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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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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這一說,張四官的臉色都變了。「哪有這回事?」他連連搖手,「你別聽人胡說,自己也別提什麼教不教的話。」
蔣溥遭此家門之禍,不能庇護胞弟,心情之惡,可以想見。乾隆亦覺得辦得過分了些,因而除了寬免蔣洲完贓以外,特拜蔣溥為東閣大學士、兼管戶部,又派他主持會試,藉以慰藉,但蔣溥鬱鬱寡歡,終於一病不起,年紀不過五十剛剛出頭。
「別亂按!」彩霞喝道,「剛才不告訴你了,我鏡箱裏有玉樹神油,搽上就好了。快去!」
玉妞捨不得走,因為阿鶯的話還沒有完,她想聽下去。可是彩霞偏不叫她聽,又喝一聲:「去啊!」
「不是我想聽新聞,我表姊的喜信,我能不關心嗎?」
「小人哪裏敢!」牢頭禁子沒口分辯,「他的徒弟都會飛簷走壁,來無蹤,去無影,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
「大姑是從哪裏看出來的呢?」
「是內務府的人搗鬼,有意跟他過不去。」彭華又說,「牆倒眾人推,京裏現在是非很多,最好趕緊離開。」
「既然張四哥又做媒人又做保,我也無話可說了。」吳卿憐停了一下,正色說道:「我打算讓彩霞對我認個名分,彭華,你將來負心,就是對不起我這個乾丈母娘。」
這一旗一牌平時供在大堂暖閣的公案後面,請用時,設公案,行大禮,轅門鳴炮,然後決囚,亦是明正典刑。所以此住持畢命之期,閤城皆已前知,法場上人山人海,都是來看熱鬧的。
「怎麼?」吳卿憐是吃驚的語氣,「劉三爺要傳的是白蓮教!那可是個專會造反的教,元朝末年韓山童父子,明朝的唐賽兒、徐鴻儒,史書上都記得有的。」
蔣戟門便是蔣賜棨。蔣家是江蘇常熟的大族,蔣賜棨的伯祖蔣陳錫,以科第起家,官至雲貴總督;陳錫之弟廷錫,亦就是蔣賜棨的祖父,為雍正皇帝的寵臣之一,宦途得意,別有因緣。
「大姑,你完全弄錯了,我是說從前如果有白蓮教造反,也是官逼民反,跟劉三爺毫不相干,他不是會造反的人。」張四官停一下又說,「劉三爺確是想立一個勸人戒煙戒酒的教,他的想法是,既然地方上夠苦了,就得省吃儉用才能撐得下去。飯不能不吃,還不能不飽,不然幹活兒使不出勁;抽煙喝酒,花費不少,能省下來,日子不就好過一點兒?俗語說:『饑寒起盜心』,為了塞飽肚子犯法,事出無奈,還能原諒,若說犯了煙癮酒癮去偷去搶,大姑,就算你這麼好心的人,也未見得能饒他吧?」
「怎麼?」阿鶯問說,「你是躲著彭華?」
於是閩浙總督召集福建巡撫及臬司來商量,說軍機處的「廷寄」中指明,在本省審問明白後,須將此犯護解至京,尚有其他要案究問。如今只有派重兵押解進京,不必再審了。
「是啊,陵寢重地!」吳卿憐歎口氣,「怎麼會派了他這麼個差使?」
阿鶯一聽明白了,煎魚入鍋,只能輕放,從沒有往鍋裏扔的,何況還是老高地扔?必是彩霞心不在焉,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大姑,我沒有什麼要瞞你的事。」張四官說,「彭華年紀輕,現在一心想建功立業,萬一把事情看不透,也不跟人商量,就照自己的意思去做,會害得人家家破人亡。那時候,我的罪孽就重了。」
「張四爺,」彭華突然問道,「我聽人說,劉三爺勸人戒煙戒酒,是打算傳什麼教。你知道不知道這回事?」
看看事情是過去了,不道住持告誡黑面大漢的那番話,傳到了總督耳朵裏,下令追究,何以欽命要犯能在獄中與徒眾會面?層層下飭,最後由福州府的司獄,帶同「牢頭禁子」去見臬司,接受質詢。
「坐啊!」吳卿憐擺一擺手說。
「那可真是喜事。」玉妞又問,「阿鶯姊,你不說雙喜臨門嗎?還有一喜呢?」
「蔣侍郎?」吳卿憐急急問道,「是蔣戟門?」
「只怕絆不住。」彩霞答說,「要絆住他,就得沒話找話,跟他瞎扯。我把阿鶯找去,說廢話是她拿手。」
「表姊,」玉妞喊道,「你不是說魚你來煎?油鍋旺了。」
「你這話,我不大明白。」吳卿憐問,「這跟彭華建功立業又有什麼關係呢?」
「回頭跟你說。」
沉默了一會,吳卿憐看他確是有不知從何說起之苦,便即說道:「這樣吧,彭華說,劉三爺想傳什麼教,到底是什麼教?傳教又為什麼要勸人戒煙戒酒?」
於是蔣元樞和-圖-書邀此住持到衙門裏,盤桓數日,始終無法下手,幾次欲言又止,始終不敢說破真相。這個住持自然看出來了。
「我不下聘禮,也不要彩霞的八字,就憑我一點良心,不知道大姑信得過不?」
入清後,拙政園歸吳梅村的親家、大學士陳之遴所有。陳之遴獲罪充軍,家產籍沒。其時吳三桂勢力方盛,自公家買下此園,給他的女婿王永寧住。三藩之亂,吳三桂亦被抄了家,拙政園改為蘇松常道公署,以後蘇松常改為蘇松太道,道員移駐松江府上海縣,拙政園散為民居,逐漸荒涼。蔣賜棨出面買得以後,由蔣元樞經營,改名「復園」,復成蘇州有名的園林。春秋佳日,遊人如織。吳卿憐就是在逛復園,為蔣賜棨所見,因而歸於王亶望。
原來蔣廷錫工詩善畫,當聖祖初次南巡時,蔣廷錫以舉人被薦,供奉內廷。其時聖祖籠絡士林,江南文人召置左右的很多。有的借此招搖,怙權弄勢,如高士奇等人;有的為諸王所延攬,如陳夢雷之入誠親王府,何焯之為皇八子胤禩所禮遇。只有蔣廷錫本性安靜,循分供職,規規矩矩做個文學侍從之臣。康熙四十二年,奉旨與何焯賜進士一體殿試,點了翰林,第二年未曾敬館,即授職為編修。
「從他對彭華的態度上看出來的。」
「回大人的話,這個和尚,武功了得,腳鐐手銬,對他不管用,有一回,小人拿一條牛筋將他捆住,照樣制不住他。小人幾個只有哀求他,不要連累大家。」
總督倒想照他的意思辦,但欽命要犯,必須明正典刑,以昭炯戒。草率從事,對朝廷無法交代,所以仍舊大張旗鼓,親自審問,但除了直認本人的罪行以外,若問同黨,始終只有兩個字的回答:「沒有。」
蔣廷錫有兩個兒子,長子叫蔣溥,十三歲即蒙雍正召見,雍正七年欽賜進士,下一年中進士、成翰林,入值南書房。及至乾隆即位,亦是一帆風順,乾隆十年就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十八年當到協辦大學士,不久遭遇了一件拂逆之事,胞弟以罪被誅。
這一番說詞,完全改變了吳卿憐對劉三的想法。「原來他立這個教,不但不是想造反,而且是在消弭亂因。好了,我明白了,咱們揭過這一篇兒去。」她緊接著說,「今天我請你來,是要跟你談彭華的親事,我想把彩霞配給他,你看如何?」
「這,說來話長,」張四官很為難地,「我真不知道從哪兒談起了。」
就這時,聽得對面堂屋中傳來彭華的聲音,阿鶯便說:「得上緊一點兒了,吃午飯的人都來了。」
「當然是好事。」
「蔣侍郎也夠了。」張四官接口,「他很會弄錢,和中堂提拔他當『崇文門副監督』去收稅,是個日進斗金的差使。他又喜歡玩,正好帶著他的四個『線量美人』,回蘇州復園去享清福。」
「我倒想起來了,」只喝了一碗粥的吳卿憐,放下筷子,問道,「照劉三爺自己寫的那副對子,好像煙酒不沾,怎麼又陪你們喝了一頓呢?」
「可是,有人不是這麼想,總說白蓮教是邪教。彭華或許也是這麼個想法。」
正在片火腿的彩霞,把手停了下來。「幹嘛這樣子大呼小叫!」她說,「差點害我在手上拉個口子。」
吳卿憐無言可答,但臉上更有懼色。「造反總不是好事。」她放低了聲音說,「張四哥,我看得離著劉三爺一點兒。」
不招就得動刑,雖說「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但亦真有能熬刑的狠人,上了夾棍,神色自若,夾得太緊,昏死過去,不能不鬆下來,因為重囚而無口供,當堂刑斃,問官會有極重的處分。
「啊!」吳卿憐嚇得一哆嗦,急不擇言地說:「那,劉三爺不就成了『教匪』了嗎?」
「對!看他那張皇失措的神氣,一定知道底細。不過,」吳卿憐遲疑著說,「只怕他不肯說實話。」
「可不是!連帶你也沾光了。」
「說廢話,彭華怎麼聽得進去?再說,彭華也未見得對阿鶯有興趣。」吳卿憐正一正臉色又說,「說真的,你何不跟他好好談一談?彭華是很有出息的人,你嫁了他,決不委屈。他現在就有五品功名在身上,如果運氣好,又肯上進,戴紅頂子也不算意外,到那時候給你請一副誥封,鳳冠霞帔,藍呢大轎,我還要靠你照應呢!」
其中有一個人,黑面長髯,面對監斬的福州知府,怒目而視。住持一眼發現,揚臉注目,大聲喊道:「你過來!」等黑面大漢乖乖地走到他面和*圖*書前,他說:「昨天在監獄裏面,我是怎麼勸你的?再三叮囑,回心向善,不准輕舉妄動;現在你想幹什麼?趕緊走!你別以為我現在就不能殺你!」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倘或我在四川陣亡了,大姑就當我的話是兒戲,替彩霞另找好女婿。」
「蔣老爺,我從前殺人如麻,如今償命,也是應該的,不過,你要買一口楠木棺材盛殮我。我已經告訴我寺裏的知客了,我住的三間禪房歸你處置,禪房的牆壁是銀子打的。『千里做官只為財』,我勸蔣老爺趕緊辭了官,回江南去享福。夜長夢多,只怕有人會對你不利。」
彩霞繃著臉不答,意思是根本不可能的戲言,無可贊一詞。不過對她的最後一句話,卻頗有所感,真的能巴結上一種可以庇護她的身份,只怕是報答故主唯一的一條路了。
「看來倒真是我害了他了!」吳卿憐不勝歉然,復又關切地問:「不知道他以後有什麼打算?」
阿鶯頓時省悟,這跟她的心神不屬有關,趕緊拿了一方擦桌布,將一包用白布包著的筷子捏在手裏,匆匆趕到對面,發現除了彭華,還有張四官。
因此,蔣元樞發的這筆橫財,是由福建水師護送到了江蘇松江府屬的瀏河海口,復有閩浙總督衙門的公事,咨請江蘇巡撫派綠營兵丁,循陸路到達常熟。由於輜重過多,道路側目,一個小小的地方官,辭官歸里,何來如許行李,且勞官軍護送?因而流言四起,有各種揣測之詞,蔣元樞怕惹是非,就不敢求田問舍了。
「沒有那麼便宜!」彭華連連搖頭,「他的侍郎革掉了,雲騎尉的世職還在。皇上已經交代了,等太上皇奉安『裕陵』,派他去守陵。當到這個差使,別說唱曲演戲,連朋友都不能上門的。」
在蔣溥病重時,乾隆親臨視疾,歿後優加撫恤,最難得的是入祀賢良祠。他有六個兒子,其中有一個叫蔣元樞,據說在臺灣發了一筆大財。他在臺灣當縣官時,與本地一個大叢林的主持,結為莫逆之交。不想有一天接到閩浙總督送來一道極機密的文書,命他立即捉拿這個住持,星夜解送福建省城,倘有疏虞,厥罪甚重。蔣元樞與幕友多方研究,查察舊案,判定這個住持便是多年前橫行閩海的江洋大盜,遁入空門,雖未再作案,但一旦被捕,死罪決不可免。
「我並沒有說劉三爺傳的是邪教。」
這座園林在蘇州婁、齊二門之間,頗有來歷,初建於明朝嘉靖年間,名為「拙政園」,主人是當過御史,在浙江發了財的王獻臣。有子不肖,豪賭大輸,將它賣了給同里姓徐的富翁。
在堂屋中的阿鶯聽得這話,掉頭就走。出了屏門,飛也似的奔向廚房,望見彩霞的影子,便笑著嚷道:「雙喜臨門。彩霞你好造化!」
「我告訴你,」阿鶯又喘又笑地,「以後我要管你叫乾小姐了。」
「對了!」阿鶯說道,「彩霞,人家可真是為你好,替你把退路都想好了。當然,那是決不會有的事。」接著,將彭華不願下聘禮,張四官作保,以及吳卿憐以「乾女婿」視彭華的話,都告訴了她。
「原來如此!」吳卿憐沉吟著,開始重新考慮。
「還不是什麼郎才女貌,彭華很有志氣,彩霞不光是能幹,見識也高人一等,一定能幫彭華成功立業。」吳卿憐緊接著說,「不過,說老實話,我也存著一點兒私心,能把他們這一對造就出來,我將來也有個倚靠。」
玉妞眨巴著眼,忽然想起:「啊!原來是表姊大喜。新郎倌呢?」語聲未落,急急又說,「自然是彭爺了!」
雍親王獨崇佛教,除了喇嘛以外,府中有一個和尚,蘇州人,為東林鉅頭文震孟之後,法號文覺,恰如明初另一個蘇州和尚,本名姚廣孝的道衍之於明成祖,「奪嫡」的謀略,都是他一手所策畫。雍親王府不蓄名士,便是他的主張,一則示無大志;再則免得洩密。
「好!我來。」彩霞隨口答應著,走到爐臺邊,從玉妞捧著的瓷盤中,提起一條醃在清醬中的鯽魚,往冒著白煙中的油鍋中一丟,即時油花四濺,落在玉妞的手背上,燙得她一縮手,「嘩啷啷」一聲,將瓷盤打碎在地上。
彩霞轉過身子去,恍若未聞,顯然的,這是默認了。
彭華比較放得開,坦然坐下。張四官卻還怯怯地有些拘束,直到幾杯酒下喉,神態才恢復正常。
「那麼,你怎麼放人進去跟他見面呢?」
既然他先提到,蔣元樞便正好吐露心事。「大師,」他說,「有件和-圖-書事,我要做了,於你大不利;不做,於我又不利,所以為難。」說完,出示總督的密札。
「不會。彩霞雖沒有點頭,可是我有把握。倒是彭華,脾氣有點兒倔,你別把話說僵了,不好轉圜。」
「你聽聽去!」彩霞看了她一眼,「聽他跟大姑說些什麼?」
他這種心虛情急、諱言其事的神態,使得吳卿憐大惑不解,而且也很不安。等張四官與彭華辭回客房歸寢後,她悄悄問彩霞:「你剛才看到了張四官的情形,為什麼彭華一提傳教,他那樣子氣急敗壞?倒是什麼教呀?」
「我看他,決不是為非作歹的人。」彩霞想一想說,「何妨問一問張四官。」
「對了!」彩霞接口,「回頭你們倆伺候席面,廚房歸我。」
「喔,彭華,」吳卿憐問道,「你們怎麼談的?」
黑面大漢跪下來磕頭訣別,默默離去,消失在人叢中。須臾轅門炮響,監斬官下令開刀,劊子手身手俐落地完成了「行差」,人頭落地,頸項上標起丈把高的血雨,只聽四面八方如春雷乍動地一聲暴喝。監斬官明知這是老百姓看殺頭慣有的習俗,要喊這麼一嗓子,才能免晦氣上身,卻仍嚇得心驚肉跳,以為是那住持的徒眾鼓噪暴動。
由於驚惶之故,她的聲音不知不覺地提高了。彩霞急忙驚告:「輕點!輕點!這兩個字不能隨便出口!」
聽得這話,彩霞跟阿鶯相互看了一眼,雙雙出屋,去準備宵夜的酒食。彭華想了一下,突然大聲說道:「吳大姑,你做的詩,把蔣侍郎的紗帽掀掉了。」
臬司反對,福州至京城六千里,路上要走兩個月,隨時隨地可以出走,欽命要犯被劫,這個責任太重,不如「請王命」就地處決方為上策。巡撫亦以為是。
等玉妞委委屈屈地走了,彩霞問道:「什麼原原本本,倒像還有多少話似的,你往下說啊!」
「說到我要他去求大姑。」
由於吳卿憐曾看見過英和,事隔十年,他那種玉樹臨風的神采,仍是恍然在目,因此聽他的故事,特感親切,而且也很替他高興。
「這蔣元樞的差使辦得很漂亮,應該從優獎敘。」總督說道,「你告訴他,銷差回去以後,預備辦移交吧,我打算把他調到省裏來,另有重用。」
當然,蔣元樞不但不想升官,而且還要求辭官。「多謝制臺跟大人的提拔。不過卑職另有私衷,要請列位大人,格外體諒。」他從從容容地說,「那住持平時熱心公益,地方上凡有興作,或者水旱災荒,勸捐賑濟,無不踴躍輸將,卑職跟他由公務而建私誼,交稱莫逆。這回公事上雖有了圓滿的交代,可是愧對故人,良心不安,唯有辭官歸田,才能略表疚歉。如果因此而受獎勵,豈非賣友求榮?想來列位大人亦必不取。再說,即令卑職靦顏居官,他的徒眾也一定饒不過卑職。那一來愛之適足以害之,列位大人亦總於心不忍吧?」
「怎麼啦?」阿鶯趕來探視。
住持看完,面色凝重地沉吟了好半天的工夫,方始開口:「蔣老爺,我跟你是前世的緣分,如今亦容不得我退縮了。蔣老爺,如果你不株連大家,我把我這條命交給你。否則,我為了大家,不能不做違反我本心的事。不過,我老實告訴蔣老爺,你手下這點人馬,不夠看的。」
彩霞正要答話,只見玉妞三腳兩步地趕了來,便住口不語。阿鶯不由得笑了。
「大人,」司獄磕個頭說,「卑職查過,他們的話不假。卑職求大人不必再追究,不然,只怕另外會惹出很大的麻煩。」
吳卿憐被提醒了,她聽人說過,京師及順天府屬各地,查緝教匪極其嚴厲,以致有些不肖胥吏,藉此為訛詐勒索的手段,每每在夜深人靜時窺視竊聽,倘有人在言談中提及「教匪」二字,立即排闥直入,抖著鐵鏈一個勁地追問:「教匪在哪兒,教匪在哪兒?」說不出來,頓時鐵鏈套頸,往外直拉。
另一方面,他勸雍親王在聖祖左右,密置耳目。蔣廷錫便是很得力的一名「坐探」,因此,雍正即位以後,即蒙大用,他亦謹慎小心,守口如瓶,故能始終獲得雍正的恩禮。蔣陳錫於康熙六十年病歿後,查出他在山東巡撫任內,侵蝕公款兩百多萬銀子,部議督追,亦由於蔣廷錫的陳情,減償一半,別無處分。
第二天啟程,坐官船直航福建,一路臥起相共,尊如長輩。到了福州,總督是他的世交,深夜求見,除了「贈金」一事以外,其餘據實而陳,請求總督速審速決,勿事株連。
「蔣老爺,」他說,「和圖書我看你心事重重。大丈夫做事,落落大方,小家巴氣就不對了。」
「大姑,你這不是私心,是利人利己的長遠打算。」張四官問道,「大姑的意思是,要我來做媒?」
「是!」蔣元樞離座一揖,「謹受教。」
一見阿鶯進來,吳卿憐便說:「咱們到裏頭談去,讓她擺桌子。」
「等等!」阿鶯說道,「桌子還沒有擺妥當呢!我們一起走。」
「我自然信得過。」吳卿憐說,「不過婚姻大事總得有點鄭重的表示。你這樣做法,顯得有點兒戲了。」
「大姑,我肚子裏可沒有你那麼多的墨水。不過,要說造反,也是官逼民反!」張四官凝神靜思,臉色顯得沉重而認真,「打直隸往南,一直到河南,再沿黃河到山東,地方很苦,水旱災荒總是那些個地方,就算遇見清官,也得靠老天爺幫忙,才有幾天好日子過。倘或年成不好,官府徵糧加派,毫不放鬆,加上貪官污吏,額外敲詐勒索,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你說,他能不反嗎?」
「哪裏,哪裏,我怎麼信不過。你儘管請,明天我等你來喝酒。」
臬司聽他說得情詞懇切,十分同情。總督認為蔣元樞是個難得的能員,還想堅留。臬司勸道:「『愛之適足以害之』這句話值得警惕。萬一出事,還不止於是他個人的禍福,『戕官』的案情極重,會累及大人的前程。」
等張四官告辭不久,彩霞就回來了。可想而知的,張四官一回去,便表示她羈絆彭華的任務已經終了,功成身退,面無表情,一回來便到廚下,幫著她的表妹玉妞及阿鶯料理午餐。
「是啊!」
蔣溥的胞弟叫蔣洲,乾隆二十二年由山西巡撫調山東,為他在山西的後任嚴劾,在任貪縱,虧空庫款鉅萬,赴山東之前,命藩司及太原知府,勒派所屬,代為彌補。朝廷派大學士劉統勳查辦屬實,蔣洲正法,但仍須追贓。
談到這裏,阿鶯來請宵夜,山蔬野果,居然也料理出來五六個下酒的碟子。但張四官卻望著三副杯筷,躊躇著不肯落座。
「我,」阿鶯發愣,「我剛才說到哪兒啦?」
「說得也是。」吳卿憐想了一下,詭秘地一笑,「這件事不能讓彭華知道。明天一早,你到他們客房裏,把彭華絆住了,好讓我細問張四官。」
其時太子被廢,諸王暗中較量,覬覦大位。當時被封為雍親王的雍正皇帝,亦有野心,但心機特深,表面絲毫不露,他的秘訣是獨闢蹊徑,暗中布置。由於聖祖好西洋天算之學,天主教士極受優遇,所以諸王皆與西洋教士交往,皇九子胤禟的門客,甚至有俄國東正教士。
蔣廷錫由雍正元年的內閣學士,六年工夫便入閣拜相,授為文華殿大學士,加官銜太子太傅,雍正七年更賜世職一等都尉,雍正十年病歿,賜謚文肅,恤典極厚,連棺木亦出自內府所頒。
「傻丫頭!女孩子的喜事,你說是什麼?」
「怪道呢?哪有個煎魚愣把魚往油鍋裏扔的道理?原來手上煎魚,心裏是在想彭爺。害我——」說著玉妞去按她燙起泡的手背。
「我問她,我打算娶你,你肯不肯嫁我?她說,你不是要去從軍嗎?我說:不錯。我娶你不是現在,要等兩三年以後,我從四川回來。她不開口,我又催了一遍,她才說:這得去求大姑。我現在就是求你來了,還有一句話,要稟告在先。」
「啊,啊!」總督被提醒了,「照此說來,還得派兵保護,等他回到蘇州府,才能放心。」
「是。」張四官起身說道,「我這會兒就跟他去談。不過,大姑,不知道你跟彩霞姑娘說通了沒有?如果那面答應了,這面不願意,這就沒趣了。」
所謂「請王命」,便是封疆大吏運用「先斬後奏」之權。本來人命至重,即便皇帝誅囚,亦須經過「秋審勾決」的程序,但有時情況緊急特殊,不能不因時制宜,因而授權地方大員得有殺人之權。授權的憑證,在明朝是「尚方劍」,只授代天子巡方的巡按御史;在清朝用「王命旗牌」,凡是總督、巡撫、掌一省綠營的提督,及統兵駐守要地的總兵,都由兵部頒發「王命旗牌」。旗用二尺六寸見方的一塊藍綢,懸於八尺長的一支朱漆木桿,上有滿漢合璧的一個金色「令」字,加蓋兵部大印。牌用製枷的椴木,亦就是柚木所製,是直徑七寸五分的一塊圓牌,亦鐫滿漢文的「令」字,釘在八尺長的一支榆木桿身鐵槍上。旗與牌上都由兵部編了字號,督撫提鎮異動移交,除了大印以外,最要緊的便是「王命旗牌」。
和_圖_書不!」彩霞是很有把握的聲音,「張四官看彭華跟看大姑不同,彭華年紀輕,每天在外面,交接的人不少,怕他年輕不識輕重,跟人隨便談論,惹出很大的是非。跟大姑談,他就沒有這些是非了。」
「怎麼?」玉妞問說,「大姑要收我表姊作乾閨女?」
吳卿憐明白他的心意,是因為身份不侔,不敢跟她同桌。「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還講那些!」她趁機表明,「我如今是吳大姑,而且是在逃難避世,以後不論在哪裏,你們都當我是一家人,不光是不論身份,而且也不必講男女之別的迴避。」說著,她自己先坐了下來。
「好,大姑,你該明白了,勸人做好事,可知所傳的不是邪教。」
「當然!當然!」蔣元樞急忙答說,「省裏只要你一個人,其他不問,你請放心好了。」
這一來少不得要「講斤頭」,花錢消災。有那出不起錢,或者與人有仇的,便誣指一人,禍及無辜。是故近畿小民提起「教匪」二字,無不色變。吳卿憐定定神想了一會,低聲說道:「話雖如此,有『空穴』才有『來風』,照彭華所說,這位,」她伸三指示意,「似乎也有關連,咱們是不是該敬而遠之?」
「一點不錯。如今彭華要去從軍,不願成家,免得有個累贅,這話也在理上。我的意思是,先把事情定下來,兩三年以後,再辦喜事,未為不可。」
「好了!多謝你關心!」彩霞指揮著說,「把下酒碟子端出去。」
於是她再看一看彩霞的臉色,開口問道:「你有心事?」
「好啊!郎才女貌,挺好的一對。」
「勸人戒煙戒酒是好事不是?」
原來蔣賜棨對聲色犬馬,無一不好。選色好長身玉立的女人,所以買妾時,先用一根線量身高,要夠了高度,再論其他,所以他的姬妾,稱之為「線量美人」。
不久,蔣賜棨由雲南楚雄知府調為京官,回籍掃墓。兄弟倆閉門密議決定,由蔣賜棨出面,買下一座園林,作為蔣溥將來娛老之計,藉以遮人耳目。
她在府中的身份甚低,屬於打雜燒火的「灶下婢」,所以對「跑上房」的聽差,皆用尊稱。但她只知彩霞將嫁彭華,還不知道彭華當面向彩霞求婚,及至阿鶯轉述了她聽來的隔牆之語,便又喧嚷了。
「小彭是為彩霞姑娘著想。」張四官開口了,「我自告奮勇。給小彭做個保,包他有良心,將來得意了,一定把一副誥封送給彩霞姑娘。」
住持告辭而去,召集他手下的頭目,俵分財物,勸大家賣刀買犢,從此做個安分良民。第二天下午到了蔣元樞那裏,豪飲交談,一如往日。酒到半酣,有話交代。
臬司聽出言外之意,不敢多事,悄悄勸總督說:「無事是福,這一案既已出奏,就算結案了,讓蔣元樞銷差回去吧!」
「不就是白蓮教嗎?」
「張四官,」吳卿憐很認真地說,「昨晚上彭華一提到傳教的事,仿佛觸犯了什麼忌諱。你如果願意跟我談呢,你知道我如今的身份,根本不會洩漏任何秘密;你如果不願意呢,我也不勉強。不過,劉三爺那方面,我就不大敢接近了。」
「咱們,」張四官看著彭華,用商量的語氣說,「換個地方去吃吧?」
「他是打算戒煙、戒酒。」張四官答說,「煙戒掉了,酒還丟不開。」
害得蔣賜棨丟紗帽的是,在進呈御覽的吳卿憐詩箋中有這樣一首詩:「最不分明月夜魂,何曾芳草念王孫。梁間紫燕來還去,害殺兒家是戟門。」皇帝查問「戟門是誰?」有人說是戶部侍郎蔣賜棨,將他引吳卿憐為和珅之妾的經過,和盤托出。皇帝罵一聲「無恥」,降旨革職。
「你說呢?」
「不會,不會,大姑你請放心好了。」
「慢慢走!再快也趕不上了,新聞說完了。」
「什麼話?」
「大姑的意思是,不打算跟他結乾親家了?」
時已三更,但興致依舊很好。「還有什麼新聞?」她說,「是該吃宵夜的時候了,咱們一面吃,一面談。」
彩霞微紅著臉,窘笑不語。拿圍裙掩著手背的玉妞卻困惑地問她:「怎麼回事?表姊,你沒有看見油鍋在冒煙?怎麼老高地就拿魚往鍋裏扔呢?」
「好!我明天來報到,蔣老爺你如果信不過,我今天就不走。」
於是阿鶯一面收拾餐桌,一面側著耳朵聽,只聽張四官笑道:「大姑可是過慮了,用不著我費事,他們自己都談好了。」
阿鶯看她萬分不願的神氣,知道她心裏的想法,便安撫她說:「你快去吧,回頭我原原本本告訴你。快去快回,回來就要開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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