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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韻事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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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二十七

「原來如此!」傅夫人略略釋懷,「我也這麼想。」
「好吧!只好依你。」
「皇上也不必操之過急,凡事總以化解為上。」
「那麼,怎麼跟皇上提?」
一聽這話,傅夫人覺得好生無趣,懶懶地說了一句:「走吧!」
「孩子!你就糊塗一點好了!」太妃感歎著說,「世上有許多事,只有裝糊塗才能應付。」
「怎麼樣?」太妃在催問了。
這個辦法初聽很好,細想不妥,三思則萬不可行。傅夫人明知自己的看法會傷太妃的心,但不能不狠著心明說。
「你說!是何用意?」
「你的麻煩,你不妨明天自己跟皇上說,包你能夠如願。」
皇帝不答,他不願意與婦人談正事。「福如!」他問,「你看,我生日那天,應該孝敬娘一點什麼?」
「是雲南巡撫王士俊。」
這樣一轉念間,她完全接受了太妃的想法,認為太妃的安排,是唯一能夠解決她跟皇帝之間情感的辦法。可是,她又何能腼然首肯?
不僅僅捨不得,是萬分難捨。非常奇怪的,只不過片刻間事,太妃對她腹中的一塊肉,已覺得是心肝寶貝。對於現有的皇子、皇女,她幾乎從未想到過,他們是她的孫兒,但傅夫人所懷的這個孩子,她覺得具有雙重身分,是她嫡親的孫兒,也是她嫡親的外孫。
「啊!我懂了。」太妃欣然說道,「我只提有這麼一個故事,不提名字,皇上心裏自然有數。那時候看他的態度,如果他也覺得應該料理清楚為妙,我就跟他明說,不然,我就不說下去了。」
傅夫人知道,皇帝是調虎離山,有意作出依依不捨的神情,在家一連住了三天。
「是啊!我一心想化解,可是,人實在奇怪,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不獨小人,無不皆然。」皇帝又說,「為政之道,寬猛相濟,御人亦復如此。從先帝崩逝,我一切施為,務求寬大,以期彌補先帝之失。那知居然有人公然昌言,如今上條陳,只要將先朝時事翻案,就是好條陳。這是蓄意搗亂,可惡之極。因此,我已經降旨。將此人鎖拿來京,非處以極刑不可!」
「誰啊!」太妃張眼一看,大為詫異,「姑娘,你幹什麼?」
「當然不能實說。」秀秀說道,「太妃莫非忘記了,當初她跟太妃談明孝宗的紀太后的故事?」
「你是指——」
主意是打定了,怎麼做卻大成問題。第一要妥當,第二要秘密。清宮不比明宮,明朝宮中怪事甚多,有些太監、宮女練就一套專門技術,可用推拿的方法,使懷孕婦人流產。據說熹宗的皇后有孕,由於客氏的妒嫉,只買通了中宮的一個宮女,在替皇后捶背時,不經意地在腰上捏了兩把,她腹中的孩子就留不住了。
「是!」傅夫人想了一下說,「我不及乾媽的地方很多,不過乾媽只說一樣,我倒不大明白了。」
「我也不說出口,你看著好了。」
「皇帝到底是皇帝!乾媽!」傅夫人很吃力,也很起勁地說了一句話,「你只要想,你生的兒子是地地道道的一位真命天子!你就會覺得吃什麼苦,受什麼委屈都值得了。」
「哪裏有什麼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來就是件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事。」
「乾媽,」她笑著說,「你老人家的話,怪怪地,莫非是在說醉話?」
秀秀已略有所知,平時也想過傅夫人這個難題,所以很快地有了主意。
皇帝的生日快到了,八月十三。
若非如此,又如何答覆?作假,不能作得太像;嚴詞拒絕,會引起誤會;輕描淡寫,又怕太妃以為她尚未瞭解真意。這句答語的措詞好難!
「怎麼?這扯不上啊!」
由這個瞭解,她很自然地突破了內心的困境。身為帝母,應該是天下第一人——唯一的,至少是唯二的,可以通過對皇帝的指示,達到她所希望得到的東西。而此刻卻一直是個「黑人」,這一點她自己覺得並不介意,但是她意識到,在目前至少她可以為自己打算打算,而最好的打算是讓義女經常留在她身邊。她也想到傅恆,但覺得她的義女並不是傅恆不可少的,她也想到傅夫人的兩個兒子,但將來亦總可以接了來,讓她們母子團聚。她認為她唯一要想的是,怎麼樣讓她的義女樂於留在她身邊。
傅夫人暗暗心驚!她在想,皇后的話,不會無因而發,也許意在言外。她跟皇帝的這段情,皇后一定有所聞了。這樣說法,明指太妃,暗中指的是她。
「是的!天熱,心也熱。」皇帝伸手去摘外褂的鈕扣。
傅夫人所不及太妃的是,不能像太妃那樣,生下一個會做皇帝的兒子,不過這話不便明言,只好不答,傅夫人也就不便追問了。
「我也是跟你學的。先還想不起,是秀秀提醒我——」
「天公作美,成全你我。」皇帝忽然感慨,「福如,浮生碌碌,想謀一日之欲,亦很不容易。『因過竹院逢僧侶,又得浮生半日閒』,今天我才知道這『又』字正是難得之意。」
皇帝而有外室,實在是千古奇聞。然而像太妃這樣的不能露面的太后,不也是千古奇聞嗎?想到這一點,她對太妃有此想法,就覺得不足為奇了。天下雖大,奇聞異事亦不是沒有原因就會發生的,有過奇異經歷的人,才會有奇怪的想法。
「議論你,就是議論我!誰敢?」
那天一早,鍾連就帶著軟轎來了。傅夫人為了要讓太妃獲得意外的驚喜,並不說破,只說太后召見,由鍾連領著,乘軟轎直奔獅子園。
太妃計無所出,心裏在想,做這件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反正少不得秀秀,何不現在就跟她商量?
但是,太妃卻不能沒有感觸,或者可說是委屈。「女兒!」她向傅夫人說,「你不比秀秀,你也是有兒女的人,總也知道做娘的人的心。我最大的恨事是,自己的孩子,自己沒有餵過奶。俗語說:有奶便是娘,皇帝會不會因為沒有吃過我的奶,對我有種不同的想法?」
很顯然地,唯有將太妃請出去,才有機會。於是經由傅夫人的策動,太妃決定帶著她跟秀秀去看一看她從前所住的那座草房。
傅夫人嫣然一笑。「上午天氣陰沉沉地,我倒有些擔心。」她說,「不想中午陽光普照,變成好天。」
「實在是殺弟弟。」
這也是實情,太妃歎口氣,只能點點頭答應下來。
於是,找到一個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她從容說道:
「太妃說,本來不打算讓皇上知道的,可是想來想去,沒有法子不讓皇上知道。不然,第一,這個責任誰也擔不起;第二,這件事沒法子做得秘密。」傅夫人又說,「如果皇上願意給我恩典,我只求皇上務必將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
「沒有。我給他編了個故事,把他的想法套出來了。」太妃將經過情形為她說了一遍。
太妃雖感失望,但頗為諒解。傅夫人自覺有替皇帝彌補孝道的責任,因而抖擻精神,加意周旋,太妃仍算過了愉快的一天。
皇帝恍然大悟,不免慚愧。「咱們這一段兒讓娘也知道了。」他躊躇著說,「我倒有點怕見她老人家的面了。」
「好!就是母女親。不過,我也要說,婆媳若是彼此體諒的,那可真比母女還要親。」
「那有什麼不可以?」傅夫人說,「正日不行,前一天暖壽,後一天補壽,有何不可?」
「為什麼呢?」
「是的!我告訴她的。」太妃問道,「你想,你做這件事,能少得了她嗎?」
回身來看,那塊匾正對著草房,這時她才瞭解「護雲」的涵意是長護慈雲,正表現了皇帝的一片孝思。
太妃知道她會有這樣的反應,夷然不以為意地答說:「這無非是我的一點私心,只望你能常常陪我。」
「兒子孝順不孝順,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婆婆並不覺得媳婦奪了她的兒子,你說是不是?」
「嘿!」太妃拍胸前,「你不是胡鬧嗎?這是喜事,幹嗎大驚小怪。」
這一說,太妃可又在脊樑上冒冷氣了。不錯啊!傅恆走了四個多月,她如有孕,肚子應該早就看得出來了!
「這個主意有趣!」傅夫人說,「皇上如果能留到交了子時,不就是名副其實地過了生日?」
傅夫人以為太妃是拿皇后跟她作比,便毫不考慮地答說:「自然是母女親。」
原來這也是皇帝承歡膝下之一道。凡遇命案、盜案以及逆倫重案,譬如子烝父妾等等案件,刑部照例要具議奏請皇帝裁奪。天下之大,這樣的案子無日無之,皇帝記了許多在心裏,陪太妃閒談時,常拿來作為話題。
「太后交代!」傅夫人心想,這自然是為了不願意讓人知道皇帝的出生之地,也就是要隱瞞皇帝的身世之謎。對他人固應如此,對她就毫無必要了。不過,鍾連既奉有懿旨,亦就不必勉強。
「是!」傅夫人深深點頭。
經歷了好些亭臺樓閣,登上假山,但見山頂一座剛修葺過的六角形石亭,亭中懸一塊新匾,上題「護雲」二字,再看下款,才知是今年才寫的御筆。
送走了傅恆,她回京去看了看孩子,十天以後,仍舊回熱河來給太妃作伴。前後大概二十天未跟皇帝見面,小別重聚,更覺情濃。一個夏天,不知有多少佳期密約,相晤總是在午後,幽境深處,松風簌簌,竹簟生涼,情熱如火,她幾乎都想不起丈夫了。
不能姓愛新覺羅,因為孩子的母親並非妃嬪宮眷,也不能姓傅恆的富察氏,因為她是傅恆長期辦差在外所懷的孕,看起來是怎麼樣也不能留下的一個孩子!可是,傅夫人捨得,太妃卻捨不得。
「皇上的生日快到了。」
傅夫人心跳氣喘,但渾身發弱,只得俯仰由人,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自然是這家人家的男主人錯,應該讓他表嫂把孩子打掉的!」
於是等皇帝駕臨時,傅夫人從容隨奏,又說這是安慰親心最好的一個機會。不過她把話又拉開來,事情要順乎自然,不必稍有勉強,尤其是此舉必須避免引起議論,否則太妃反而不安。
「原來你也這樣說!」
過不了幾天,傅恆讓總管帶信來,要他妻子回去一趟。到家才知道,皇帝派了他一個勘查陵寢的差使,先到盛京福陵,再到馬蘭峪的東陵,最後到易州的泰陵,細細查看,有無損害,應該如何修理,估工議價,麻煩多多,這個差使總得半年才能覆命。
「乾媽聖明。」
「我有個極好的法子。我跟皇帝說實話,然後找個宮女頂名,等你生下來。我自己來帶。」太妃興奮地說,「女兒,咱們祖孫三代,娘兒三個在一起的日子,可就太美了!」
傅夫人是直挺挺跪在床前,而且在流眼淚,真把太妃嚇壞了。
當她為太妃說明了這些道理,也就自然而然地表明了她的主張,太后驚訝地問:「怎麼你捨得把孩子打掉?」
「順者為孝,這個道理人人皆知。」皇帝答說,「我仰體親心,盡力要做到。至於引起議論,我倒不怕。像這種情形,有何可以議論之處?」
「只有請乾媽替我作主。」傅夫人斷斷續續地說。
太妃笑了。「你一定和圖書要說我是在說醉話,就算醉話。」她故意反問,「你可沒有喝酒吧?」
從第二天起,皇帝開始安排機會。
「我看不必跟本人提了,她不會同意留的。」
「我都老著臉皮說了實話,皇上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傅夫人一驚。「乾媽跟皇上說破了?」她問。
傅夫人不願意把這個消息告訴皇帝,相反地,要求太妃必須保守秘密。因為,這一來會增加皇帝的困擾,為了感情,為了表示個人負責,甚至還會為了維持作為無所不可的皇帝的尊嚴,堅持將孩子留下來。這一下,事情就會大糟特糟。
「也不光是皇后一個人。」
果然一無所得嗎?細細想去,卻又不然,皇帝的一片心,全在自己身上。就這一端,所得已多。
傅夫人笑笑不作聲,捧了茶來問道:「今天好像很熱。」
這自然是傅夫人的差使,為他卸衣時,皇帝已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臉了。
皇帝自然有數,是指她的丈夫傅恆。「我知道!」他說,「我自有處置的辦法。」
「這輪著我問你了,何以見得?」
「兩個多月。」
「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病,太妃不去,我們也去不成,想了好幾天,一切都落空了!」
「先帝的書房。」
「怎麼?」傅夫人驚惶地問,「她知道了?」
這一說提醒了傅夫人,她的香粉是自己採集名花,薰蒸成露,加上外國來的香精,自己調製專用的。皇帝固然沒有用過,常跟她接近的宮眷,都是聞慣了的,倘或香氣沾染在御衣上,讓皇后聞到,醋海興波,那糾紛就大了!
「不會!天下父母心,只會覺得安慰,不會傷感。即令傷感亦只是一時的,可以從把玩那些東西中,補償有餘。」
「不!」傅夫人搶著說,「不能告訴皇上。」
「如果有這種情形。一定也要兒子很孝順。」
話是越來越露骨了。傅夫人在想,她的意思無非想婆媳朝夕相處,終生不離,如果僅是這出於自私的一念,當然不能接受這份好意。但最後一句話,意味深長,她說她「決不會做一個惡婆婆」,即表示她決不會干預她與皇帝之間的一切。照這麼說,她愛子亦愛義女,樂於見她跟皇帝長相廝守。
「我想不會的。」
每年此時,太妃總有一段很不快活的日子。從一鉤眉月開始,往往在露冷風清、桐葉初飄的空庭中,悄然獨坐,凝望蒼天,不辨心中是何滋味。這樣過了上弦,月輪漸圓,到得八月十二已經清光滿地,想到一交十三子時的光景,更是淒迴欲絕,連帶那個中秋亦就枉稱佳節了。
「這——」皇帝遲疑著說,「只怕會引起娘的傷感。」
說到這裏,太妃停了下來,去看皇帝的臉色。他卻毫無表情,顯然還未想到太妃的故事別有含義。
這個想法奇怪嗎?傅夫人一時還弄不清楚。她需要多想、細想。
但是,倘如傅夫人的顧慮,皇帝堅持要保留他的骨肉,不計一切後果,那一來事成僵局。無法收場又怎麼辦?
「好啊!」傅夫人同意了。
「我情願我們是婆媳,不是母女。」
「乾媽講得入情入理,我倒是長了一番見識。不過,」傅夫人特意又說,「我看還是母女親。」
「正是!」秀秀深深點頭。
太妃倒抽一口冷氣,好半天才說了句:「你可是真糊塗哪!」
這天皇帝講一件疑難的案子,山東沿海的一個縣分,有個土豪「扒灰」,與兒媳婦奸生了一個兒子。這個土豪喪盡廉恥,居然霸佔了兒媳婦,他的長子憤無所泄,把他父親與他妻子所生的兒子殺掉了。
「我是說著玩的,你別認真!你還是照你喜愛的用,不必為我委屈。你放心,皇后決不會發現我們的秘密。」
「唉!所以我說,我希望我們是婆媳。我不怕你會奪了我的兒子,他要願意來,儘管來!我決不會覺得你們倆關上房門躲在屋裏,我會有什麼不自在。」
太妃不知道她的這個乾女兒,說這話時,心裏是怎麼在想。不過她覺得在這一點上,她實在不能不感謝上蒼,一生唯一的一次跟男人在一起,居然就會受孕,居然就會讓她安安穩穩地生一個兒子,而這個兒子居然就會成為皇帝。若非老天爺成全,古往今來哪裏會有這麼巧的事?
「乾媽,你怎麼這麼說?」
「皇上聽不見而已,『皇帝背後罵昏君』,無足為奇的事。」
皇帝想了一下說:「這也不去說它了。我倒跟你商量,有沒有法子,能把孩子留下來?」
「我是猜測。」傅夫人說,「宮中人這麼多,難免走漏消息。」
一天避開傅夫人、榮福,及所有的宮女,她把這重公案的前因後果說了給秀秀聽,然後提出一個疑問。
突然間她發覺種了「禍根」。兩個月天癸不至,不是病,而是孕。她生過兩胎,根據種種跡象,自信判斷決無錯誤。
「發風疹不能吹風。」太妃說,「咱們改天再去吧。」
「姑娘,姑娘,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可把我嚇得心都懸了起來了!快說,是為什麼?」
照此看來,說先帝殘刻,不近人情,亦不盡然。誰知道這個想法,轉瞬之間被擊得粉碎。
「喔?」傅夫人很注意地問,「乾媽對我是怎麼個想法?」
「你看我是不是先要跟本人說了,再談如何跟皇上提?」
「言之有理!不過,東西都在京裏。」
「何不在十二晚上,暖壽實在也就跟正日一樣了。」
「從前有家人家,男主人年紀不大,長得挺漂亮的,他的表兄出了遠門,將妻子寄在他家,哪知他把表嫂勾搭上手了。」
她的措和-圖-書詞很婉轉,也很巧妙,實際上只是問這麼一句:「我哪一樣不及乾媽?」
「那,那就來想個故事吧!」太妃用跟小孩子說故事的語氣說,「從前有一家人家——」
「不是說扯得上紀太后,我是說,當初是用譬喻的法子。太妃如今跟皇上提這件事,何不照方吃炒肉?」
「你不妨說來我聽聽。」
「這下,你放心了!」皇帝笑著問說。
「這個犯人判罪的輕重,要看他所殺的是什麼人?照表面看,是殺子。實際上則是殺了同父異母的弟弟。」皇帝問道,「娘看,應該判他殺子,還是殺弟?」
這張《跪哺圖》,為太妃帶來極大的安慰、興奮與感觸。因為,這證明皇帝從小就知道慈母之恩,如何深厚!
「女兒到底是人家的人,她自己上有公婆,下有兒女,丈夫更不能不顧。倒不如兒媳婦跟婆婆朝夕相處,始終是在一起的。」
八月十三日,皇帝萬壽,前一天夜裏悄然到了生母膝前,但只磕了一個頭,便須回駕。因為蒙古、青海各地的王公、台吉,突然在這兩三天之內到了熱河,為皇帝祝嘏。來的人數極多,使得皇帝在興奮之餘,亦不免深深警惕,懷柔遠人,亦須有機會。機會來了,不容輕忽,否則不止於失去一個機會,並無所得,還會招致怨望,而有所失。因此,皇帝聽從總理大臣的意見,在避暑山莊前面的萬壽園,大宴藩屬,黎明時分,即須展開一整天繁重的節目。皇帝需要一交寅時便起身。漱洗、更衣、起駕,為太妃行禮,於卯時駕臨萬壽園,接受朝賀。這樣就非得早早休息不可,不然哪裏來的精神,應付那許多繁文褥節?
「怎麼辦?」她說,「你又不比我,當初我是一個人,你可是有家的。姑娘,你叫我怎麼辦?」
太妃想來想去,覺得這件事非讓皇帝知道不可。如果皇帝同意把孩子打下來了,一切有他擔待,事情就很好辦了。
「這樣過了有半年,表嫂懷孕了。丈夫好久不在家,忽然有了孕,算日子可知是個私生子,他表嫂就要打掉。他說,他還沒有兒子,央求表嫂生下來,冒充他妻子所生,他表嫂沒法子,只好依他。」太妃停了一下說,「像這種事,怎麼能瞞得住,孩子不曾滿月,他表嫂一脖子吊死了。你倒說,是誰的錯?」
這就必有說詞了,傅夫人微笑問道:「乾媽倒講個道理給我聽。」
皇帝不知太妃的話意何所指,不過話中有話,決無所疑。他很想太妃會有進一步的透露,可是沒有。
「也許,」傅夫人遲疑著,不知道自己的話該不該說下去,但終於忍不住說了,「也許皇后是從太后宮中得到的消息。」
這一層與自己切身利害有關,她認為不宜緘默。「皇上,」她很認真地問,「莫非皇后別有用意?」
鍾連面有難色。「傅夫人,」他很吃力地說,「能不能下次再看?」
編來編去編不像,秀秀又不比傅夫人肚子裏有許多歷史上的故事,可找一個來設譬,只好這樣說道:「反正皇上常常給太妃講奇案,到時候以話答話,隨機應變好了。」
太妃靈機一動,立即接口。「遇到這種事,總是麻煩,有了孩子,尤其麻煩。」她說,「我倒也說段故事你聽。」
「婆媳不和都是有緣故的,大概婆婆凶的居多。有些婆婆,撫孤守節,兒子就是她的命|根|子,到有一天兒子娶了親,小倆口到晚來關緊房門,嘀嘀咕咕說得好不親熱。婆婆心裏在想,千辛萬苦將兒子撫養成人,不道到頭來一場空,受這樣的淒涼,一口氣不出,自然把帳都算在兒媳婦頭上了。」
怎麼辦?通前徹後地想下來,只有一條路好走。
「對!」皇帝忽然沉吟,「不過,我不願意讓別人去找。這樣,我交代獅子園的總管,你自己去找,好不好?」
一天深夜,她讓榮安將榮福喊了起來,守住前窗後戶,然後到太妃臥室中,把她輕輕搖醒。
太妃逐漸由醞釀、壓抑、反覆升高的對傅夫人的情意,終於讓她自己有了一個瞭解,或者說是產生了一個她自己都未曾意料到的想法:她可以沒有皇帝這個貴子,卻不能沒有傅夫人這個義女。但此義女是由親生之子而來,她沒有做皇帝的兒子,亦就不可能有這樣一個比親生女兒還孝順、還能對她有助的義女。
「合適嗎?」
「等我來請示皇上。」
「你也太謹慎了!」皇帝笑道,「我跟皇后也許兩天才見得一次面。從你這裏回去,我自然要換衣服,她哪裏會聞得到?」
「孝心!」傅夫人簡截了當地說。
「你說!」
「乾媽,那一來會要了女兒的命!」她說,「眼前是好,可是到了老人家萬年以後,孩子是阿哥,自然跟著他頂名的娘。那時候我又不能進宮,牽腸掛肚,這個罪,我一想起乾媽你這二十多年的日子,我就心膽皆裂了。而況,乾媽熬到頭來,又有母子團圓的日子,女兒可是永遠沒有指望的了!」
「我哪裏喝了?」
「是的。」太妃點點頭,「你的話不錯,不過,我常常會忘記,我是在宮裏。我是拿平常百姓家的情形來作比方。」
「不會的!」傅夫人立即答說,「阿哥、格格們一下了地,也沒有什麼人是由生母哺育。乾媽對這一點,不必放在心上。」
傅夫人想了一會兒笑道:「有倒有幾樣東西,和-圖-書不過說出來好像荒謬,成了笑話。」
「太妃常跟我說,不知道皇上小的時候怎麼樣,每天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我想,皇上如果能揀一套小時候的衣服玩具,送來給太妃,讓太妃能夠體會皇上那時候過的是怎麼樣的日子,不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嗎?」
「無奈你是有丈夫的,是不是?」
直到辭去時,一直不曾明白。太妃卻心中雪亮,確信傅夫人的顧慮,完全是杞憂,所以等皇帝一走,立刻將她找了來,屏人密談。
「沒有什麼不合適。現在大家都知道,你是受命照料太妃的。我會告訴總管,除了一間屋子,其餘任何地方都可以讓你自由出入。」
於是,傅夫人找座空屋,讓榮安伺候著換了平底便鞋,隨著鍾連,安步當車穿過一條名為「芳蘭砌」的石徑。北面是一座極整齊的平房,金地填藍的一塊匾額,上題「樂山書屋」。傅夫人知道,這就是皇帝交代,唯一不能為她開放的禁地,所以問都不問,便繞迴廊而過。
傅夫人聽皇帝的語氣,似乎有著負氣的意味,心裏不免嘀咕,但亦只能裝作不解。她在宮中多時,深知像這種事最好不聞不問,越問是非越多。
這樣想著,情不自禁地說道:「女兒,我樣樣不及你,只有一樣,你不及我。」
傅夫人將皇帝的這番話,跟他接位以來務從寬大的作為細想了一遍,也禁不住感慨。「做人難,真是做人難。嚴了不好,寬了也不好。」她緊接著又說,「不過寧失之寬!」
「兩個多月!怎麼會呢?」
這是一個迫不得已的主意,因為太妃步門不出,除此以外,無法勸得她離開住處。到了那天午後,軟轎到門,諸事齊備,秀秀忽然告訴太妃,傅夫人發風疹。
「捨不得也要捨。」傅夫人說,「乾媽倒想,這個孩子怎麼能養?該姓什麼?」
傅夫人羞慚不勝地低下頭去,鼻子中欷歔欷歔地發聲。太妃心裏難過極了。
「你要我怎麼作主。告訴——」
「皇上打算怎麼處置?」
逼急了,倒逼出她一個計較。她的話已很明顯,索性給她來個假作不解,作為默認。
「是啊!麻煩就在這裏。」
「他父親與他妻子的奸|情,並未揭破,算起來是殺子。」
「不!」傅夫人說,「獅子園一定能找得出來。」
傅夫人大吃一驚,雙眼睜得好圓。「乾媽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她問。
「可惜,」皇帝在綢衾中撫摸著滑不留手的肌膚,「有色無香,恰如海棠。」
傅夫人住的院落,名為綠陰軒,東面一道月洞門是正門,北面夾弄中還有一扇便門,榮安早就封閉了,只要守住月洞門就不虞會有人闖進來。
由於皇帝的特旨,她不必按照一般的規矩,在園門口下轎。進了園子,她突然想起,拍一拍扶手,讓轎子停了下來,告訴鍾連,她要去看一看「草房」。
「女兒!」太妃的表情是出奇的平靜,也是出奇的深沉,她慢條斯理地說,「我們母女已經無話不談了。大概,我跟你的親娘也差不多。不過到底不是真的母女,我但願你是我的兒媳婦。你知道的,我決不會做一個惡婆婆。」
順著他手指處看去,是一座長方形茅草覆蓋的房子,四面皆敞,不宜人居。原來這就是草房,傅夫人心裏在想,這地方怎麼會誕生一位真命天子?天下之大,不可測的事太多了。
「女兒,」傅夫人壓低了嗓子說,「肚子裏有了。」
「有趣倒有趣!」太妃答說,「只怕晚上不便。」
「好!我叫鍾連後天一早來接你。」
「我看未必。」太妃也猜到她會這樣回答,所以這句話是早想好了的,脫口便出。
「你說吧!要怎麼做?我全依你就是。」
清朝宮禁嚴肅,視這些事情為大逆不道,倘或鬧將出來,傅夫人固然再無臉見人,太妃面子上亦會搞得很難看,至於有關的太監、宮女,必定處死。因此,要做這件事實在不容易。
於是下了假山,鍾連問道:「想到哪裏?」
「行!全依你。」
「那不用說。不過孝心存在心裏,也不能擺在嘴上,總得借點什麼,才能有所表現。」
正待重新上轎時,鍾連開口了。「傅夫人,」他說,「其實有一處地方,你倒不妨去看看,那裏亦可遙望草堂。」
這「你們」,便包括秀秀在內。在以前,她跟傅夫人在太妃面前是一樣的身分,而目前身分的差別是越來越大了,所以雖一起陪侍在太妃面前,卻等閒不敢說話。如今用了「你們」二字,她才敢開口。
「既然你沒有喝酒,那麼你給我一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回話。」
因此她趕緊退後幾步,正色說道:「皇上先別碰我。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差點誤事。」
「沒有!」傅夫人斷然決然地說,「不等孩子下地,我的命就沒有了。再過兩個月,捧著個大肚子,我怎麼見人?」
而她的乾女兒呢?她已經有了兩個男孩,是宜男之相,為皇帝生的這一胎,也很可能是兒子。可是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都保不住了!
「何以見得?」
「別說出口!」傅夫人搶著打斷,「皇上心裏有數兒就是。」
聽得這話,傅夫人震動了!盤馬彎弓地談到這裏,逼出這樣一句話來,就只有一個解釋:太妃希望她成為皇帝的外室!
「喔!」傅夫人問,「哪一間屋子不能進去,請皇上告訴我,我好留意。」
「我早說過,皇后左右的人都在我掌握之中。」
皇帝想了一會,皺著眉說:「太后宮https://www.hetubook.com.com裏的人,我不便過於干涉。」他接著又說,「不要緊!我可以宰雞駭猴,讓他們有所警惕。」
「我倒有個主意,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怕是指我而言。」
「我常在想,世界上到底是母女親,還是婆媳親?」
「你要我看的,就是這裏?」
「誰知道你老人家喝了沒有,也許是偷了酒喝。」
今年可是大不相同,她老早就在盤算了,如何得能跟皇帝一起過生日?這個念頭,也曾跟傅夫人提過,但尚無結論,便有了那件意外的發現。及至料理得有了一個初步的結果,已是桂月掛林梢的八月初七。
「你使的什麼香粉?好香,我從來都沒有聞過。」
「這,這個人是誰啊?」
於是傅夫人在獅子園隨意流覽,凡是覺得皇帝在年幼時曾經親近過的器用、書籍、玩物都交代鍾連,收下聚在一起。然後選取了幾件,預備先帶回去,奉獻太妃。
「皇后的鼻子很靈,別讓她聞見味道。」
這話說得夠含蓄,也夠深沉。傅夫人心領神會,願在太妃庇護之下,死心塌地做皇帝的外室。她在想,丈夫雖有所失,但亦有所得,至少從此可以長保富貴。只有自己一無所得,而失去的是貞節與自由,將她跟孩子相處的時間,亦剝奪了不少。
「好吧!」皇帝訕訕地說,「我就算是個昏君。」說著,一把緊抱住傅夫人,喃喃地說:「遇見你不昏亦不可得,遇見你讓人在背後罵昏君亦值得!」
皇帝說這話,極有把握,因為序入仲秋,本來就快回鑾了。至於託派一個人,既要妥當,又要有權柄,說什麼就是什麼,看似不易,其實不難,因為只要妥當就行,至於權柄,可假皇命以行。皇帝已決定派鍾連幹這個差使,他是御前侍衛,口啣天憲,誰敢不遵?
於是,隔不多久,皇帝翩然而至,只帶了鍾連與四名太監,八名侍衛。十幾天已形成例規,只要皇帝駕到,宮女和太監都遠遠避開,只有榮福、榮安承應茶水,傳達旨意。這天大部分宮女都隨著太妃走了,太監向例不准到後院,所以格外顯得清靜。
「你要懂了這一點,才會懂我對你的想法。」
「你們看呢?」
然後她走向妝臺旁邊,就著現成的臉盆裏的清水,將臉上的脂粉洗了個乾乾淨淨。擦乾了臉,轉過身來,那張清水剛洗過的臉像剝光了皮的熟雞蛋,又因為使勁擦抹的緣故,皮膚又紅又白,分外嬌豔,比上妝以後,更覺動人。
「乾媽的話說得有道理,不過,」傅夫人陪笑說道,「我不是駁乾媽,世間婆媳不和的事,不足為奇,母女不和卻未聽聞。看起來是母女比婆媳親。」
「女兒,」她反過來用情商的語氣說,「我跟你商量件事行不行?」
再看周圍,崇樓傑閣,連綿不斷,中間獨獨有這麼不倫不類的一座草房,顯得很不調和。但這些崇樓傑閣都是以後所砌,要講到「資格」,反倒是這座草房最老。先帝特意保留,自有深意。或許,正是為了替皇帝留下一個證據,證明他的生母是什麼人。
「別人聞到也不好。」傅夫人說,「我不願意讓人在背後議論我。」
「啊!」傅夫人不待太妃說完,便搶著說道,「我都差點忘了還有六天!今年當然要好好兒樂一樂。」
「你怎麼判呢?」
「是!我聽著。」
「你說呢!」太妃躊躇著說,「皇上的萬壽,自然有慶典,也不能來陪我啊!」
她內心的困擾是,一想到要留傅夫人在身邊,便想到種種禮法、習俗上的難處。此刻的突破,便是覺得她本人既未符合禮法習俗所應受的尊禮,那麼她又何必受禮法習俗的約束?
想想也是,傅夫人釋然了。到得第三天午後,皇帝悄然蒞止,她將一直瞞著他的秘密和盤托出,同時提出了要求。
「是太后交代的。」
「乾媽倒算算日子看。」
想想也是,並沒有因此延緩計畫的必要,太妃終於還是帶著秀秀、榮福和一群宮女去看草房。
「是!」鍾連將手一指,「傅夫人,你請看!」
「我聽人說,當初造賜園時,先帝本要把草房拆掉,是康熙爺交代:先就有的,還是留著。這才保存了下來。」
傅夫人又驚又喜,同時也很奇怪。「乾媽的手段真高!」她笑著說。
話中似乎有牢騷,但真意灼然可見,即便是件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事,她也認了。
這樣一想,立即問道:「你幾個月了?」
「是!那當然是至敬之地,我不敢亂闖的。」傅夫人說,「既然如此,請皇上回去就交代,我後天去。」
「你知道的,我今天沒有喝酒。」
傅夫人想了一下說:「我是這麼在想,如果皇上奉太后回鑾了,這裏沒有那麼熱鬧,消息就不容易漏出去。其次,皇上一定得派一個妥當的人照料,這個人還得很有權柄,說什麼就是什麼才好!」
這些器用、書籍、玩物是一副小弓箭;一本《詩經》,上有皇帝親筆題的名字:弘曆;一具撥浪鼓,真皮所製,精細非凡;還有一張皇帝畫的畫,兩隻小羊受乳,上題三字:《跪哺圖》。
皇帝卻忍不住要發牢騷。「你看,」他說,「皇后說的話多可笑,道是我來的次數太多了,怕太后心裏不高興。其實我隔一兩天才來一次,太后那裏晨昏定省,一天兩次,試問孰多孰少?」
「是——」傅夫人吃力異常地擠出來四個字,「是皇上的!」
「以後我不用那種香水就是。」傅夫人說,「我用常見的香露。茉莉、玫瑰,其實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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