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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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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咱們乾一杯!」彭華將驛丞的酒杯斟滿,舉一舉杯,「為奇人乾杯。」
彭華對此驛丞的熱心非常感激,加以見多識廣,言語麻利,十分投緣,便有意結交這個朋友,行篋中帶了許多小件的珍玩,都是和珅平時隨手給的,當下開箱子找出兩樣禮物,拿塊繡花袱子包一包,親自去送驛丞。
「這是用從前石弩的法子,確是很厲害。羅思舉怎麼破它呢?」
邵仲琛是川北廣元人,在川東創業,釀的酒不輸瀘州大麯,本人亦捐了個知縣在身上,所以亦在縉紳之列,為人慷慨慕義,極其敬重劉清,對彭華及趙士奇招待得殷勤備至,酒過數巡,劉清問主人:「說有要緊事跟我商量,什麼事?」
原來彭華早就呈文兵部請求分發四川。用兵之地,求才孔亟,自然一請一個准。兵部武選司的司官,以前到軍機處跟和珅同事時,彭華曾經照應過他,此時投桃報李,附帶替他找了個臨時的差使——皇帝賞賜勒保的一對大荷包,一隻白玉班指,交彭華帶到四川。這一來有盤纏可領,猶其餘事,最難得的是得以「馳驛」,六千里迢迢長途,一切不用費心。不過,既算專差,不能耽擱,此所以他連想到通州跟吳卿憐去辭行,亦未能如願。
「誰?」
於是驛丞去找來兩張紅紙,自己先提筆寫了一張「趙士奇,湖北施南府恩施縣人,乾隆二十七年壬午八月初二辰時生」;下面是父某某、祖某某,世代務農,家世清白,寫完交了給彭華。
「那,」彭華興味盎然地說道,「那就得請羅思舉來拿猴子了?」
原來說定的,等喝過吳卿憐收兩個乾女兒的喜酒,彭華方始回京,摒擋入川,哪知有個意外的機緣,提早成行,而且急如星火,連想到通州跟吳卿憐辭行的工夫都抽不出來。
「是。」
彭華如言照辦。他一直在和珅身邊,達官貴人的八行書,不知看過多少,書信款式及措詞,頗為內行。這封信寫得言簡意賅,極其得體。驛丞看完,讚不絕口,隨即封好,託一個很老成的驛差,遞到達州大營。
「你要多少?」
這些情形,彭華自然不會明瞭,不過看得出來,劉清與邵仲琛的交情極深,邵家仿佛是他自己家裏一樣,去做不速之客,不嫌冒昧,因而欣然相許。
「熟也不算熟,不過曾經有人替我引見過。」彭華不願提和珅的名字,只說能夠跟經略大臣勒保見得上面的原因,「這回我是上命差遣,有東西要面呈勒大人。」
「費心,費心,不過跟我的那兩個人,到了達州,怎麼找我呢?」
「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要劉大人替我們做主。」楊似山說,「文炳雖然是大川的胞叔,不過大川從小離家,我跟他十六歲起,就在一起打流。大川的性情,我最清楚,他為人陰狠、疑心病重,如果勸他投降,他答應了,還則罷了;不肯答應,他一定要殺我們。所以我們商量好了,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勸他不聽,就先下手為強。」
「不敢當,不敢當!」劉清還了個禮。
「這是以岳鵬舉自期,其志不小。」彭華插嘴說道,「不過,他倒不怕犯忌諱?」
「我們都知道大人的心,就因為大人心好,我們才心甘情願賣命。」楊似山緊接著說,「事情雖沒有十成把握,七八分數是有的,不過沒有大人做後臺,事情就辦不成了。」
「那麼,大哥,我倒要率直相問了。我見過的大官不少,大哥書讀得不錯,經驗見識比一般的大官都強,何以會屈居下僚?」
「好!我替你找一百斤。」劉清對邵仲琛說:「邵二哥拜託你替他辦一辦。我寫封信,請你派人到我營裏去領了轉交。」
「是啊,他換了馬就走,我該去照應。」
「有,有!你老先裏頭請。喔,」趙士奇回頭看著彭華說,「我給劉大人引見一位遠客,這是分發到勒大人大營來的彭守備。」
「你說得也有道理,不過,至少現在不會;功高震主,才會有人想打擊他。羅思舉離這四個字,還遠得很。倒是有一層,不能不替他擔心,萬一將來出了事,請老弟量力而為,幫幫他的忙。」
「士奇,我把話說在前面。」劉清一本正經地,「驛站有馬無車,要車都到民間去找,只給『官價』,心狠的連官價都不給,硬是抓差。你不是那種人,不過官價實在太少了,這也是教匪能夠裹脅百姓的原因之一。此刻你給我找車,照市給價,講好了我自己給。」他拍一拍置在他座椅旁邊的一個褡褳袋,「我帶得足夠的盤纏,回頭找個小館子,我請你跟彭大哥喝一盅。」
「向例是前一驛遞送下一驛,再呈縣大老爺。」趙士奇起身說道,「我到縣裏去一趟,馬上回來,你請寬飲。」
上來就碰了個軟釘子https://m.hetubook.com.com,彭華心想就萍水相逢的交情來說,確是太貴重了,只有說了實話,才可望他能夠接受。
彭華的猜測不誤,來接頭投降的,正是出名狡悍的巴州藍號大頭目,鮮大川的族人鮮文炳、鮮路保,以及鮮大川的副手楊似山。劉清透過邵仲琛在川北的關係,早在這三個人身上下了很深的工夫。此三人感恩自願效死,劉清便關照他們說服鮮大川來降。這是兩個月前的話,如今來作回報,劉清以為事情成功了,誰知不然。
「不然!」驛丞問道,「我看閣下帶著一個黃布包裹,那裏面是什麼東西?」
「好!我回頭就去。」劉清接著轉臉看著彭華與趙士奇說道:「好了,誰也不必爭了,跟我一起去打擾邵仲琛。」
「對了!士奇你陪彭兄寬飲兩杯,我失陪片刻。」
「好了我動手了,你可要玩兒真的!」
「他光是直隸州?」
「『藍號』有人在這裏。」邵仲琛輕聲答說。
「嗯,嗯,看來你們是要慎重,謀定後動。」劉清又問,「你們此來,鮮大川知道不知道?」
「劉大人,」彭華說道,「能不能讓我做個小東,以表敬仰?」
彭華側耳靜聽,過了一會,方聽得驛馬的鸞鈴,琅琅作響,便即問道:「是在這裏下馬?」
「那麼,羅游擊呢?」
「南充知縣劉青天。」
「喝頓酒,誰做東道是小事,只是於情理不合,彭兄萬里迢迢到四川來請客。成何話說?」
這樣的做法,自然要花很多錢,但庫款不能動用,一則動用公款必須呈報奉准;二則公款另有農田水利上的用途,若說慰撫匪徒家屬可用公款,豈非鼓勵良民做賊?因此劉清只向殷實的紳商打交道,用私人名義借錢來行此釜底抽薪的長治久安之計。
「劉大人!」彭華屈膝請了個安。
「和中堂?就是今年正月裏出事的和中堂?」
但這張滾單在彭華卻是初見,只簡簡單單寫了幾行字:「忠州劉大人明日中午經貴處赴達州大營,只攜一僕,請備馬兩匹,不必備飯,更不必迎送。」
他們叔姪低聲商量了一下,決定鮮路保去,鮮文炳留,不過不是留在達州,因為邵仲琛認為達州既設大營,盤查必嚴,「鮮」是個僻姓,盤查起來,易露馬腳,不如留在邵家,較為穩妥。劉清亦以為然,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原來是知縣,現在升任忠州直隸州了。」驛丞答說,「照他的功勞,早應該升到道員了。只為大官冒功,小官就只好受委屈。這一回倘或不是皇上有話,還在那裏當縣大老爺哩!」
「我陪你去接他。」
「達州在東鄉以西,那裏的路很難走,而且地方不安靖。我看,」驛丞沉吟了一會說,「只有通知大營,請勒大人派人來接。」
這天晚上,趙士奇覓來一罎瀘州老窖的大麯,用冬蟲夏草燉了一隻肥雞款待盟弟。酒逢知己,無話不談。「老弟,」趙士奇忽然問道,「我倒想起來了,你怎麼說羅思舉以岳鵬舉自期,不怕犯忌諱。什麼忌諱?」
其時鸞鈴越來越響,黃沙塵頭中來了兩匹馬,直到驛館門前停住,趙士奇急忙上前,拉住嚼環,叫一聲:「劉大人到來得早。」
這邵仲琛是當地的一個紳士,也是劉清的債主,不過並非劉清私人有債務要向人告貸。只為四川的教匪,一家之中,父子兄弟不全是蹚渾水的,劉清一向采剿撫兼施的策略,而撫尤重於剿,經常派人存問這些教匪的家屬,若生計艱難,一定設法替他們解除,如果匪徒有投誠之意,自然負責替他作妥善的安排,否則就聽其自然,照舊存問,並無要求。因此輾轉相引,就這樣將好幾股教匪瓦解了。
「喔,他是駐紮夔州?」
「有。只有一個。」
「他的口風怎麼說?」
正在談著,驛卒送進來一張上一站傳來的「滾單」。趙士奇接到手裏一看,頓時笑逐顏開,舉杯便飲。
「士奇,」劉清說道,「如今得改一改了,馬只要一匹,我騎;小尤兒腿傷不能騎馬,勞你駕,替他找一輛車。」
直隸州知州跟守備都是正五品,不過武官的品秩不值錢。而加銜知府又變成從四品,所以彭華說道:「我也應該稱他劉大人。」
「我顧忌的是,怕人笑我自己忘了自己是什麼東西,妄想高攀——」
「是,是,大哥用不著交代,我也會這麼做。就怕我到不了專摺言事的分上,辜負了大哥的期許。」
話是這麼說,仍舊將包袱解了開來,先看一個猩紅色的絲絨小盒,裏面是金光閃亮的一隻錶,便即正色說道:「太貴重了!不敢領。」
「嘿!」驛丞喝了一大口酒,拍案連稱,「奇人、奇人!」
「是劉青天?」
彭華自然看得出來,便即說道:「hetubook•com.com我們一見如故,又多蒙你當我自己人看待,有何見教,何須顧忌。」
「呃,這說來話長了。」趙士奇沉吟了一會,方又開口:「我此刻只能簡略談一談,大家都說『教匪』之教是白蓮教,這個說法不能算錯,但也不完全對,如今勢成猖獗的邪教,起於明末萬曆崇禎年間,所信奉的教祖名為『無生老母』,信教的都算無生老母的兒女,所以又有八字真言,叫做『真空家鄉,無生父母』。凡是入教,要經過一番儀式,首先是出錢辦蔬果『上供』;然後『升表』,用黃表紙寫上名字焚化,為的是通知無生老母;接下來列冊『掛號』。邪教的幫派很多,用顏色來分,故而有『白號』、『藍號』的說法。」
「老弟!」趙士奇鄭重其事地叮囑,「回頭當著劉青天,你可千萬記得,管我叫趙驛丞。」
「既然如此,我也就顧不得什麼叫『羞恥之心,人皆有之』了。朋友投緣,願意禍福相共,總想另結一重因緣。你說,你是不是這麼個想法?」
「他如果執迷不悟,那也是急不得的事,只好慢慢想辦法。」
「怎麼試法?」
「羅思舉不光是膽大不怕死,他的鬼點子亦真多,所以他的打勝仗,是力敵兼智取。」驛丞思索了一會,突然問道:「閣下到峨嵋山去過沒有?」
「不敢當,不敢當。」
「守備管大營糧餉,也可以充任參將、游擊的中軍官。不過,中軍管軍政——」驛丞笑笑不再說下去了。
「羅思舉還積了一件極大的陰功,」驛丞又說,「在那些私梟船裏面,還有好些人販子,帶著用賤價買來的良家婦女到下江去賣,運氣好的,給人家做姨太太、當丫頭;不然就落了火坑。等到私梟船不敢橫行,到關驗稅,查驗到那些良家婦女,追究起來,人販子都要充軍,就不敢再幹這種傷天害理的買賣了。」
「劉青天!」作東道主的驛丞訝然反問,「足下到四川來投軍,連劉青天都不知道嗎?」
「投到我這裏來,是辦不到的事,我在川東,豈能到川北去辦招撫?那不是太越權了?其次,籌一筆遣散的盤纏,跟一個月的恩餉,數目不小,大是難事,只有等我到了達州,跟勒大人好好商量了,才能給你們確實回話。」劉清想了一下又說:「計之善者,還是勸鮮大川改邪歸正,事情歸達州大營來辦,就順當得多了。」
彭華心知,他是笑他妄想,初涉軍伍,何能處理軍政?但他另有想法:「我打算請勒大人派我到他那裏,替他打打雜,跟他學點東西。」彭華問道,「羅思舉為人好相與不?」
「保駕的來了。劉青天明天中午經過這裏到達州,你跟他一起走,萬無一失。」說著,趙士奇將手裏的「滾單」遞了給彭華看。
「這麼做,有把握嗎?沒有把握就別做,我決不肯讓你們白白送命。」劉清又說,「這是我心裏的話,不是假惺惺。」
第二天上午,趙士奇一直陪著彭華閒話,他像小孩新得了一樣玩具似的,不時將彭華送他的那隻打簧錶取出來撥動機紐,湊近耳際聽報時。聽到十點三刻時,突然聽得廄中群馬長嘶,趙士奇便說:「來了!」
「一共有多少人?」
這一說,彭華自然明白了,而且也很願意,看那驛丞約莫四十上下年紀,比自己大得很多,便叫一聲:「大哥,『固所願也,不敢請耳!』我們收起『老兄』、『閣下』的客套,揀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換個帖。」
趙士奇去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即回轉:「縣大老爺交代:『劉青天心口如一,聲明不吃飯,不迎送,我就樂得省事了。不過你要替他找兩匹好馬。』這是他不用交代,我也知道的事。腳程快的馬,只有三匹,一匹留給你。貴介只好我另外派人陪了到達州,也不過差一天、半天的工夫。」
「當然好相與,不然怎會有人肯跟他一起拚命。」驛丞問說,「閣下跟勒大人很熟?」
「是皇上賞勒大人的一對大荷包,一個白玉班指。」
「喔,什麼事?」
「峨嵋山猴子最多。那些猴兒崽子可討人厭呢!最喜歡學人樣,有一回一個賣摺扇小販,上山做生意,正好遇見猴子,一來就是一群。那小販剛打開一把扇子招徠買賣,猴子一擁而上,一個一把,搶得精光,個個打開扇子扇了起來。這小販腦筋也很好,把扇子摺起來,在後腦殼上使勁打了兩下,然後裝作生氣似的,把扇子往地上一扔。猴子學樣可吃了虧,打得自己吱吱大叫,扇子也照樣扔在地上,小販一一收拾,一把不缺,可是已經損失慘重,因為收回來的扇子,破的破,髒的髒,已經不能賣錢了。」驛丞話鋒一轉,回入m•hetubook•com•com正題:「羅思舉有一回帶隊駐紮在山裏防賊,那山上的猴子亦很多,經常一早出來找吃的,專偷糧庫,管糧的恨透了,可就是拿畜生沒辦法。」
「是。」
「偽裝我拿手杖揍你,當頭砸了下來,你一定奪我的手杖,以便反擊。是不是?」
「勒大人前一陣子駐梁山,聽說要移駐達州,等我替你去打聽一下。」
「劉大人,」鮮文炳說,「看情形,我那個姪子是不會投降的,到底該怎麼辦,特為來見大人請示。」
「你一定會。二弟,我別無所長,對於風鑒一道,自己倒還信得過。」
彭華隨和珅出差多次,滾單也見得多了,通常都是長長一大篇:「和中堂,海菜席一桌」,接下來是「上席」多少桌;「便飯」多少桌;或者「一品鍋」多少個。要車馬、要伕子,三五十不足為奇。尤其是回京覆命,各省督撫皆有餽獻,輜重特重,要的人馬更多。
到得驛館堂屋,趙士奇忙著喚人招呼受了傷的小尤;劉清負手在簷下看著,神情顯得相當關切。
其時王三槐盤踞東鄉的豐城寨,游擊羅定國派他去偵察敵情,羅思舉回報:「王三槐的人馬雖多,全是烏合之眾,請你讓我挑十個人。晚上去摸他的營,等我得手,官兵在外響應,一下子就把他們統統滅掉了。」
「能讓大川改邪歸正,自然再好不過,無奈——」鮮文炳使勁搖著頭,「聽口風是決不會改的。」
「原來是劉青天!」彭華又問,「他不是知縣嗎?」
驛丞不懂他的意思,急於談羅思舉,也就不去理會了,管自己往下說道:「羅思舉不知道遇到過多少危險,命大不死。後來聽人勸說:你是孝子,做強盜可怎麼榮宗耀祖呢?他覺得這話不錯,從此洗手。恰好教匪鬧事,官兵招募鄉勇,羅思舉當了團勇,頭一回打仗,就遇見王三槐——」
趨避之道,全在掌舵靈活,如果舵不管用,就一定會撞堆。羅思舉便從這一點動腦筋,秘密招募精通水性的土著,身帶極鋒利的鋸子,等私梟船過來,抓住舵板,大鋸特鋸,但並不鋸斷,「舵把子」仍能操作,要行過一段路,將近灩澦堆,半斷的舵板經水力激盪,終於脫落,船身左飄右盪,無法操縱,一條條都撞沉了。
「你請,你請!」
彭華照他的格式,也親自寫了一張,交給趙士奇,作為「換帖」。趙士奇又關照,在稠人廣眾之間,仍照官稱,私下才敘異姓手足之誼。不過彭華仍舊將他的兩名隨從喚了來,當面交代,要稱趙士奇為「趙大爺」。
彭華聽得有趣,不自覺地又乾了一杯酒,問說:「從此以後,猴子嚇得不敢來了?」
「兩千三百多。如果說是投到劉大人這裏來,想回家的就不多了。」
是這樣的一種態度,越使得彭華覺得,官是未入流,人品是「一品」,因而一面還禮,一面恭恭敬敬地答說:「我聽大哥的吩咐。」
「你在達州驛站留話好了。」
「雍正年間,有人投書岳大將軍鍾琪,說他是岳武穆之後,應該反金人同族的清朝。所以自己取一個跟岳武穆相同的號,不怕犯忌諱?」
驛丞愛不忍釋,終於收了下來,接著檢視另一樣禮,一個長形皮套,兩截尺許長的木棍,不識其物,只是把玩猜測。
忙過一陣,趙士奇才能來招待賓客,坐定以後,他首先為本縣縣官致意,說完全遵照劉清的吩咐,但特別交代預備好馬,即此便是聊盡東道主微意。
「禍福同當。等我一到達州,見了勒大人,行止一定,我就替大哥想辦法。」
「羅思舉做事,向來謀定後動,他對夔州的地形,早就很熟悉了,但仍舊沿江勘察,選定夔州府東,劉先主伐東吳,兵敗退守的白帝城為下手之處——」
「羅思舉當年劫富濟貧,在湖北、四川兩省,不少縣分懸紅緝拿。如今他在鋒頭,就知道他底細的,也不敢冒昧行事;不過『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倘或失勢,譬如吃了個大敗仗,統兵大員把責任推在他身上,一本參到朝廷,革職查辦,那時牆倒眾人推,一定會有人翻他的老賬。老弟如果得意到能夠單銜上奏摺,務必救他一救。」
「在哪裏?我來問問他巴州的情形。」
王三槐知道劉清決不會出賣他,所以一無怨言。及全皇帝親自鞫問造反的原因,王三槐答了四個字:「官逼民反。」
這明是礙著生客,不便深談之意,趙士奇立即接口:「請便,請便。邵二爺我替你招待客人。」
「叫羅思舉,後來自己起了個別號叫天鵬。」
「是。」彭華又說,「你不必客氣,而且這也不是什麼不義之物,都是他自己給我的,來路非常清白。」說著拿起錶,撥動機https://www.hetubook.com.com鈕,將錶湊近驛丞耳際,只聽清脆嘹亮地先打三下,再打一下,又打五下,「此刻是三點一刻加五分,申正一刻過了。」
「我的八字不好。四十五歲以後有一步運,或許——」趙士奇笑一笑說,「或許就應在二弟你身上。」
「你們倆,一個回去,一個到達州聽回音。」劉清問鮮文炳叔姪:「誰去?誰留?」
「這羅游擊,是離本縣不遠的東鄉人,早年貧困,是個有名的強盜,足跡遍四川、陝西、河南、湖北四省,不過是個俠盜,專門扶弱鋤強,剷除不義,土豪劣紳死在他手裏,不計其數。」
「是,應該是這樣。」
驛丞很熱心,親自出馬打聽勒保的行蹤,果然,已經移駐達州了。
「不忙,不忙。飯後等送了貴客再說。」
「不!不!時機未到,不必強求。」趙士奇又說,「其實若論做事,我這個芝麻綠豆官的驛丞,著實可有作為,上個月本縣的大老爺要保我升巡檢,我辭掉了。」
「那閣下就是欽差囉!」驛丞很起勁地說,「皇上賞的東西,萬一叫人給搶走了,別說你擔不起責任,勒大人還會怪你大意,聽我的話沒有錯,請大營派人來接。」
「不然還要早,路上出了個小小意外。」劉清下了馬,回頭看著他的艱難下鞍,面現痛楚的跟班說:「他那匹馬性氣不馴,把小尤兒從馬背上掀了下來,傷了腿,得勞你駕,找個傷科替他治一治。」
一入川東境界,就不斷聽人提起「劉知府」、「羅游擊」這兩個人。言者、聽者無不肅然起敬。彭華不免奇怪,一天在驛站中忍不住發問:「劉知府是誰?」
「小事,小事,我一定找一輛妥當的好車。」
「正是。」驛丞答說,「羅思舉不會去全拿猴子,不必多,只要一隻就行了。他隊上有四五十名弟兄,拿一隻猴子,不是難事。等把猴子拿到,羅思舉叫人把猴子臉上的毛都剃光,用藍筆替猴子畫兩個極濃極大的眼圈,再用紅黃顏料替猴子『勾臉』,畫得像夜叉似的,接下來把猴子的嘴縫上讓它叫不出來。到了第二天猴子遠遠地來了,羅思舉叫人在猴子屁股掛一串一千五百響的鞭炮,點燃了把猴子放出去。偷食的那群猴子一看,嚇得轉身就跑,大花臉的猴子急於歸群,拚命在後面攆,一面逃、一面追,鞭炮噼噼啪啪亂爆,那份亂勁兒,可真夠瞧的!」
「那不大好吧?」彭華躊躇著,他說,「還沒有見著勒大人,先就麻煩他。」
皇帝命軍機處查報,才知道川東因為劉清公正廉明,清操絕俗,所以將他的單名與別號的第一個字連起來,稱之為「劉青天」。
「你說,要我怎麼做後臺?」
「莫非四省通省沒有一個好官?」
「閣下的官銜是守備?」
連談都不跟他談,這可真把羅思舉氣瘋了,好在管軍火的把總,是他的知交,悄悄去要了一大包火藥,趁月黑風高的天氣,看準了風向,沿路散布炸藥,直到敵營。三更時分放火燒山,火趁風勢,炸藥又爆得山鳴谷應,王三槐的部下,燒死的不多,驚恐莫名,自相踐踏,以及摔落在山谷中的,卻有上萬之多。王三槐倉皇走避,過了數十里,才能穩住腳步。
「你在說什麼瘋話。」羅定國揮揮手,「走、走!」
正在爭讓不下時,驛卒引進來一個漢子,是僕役打扮,見了劉清先請安,然後說道:「我家二老爺,聽說劉大人來了,特為叫小的來請劉大人去吃晌午,還有件要緊事要跟劉大人商量。」
「對!」趙士奇接口,「彭守備先到,也算半個東道主。」
聽完驛丞的敘述,彭華仰慕英雄之心,油然而生,不自覺地說:「能跟羅思舉共事就好了!」
「無非做『後路糧臺』。一旦把大川做掉了,我們就要告訴大家,願意回家的,多發盤纏;願意投到劉大人這裏來當『鄉勇』的,加發一個月恩餉。這樣子,大家自然就服帖了。」
「是了。」
經此一番大創,私梟再不敢打著鑼,大呼小叫,闖關而過。
「老弟!」驛丞作個揖說,「你是五品守備,我是未入流的驛丞,我又癡長幾歲,承你叫聲大哥,在我等於榮宗耀祖的喜事。不過,人情澆薄,難免會有人笑我,所以承老弟看得起我,敬謹從命,不過,最好不必讓旁人知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只要你我自己知道,情同骨肉就夠了。你說呢?」
「我剛剛入川,還沒有去過。」
彭華舉杖相擊,驛丞抓住了不放手,彭華想奪奪不回,便往右一扭,把子跟手杖分開了,只見銀光閃閃,是一把三角形帶著血槽的鋒利短劍。
「這是一支手杖。」彭華將兩截木棍接上一起,轉了一下,有個搭襻扣住,成了整體,「雖是濟勝之具,可也是防身利器。咱們來試一試。」
「了和-圖-書不起。」彭華復又斟滿,「再乾一杯。喔,」他復又相問:「他的名字是什麼?」
「實不相瞞,這隻打簧錶,在你看或許貴重了一點,可是我說句放肆的話,這樣的錶,我有三隻。老實奉告吧,我原是和中堂身邊的人。」
「當然,不過光會收拾畜生,還顯不出他的本事。前兩個月,他在夔州大破私梟,雙方鬥智,那才真叫精彩。」
原來所謂「滾單」是州縣傳遞達官貴人過境的通知,也是州縣辦差的依據,上一個州縣通知下一個州縣,達官貴人的職銜姓名,隨員幾多,有無眷屬,多少行李,要準備多少車馬伕子。如果只是過境「打尖」,看情形或是備酒席,或是送路菜,負擔較輕;倘或留宿,還得預備「公館」,那就很費事了。
驛丞對這支「手杖劍」異常欣賞,喜色滿面,沒口稱謝;但接著卻出現非常為難的神情,似乎有話非說不可,而又羞於出口似的。
「他一再說:『我是早就打算好了的,一定「穿大紅袍上天。」你們就不能上天,至少也不能「下地獄」,哪個想下地獄,趁早說,我先成全他。』劉大人,你倒想,他是這樣子的語氣!」
「原來如此!」彭華又問,「說藍號有人在這裏,自然是派人來接頭投降?」
「是的,驛馬已經聽見鸞鈴響了。」
「上天」就是去投無生老母,永登仙界,與「往生極樂」同義。但「上天」亦有各種區分,信教起事被捕,如判絞罪,是「不掛紅上天」;斬罪是「掛紅上天」;倘或罪至凌遲,則受刑時,全身成了個血人,所以說是「穿大紅袍上天」。至於被捕而未判死罪,雖不能上天,但可免「下地獄」。鮮大川的意思是,他已準備受凌遲之罪,而警告「號眾」,雖不能上天,至少也不能下地獄,意思就是莫作脫教之想。所謂「我先成全他」,自然是倘有異心,先死在他手下之意。
「對了。夔州有個管收稅的關卡,多少年來一直拿闖關的私梟無可奈何,因為三峽灘險水急,不容易攔截;私梟更有一記絕招,拿火毛竹綁在船尾,硬把它彎了過去,用粗麻繩在船頭上牽繫牢靠,再吊上一兩塊大石頭,如果上游有追下來的緝私船,看看近了,一斧頭拿粗麻繩砍斷,毛竹向後反彈,大石頭打中緝私船,沒有個不翻的!緝私船吃過幾回虧,都不敢再追私梟了。」
「五十不到,不過辛勞過度,鬚眉全白了。」
「真正一清如水,可敬之至。」彭華又說,「這張滾單,應該送到縣衙門,怎麼直接送到這裏?」
這一戰,以「一夫走賊數萬,聲震川東」。四川總督英喜賞給七品軍功狀,由此升騰,現在跟羅定國一樣,都是游擊了。
「承老哥種種費心,感激不盡。一點小東西,聊表微意。」
「文炳跟路保來,他不知道。」楊似山答說,「我是他要我來採辦火藥,這裏查得緊,我還找不著門路,回去怕交不了差。劉大人能不能替我想個法子?」
彭華恍然大悟,照劉清的清廉,且又在前方,當然不會接眷到任,拖個家累;更不會像那些「吃空」的營官,公然挾妓飲酒、通宵作樂,那就只好置個孌童,以備不時之需了。
彭華點點頭,跟著趙士奇在驛館門口等待。「大哥,」他問,「劉青天多大年紀?」
「不多,有一百斤就夠了。」
「此地到達州三天路程。」驛丞建議,「你自己寫封信給勒大人,我託人替你到大營投遞,大概六七天就有人來接你了。」
白帝城在三峽之中的瞿唐峽,有個關口即名瞿唐關,關西正對灩澦堆,又為瞿唐峽的險中之險。所謂「堆」,其實是矗立江中的一座小山,江水深淺,因時而異,盛夏水漲,深至八十四丈,冬天水淺,亦仍有三十多丈。灩澦堆絕大部分,隱在水中,可水勢湍急異常,不識深淺,不懂趨避之道,行船必然撞上灩澦堆,舟毀人亡。
於是邵仲琛告個罪,與劉清相偕入內。等他們的身影消失以後,彭華壓低了聲音問:「我在京裏,也常看到勒經略他們奏摺,常有『白號賊、藍號賊』的字樣,那是怎麼回事?」
這給了彭華一個打量劉清的機會,只見他穿一身粗布行裝,腳下是一雙破舊的皂靴,但頭上卻很輝煌,藍頂後面拖著一條色彩鮮明的花翎。再看到小尤,細皮白肉、面目俊俏,與劉清的白頭黑面,成了個很不調和的對比。
「言重、言重!」彭華搶著打斷他的話,「高攀二字,請你收回。」
「劉青天」是外號,本名劉清,字天一,貴州廣順人,是十二年才選一次的拔貢出身,分發到四川,由縣丞升任南充知縣。王三槐被擒,原是受劉清招撫,送到經略大臣勒保的大營,勒保聽幕僚獻策,虛報大捷,俘獲匪首,將王三槐解送京城。
「加了知府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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