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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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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霞不作聲,望著多寶槅上五光十色的擺設,臉上流露出難以割捨而無可奈何的神色。吳卿憐當然知道她的心境,想開導她一番,正要開口時,聽得窗外有男人咳嗽的聲音。
兩名丫頭掌燈,開了角門,經過長長的甬道,到了滄浪山房。月色極好,照出西邊之楹廂房的窗櫺中,清清楚楚的兩條人影,那是誰?張四官?
「來一趟也很麻煩,我等她醒就是。」郭嬤嬤又說,「這樣吧,我先到二太太那裏去一趟,聽了她的回音,再來看吳姨太。」
「對了,就是這樣子。」
「沒有,我不敢說出去。」
「我知道,只要花得起,我不在乎。」
「喔,裝要裝得像。」吳卿憐點點頭表示讚許。
「到哪裏?」
「我原來就打算著,到四川去以前,先要去看看吳大姑,才能放心。不過,就不知道張四官什麼時候才能把事情辦妥。」
相對沉默了一會,只聽得一聲咳嗽,彩霞掀簾而入。原來她在門外已聽了好一會,只為談的是她,故意躲開這段尷尬的時刻,此時裝作毫無所知地問道:「你們在爭什麼?」
彩霞一旁接口說道:「人家可是位五品的武官呢!」
「真的,彭華,」阿鶯低聲說道,「彩霞一片心,早在你身上了,你怎麼懵懵懂懂,直到今天才知道她對你好?」
「不會,不會。張四官做事最紮實。」彭華放低了聲音說,「刑部、順天府、公主府的長史,都通了的。萬無一失。」
「不!」吳卿憐打斷他的話,語氣很決絕,「我決不會再嫁。」
「大少爺已經有這個打算了,詩文合集,叫做『嘉樂堂集』。」
他要跟吳卿憐說的是轉述張四官的話:第一,不必帶鋪蓋,在通州備有全新的臥具;第二,要改姓名身份,請吳卿憐自己決定。
「好!」彭華無可無不可地說,「喝一碗。」
「是。」吳卿憐怯怯地問說,「十公主有什麼吩咐?」
「是。」彭華看一看彩霞說,「你可記住了。」
「為什麼沒法兒回答?莫非你還不願意?彩霞哪一點配不上你?」
還有種人,純為自己的安危禍福打算,這些人都曾以不光明的手段,從和珅那裏得到過非分的好處。
「吳姨太,你這麼聰明的人,難道還想不明白?」
「要吃好多苦。」
「那也是沒法子的事。」
「吳姨太,你如果真的是這麼打算,我敢說,你一天都不得安寧。這麼個大美人,手裏總也有不少私房,誰不想人財兩得?媒婆會把門都踹爛了。」
「你何不到蘇州去搞一個班子?」吳卿憐說,「有你在,我才能放心。」
「還要受許多委屈。」
吳卿憐不作聲,要她親口說一句願意殉節,無論如何於心不甘;若說照和孝公主的意思,孑然一身,飄然遠引,又覺得近乎絕情,所以心頭千迴百折,無法委決得下。
「再有件事,言語行動別顯得跟平常不一樣,讓人起疑心。」
「沒有。」吳卿憐搖搖頭,「我正要開口問他,有什麼未了之事交代?人就醒了。」
「別的都好辦,只是我連我老娘都不能見嗎?」
「我笑你長篇大論地挨了彩霞一頓訓,竟一點兒也不動氣。」
「有現成的杏酪燕窩粥,熱一熱就行了。」說完,彩霞出屋而去。
「從假死以後,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你這個人了!」
「只有靠自己拿主意,再難堪,也得咬緊牙關來挺。」長二姑緊接著說,「我是來跟你辭行的,我明天一早要走了。」
這是她有意安排彩霞跟彭華接近,只為「全得靠你」四字,彩霞亦頓覺肩仔沉重,想細問一問旅途上宿店、雇車、應付江湖上各色人等的要訣,所以在彭華喝粥時,她為自己沏了一碗釅茶,準備長談。
「好!我走了。」等他出了門,忽又回身說道:「吳姨太,你得扮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家婦女,首飾不能戴,脂粉也不能用。」
「你怎麼不說話?莫非嫌我的話不中聽?」
話題很快地落到了彭華頭上。「我從小愛看武戲,尤其是靠把戲,羨慕威風八面的將官。」他興高采烈地說,「想不到現在真的走上了這條路。」
彭華覺得這是一件大事,不願輕率作答,故意笑道:「我掙一副誥封給你,如何?」
「什麼顧慮?」阿鶯咄咄逼人地問。
等她一走,吳卿憐派彭華去約張四官來見面,後半夜仍在滄浪山房等候,直到四更時分,方見張四官踐約。
和珅的寵姬美婢,半個月中散去了一大半,有的回家、有的改嫁、有的先搬了出去,徐作別圖,都可以照自己的意思行事,只有長二姑與吳卿憐不能。
「誰知道呢!」吳卿憐說,「到了通州,我要寫一卷心經燒給他。」
「有志者、事竟成!但願你馬到成功。」
「村姬歡笑不知春,長袖輕裾帶翠顰。三十七年秦女恨,卿憐不是淺嘗人。」
第五首仍舊用「人」字韻:「蓮開並蒂是前因,虛擲鶯梭廿幾春。回首可憐歌舞地,兩番空是夢中人。」
她心裏又想,說有人能記得前生,那是虛無縹緲,無法求證的事,但像自己這樣,能記起「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的往事,不就等於記得前生?
「你沒有說破,就可以去。不過這會兒先別告訴她,要防她無意之中,走漏風聲。到時候叫醒她就是。」
「我——」吳卿憐說,「這半個月,亂糟糟的,哪裏有工夫來替自己打算?」
「打勝仗,不在於會武藝,現在是用火器,舞槍弄棒沒有用。」
彭華這一去,久無回報,到得二更時分,丫頭來報,彭華回來了。
「既然有求於人,委屈也說不得了。」
張四官不作聲,但臉色凝重,仿佛負荷不勝似的,好一會他才開口,語音低沉地說:「吳姨太這樣信任我,我只好拿全副精神來對付這件事。現在我先請問你,你打算住哪裏?」
「吳姨太天亮才上床,這會兒睡得正沉。」她聽見丫頭在說,「郭嬤嬤,你是不是下午再請過來?」
吳卿憐夢見和珅,便是在這座石舫中。「在夢裏,我沒有想到他是賜自盡的,還問他:幹嘛在脖子上掛一條白綢帶子?他怪我:你好糊塗!莫非我現在是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我這才想到他不在人世了。我哭,他也哭!」說著,她又垂淚了。
這「走」字可有生離死別兩種解釋,吳卿憐先得確定是哪一種,才能答話,因而只是怔怔地望著,開不得口。
如今夢是醒了,萬緣俱滅,寸心之中,空無所有,唯一割捨不下的是,蘇州的老母,從十五年前專程回鄉掃墓,曾有半個月的團聚之後,一直未曾見過,不知這兩天能不能在夢中相見。
「你當我說大話吹牛?」他說,「你將來總看得到的。」
聽他口氣不是很決絕,吳卿憐重新萌生希望。「不然,」她問,「最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緊的是問自己,你喜歡不喜歡彩霞?老實告訴我。」
「有火盆。」
但吳卿憐卻不這麼想。第一,王亶望比和珅待她更好,不殉王而殉和,有欠公平;第二,不殉於前而殉於後,毫無意義,猶之乎世間沒有為再醮之婦建貞節牌坊之理;第三,她是真的不想死,後半生衣食無憂,又無羈絆,大可自由自在,好好享點清福,庶幾不負才貌。
「原來是借我的『屍首』發一筆財。」吳卿憐有些憂慮,「但願不出事才好,不然,我到哪裏都不能免禍。」
這等於說她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彩霞的臉又紅了,搭訕著說:「粥還有,要不要添一點兒?」
這股壓力越來越沉重,逼得長二姑與吳卿憐有非死不可之勢。長二姑倒還想得開,表示「如果大家都覺得我應該死,死了也就算了。」
郭嬤嬤不作聲,然後點點頭說:「我先回覆了,看十公主怎麼說,再作道理。」
「這也是出了事以後,才有的打算。不過我想把彩霞配給你,是早就想到了的,跟老爺也提過,他也贊成。」
「那,」阿鶯脫口說道,「你乾脆就別上戰場了!」
「這就是了。」張四官問,「明天郭嬤嬤是不是要來討回音?」
雖然曾有煌煌上諭:「和珅所管衙門本多,由其保舉升擢者,自必不少;而外省官員,奔走和珅門下,逢迎餽貽,皆所不免,若一一根究,連及多人,亦非罰不及眾之義」,一概不復追究既往。但有深知內幕的長二姑與吳卿憐兩名活口在,總是件不能叫人放心的事,即令無身家之禍,醜聞傳播,亦覺難堪,所以到處鼓吹,長、吳三人宜殉主報恩。
「是。」彩霞四面看了一下問道,「姨太,這裏的東西,真的都不要了?」
「叫他來。」
回憶在王亶望所築十二樓中,查抄之時,恰在中飯時分:「香稻入唇驚吐日,海珍列鼎壓嘗時。蛾眉屈指年多少,到處滄桑知不知?」不過由往及今,二十一年恩寵不衰,畢竟還是和珅情重,富貴亦是新勝於舊:「緩歌慢舞畫難圖,月下樓臺冷繡襦。終夜相公看不足,朝天懶去倩人扶。」懶是因為腿軟,她還記得有一回簡直扶都扶不住,後來有人說了一個單方,活殺一條黃狗,硬生生將狗皮剝了下來,裹在腿上,才能勉強進宮。
「那麼!」彩霞正一正臉色問道,「你看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兩人愕然不知所答,都瞪大了眼,等她往下說。
「那也罷了。喔,彭華,我有句要緊話問你,你自己總有個打算吧?倒說給我聽聽。」
「我明白。」
這個答覆,大出吳卿憐意料。「你怎麼會想到這條路子?」她仔細打量著他說,「看你文質彬彬的,怎麼也不像個武夫。」
「是,是。郭嬤嬤你先請到二太太那裏去,回頭請過來吃中飯。」
吳卿憐心想,事情很明白地擺在那裏,如果張四官存心乾沒,根本無計可施。再說,他如有歹意,又何需跟她商量?所以毫不遲疑地答說:「除了你,還有誰?你去想法子,也不必告訴我,我把性命都託付給你,你怎麼說,怎麼好!」
「戌時剛過。」
「抬棺木進來,另外還有作用——」彭華停了一下,終於忍不住還是說了下去,「這回抄家只封老爺的上房跟八個倉庫,各處好東西還多的是。他們打算趁此機會,拿棺木塞滿了抬出去。」
「郭嬤嬤說笑了,我在這裏就待了二十一年了。我今年三十七。」
「彩霞,」吳卿憐交代,「回頭我要躺一會兒,如果睡著了,到半夜裏叫醒我,別誤事。」
回到臥房,回想「以前種種」,忍不住又鋪紙吮毫,隨想隨寫,接著已有起句的那第四首詩,記述往事。
「老爺說什麼?」
其時為了大小金川的軍務,特在香山設立「健銳營」,選拔八旗勁卒,展開山地作戰的訓練。但太上皇認為水戰亦不可不講求,因而疏濬玉泉山的水源,匯注西海,擴展為一片汪洋的大湖,設置戰船,選拔廣東福建水師的千總、把總為教練,訓練健銳營的兵丁,並仿照漢武帝辟「昆明池」習水戰之義,將西海改名為「昆明湖」。湖中建石舫一座,為的是供皇太后觀賞水操之用。
「喔!」這在意中,而且也算好事,但吳卿憐不能不作出悲傷不勝的神情,擦一擦眼睛怔怔地望著她,等候下文。
「你是裝糊塗不是?」阿鶯想了一下說,「我倒問你,你是不是打算掙一副誥封給彩霞?」
吳卿憐欣然色喜,「對!」她即時下了決心,「我住家庵。」
「別說這話。」吳卿憐意味深長地說,「這兩天也許還要請你幫忙,在十公主面前,多多為我擔待。」
「那倒也不然,以後總有辦法。只要你家老太太口風緊就行。如今倒是有件事,關係重大:倘或有人要賴你債,你不能出面來討,啞巴虧豈不是吃定了?」
這在一般富貴人家也算是一份重禮了,但和府上實在太豪奢了,郭嬤嬤是看慣了的,所以並無驚訝之色,只說:「吳姨太,我也沒有什麼好處到你身上,這些東西實在有點拿不下手。」
「我可沒有那份福氣!」阿鶯嘟起嘴說,「好意跟你談正經,你反油腔滑調跟我開玩笑!」
「第一,我喜歡冒險;第二,我膽子大。打勝仗全靠弟兄能拚命,弟兄肯拚命,全在乎你自己先帶頭去拚。這就是所謂身先士卒。」
「當然,不回娘家到哪裏?」長二姑問說,「你呢?你是怎麼個打算?」
就這一番話,將彭華的一顆心整個掌握了,情不自禁一伸手壓在她的置於桌上的左手背上,怔怔地望著她,自覺眼圈都有些紅了。
「這都好商量。」張四官起身說道,「我得走了。這幾天,你得派小彭專門跟我聯絡。吳姨太,你請放心,我一定會把事情辦妥。」
「這——」彭華遲疑了一會,「如今似乎也不必再談了。」
「話是不錯,不過,我自己覺得我宜於帶兵打仗。」
「為什麼?莫非你學了一身好武藝,有打勝仗的把握?」
「不知道勒大人肯不肯讓我帶兵?他要我替他管糧餉,在我,這不是個好差使,我不會打算盤。」
「為什麼?」
「好,我明白。」
「我確是不明白。」她掌握機會又說,「郭嬤嬤,你剛才說,十公主問我有什麼打算,我一直沒有想過,這會兒倒想到了,我打算長齋繡佛,黃卷青燈,了此殘生。」
「啊!」吳卿憐一面想,一面說,「我得移名改姓,躲起來,不能跟熟人見面,當然也不能回蘇州,還得另外編出一套身世。總而言之,『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看上去最多三十歲,頭髮還是那麼黑,皮膚還是那麼白。吳姨和*圖*書太,」郭嬤嬤停了一下問,「你到底是什麼打算呢?」
「只要用得著我,沒有話說。」郭嬤嬤問,「吳姨太,我回府以後,怎麼跟十公主回覆?」
「我老早打算好了。我要去從軍。」
看她臉上那種怕他誤會她的微帶惶恐的神色,彭華不但再無不悅,而且覺得很安慰,因為他開始發現自己在她心目中,還是有相當分量的。
「那就明兒晚上見了。」
「我的捐官,是老爺准了的。老爺跟我說,你既然有志上進,就該真的到前方,只要立了軍功,有我在,何愁不飛黃騰達?老爺答應今年放我走,去年還託了四川總督勒大人。勒大人要我去替他管糧餉。我等老爺安葬以後,馬上就要去投勒大人了。」
「從頭到尾都聽見了。」阿鶯笑道,「彭華,你將來得意了,可別忘掉彩霞。」
這個念頭,一直縈繞在心,直到長二姑來了,方始打斷。
「你想,」彭華答說,「我自己都還不知道怎麼樣呢。人到了戰場上,槍炮無情,何必害得人牽腸掛肚。」
「喔,」吳卿憐問,「是怎麼樣的委屈?」
「假死!」吳卿憐精神一振,「怎麼叫假死?」
彭華的五品武官,卻非由於和琳的保舉。他年紀雖輕,很有志氣,書也讀得不錯,但不能應考出仕,光大門楣。因為身隸奴籍——士農工商四「民」為「良」;而倡優胥隸以及奴僕則為賤民,照定制報官改業,須經四代,身家清白,子孫方准應試。彭華為了擺脫賤民的身份,特地捐了個守備的武職,成為五品武官,由「民籍」改隸「軍籍」,便像脫胎換骨一樣了。
長二姑個性爽朗,這件生死之間的大事,辦得乾淨俐落,不由得使吳卿憐佩服,想了想問道:「那麼你是到哪裏呢?回陝西?」
誰知郭嬤嬤這一去,直到傍晚才來。問起來才知道她是奉召回公主府去了一趟,帶來的消息是,和珅將在第二天賜帛。在戶部後面的小廟中入殮以後,即時移靈到涿州,擇期安葬,府中亦不設靈堂,因為房產已經入官,不是和珅的私第了。
「彩霞,」吳卿憐又說,「這回咱們等於逃難,什麼想不到的情形,都會遇到。而且我又是個『黑人』,好些地方不能出面,全得靠你。江湖上的花樣很多,如今快動身了,你得好好兒請教請教彭華。」
「我看你——」彭華找不到適當的形容,很吃力地說,「人太方正,仿佛不太有情義似的,現在我才發現,我完全看錯了。」
吳卿憐想了一下說:「那也無非多給她一點兒好處。我如今是再世做人,一切身外之物都沒有什麼用處。不但郭嬤嬤,這裏跟我的人,我亦都要給他們一點東西。」
「為什麼?我只想談這件事。」
阿鶯語塞,賭氣說道:「我是為你好。你不聽勸,我懶得跟你說了。」
「唉!」郭嬤嬤未曾開口,先重重地歎口氣,「會有好事兒嗎?吳姨太,說真個的,我真不想來,可是十公主交代的話——唉!」
「你問他!」阿鶯向彭華一指,「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對不起、對不起!」彭華賠著笑說,「你的話讓我沒法兒回答,只好這樣子說了。」
「現在穿孝,首飾脂粉本來就用不著。」
等她拿起他的碗出房門,迎面遇見預定跟她一起隨吳卿憐「出亡」的阿鶯,笑嘻嘻地望著她,一臉詭秘的神色,便退後兩步,先容阿鶯進門。
「那還不明白?看起來死了,其實沒有死,不就是假死?」
「十公主跟我無冤無仇,何必一定非置我於死地不可?多半是為了面子。不過,也很難說。」
其實應該說「今天」才是,因為曙色已露,已是正月十八了。吳卿憐回去和衣假寐了一會,等天色大亮,將她的兩個心腹丫頭找了來,低聲說道:「今天晚上,我得走了,你們怎麼樣?」
看她雙眼紅腫,便知她剛哭過。吳卿憐不由得歎口氣,自語似的說:「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姨太,」彩霞悄然到她身邊,低聲說道:「有件事,我想求姨太,針線房的阿蓮是我嫡親的表妹,當初我姑媽千叮萬囑,務必照看她,如今不能丟下她不管。姨太,是不是可以帶著她一起走?」
「誰說沒有用?有我在,我就能作主。」吳卿憐想了一下說,「等張四官把我們安頓好了,你專程來一趟,咱們好好商量。你看這樣行不行?」
「二老爺」是指和珅的胞弟和琳,他是筆帖式出身,由於胞兄的提攜,當到湖廣道御史,以伉直見知於太上皇,隨福康安辦理軍務。乾隆六十年在四川總督任內,以平苗之功,封一等宣勇伯。嘉慶元年福康安卒於軍中,和琳督辦軍務,不久,亦像福康安一樣,染患瘴氣,不治而死。身後恤典甚厚,晉贈一等公,謚忠壯。尤其難得的是,詔命配饗太廟,准其家建專祠。這些非分之榮,如今隨著和珅的獲罪而被褫奪了,不但撤太廟、毀專祠,他的兒子豐紳伊緜承襲的公爵當然亦保不住了,不過還是賞了他一個三等輕車都尉的世職。
「只要皇上知道,把案子銷了就行了。」張四官又說,「吳姨太,順天府抓總的捕頭楊才年是我拜把的弟兄,我跟他談過好幾回了,事情可以做。順天府司獄周老爺,因為知道上頭對這件案子從寬來辦,也答應幫忙。如今就不知道十公主的意思,到底是真的逼你,還是只為了一個虛面子?」
吳卿憐蹙眉不語,然後起身到臥室中轉了一轉,回出來時,後面跟著一個丫頭,捧著一個托盤,盤中有一個蜀錦的包袱、黃澄澄的兩雙蒜條金的鐲子、一朵珠花,另外是拿紅絲線串著的四個寶石戒指。
「有是非的場合,最好躲遠一點兒。」彭華又說,「你平時好管閒事,這在江湖上最犯忌。」
「我沒有怪你,我只是打個譬仿。」彩霞略停一下又說,「不過,你向來得理不讓人的脾氣,最好改一改。尤其是要出去帶兵做官了,總要多體諒部下才好。」
「誰啊?」
「咱們到裏面談去。」
吳卿憐自己只是關起門來,焚香靜坐,回想二十一年來繁華富麗的日子,不免擔心將來能不能忍受那種淒清寂寞的歲月?倘或不能忍受,又將如何?
「不過有件事,我得告訴吳姨太,一共花了四萬銀子。」
「唉!墜樓空有偕亡志!」吳卿憐很想依韻相和,但心亂如麻,只好收起詩箋,以後再說。
彩霞走到外間去掀開門簾,果不其然是彭華,他低聲說道:「我有話要跟姨太回。」
「譬如說——有些人你是不想見的,為了有求於人,不能不敷衍。那不是委屈?」
「我老實告訴你,我不是笑你說大話,我是覺得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你千萬不能在心裏存什麼芥蒂,心裏如果有那和圖書麼一塊病,最容易壞事。譬如有時候不該冒險,有時候要謹慎小心,只為有這麼一個誤會,惟恐人家笑你膽小,不該冒的險也去冒,該小心的不小心,那關係太大了!」彩霞的語聲如銀瓶瀉水,順暢非凡、欲止不可地又說,「你萬里迢迢去從軍,我不擔心你別的,擔心你太爭強好勝,而且從小跟在老爺身邊,耳濡目染,也不免武斷,如果你把這些脾氣收斂一點兒,你的成就一定不小。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不過『強』不是任性專擅,也不是一定要壓倒人家,『謙受益,滿招損』,你千萬記住我這一句話!」
「想要也要不成,怎麼帶啊?我只帶一個首飾箱。」
等她一走,吳卿憐將彭華找了來說:「你趕緊去找張四官,把我的情形說一說。看他有什麼好主意,馬上回來告訴我。」復又加了一句:「事情很急,一定得有準主意。」
第二首是預擬登車以後的心境:「掩面登車涕淚潸,便如殘葉下秋山。籠中鸚鵡歸秦塞,馬上琵琶出漢關。自古桃花憐命薄,者番萍梗恨緣艱。傷心一派蘆溝水,直向東流竟不還。」
「我想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哪裏還有你看得上眼、過得慣日子的人家?」張四官略停一下又說,「不能死,又不能不死,怎麼辦呢?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假死!」
「我,」彭華愣了一回說,「偶爾跟她說句把笑話,她就把臉放下來了。」
「你已經把這件事告訴她了?」
「我不理她們就是了。」
「好!」
吳卿憐不答他的話,向彩霞說道:「一天沒有吃東西,心裏慌慌地發空。你看能做一碗什麼湯來喝。」
「不是我好管閒事,是不能不管,譬如那天你罵了掃院子的小丫頭,害得她一個人委委屈屈地淌眼淚,我見了能不問嗎?」
「這會兒還不知道,得看情形。」
「嗯,嗯,『是非只為多開口』嘛!」
「你真是強人所難了。好吧,」彭華收起臉上的笑容,是談正經的神態,「從軍是我一生的大事,要對得起祖宗父母,只有走這條路。你知道不知道,『奴才』兩個字是怎麼寫的?不說別人,只說劉總管好了——」
「由不得你不理。」郭嬤嬤說,「我老實說一說十公主的意思,你要走,就是空身一個人,什麼也不能帶;若是你替中堂留個體面呢,那就什麼都好說!」
「不會太久的。」吳卿憐忽又說道,「或者我們在通州,就把事情定規了它。」
看他遲疑的神氣,吳卿憐知道他是顧忌著下人,便指著南面那間屋子問道:「裏面生了火沒有?」
「我有娘家也不回去。」
阿鶯的氣自然消了,正待回答時,突然停了下來,側身靜聽。彩霞與彭華也聽見了,隱隱哭聲,發自內室。彩霞頓時色變,向阿鶯招一招手,急急越過穿堂,哭聲越發清晰,確是來自吳卿憐的臥室。
「喔,」吳卿憐很注意地問,「你怎麼知道?」
「喔,」吳卿憐突然想起,「有一樣要緊東西,彭華,你要想法子帶著,老爺的詩稿。」
張四官走了,吳卿憐卻不想走,一丸涼月,滿院西風,凍得瑟瑟發抖,也不想馬上回屋子,因為身上冷,頭上卻很舒服,清醒輕快,自覺思路敏銳,什麼都能想得通,實在是很值得珍惜的一刻。
「怎麼了,大姑!著魘了不是?」
臨風待月樓便是吳卿憐所住,樓後有一座「花神廟」,廟旁是一具「石舫」。這也是有違禁制的,因為與「清漪園」中的石舫一模一樣。清漪園在圓明園西,有山有水,山名甕山,水名西海。乾隆十五年為皇太后六旬萬壽祝釐,就甕山明朝所建的圓靜寺廢址,特建一座「大報恩延壽寺」,甕山亦改名為「萬壽山」。
這是吳卿憐故意將她遣走,好跟彭華說話:「我在想,現在是遭難,凡事總要互相倚靠才好。你是江西人,我的打算是想讓你跟著我到南邊。我把彩霞配給你,你們跟我一起住也好,或者搬出去住,逢年過節帶著孩子來看看我,等於回娘家。你要做買賣,我給你本錢;不做什麼,我也養得起你們。不想,你有這番立軍功做官的志向,我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怎麼?你聽見了?」
「事情很痛快,一切都已談好,連公主府的長史也說通了。吳姨太,你要帶什麼人、帶什麼東西,明天白天都弄妥當,半夜裏我派車來接。」
「不!吳姨太,不是真的有個人冒你的名去死,只是這麼說說而已。」
「你倒真是有志氣。不過,」吳卿憐悵惘地說,「這一來,我的打算可落空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都是大姑想念老爺的緣故。」阿鶯勸道,「大姑也不必難過,我想過幾天老爺還會來託夢。」
「我又糊塗了。不是這麼,誰又會知道我死了呢?」
「村姬歡笑不知春,」第四首只寫得一句,便擱下了。這天是正月十六,她只聽彭華說:前一天元宵,和珅在獄中做了兩首詩,請十公主拿進宮去,代為向皇帝求情,賜令自盡。到了下午,十公主府的郭嬤嬤來了,她猜想必與此事有關。
圍著火盆低聲密語,張四官首先告訴她,放出去的款子,大部分都接頭好了,陸續在蘇州跟揚州兩地償還。至於和孝公主傳來的訊息,在他並不覺得意外,因為大家早都在這樣談論了。
「喔,」吳卿憐問,「這裏怎麼辦?」
「蓬島瑤臺」為「圓明園四十景」之一。圓明園中湖泊多處,最大的一座名為「福海」,中有三島,正中最大的一個,原名「蓬萊洲」,乾隆九年易名為「蓬島瑤臺」,正殿七楹,殿東有樓,題名「暢襟樓」。淑春園中亦有一座大湖,孤嶼矗立,恰似蓬島瑤臺,和珅便照福海的規格布置,建一座「臨風待月樓」,倒比「暢襟樓」更為講究,樓前有一塊兩丈多高的太湖石,清奇古怪、莫可名狀。此石原為揚州鹽商花園中的珍物,和珅在隨駕南巡到揚州時,一眼看中了,鹽商不敢不予奉獻,光是運費,就花了上千兩銀子都不止。
「喔,」吳卿憐說,「我是說,我以後只是唸經拜佛,修修來世。」
「不中聽,我也得聽。彩霞,我今天才知道,你對我的脾性,摸得比我自己還透。」
這時天色已經大明,但吳卿憐卻毫不覺得,直到丫頭來打開深垂的簾幙,才發現紅日滿窗,人也覺得倦了,稍進飲食,解衣上床。朦朧中聽得人聲,旋即分辨出說話聲音又高又急的,正是郭嬤嬤。
「說得是。」吳卿憐停了一下說,「錢財雖是身外之物,但有錢可以助人、做許多自己想做的事,白白為人乾沒,於心不甘。」
於是,她又提筆寫了一首:「白雲何處老親尋,十五年前笑語溫。夢裏輕舟無遠近,一聲欸乃到吳門。」
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別多心,我沒有那種意思。」
「也好。我回去寫。」
「不上戰場,哪裏來的官做?阿鶯,人各有志,不能相強。沒出息的人,彩霞也未必看得上眼。」
「我打算南北兩頭跑。」
「你最好寫封信,我怕說不清楚。不過,我一定會替你盯著這件事。」
「家庵」的名目起於明朝。退歸林下的大老身後都留有姬妾,年紀往往比「少奶奶」還輕,既因名聲所關,不能讓她下堂求去;而供養在家,奉之為「庶母」,難免意見不合,有傷和氣,所以往往在清幽之處,建造一座佛堂來安頓,雙扉緊閉,並不對外開放,故而名之為「家庵」。
「大姑,」彭華在房門高聲說道,「時候差不多了,大家預備預備吧!」
「彭華,我倒問你,等我走了,他們到底如何交代?」吳卿憐問,「說我上吊死了,還是怎麼著?」
哭聲止住了,在阿鶯擎著的燭臺照耀之下,只見吳卿憐滿臉淚痕,而雙目炯炯,流露的卻是迷茫的神色,仿佛不知身在何處似的。
「郭嬤嬤,多年承你照應,如今要分手了,你留著作個遺念。」
「我知道,你儘管放心睡好了。」
「你錯了!這是府裏的規矩,她管著好多人呢!不以身作則,自己重規矩,可怎麼說人家?」吳卿憐停了一下又說,「我老實跟你說了吧,我探過她的口氣,她不講話。如果她不要你,她就會批評你,可是沒有說你一個壞字。」
「喔,」郭嬤嬤仔細打量著吳卿憐,神情很怪,好一會才問:「吳姨太今年三十剛到吧?」
「請你跟十公主說:我一定會對得起老爺。」
「我沒有說她配不上我,是我自己有顧慮。」
吳卿憐當然不能透露自己的秘密,但也不願編一套話欺騙她,半真半假地說:「照我自己的心願,最好長齋供佛,但能不能辦到,還要託郭嬤嬤跟十公主先商量。」
這好像是在說,她在他身上下的功夫很深。彩霞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了手,轉過臉去說道:「天天見面的人,還能不知道誰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嗎?」
皇帝為了不願擔負刻薄的名聲,本乎「罪不及妻孥」之義,指示對於和珅的家屬從寬處理,雖由刑部會同順天府暫加管押,但只要有家屬具領,並經切實查明,並非冒名,皆可釋放。
「就到今天知道也不算晚。」
「我就不知道你。」
「我沒有娘家。」
「阿鶯,」彭華定睛看了一下問道,「你好像遇見了什麼好笑的事!」
彩霞不再接口,彭華自然也不會說破,只笑嘻嘻地向阿鶯說:「你的好意我完全明白,你別生氣,是我不對。」
滄浪山房是和珅特為吳卿憐建造的一座院落,專供她蘇州的鄉親上京探望住宿之用。在府第的西北角,自成一區,另外開門出大街,在內的通路,只有一條,便是通到吳卿憐後院的角門。
「光我喜歡也沒有用。」
「姓就不必改了。」吳卿憐想了一下說:「你們都叫我『吳大姑』吧。」
這所謂「事情」,自然是指他跟彩霞的終身而言。彭華一時委決不下,只是沉吟著無法作確實的答覆。
彩霞笑一笑不作聲,臉上微有一種不屑與辯的神色,這讓彭華看了很不舒服。
「這裏司獄周老爺會安排,細節我亦不十分清楚。總之,一定妥當。」
「他在滄浪山房,說請姨太過去,」丫頭答說,「那裏講話方便。」
「到通州暫住一住。」張四官說,「半個月以後,我陪你一起走,是起旱還是水路,現在還不能定。」
然而持此論調的人,各有各的理由。親近和珅的人,認為他的下場如此之慘,如果生前得寵的長、吳二人,還有點良心,應該殉主,稍慰故主於泉臺;有的則是為她們本身設想,翰苑中人頗有似白居易者——唐朝尚書張建封歿後,歸葬洛陽,他的愛妾關盼盼,仍住徐州張尚書舊第中的燕子樓,十五年未嫁,而白居易認為她應如綠珠之殉石崇,作了兩首詩說:「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第二首譏刺的意味更重:「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關盼盼得詩,怏怏數日,絕粒而死。
彭華指的是和珅的老僕劉全,家貲鉅萬,在家一樣也是奴婢成群,但只能關起門來當「老爺」;到得場面上,自然而然地矮了半截。身隸奴籍的痛苦在阿鶯是不容易體會的,所以對彭華的話,完全不能接受。
「去你的!」彩霞罵道,「從不說好話!」說完,奪門便走。
「宿店、雇車,張四官都會派人照應,你不必擔心。說到江湖上的應付,一句總的秘訣:多用眼睛少用嘴!凡事隨處留心,別多開口。你不開口,人家摸你不透,一開口說了外行話,是非就容易上身了。」
「說姨太,不,說吳大姑上吊死了。還要抬一口棺木到滄浪山房。」
「五品武官?」吳卿憐越發詫異,「我怎麼不知道?莫非是二老爺替你辦的保舉?」
「我想十公主會答應的。」長二姑急轉直下地換了個話題,「我怕夜長夢多,明天一早就走,反正空手出門,除了鋪蓋,沒有別的,倒也省事。不過有件事我要托你,我有五萬銀子在張四官那裏,那天不是把摺子、圖章都交給他了。如今沒有工夫找到他談,拜託你轉告張四官,務必把我這筆款子要回來,轉存天源德票號,那裏的掌櫃姓屈,只說是我的錢,他自然會替我料理。」
「張四哥,」吳卿憐突然問道,「談了半天,你自己呢?是仍舊住北京,還是跟我一起?」
「你不會,自有人會。」彩霞說道,「要你管糧餉,是要你看住手下的人,不偷不盜、不報花賬,並不是要你自己去記賬盤算。」
「張四哥,」吳卿憐一面相送,一面說道,「我現在無依無靠,一切都在你身上了。你就是我的親人。」
「也不一定要鉸頭髮,帶髮修行也是有的。」
最使她興奮莫名,有不可思議之感的是,一夕之間,再世為人。「輪迴」之說,渺不可知,而自己竟在現世經驗到了,這不是萬分奇妙的事嗎?
「今天老爺升天,既不能看他入殮,也不設靈堂,連痛痛快快哭他一場都辦不到。」吳卿憐淒然落淚,「我只有絕食一天,代替撫棺一慟。」她擦一擦雙眼又說,「你們悄悄兒收拾東西去吧,越輕便越好。」
「大概就是這一兩天的事。吳姨太,」郭嬤嬤急轉直下地問,「十公主讓我來問你,中堂過去了,你有什麼打算?」
「回蘇州當然不行,離蘇州近的地方倒可以。」張四官沉吟了一會,很有決斷地www.hetubook.com.com說,「到太湖邊上,找一處風景好的地方,造一座『家庵』住!」
「你不必告訴我。」吳卿憐問,「我帶的人除了貼身的兩個丫頭以外,我想把彭華也帶了去。」
「對啊!我該怎麼跟她說?」
就這時,彩霞已將燕窩粥送了來,看著彭華問道:「我熬了一罐紅棗蓮子白果粥在那裏,你要不要喝一碗?」
「好!說定了,我馬上去辦。」張四官又說,「再有一層,要跟吳姨太說明白,如今使這條金蟬脫殼計,事情要做得滴水不漏,各方面都要打點照顧到,得花大把的銀子。」
「轟轟烈烈一份人家,就此煙消火滅。」郭嬤嬤感歎著,「想想做夢都沒有這麼快。」
「必是彭華!」
「什麼事怎麼辦?」
「你已經捐了五品功名在身上,武官的身份,不再是奴才了。做官歸做官,何必一定要上戰場?」
「你的戲班子呢?」吳卿憐問,「是照常呢,還是『報散』?」
吳卿憐定神細想了一會,方始弄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說,要有一個人冒我的名去死?」她說,「這個人是誰呢?」
「吳大姑是怎麼打算?」
因為當和珅被逮,料其必死時,便有人在議論他的身後,最受人矚目的,便是他的愛姬長二姑與吳卿憐的動向,大多數的看法,這兩個人應該追隨故主於地下。
「這一回,我是隱姓埋名、吃齋唸佛,雖不當姑子,可是有一座庵,容我帶髮修行。你們如果願意跟我去呢,我當然替你們好好兒找個有出息、又是你們中意的人,備一副妝奩,風風光光把你們嫁出去;如果不願意呢,我讓張四官給你們每人一萬銀子,回娘家好好過日子。不過有一層,絕口不能談以前的事。」
這十笏園是和珅的賜園,在圓明園之南,原名淑春園。和珅受賜以後,大興土木,結果成為他的二十款大罪的第十三款:「園寓點綴,竟與圓明園『蓬島瑤臺』無異,不知是何肺腸?」
郭嬤嬤不答她的話,只說:「吳姨太,我先給你一個信兒,皇上開恩,賞了中堂一個全屍。」
郭嬤嬤聽得一愣一愣地直翻眼。「吳姨太!」她問,「你倒是說的什麼呀?」
「喔,你說!」
「十公主倒替你打算過了。」郭嬤嬤沉吟了一會,毅然決然地,「嗐,我也不必花說柳說了,乾脆把十公主跟額駙的意思告訴你吧,你跟二太太兩位,得為中堂留個體面。」
「我話傳到了。」郭嬤嬤站起身來說,「我先去看一看二太太,明天再來聽信兒吧。」
「原來吳姨太是打算鉸了頭髮作姑子。是嗎?」
在坐困愁城之中,吳卿憐只有託諸吟詠,以為排遣,想到就寫,想不下去就擱筆,有時半首,有時一句,並不刻意成吟。十天以來,陸陸續續也做了好幾首七絕。第一首是驚聞查抄之信:「曉妝驚落玉搔頭,苑在西湖十二樓。魂定暗傷樓外景,池中無水不東流。」
「那麼,你是憑什麼覺得你宜於帶兵打仗呢?」
然而如何才能不為人乾沒呢?張四官認為唯一的辦法,就是將債務轉到他人名下。張四官問吳卿憐,有沒有可以充分信賴的人?
「自然是想回蘇州,可是——」
「照這麼說,你們都願意跟我走?」吳卿憐欣慰地說,「那好,我現在交代幾件事,你們聽仔細了:第一,這件事不能露半點口風,也不要有什麼惹人生疑的舉動;第二,你們得換粗布衣服,替我也找一身來;第三,我今天一天不進飲食,不過小廚房的飯,還是照做。」
「那不能怪我——」
吳卿憐點點頭,然後歎口氣說:「唉!一世榮華富貴,到頭來一場空,什麼東西是自己的?算起來只有幾首詩,或者還能流傳後世,彭華,你記住了告訴大少爺,老爺的詩集子,一定要印出來。」
這是不相信她會長齋供佛。吳卿憐微感不悅,因而默然不答。
吳卿憐的一顆心驀地裏往下一沉,這不就是要她殉節嗎?但她很沉著,定定神裝作不解地問:「十公主跟額駙的意思是——」
「沒有用!」彭華搖搖頭說,「彩霞不會要我的。」
「好!只要妥當就好。」
張四官點點頭,「那好!」他說,「咱們只要做得像那麼回事,十公主就知道了真情,也不會追究。總之假死這件事好辦,難的是假死以後。吳姨太,你心裏該有個時時刻刻都不能忘記的念頭。」
「這倒也是實話。」阿鶯緊接著問,「那麼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
不錯,是張四官,相顧淒然,但沒有工夫去感歎這半個月來的劇變。「法子倒想到一個。」他說,「不過——」
彭華噗哧一聲笑了。「阿鶯,」他說,「咱們換個題目聊聊,好不好?」
「當時我心裏在想,你決不能死,你一死,大部分的款子都收不回了,白白便宜了人家,連我都不甘心。可是,你如果不死,回到蘇州,亦未必能安安穩穩過日子。除非,你另外再嫁一家有勢力的人家——」
「你只說,一定對得起和中堂就是了。含含糊糊,不必說死了,才好見機行事。」張四官站起身來,走到廊上,四處打量了一下,點點頭說:「這個地方好,門一關緊了,裏面幹些什麼,誰也不知道。」
「連在刑部火房中做的詩,都交給大少爺了。」
「前天郭嬤嬤來傳十公主的話,要我跟了老爺去;又說,如果不願,只能空手出門。我說:螻蟻尚且貪生,能不死何必非尋死不可?不過,我仍舊願意聽十公主一句話,我請你上覆十公主,能不能讓我空手出門。今天中午,有了回音,十公主答應讓我走。」
「姨太,要受涼了,回去吧!」
彭華不作聲,好半晌才說了句:「我不知道吳大姑有這麼一番打算。」
這封信一直到晚上才送來,另外還有一幅素箋,上面寫了兩首七律,題目是《哭相公兼以留別卿憐妹》,第一首是:「誰道今皇恩遇殊,法寬難為罪臣舒。墜樓空有偕亡志,望閣難陳替死書。白練一條君自了,愁腸萬縷妾何如。可憐最是黃昏後,夢裏相逢醒也無?」
「大姑、大姑!」彩霞搖撼著她的身子喊,「醒醒,醒醒!」
「彭華隨後再去好了。」張四官又說,「行李不能太多,揀緊要的東西拿好了。」
吳卿憐不作聲,等彩霞扶她坐了起來,為她拭淚時,她才開口問了一句:「什麼時候了?」
「唉!」彩霞懊喪地說,「早知是這樣,我就不推醒你了。」
「我剛才夢見老爺了,在『十笏園』。」
「也好。」
這郭嬤嬤是和孝公主的乳母,現在是公主府中的總管嬤嬤,權威甚大。吳卿憐自然以禮相待,奉之上座,獻茶以後,先問公主安好,然後很委婉地動問來意。
「好!吳姨太完全明白,我就可以放手辦事了。喔,還有很要緊的一件事,郭嬤嬤那裏,得好好兒籠絡籠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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