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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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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還想再說什麼時,張遠帆掀簾探頭,大聲說道:「和中堂,吉時到了!」
絞刑只在監獄中行刑,照例事後通知家屬領屍。但也有家屬事先花了錢,得知消息,在刑部後面找一座廟,預備棺木盛殮的。張遠帆將這些情形說明以後,熊枚即時作了決定,通知豐紳殷德。
退一步言,「即謂皇考高年,不敢仰煩聖慮,亦應在朕前據實直陳,乃三年中並未將和珅罪蹟奏及,是其扶同徇隱,情弊顯然。如果福長安曾在朕前有一字提及,朕斷不肯將伊一併革職拿問。現在查抄伊家資物,雖不及和珅之金銀珠寶數逾千萬,但已非伊家之所應有,其貪黷昧良,僅居和珅之次,並著一併議罪。」
「中堂!」那差役打個扦說,「三更天了,上頭交代,請中堂熄燈安置吧!」
「其墳塋設立饗殿,開置隧道,致居民有和陵之稱,大罪十四。」
董誥還有些話沒有說出來,如今廷議照大逆律擬罪,皆因二十款大罪,已為和珅自認,如果此身不在,死無對證,皇帝決不會先行宣示罪狀。因為他與戴衢亨在上書房的「苫塊」上承旨時,皇帝一再憂歎:「這一款恐怕有傷先帝的知人之明。」皇帝要去和珅,主要的是非此不足以整飭軍務,澄清吏治。至於民間有一句流口轍:「和珅跌倒,嘉慶吃飽」,並非皇帝所看重之處。如在遺摺中陳明捐獻家財,報效軍需,以及請將賜第繳還,得遂慶郡王之願,那就更易博得皇帝的有心包容了。
「蔗林,」和珅再次握著董誥的手,平靜地說,「咱們來世再見,但願仍能共事一主。」
等他站起身來時,和珅已握住了他的手:「蔗林,我跟你辭行。」說著,已跪了下去。
和珅該當何罪,上諭令大學士、九卿、翰詹科道「悉心妥議具奏」。對於福長安,皇帝另有一番指責。
「喔,」董誥極好奇地問,「你是說最後錯了哪一著?」
「管理吏、戶、刑三部,將戶部事務一人把持,變更成法,不許部臣參議一字,大罪八;
皇帝說他的這位表兄福長安,祖父兄弟世受厚恩,尤非他人可比,「伊受皇考重恩,常有獨對之時,若果將和珅種種不法,據實直陳,尤為確鑿有據,皇考必早將和珅從重治罪正法。」
「其餘一案的人呢?如何處分?」
「好,好!」
監獄中,入夜只有甬道中豆大的數盞油燈,勉強照明,囚房中一片漆黑。火房雖與囚房不同,但到半夜還不熄燈,也是件說不過去的事。和珅很明白,如今的身份與正月初八以前,有天淵之別,能受差役這一聲「中堂」的尊稱,已很難得,若不知趣,便要自取其辱了。
「既然如此,那就動手吧。」董誥向熊枚說道:「我宣旨,你監視。」
「請你先交代司裏,把覆命的奏摺先預備好。」董誥想了一下說,「不妨先告訴和中堂,看他臨終以前,有什麼話說,酌量敘在覆命的摺子裏。你看如何?」
董誥亦急忙屈膝,生離死別,判此頃刻,對拜起身,四目淒然。董誥強自笑道:「和中堂見了太上皇,為董誥代請聖安。」
熊枚看一看錶說:「剛交午時,就動手吧!」
「聽明白了。不過,老爺,『月』字犯重了。」
「蔗林,如果皇上問起我最後說了什麼話,你就說『我欠太上皇跟皇上一死』這句話好了。」
「唉!」和珅懊喪欲絕地重重頓足,「『我本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自作孽,自作孽,自作孽!」
「沒有關係,這個恩字萬不能改。」和珅又說,「你明天把這兩首詩寫出來www.hetubook.com.com,交給十公主。你說,我請她代為向皇上求恩,賞我一個全屍。」說完才想起不妥,絞決亦是全屍,便又說道:「你跟十公主說清楚,我求皇上開恩,讓我在這裏上吊。」
和珅想了一下說:「事情太多,不知道從哪裏說起。你只跟十公主說: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死而無怨。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心思了,就只一件,但望公主早早有喜信,能為我留下一株根苗。」
「川楚教匪滋事,各路軍營文報任意延擱不遞,大罪五;
「貪黷只是罪狀的一端,現在封了十五座庫房,我想揀要緊庫房,大致先點一點,再加上賬簿上的記載,就可以覆奏了。」
「所藏珍珠手串二百餘串,較宮中多至數倍,並有大珠較御用冠頂尤大,大罪十五;
「不,和中堂只革公爵,留他原來的伯爵,由十額駙承襲。」
「喔,對!這不是值得慶賀的恩旨,用不著設香案。」
熊枚是極謹慎的人,認為預先宣旨,等於洩漏機密,亦須顧慮到和珅或許暗藏著什麼毒藥,萬一為了逃避刑誅,先行服毒自殺,那一來無法覆旨,後果不堪設想。董誥聽他說得有理,連連點頭,表示同意。
火房共占三個院落,和珅占的是中間的一座。一共三間房,宣旨自然是在居中間的堂屋。這裏本來作飯廳之用,事先由差役將一張方桌抬了出去,和珅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在東間臥室中向彭華說:「時候大概到了!」說著流下淚來,但立即用白布棉袍的袖子拭乾,鼻子裏悉索悉索幾下,將雙眼睜得很大,作出生死並不縈心的神態。
其實不用交代,熊枚也知道,因為臨刑一向是刑部侍郎的職掌。當下由張遠帆前導,董熊二人一起到了火房。
正月十八一早,熊枚到了刑部衙門,立即吩咐差役:「請提牢廳張老爺來。」
「即此一端,便是死罪。不過,」一向以識大體為太上皇所稱賞的王杰說道,「宣布罪狀,不宜著重於此,總以不守臣節之處,按照情節輕重,分別先後為宜。」
「真是皇恩浩蕩!」熊枚很興奮地說,「我這幾天一直在擔心,彼此攻擊檢舉,甲說乙是『和黨』,丙說丁曾行賄,由此啟告訐報復之漸,舉朝將無寧日,刑部亦將不勝其煩。如今有此一道口諭,澄清一切:『惟在儆戒將來,不復追究既往』,大哉王言!太好了。」
「太上皇大殮之後,我在初三晚上,應該服毒殉主。那一來,你想呢?」
除此之外,別無株連,上諭中特別申明:「和珅任事日久,專擅蒙蔽,以致下情不能上達,若不立除元惡,無以肅清庶政,整飭官常。今已明正其罪,此案業經辦結,因思和珅所管衙門甚多,由其保舉升擢者,自必不少;而外省官員,奔走和珅門下,逢迎餽貽,皆所不免,若一一根究,連及多人,亦非罰不及眾之義。朕之本意,惟在儆戒將來,不復追究既往,凡大小臣工,無庸心存疑懼,況臣工內中材居多,若能遷善改過,皆可為國家出力之人,即有從前熱中躁進,一時失足,但能洗心滌慮,痛改前非,仍可勉為端士,不至終身誤陷匪人,特此明白宣諭,各宜凜遵砥礪,以副朕咸與維新之治。」
「太上皇力疾批章,間有未真之字,輒口稱不如撕去另擬,大罪七;
「回頭再改,我唸第二首:今夕是何夕,元宵又一春。可憐此夜月,分外照愁人。對景傷前事,懷才誤此身。餘生料無幾,辜負九重恩。」
「說得是。」儀親王接口,「大家先列舉和珅的罪狀,煩蔗林拿筆記下來,再來區分先後如何hetubook.com.com?」
他唸的兩句詩,是吳梅村在順治十年,以江南總督馬國柱的舉薦,苦辭不獲,被迫就道,北上出仕清朝,「過淮陰有感」作七律兩首。其第二首的結句,一般的解釋是,「淮王」指明思宗,「舊雞犬」則為自況,意謂悔不早從舊主於天上,以致有今日的失節。董誥想不到和珅竟還能引喻吳梅村的詩,便不假思索地唸了其上兩句:「浮生所欠只餘死,塵世無由識九還?」這是說,塵世從無九轉還魂的仙丹,人總是要死的,當死不死,自貽伊戚。這是解釋「不隨仙去落人間」的緣故,自悔之意,十分明顯。
「國服曾有中旨,令蒙古王公未出痘者不必來京,乃故違諭旨,無論已未出痘俱不令來,大罪十;
一熄了燈,只見窗外一丸冷月,才想起這天是元宵佳節。回憶去年今日,陪著皇帝在圓明園「山高水長」奉侍太上皇觀賞煙火,當時皇帝做了一首詩,命他和韻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誰想得到今年此日是這般光景?
但稍為多想一想,不由得便為和珅深惜,他想到了一條無上善策,竟不能毅然而行,莫非真是昔人所說的:「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夾牆藏赤金二萬六千餘兩、私庫赤金六千餘兩、地窖埋銀百餘萬,大罪十八;
「和中堂,」張遠帆打個扦說,「早升天界。」說完,向一個差役使個眼色,兩人掖著他,踏上一張骨牌凳,差役扶住他的身體,身材極高的張遠帆一伸手將白綢圈套,套入和珅的頷下,直抵咽喉,看看妥當了,伸出右足,踢掉凳子,那差役將手一鬆,和珅的身子微微晃了幾下,靜止不動。
「是。」彭華說道,「出去一趟不容易,老爺還有什麼交代?」
「好!那你就去預備吧。等董大人一回來,大概就要動手了。」熊枚又問,「要不要通知家屬?」
但那都是案情牽連甚廣,非數月不能了結,才會布置成一個「下處」。倘或案情明確,牽涉不深,只要住個七八天,過堂兩三回,那便有如投宿逆旅,行李太多,徒然費事。和珅下獄,決無生理,而且交付廷議定罪,由大學士召集,定例三天之內,必須覆奏,取旨遵行,前後不出十天。和珅的火房,只是通往黃泉路上小作逗留的客舍,不道布置得如此富麗:雅木桌子上鋪的簇新細竹布,一個通身碧綠的四格翡翠筆格,上擱大小不等牙管與湘竹管筆各二,一方大號端硯,白玉水盂,水晶鎮紙,下面押著一疊木刻浮水印「嘉樂堂」字樣的箋紙,另有一個置於桌上的小楠木書架,放著五六部書,看樣子是詩文集之類。
董誥一愣,朝中雖都知和珅必敗,也設想過他如何求免,一般的看法,都傾向於和珅將會以報效川楚軍費為名,獻出鉅額家財,加上和孝公主的求情,或可得免死罪,卻誰都沒有想到他曾有此打算,所以董誥一時亦未能評估他的想法的得失。
「不!」董誥吩咐,「先去看一看,也許和中堂正在吃飯,別打擾他這最後的一頓。」
轉念到此,董誥頗為失悔,人已將死,而猶責其何不早死,未免有欠厚道。誰知和珅的反應截然不同。「蔗林,」他輕拍一下桌子,「你這話正是搔著了癢處,我欠太上皇跟皇上的,只是一死。早死沒事,不死就什麼罪名都加到頭上來了,要不然怎麼殺一個大學士呢?」
「哇——」窗外的彭華噭然一聲,仿佛為和珅在黃泉路上喝道。
管理監獄的提牢廳主事張遠帆應|召謁見,行完了禮,開口問道:「昨天內閣已經具奏,和中堂是凌遲處死;福尚書是斬立決。凌遲處死照和圖書例『扎八刀』,只有一個劊子手會這項功夫,如今病得不能起床,司裏正要來回大人,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道上諭,斥革「和黨」,第一個是大學士蘇凌阿,說他「年老龍鍾,和珅因伊係其弟和琳姻親,且利其昏憒充位,藉顯己才,伊年逾八十,跪起維艱,豈能勝綸扉重任?著即以原品休致。侍郎吳省蘭、李潢,太僕寺卿李光雲,皆係和珅引用之人。李光雲現患痰疾,著以原品休致;吳省蘭、李潢雖無人列款參劾,但未便倖列卿貳,俱著降為編修;吳省蘭著撤回學政,不必在南書房行走。」
話一出口,董誥才想到,拿和珅與吳梅村相提並論,未免可笑。除了自悔「不隨仙去」以外,無一相似,即便是不死的原因,亦大不相同。當甲申之變,吳梅村正在江蘇太倉原籍,明思宗煤山殉國的消息,到達江南,吳梅村攀髯無從,號慟欲自縊,為家人所覺,其母朱太淑人抱持泣曰:「兒死其如老人何?」不死亦有迫不得已之故,與和珅的為了貪戀富貴,能「攀髯」而不攀,豈可同日而語?
「照規矩應該如何?」
「可是,也不宜晚過午時。不然今天無法覆命了。」
萬千感慨之餘,忽然靈機一動。乞恩的奏摺,未見得能上達御前,倒不如做兩首詩,自陳悔恨,不該負恩,交給和孝公主去向皇帝求情,應該可望落個全屍。
這是無可慰藉之中想出來的一句話,但居然真的發生了慰藉的作用。和珅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微妙了,可以說它是孫兒渴望一親祖父的孺慕,也可以說它是受屈者渴望獲得撫慰的期待。總之,在此一刻,可猜想到他的視死的心境,浩然如遠遊之還鄉。
「不要緊,不要緊,不會『扎八刀』。聽說和孝公主替她公公在皇上面前求恩,賜令自盡;福尚書大概改為斬監候。」熊枚問道,「賜令自盡是怎麼個規矩,你知道不知道?」
「和中堂,請先稍息。」董誥作個揖說,「如果有什麼話,我可以代奏。」
果然,光是桂圓大的「東珠」便有十粒之多,還有重達數十斤,連大內都沒有的大紅寶石。
「和中堂,」他仍用尊稱,「我真為公扼腕,一念猶豫,致有今日。正月初三那天,我公以受上皇逾分深恩,願侍上皇於天上為名,仰藥自裁,大臣殉主,事所罕見,則以皇上之純孝,決不會再念前惡。」說到這裏,董誥有些激動了,「和中堂當時若能就商於下走,我必力贊其成,盡心為和中堂擬一通遺摺,自信縱無『優詔』,亦必有『溫諭』。」
「是。老爺唸吧!」
「老爺,」彭華又挑毛病了,「『恩』字十三元,出韻了,要改。」
接下來是對福長安的處置:「和珅既已從寬賜令自盡,福長安亦著從寬改為斬監候,秋後處決。並著監提福長安前往和珅監所,跪視和珅自盡後,再押回本獄監禁。」
「和中堂,」董誥仍用尊稱,「我留熊侍郎在這裏伺候,我可要告辭了。」
「哪裏、哪裏!」董誥說道,「此刻只敘私禮,不及其他。」
「照絞刑的規矩呢?」
「軍機處記名人員,隨意撤去,大罪十二;
「來了,來了!」
「只預備了拜墊。」
「太上皇聖躬不豫時,毫無憂戚之容,逢人談笑自若,大罪六。
「西寧賊番聚眾搶劫殺傷,疆臣奏報,擅將原摺駁回,隱匿不辦,大罪九;
「十額駙呢?」熊枚問道,「和中堂革職拿問,當然革爵,十額駙無爵可襲,是不是加恩另封呢?」
正在談著,張遠帆來回事,說福長安已經提到,請示行刑的時刻。
「回大人的話,」張遠帆答說,「已經吃過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大家都同意他的見解,於是決定先點珠寶庫,因為除了珠寶本身的價值以外,必定還有非臣下所能使用的器物在內。
於是各就所知,紛紛列舉,經董誥整理以後,擬定十九款大罪,上呈御前,皇帝親筆添上一條:「朕於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日,蒙皇考冊封皇太子,尚未宣布諭旨,而和珅於初二日,即在朕前先遞如意,漏洩機密,居然以擁戴為功。」
「這要看大人的意思。」
到得巳牌時分,董誥從宮中回衙門,也帶來了一道上諭,說是「就和珅罪狀而論,其壓攔軍報,有心欺隱,各路軍營,聽其意指,虛報首級,坐冒軍糧,以致軍務日久未竣,貽誤軍國,情罪尤為重大。即不照大逆例凌遲,亦應照訥親之例,立正典刑。此事若於一二年後辦理,斷難寬其一線,惟現當皇考大事之時,即將和珅處決,在伊固為情真罪當,而朕心究有所不忍,姑念其曾任首輔大臣,於萬無可貸之中,免其肆市,和珅著加恩賜令自盡。」
「剛才叫我『和中堂』。實在受之有愧。今日之下,該我稱兩位為『大人』才是。」
「原是警惕他的意思。」董誥說道,「十額駙已經知道了,正在準備後事,應該給他一點工夫,我看不必馬上宣旨吧!」
彭華的聲音猶在,只聽外面高唱:「宣旨!」
這道上諭抄傳到刑部火房,正是元宵佳節。和珅倒是早想通了,必死無疑,絕無僥倖求免之心,但看到抄送進來的上諭,卻不免驚懼,因為照罪狀來說,必照「大逆律」來議罪,應該「凌遲處死」,即便皇帝開恩減一等,亦是「斬立決」。這身首異處的一刀之罪,如何消受?再想到綁赴菜市口,百姓圍觀笑罵的光景,更有不寒而慄之感。
接著門簾被掀開,張遠帆進門打個扦說:「請和中堂領旨。」
和珅點點頭問:「預備了香案沒有?」
「取出宮女子為次妻,大罪四;
「知道。」
這話不免令董誥反感,仿佛是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以他刑部尚書的身份,尤其不能接受,但此地此時,又何可與辯,只報之苦笑而已。
熊枚在一旁接口唱道:「謝恩!」
主意一定,凝神靜思,總算做成了兩首五律,喚醒彭華說道:「我做了兩首詩,怕明天記不全,你替我記住。」
「好,好,」他連聲答說,「我馬上就睡。」
揖客入西面書室,權當客座。董誥、熊枚抬眼一看,都不免驚異。火房原是為有罪入獄,而尚未定讞的犯官所準備,等於在「詔獄」中的一個「下處」,自己可以開火,故名「火房」,只要把差役敷衍好了,將姬妾送進去侍寢,都是瞞上不瞞下的事。
「家內銀兩衣飾等物數逾千萬,大罪十七;
「通薊地方當鋪錢鋪資本十餘萬,與民爭利,大罪十九。」
這一來便成了二十款大罪,接下來是:
「肩輿出入神武門,坐椅轎直進大內,大罪三;
看到這裏,熊枚說道:「福尚書的命保住了。這等於『陪斬』,向來『陪斬』必蒙恩赦。」
和珅家有十五座庫房,逐庫清點,非兩三個月不能完事,兩位親王跟大學士王杰、劉墉,及署理刑部尚書董誥、兵部尚書慶桂商量,應該如何處理。
「圓明園騎馬直入中左門,過正大光明殿至壽山口,大罪二;
「沒有準規矩。」張遠帆答說,「像這種賜大臣自盡的情形,多年不曾有過了。」
「是極,是極,我稱你蔗林,你叫我致齋。」說到這裏,和珅停了下來,面色一時凝重、一時憂傷、一時又像有些憤懣,最後說道:「蔗林,你問我什麼話可以代奏,請你面奏皇上,和珅悔之已晚,尤其是最後一www.hetubook.com.com著之錯、滿盤皆輸。蔗林,我晚死了半個月。早死十五天,我不但不會家破人亡,或許還會優詔褒獎,不,」他緊接著自我修正,「這麼說,未免言之過甚。但以今上之仁厚,對我既往不咎,是不算奢望。」
以下才提到和珅的財產:
「真寶石頂非所應戴,乃藏數十餘顆,並有整塊大寶石為御府所無者,不計其數,大罪十六;
於是董誥避到一旁,和珅很吃力地爬了起來,由彭華扶掖著,重新又行三跪九叩的大禮,望闕謝恩。
那張書桌是方桌,臨窗而設,三面設座,和珅擺一擺手,管自己在進門的那張蒙著白羊皮椅套的骨牌凳上坐了下來。
「怎麼辦?」他繞屋彷徨,不斷自問。心裏一直在想的是兩個人,一個是雍正朝的年羹堯,一個是乾隆朝的訥親,都曾位極人臣,寵衰被誅,前者賜令自盡,後者封刀交侍衛,斬於軍前。如今皇帝對他,會照哪個例子處置?
一直想到半夜裏,和珅終於作了一個決定,自己上奏,乞恩賜帛。於是喚醒已經入夢的彭華,安排筆硯,動起手來,剛寫得「罪臣和珅」四字,聽得門上剝啄作響,接著「呀」地一聲,房門被推了開來,出現了管火房的差役。
董誥便朗聲宣道:「大學士和珅種種悖妄專擅、罪大惡極,大學士九卿文武大員翰詹科道等,奏請將和珅照大逆律凌遲處死,著加恩賜令自盡。欽此!」
而且由於死無對證的緣故,和珅便有許多不當的舉措,可諉之於太上皇的授意,只以奉行不善,或誤會了太上皇的意旨致生咎戾,為此自辯,較能博人同情。同時太上皇賓天,亦是「死無對證」,所以有些錯失,只要言之成理,不怕拆穿謊言。如皇帝最痛恨和珅任意積壓軍報,「報喜不報憂」,便可以太上皇高年,不敢憂煩聖慮之論,說太上皇指授方略,萬里咫尺,有如明見,必能得勝,諸將偶有一時之挫,兵家常事,故而暫時擱置,俟捷報到後,方始奏陳,先憂後喜,終歸於喜,非粉飾可比。
說著,走出門去,只見董誥面南而立,熊枚及數名司官,在西面雁行站班。宣旨之前,不敘私禮,和珅逕自走到拜墊前面跪了下來。
而皇帝亦就得以據此訓誡帶兵大員,當初軍機大臣報喜不報憂,純為仰念太上皇高年,不瀆陳拂逆之事,決非包庇前方將領,自今以後,信賞必罰、實事求是,一樣能收整飭之效。
「承情,承情!」和珅還以一揖,「兩位請裏面坐。」
「皇上急於要宣布和珅的罪狀,查抄如此費事,各位看,咱們該怎麼辦?」儀親王指名問道:「蔗林,你是刑部尚書,你倒出個主意看。」
最後一款是:「家人劉全資產亦二十餘萬,且有大珠及珍珠手串,大罪二十。」
「夜月明如水,嗟予困已深。一生原是夢,卅載枉勞神。屋暗難挨曉,牆高不見春。星辰和冷月,縲紲泣孤臣。」和珅慢慢唸完,問一句:「聽明白了沒有?」
「但願,但願!」
「私蓋楠木房屋,僭侈逾制,其多寶閣槅段,仿照寧壽宮式樣,大罪十三;
「大學士蘇凌阿以姻親,匿其重聽衰憊之狀,侍郎吳省蘭、李潢,太僕卿李光雲,以曾在其家教讀,俱保列卿階,兼任學政,大罪十一;
「喏,」董誥拿出一張紙來,「我抄了個上諭的底稿在這裏。」
董誥知道遷延得太久了,趁他鬆手時,一閃而出。和珅卻表現得更從容了,徐步踏出門檻,只見屋樑正中懸著一條白綢帶——這便是所謂「賜帛」。但使得他變色的是,看到了跪在一側的福長安,雙手撐地,閉目垂首。和珅顯得有些躊躇,仿佛打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打個招呼作為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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