亦從無恩典封號到他的生母,然則在修建獅子園時,何以獨獨保留這座草房?先帝每做一件事,皆有深意,決非偶然。這可能是先帝對他的生母,唯一還寄託著一點點情分表示,也或許是先帝為他留個紀念。任何一位皇子或王子,出生之地都是可以找得到的,除非遭遇回祿,或者坍敗重建,才會消失。如果唯獨他的出生之地,蕩焉無存,亦覺於心不忍,所以特意保全。
「太妃說得是!」傅夫人說道,「皇上請坐吧!」
「是!」傅夫人很嚴肅地,「正就是為此。」
皇帝是極有決斷的人,好在有言在先,不妨實說。「娘,」他婉轉勸著,「那個地方,你見了會傷心,我看不必去吧!」
秀秀微一頷首,急切間還是不知應該選文、還是擇武,而皇帝卻又在催了。
她是按照宮女的禮節叩見,自稱「奴才」。皇帝覺得有些刺耳,「你以後不必用這個稱呼!」他說,「自己稱名字好了。」
「那,是武科出身?」
「她決不會知道的。」
太妃是一時興奮過度,等秀秀趕到她已漸復正常。「不要緊,不要緊!」她歉然說道,「你們別驚慌,可是得替我出出主意,今天這一晚上,我怕睡不著了!」
「你說吧!」
秀秀原是打算以丫頭終老,與太妃廝守一輩子,自然從不提自己的婚事。不想有此意外的奇遇,由太妃皇帝母子團圓,為她帶來紅鸞星動,一時倒不能不辨,是嫁文官還是武將。
「皇上,」傅夫人是與家人談話的口吻,不過稱呼不同,「皇后怎麼不來?」
「對!不過我問過皇上,他說記不得是什麼樣子了。而況,」傅夫人又說,「那時候太妃到底年紀要輕些,如今是既老且醜,簡直——」
「是!應該。兒子一定派人細細查訪。外家的情形,請娘告訴妹妹,再轉告我好了。」
「請安置吧!」傅夫人陪坐到起更時分,笑著說道,「今天晚上,乾媽可睡得著了。」
「再說吧!」皇帝輕聲說道,「一切心照不宣。」
「不要緊!」秀秀出了個主意,「讓太妃喝點酒,喝到五六分,上床就好睡了。」
「一切有我,乾媽!」傅夫人只好極力壯她的膽,「皇上最佩服我的,有我保你老人家的駕,別慌。」
「太妃請坐!」傅夫人贊禮似地說,「皇上行禮。」
「是!」秀秀輕聲答應著。
「是啊!」傅夫人笑著向丈夫打趣,「你真是大大長進了。」
「皇上的願望hetubook.com.com是什麼?」傅夫人不解地問,「天子富有四海,何事辦不到?」
「兩個,都是男孩。」
這一天上午來過了,午後忽又駕到,四月底的天氣,已經很夠熱了。太妃正在午睡,傅夫人亦剛睡下,得知信息,趕緊起身接駕。
傅夫人的父親是漢軍,母親才是旗人,所謂半個旗人,亦就是半個漢人,跟皇帝的血分相同。她聽皇帝這話,頓覺自己跟皇帝的關係,比皇后更來得近。這是很荒唐的想法,但確確實實有此感覺。
這是漢人稱呼祖母,旗人不這麼叫。傅夫人想起皇帝的話,便對太妃說:「孩子們可不應該這麼叫。」
「我什麼都不要,只要能常常看到你,就心滿意足了。」
「是!」傅夫人這天特意不|穿花盆底,所以起跪很俐落。一面站起,一面轉頭去望,看到她的丈夫傅恆,御前大臣馬爾賽,以及內務府大臣,行宮總管等人,侍衛,太監一大堆,雖都站在門外,還是不夠遠,便揮一揮手示意,然後搶步從皇帝側面溜了進去,趕緊要去照料太妃。
於是太妃伸出因為多少年來一直親自操作,以至相當粗糙的手,去摸皇帝的額頭。這使得皇帝想起先帝亦曾這樣撫摸過他,但感覺中父親的手柔軟溫熱,像是母親的手,此刻母親的手卻像父親的手。
「怎麼不會?」傅夫人說,「皇上稍微疏忽一點,神色語言之間有所流露,皇后就會知道。」
太妃也知道,必是他們「兄妹」有關於她的話要說,所以很體諒地說:「對了!你跟皇帝再說說話,別管我。」
到達熱河行宮已經兩天了,皇帝卻反不急於去見太妃。不急只是表面上的,心裏卻極其渴望,但有種說不出的畏怯,拖住了他的腳步。
對話完全是同胞兄妹的語氣,傅夫人頗為感動,很認真地說:「皇上請放心,我一定侍奉得好好的。」
「不就是傅恆嗎?他不是我的女婿嗎?」
「原來魂夢都縈繞江南。」皇帝低頭想了一下,歎口氣說,「只怕一時還不能如願。」
果然,一提儀表,皇帝點點頭說:「正是他!是漢人。」
「我一說原因,你就明白了,我是半個漢人。你是半個旗人。」
傅夫人始終還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剛才不便攔阻,此刻卻要問了。「宮女上千,莫非就挑不出一個好的來?」她說。
「你幾個孩子?」太妃問說。
「我不知道皇上要寄託在我肩上的是什麼?」
「那是皇上的恩典,也是託太妃的福。不過,我就不明白,為什麼皇上不便把他留在身邊。」
太妃何能不想,只是不好意思再問,怕義女受窘。不過,能夠讓人家回答的,她還是要問。
「是!」兩人同聲答應,起身站在一邊。
然而,她又在想,只要有實際,何必又非要是皇后的身分不可?現在不一樣也是在幫助皇帝跟太妃嗎?
太妃是站在椅子旁邊,一手扶著椅背,臉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凝視著皇帝,但因背光,皇帝的臉看不清楚,所以還有著焦急的神色。
「那不就是南巡嗎?」傅夫人脫口問說。
「這談不到!」太妃有點瞭解,死心塌地說道,「我答應你了,你就不必顧忌。不過,有幾件事,我很盼望你替我做。」
「還有呢?」
「你老人家或是坐,或是站,怎麼樣都可以,就是不能哭。」
「不必讓她們伺候,留下一兩個照料茶水就可以了。」皇帝問道,「你帶來的兩個人,似乎很得力。」
兩人磕過了頭,皇帝吩咐她們暫且退下,然後向傅夫人說道:「秀秀一嫁,娘面前不能沒有一個得力的人,我看這二榮不錯,你挑一個給娘。」
「早睡早起啊!」傅夫人笑道,「乾媽,明天你得早點兒起身。」
皇帝覺得這件事是他可以運用權力報答母親的,所以斬釘截鐵地許下了承諾。
「福如,」皇帝問道,「你去過江南沒有?」
「一點不錯!」太妃答說,「我要告訴皇帝,管你叫妹妹。還有秀秀。」
皇帝點點頭說:「你抬起頭來我看看!」
皇帝深深點頭,心悅誠服地說:「難怪我魂牽夢縈,你真是明白事理,可敬亦復可愛。」
張廷玉是顧命之臣,雍正遺詔中特命將來配享,漢大臣中有此殊遇,實在罕見。皇帝自然格外優禮,而親貴及八旗重臣頗有煩言,使得皇帝非常煩惱。
「太妃有命,讓我替你擇配。你是願嫁文官,還是武將?」
皇帝笑了。「連皇后都對付不了,我還能統治幾萬萬子民?」他說,「皇后左右全是我的人,沒有一個人敢在她面前談咱們倆的事。」
「是!請娘吩咐。」
「再有件事。」太妃是商量的語氣,「我很想到我從前住的地方去看看。」
「皇上言重了。我只是求心之所安。皇上一身,繫祖宗社稷,四海蒼生之重,只要能夠為皇上分勞解憂的,都是臣下分所當為。」
皇帝本意是要叩別了,聽得這話,便又留了下來。傅夫人看出他的意思,覺得第一次逗留過久,也不甚適宜。所以在太妃耳旁輕輕提醒一句:「還有好些大臣,等著見皇上請旨呢。」
「不要緊!明天我讓皇后來。」
「福如!」皇帝又拉住了她的手,低聲問道,「你什麼時候才讓我了這段相思債?」
太妃不作聲,好久好久歎口氣說:「唉!我要跟皇帝說的話太多了。」
「喔,」皇帝定一定神,知道太妃誤會了,「剛才妹妹提到南巡,兒子想起浙江的海塘,已經三十年沒有去看過了。阿瑪曾經想親自去看看,可惜不能如願。這件事關乎浙江兩省百萬生靈,兒子實在不大放心!」
「好!好!」太妃已站起身來,等著送皇帝。
「好啊!其實也不用小凳子,就在這張椅子上坐好了。」太妃說道,「我也不信,民間娘兒倆兄妹聊家常,有那麼多規矩,規矩是做給人看,這兒沒有外人!」
「我從來都沒有做過娘。」
「喔,是他!」
「真的要哭,眼淚是咽不到肚子裏去的。」傅夫人很認真地叮囑,「可是千萬不能哭出聲來。」
「不!不!不要叫醒娘。」皇帝又問,「秀秀呢?」
傅夫人又喜又羞,紅著臉說:「君無戲言!怎麼說得上內助二字?」
皇帝從寢殿起駕時,便有通報來了,一撥一撥,接連不斷,不過傅夫人卻未告知太妃,免得她緊張。
https://www•hetubook•com•com催得秀秀心慌,倒急出一個計較。「回皇上的話,」她說,「秀秀願嫁讀過書的武將!」
「這容易查訪。明朝姓俞的武將,能讓人立廟追思的一定沒有幾個人。」
「女婿?」傅夫人愣住了。
「那,我怎麼辦?」太妃手足無措地問。
「機會不必等,要去找。」皇帝緊接著說,「甚至不必找,只要自己安排就好了。」
「鍾連?」傅夫人問,「是誰啊?」
「一點不妄,一點不妄!你真足以為我內助!」
既是老母的義女,念她平時侍奉之勞,皇帝自是欣然允許。於是傅夫人一聲喊,秀秀奉召而至。
「那麼,哪裏才行呢?」
「『軟玉溫香抱滿懷』,」皇帝在她耳邊說,「到今天我才知道才人吟詩,似淺實深。」
「太醜了!」傅恆不假思索地答了這一句,方始警覺失言,趕緊四面看了一下,低聲說道,「我當時心裏在想,怪不得說太妃醜,果不其然。大概只要稍微整齊一點,雍正爺亦不至一直把她打在冷宮。」
凡是知道這件事的人,包括恂郡王與御前大臣馬爾賽等人在內,無不對皇帝的態度感到困惑。唯一的例外是傅夫人。
「乾媽大喜!」傅夫人笑道,「多少年熬出頭了!」
「是!」
「喔,」傅夫人頗有不勝負荷之感,「皇上這話說得我惶恐之至。」
「你不必擔心!」皇帝是安慰,也是鼓勵,「你只要不太重視這件事,就不會有人注意。」
「請皇上的旨,」傅夫人說,「准不准秀秀來見一見皇上?」
「那麼,我對他應該是怎麼個態度呢?」
這就該傅夫人去扶他一把了。既稱兄妹,自無顧忌,她大大方方地去攙扶。皇帝亦就緊握住她的手借一把力,方能站起,獨自不能立直,所以仍得她扶他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傅夫人這趟來,與以前不同,不必冒充宮女,而是以命婦的資格入宮,所以隨帶兩名侍女,一個叫榮福,一個叫榮安。她們不是宮女,所以不能在御前行走,不知皇帝何以知道這兩個人很得力。
「就因為他是漢人,我要避嫌疑。」皇帝歎口氣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不就是常來的那個侍衛嗎?」
皇帝站起身來,重新北向下跪。「娘!」他說,「兒子受阿瑪的付託,責任太重。如果我早知道我的親娘在這裏受苦,我一定稟明阿瑪,把皇位傳給別個阿哥,容我將娘迎到府裏,奉養到百年之後。如今可是只好讓娘委屈了。阿瑪當初也是為了天下百姓,要做一個好皇帝,就顧不得骨肉之情,兒子今天的處境也很難。娘,你老人家許不許我做好皇帝?」
皇帝是天天來,不過來的時候不一定,或早或晚,總有好一會兒逗留,常是親自檢點,看哪裏少了些什麼,或常有什麼新奇的事物可以娛親的,每每派一個二等侍衛名叫鍾連的送來。
「多虧得你們倆!」太妃怯怯地說,「我有點兒心不定。」
「皇上倒想呢!」
「怎麼?」
簡直像「妖怪」嗎?傅恆不以為然。「『子不嫌母醜』,決無其事!」
「是怕我娘知道?」
「兒子一定記在心上,也一定會辦到。找到了娘的老家,兒子陪娘回去看一看。」
「我不知道。」傅夫人的聲音低得幾乎只有自己聽得見,「我很怕!」
「你要記住。」他還記得先帝當時鄭重告誡的那種低沉的聲音,「你是滿人,天下是滿洲人的天下,不能放鬆,可是漢人多,人才也多,羈縻之道,要重孔孟。你更要記住,儘管漢人可以重用,你不能讓人誤會你是在幫漢人!」
皇帝最後的那句話,以及最後所看她的眼色,一直縈繞在她心頭,以致於跟太妃談話,都有點心神不屬的樣子。
「對了,第二件,你務必當她同胞妹妹看待。」
真是「天下父母心」!傅夫人歎口無聲的氣,感動得要哭。皇帝亦復心中酸楚,眼眶發熱。不過他不僅是感動,更多的是感激,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口中還有兩句話交代。
「娘說這話,兒子感激。不過,娘要兒子做好皇帝,娘得忍人所不能忍,委屈自己。不然不但不會是好皇帝,甚至於能不能做皇帝,也在未定之天。」
「怎麼下?能說太妃不好嗎?其實太妃慈祥、體恤、賢德,就算皇上想得甚高,大致也不會讓他失望。只有一件事,恐怕會傷皇帝的心。」
「又來說我!」傅夫人微笑著阻攔,「皇上只說皇上的願望好了。」
「倒像是有福澤的模樣。聽你剛才說那句成語,似乎也識得字。」
皇帝亦竟有不平之冤的牢騷,在傅夫人可算聞所未聞,只能這樣答說:「至少我總知道皇上的苦衷。」
「天下事總有一個開頭,成例自我而興,有何不可?」
不管怎麼樣,那座草房對太妃必能喚起無數的回憶,讓她感覺舊情,心境激動。既然如此,似乎避免為宜。
「回頭皇上要跟我行禮吧?」太妃問說。
「這話你問得奇怪,我為何不許你做好皇帝?」太妃指著傅夫人說,「你問你妹妹,我跟她談過,但願你做好皇帝,百姓愛戴,我才高興。」
太妃愣了好一會兒,突然間出現驚喜交集的神色。「姑娘,」她問,「我盼了多少年,終於盼到了是不是?」
「我想跟你們主子商量,撥一個去服侍太妃。不管誰去,我待遇一樣,讓內務府撥一份宮女的月例銀子給你們。」
「兒子,」太妃又說,「第三件是秀秀,她也叫我乾媽。不過,我也沒有什麼封號,不能替她討封。你看怎麼照應照應她?」
「這,」傅夫人說,「果然如此,皇上宸衷獨斷,給他一點處分,不但不為之過,而且恩威並用,亦是駕馭的手段。再退一步看,假使如此,親貴宗室,亦就不會錯認皇上偏心,足以表明心跡。」
「我不懂你的話。」太妃答說,「不過我會聽你的話,你要我怎麼忍,怎麼委屈自己?不便說,告訴你妹妹好了!」
於是由她的兩子談到皇子,那是太妃嫡親的孫兒,自是更想親一親,可惜皇子皆未隨扈。
「姑娘,」太妃很快地截斷傅夫人的話說,「你別打岔!常言道得好,恭敬不如從命。」
「自然是做娘的態度。」
「原來是你娘家帶來的人。」皇帝對傅夫人說,「自然是忠心耿耿的囉?」
「誰?」
「唉!」皇帝歎口氣抑鬱地說,「我的心事連皇后面前都不能說,只能跟你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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