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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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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等彭華將這句成語為她講解以後,魏祿官緊握著他的手說:「你把我說得太好了。不過『出淤泥而不染』,也是因為掉在泥塘裏不深,又沒有人去作踐的緣故,我在想——」
「你怎麼不問問我的事?」
「是熟人。」
「我知道你的委屈,包在我身上,仍舊還你一個建昌道。不過,總得有個緣由,奏摺上才好措詞。」勒保問道,「你以前在鮮大川身上下過工夫,不知道接頭的兩條線,斷了沒有?」
傅鼐治苗專用「鵰剿法」,所謂「鵰剿」,如鷹隼之在空中盤旋觀察,看準了目標,突然下擊。因為苗子良莠不齊,鋤莠安良,非用此法,不能避免玉石俱焚之失。不過「鵰剿」的前提是要練「鵰」。他師苗子善走山路、從暗擊明之所長,來訓練士卒,每經一戰,嚴加淘汰,由數千人中選拔出一千人,也就是一千頭「雕」,所以號稱「飛隊」,能夠人自為戰,亦能「合千為一」,行軍時雖大風雨不亂行列;遇到任何觸目而能令人動心的情況,譬如美女、金銀,決不會去看第二眼。
「立了業再成家。彭二奶奶好福氣,一進了門就當『掌印夫人』。」
可惜好景不長,乾隆四十七年,魏長生以戲太淫冶,有傷風化,被逐回川。後來甚至累及秦腔,不准演出,秦腔戲班一律解散,伶人改歸崑腔、弋陽腔兩班,不願改行,聽其自謀生理。這就是說「女孩子學秦腔,會把人學壞」的道理。
「不,送多送少,總有人會說閒話,倒不如請大帥做主來得好。」
「擇人而事,擇人而事,」魏祿官口中唸了兩遍,想通了這句成語的意思,隨即說道:「你是現在就決定了,將來決不會帶我走?」
魏祿官略想一想,反問一句:「你聽過我三爺爺的戲沒有?」
彭華頗為惶恐。「是、是!」他說,「確是有點心事,也是我自尋煩惱。」他將跟魏祿官交往的情形,扼要直陳。
「如果勒帥能改編我的弟兄,化鄉勇為官兵,事情又當別論;德帥亦一定不會怪我。不過,劉大哥,這靠得住嗎?」
場面頓時冷了下來,就像快要不歡而散了。彭華懊悔話說得太直,也恨自己太不聰明,何苦在此刻就傷了她的心!
「下次再也不敢了。」羅思舉只好告饒。
「你說,你說,我從誰?看你是個有擔當的人,哪知道到緊要關頭上,是個『銀樣蠟槍頭』!」
「他有個好朋友,是『白號』,從川北逃到成都,來投奔我叔叔,送他幾文盤纏,打發他走路,也就沒事了,哪知他留人家在家,三天不走,五天又不走,天天喝酒,喝到第六天出事了。彭二爺你倒想,『窩藏教匪』是多大的罪名?家破人亡,想起來像做了一場噩夢!」
「是有這樣的意思。」
「斷是斷了,不過要接上也不難。」
「當然。」羅思舉又說,「這批弟兄雖是短期收容,我打算收容所一直維持著,將來弟兄淘汰,有個退步;或者受傷生病,要休養的也可以送到那裏。」
「下次還敢不敢?」
「不必提旁人,只說你自己好了。」
「怎麼?彭二爺還沒有成家?」
「單身漢遊手好閒,如果不管,勢必為害地方。老涵跟我一定會挨罵。劉大哥,我想在東鄉設一座收容所,管吃管住,把他們集中起來,仍舊照營規來管理。你看如何?」
「我知道。彭二奶奶還等著你吶!」
「沒有。」
「交情如何?」
「這就要跟劉大哥商量了。只要劉大哥肯擔待,事情很容易辦。」
「你這話我就不懂了。」彭華答說,「機會已經抓在你手裏了,只在你一念之間。你想跳出火坑,決心從良,我不出三日,就可以如你的願。我已經答應你了,決不會說話不算話。」
不久,桂涵的隊伍自川北開到,淘汰調換的工作正式開始。編餘的鄉勇共有七百多人,每人發資遣銀十二兩。羅思舉與桂涵、劉清商定了兩項辦法:確實原有一技之長,可以自行謀生,而不致流為教匪的,除了本人應得的十二兩以外,加發八兩,湊成二十兩整數,資遣回籍。加發的八兩,由納入編制的弟兄,在餉銀中按月分攤補助,以盡袍澤之情。願意在一起創業的,扣下六兩銀子作為本金,其餘一半,攜帶回鄉,省吃儉用,等劉清規劃的事業有了眉目,再來報到。
「羅思舉跟桂涵不在一處,我看我把桂涵調回來,集中在一起,改編比較方便。你看如何?」
「怎麼不談?」彭華停了一下說,「你有沒有什麼看得中的客人?m.hetubook.com.com
「我叔叔是個很本分的人,偏偏做錯了一件事。唉!」魏祿官歎口氣,「冤孽!」
這句話將彭華問住了,正在尋思她這話有何言外之意,驀地裏感到背脊上來了一陣「亂拳」。
「這是怎麼說?」彭華插嘴問道,「何以學秦腔會把人都學壞了呢?」
一聽這話,魏祿官容顏慘澹,是那種無可奈何的絕望,然後又轉為無可奈何的豁達。「既然如此,一時不必談什麼贖身不贖身了。」她淡淡地說,「等我物色好了人,再跟你商量。」
「好,我想託你跟他說一說——」
「哪裏有什麼彭二奶奶?」
乾隆末年,福康安當雲貴總督,很賞識傅鼐。不久貴州、湖南苗亂,福康安受命專征,特地將傅鼐調到湖南大營,專司糧餉運補,積功升為同知,並賜花翎。嘉慶元年,實授湘西鳳凰廳同知,地當苗疆,繁劇難治,而傅鼐應付裕如。及至川楚教匪作亂,平苗的大軍移征湖北。投降的苗子,乘機提出「苗地歸苗」的要求。湖南大吏採取安撫的態度,打算奏請朝廷,准如所請。但傅鼐堅持不可,他的理由是:「習知苗性,愈撫愈驕,後患無窮。」
「你覺得知道了這些就夠了,是不是?」
這樣咄咄逼人的語氣,使彭華感到冤屈。「你冤枉我!」他摸著她的光滑得像煮熟了的雞蛋樣的臉說,「我決不是怕惹麻煩才不敢問你。」
「下去吧!」
「這個人我聽說過,似乎不如羅思舉。如今餉項也很困難,不能說都是鄉勇就一樣看待,要看他們戰績而定。」
等出了大營,只見德楞泰的貼身隨從「小余兒」捧著一頂簇新的官帽,後面拖著一條花翎,舉向羅思舉說:「羅游擊,你謝恩吧!」
「你不會自己去做人情?」
這天的月色很好,斜斜地照在魏祿官臉上,讓彭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羨慕的神色,不免有些好笑。渺渺茫茫的事,她居然一下子想得那麼遠,而且那麼認真!
「好!我贊成。不過,」劉清問道,「是白吃白住?」
「想來你不怕我打聽你的家世,」彭華說道,「我也很想知道,你何不自己談談。」
「總聽人說過吧?」
有一天,終於談得深了。「彭二爺,」魏祿官問說,「你想不想彭二奶奶?」
「一言為定。」劉清突然問道,「彭守備呢?咱們找他來談談。」
「桂涵的才具,決不在羅思舉之下。倘蒙大帥獎勵,改編為官軍,卑職包他一定大有作為。否則同為鄉勇,待遇不一,相形之下桂涵如何帶兵?人才可惜,請大帥格外成全。」
話中有怨懟之意,仿佛指他對她漠不關心。彭華不免歉然,分辯著說:「我不敢多問,有些人是不願意人家打聽她的家世的。」
「那再好不過。」劉清答說,「羅思舉、桂涵是小同鄉,他們的部下有的跟羅思舉熟,有的跟桂涵的關係深,趁此機會調換,各得其所,是件極好的事。」
「什麼時候動身?」
「都能打嗎?」
在六大名班的威脅之下,「雙慶部」幾乎沒有立足的餘地,而魏長生口發大言:「我入班兩個月以後,如果雙慶部的名聲還不響亮,甘願受罰。」
「沒有。你三爺爺大紅大紫的時候,我還小。」
「不!決不是投閒置散。勒帥要我去招降鮮大川,有你做我的後盾,我就容易著手了。還有一層,鄉勇改編為官軍,有額定的糧餉裝備,你就不用當『叫化兵』的頭頭了。」
「萬一未回京以前來查呢?」
統計下來,願意共同創業的約五百人,三分之二是東鄉人,其中單身的一百出頭,羅思舉認為這一百多人,必須有所約束。
這話讓彭華難以作答了,說「沒有」,不但欺騙了魏祿官,也對不起聘妻,考慮了一會決定說實話。
「我想虛報一百個名額,這筆開銷就有了。」
「廣副憲」便是副都御史廣興,奉旨到四川掌理軍需,裁節虛糜的軍餉,每月達三十萬兩銀子之多。劉清本來奉命襄助廣興,後來雖以軍務遣派,未成事實,但對廣興的近況,卻很清楚。
羅思舉與劉清對看了一眼,沒有再說什麼。彭華倒也說得到,做得到,從這天起,就不再去訪魏祿官;專心幫羅思舉從事改編鄉勇。不過,閒下來,總不免流露出鬱鬱寡歡的神色。
劉清口中的「老涵」,姓桂單名涵。此人與羅思舉有「四同」,同為鄉人,同時應募為鄉勇,同以多謀善戰知名,再有一同便是早年都為亡命之徒,如今隸屬於原任四川和圖書提督,受讒獲罪,革職而以提督銜留營差遣,外號「傻將」的正黃旗人七十五部下,轉戰川北,疲於奔命,但往往勞而無功,境遇不如羅思舉。
「怎麼擔待?」
「是。」
彭華是盡力想挽回原先那種兩情款洽的氣氛,但魏祿官的反應卻很冷淡。霜濃露重,曙色將露,終於還是不歡而散了。
「是,如果我要置家,當然按規矩辦事。我就怕將來進退兩難,彼此痛苦。」
彭華原是因為羅思舉派他這麼一個陌生人帶隊,透著事有蹊蹺,所以不敢貿然應承。及至聽劉清說到「不是什麼難辦的差使」,疑慮頓釋,便即欣然應承了。
「你想明白了沒有?」
魏祿官不作聲,微閉著眼,任令彭華恣意輕薄。好久,她坐直身子,一面整理鬢髮,一面問道:「你要不要談正事了?」
「不錯,」羅思舉插嘴,「鳳翔的酒,是三寶之一。」
到達州見了勒保,關於羅思舉的要求,勒保一口應承,於是劉清又談桂涵的事。
「聘定了哪一家的閨秀沒有?」
「老弟台,」羅思舉神情顯得很認真,「我們這裏有個規矩,相交以誠,不作興在肚子裏做工夫,有什麼心事瞞我,是人家不對;告訴了我,漠不相關,不替人想辦法,是我不對。要這樣,我們的隊伍才打不散。」
彭華默默地聽了好半天,方始聽出端倪。他們是在計議為編餘的鄉勇,籌謀生計,打算設窖釀酒。事不關己,並無興趣,只是怔怔地回想著昨夜的情事。
「跟羅思舉差不多,不足三千,總也有兩千五六。」
「他們紡出來的棉花,賣給什麼人?」
「要等阿桂回來,看收容所可以收容了再動身。」羅思舉又問劉清:「你哪一天到梁山?」
果然,他以《滾樓》這齣戲一炮而紅。原因是他改變了扮相,上「梳水頭,貼片子」,腳下「踩蹻」,在臺上完全是個柔媚婀娜的美婦人,演風情戲,煙視媚行,冶豔入骨,所以能轟動九城,賣座超過六大名班。
「請等一等,大帥交代過的,凡有這種事,先要跟他請示。」
「從良?」魏祿官的聲音像冰一樣,「我倒請問,我從誰?」
「我的打算是,你把我救出來,我替你當丫頭。在達州或重慶,或是成都,賃一處房子,我帶著我弟弟,替你看家。」
「這茅台村,在遵義以西,鄰近赤水河。那一帶就是所謂『夜郎自大』的夜郎國,從前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如今因為出好酒而出名了。茅台酒是由陝西鳳翔請司務來做的。」
劉清笑了一下說:「彭老弟,這不是什麼難辦的差使,你就何妨走一趟?東鄉人傑地靈,去看一看也是好的。」
「我怕陷得太深,染不染由不得我自己。」
彭華恍然大悟。原來魏長生是個美男子,有「伶中子都」之號。他在乾隆四十年入京,隸屬秦腔「雙慶部」,其時京師梨園流行由「弋陽腔」改良的「京腔」,有六大名班,輪流在九門各茶園上演,共有十三名伶,號稱「十三絕」。而清朝官箴,不准狎妓,所以士大夫多與戲班的旦角談同性戀,狎客名為「老斗」,而被狎者名為「相公」。有名的相公如方俊官、李桂官的「老斗」莊本淳、畢秋帆,後來都中了狀元,所以他們都被戲稱為「狀元夫人」。尤其是李桂官,在畢秋帆當軍機章京時,因為迷上李桂官,浪擲纏頭,負債累累,多虧得李桂官為他料理清楚,而且替他管家,照料生活,畢秋帆才得勤奮供職。由於一篇平回亂以後議「西北屯墾」的策論,為高宗激賞,拔置為狀元。因此,袁子才賦詩,有「若教內助論勳閥,合使夫人讓誥封」之句,成為一段流傳四海的佳話。
「不錯,多問多麻煩,所以不敢多問。」
「彭二爺,你答應了我什麼?」
「那,聽得多了。」
「是。我三爺爺賺過大錢。錢來得容易就看得輕,隨手亂花,臨老受苦,五十多歲了還得跑江湖。」
「是啊!我擔心的就是這一層。花光了流為匪類,那不等於官逼民反?」羅思舉沉吟了一下說,「資遣的銀子,最好不要發給他們,能集中起來辦一樣什麼事業,讓大家都有飯吃才好。」
「我的錢雖來得不容易,只靠餉項,不過,我的朋友之中,盡有錢來得容易的;像這種好事,他們也一定很樂意幹。難得我在這裏,替你出面告個幫,事情很快就可以辦成,你錯過這個機會,就太可惜了。」
「是。」
「你叔叔呢?」
「那麼,你現在還有什麼人呢?」
hetubook.com.com我來想辦法,四百兩銀子,總可以湊得起來。我替你贖了身,好好找個人去從良吧。」
「怎麼呢?」
但多想一想她此時的心境,彭華不再覺得好笑,而是感動,同時也深自警惕,一縷情絲已沾上身,恐怕擺脫不掉了。
「責任當然是我自己先扛。」羅思舉說,「只是有劉大哥替我撐腰,事情就好辦得多。」
「說得是。不過也不一定靠糧臺,局勢慢慢安定下來,運銷到外省也行。等我找幾位做大生意的朋友,總能籌畫出一個好辦法。」
「如果你扛不下來,我替你扛。」
「既然如此,那就趁早分手。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
「話不是這麼說。現在朝廷對核餉這件事很認真。廣副憲更是不講情面的人;萬一查到了,就要請劉大哥擔待了。」
「那時候,」魏祿官很吃力地說,「看你自己的良心了。你不要我,我決不會死乞白賴地纏著你。」
回到營裏,才知道劉清來了。睡醒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去訪這位遠客。時已過午,劉清跟羅思舉還在把杯深談。添副杯筷,請彭華入座以後,劉清接續中斷的話題。
「鄉勇不能都像傅重庵的『飛隊』,總不免有老弱。即便是傅重庵的『飛隊』,也是多年汰弱留強,五六千人之中,才練成一千人。」
因此,他們每每在旗營武官呼么喝六,聚賭鬧酒之際,悄悄離座到靜處;甚至另找一條小船,泊在柳蔭之下,喁喁細語;有時只是靜靜地偎依,不發一聲,而內心都有無限甜美充實之感。
「算了,別掃他的興了。」
「我馬上回達州去見勒帥,跟他講好了,給你回話,一定如你的願。」劉清又說,「這回我要跟勒帥好好談一談,不但是你,老涵亦一樣。」
「四百兩銀子。」
羅思舉帶鄉勇的規矩,出征在外,可以狎妓,不准另外置家。所以彭華只能將魏祿官安置在東鄉——他的鄉勇大都是東鄉同鄉,羅思舉派有專人照料這些鄉勇的眷屬。
「你我都想得太遠了。世界上的事,誰也料不到。譬如一年以前,我做夢都想不到會入川,更想不到會認識你。」
「這麼說,到那時候你還得擇人而事,何不現在就物色起來。」
「我叔叔照他們的說法是『披紅上天』;嬸兒是續弦,年紀還輕,走得不知去向,留下我一個十歲的堂弟弟,是我前面的那個嬸兒生的。家是早就抄光了,我叔叔連口棺木都沒有,只好跟人借了一筆債,葬我叔叔,帶著堂弟弟過活,還得五年才能超生。這五年下來,還能不『染』嗎?」
「不薄。」
「我懂了。」小余兒點點頭,便待回身,卻又讓羅思舉喚住了。
「我想過,還沒有想好,要跟你商量。資遣回鄉,有限的幾個錢,花光了怎麼辦?」
「羅天鵬,」勒保又問,「你熟吧?」
「這就更好了。可是我請問,這個收容所一個月起碼要二三百兩銀子的開銷,從哪裏來?」
「這件事,我跟彭華談過,他說我是川軍的游擊,勒帥是四川提督,正管著我,如果動公事向德帥要求歸還建制,變成敬酒不吃吃罰酒,反而不好。再說,又怕勒帥跟德帥因為我生了意見,似乎也不大合適。」
「鮮大川盤踞在巴州,總是隱患,你不妨再接接頭看。」
事情似乎並不難辦。彭華問道:「你那筆債,數目多少?」
「我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不過,我也不肯勉強。天鵬,請你自己斟酌。」
「怎麼啦,看你心不在焉,有什麼心事?」
「不錯。」彭華坦然承認,接下來又作解釋,「並不是我不喜歡你,我是為你設想。因為你所說的那位『彭二奶奶』,人很厲害,她未見得能容你;就勉強答應了,你在她手裏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想明白了。」彭華答說,「其實這也要看各人的資質。本性好就不會學壞,譬如像你『出淤泥而不染』,很難得。」
「明天就走。辦酒窖的事越快越好,我得趕緊去找邵仲琛。還有,」劉清左右察看了一下,別無不可共機密的人,方始接下去說:「鮮大川的事,我也想早早辦個起落出來,好向勒帥有個交代。」
「實不相瞞,我早就派舍姪著手在辦了。」羅思舉看著彭華說,「這一百多人,我想請你帶到東鄉。」
說了三個字不說了,見得她所想的,自己也未必覺得對,但彭華還是追問一句:「你想了些什麼?」
這是「便宜行事」,代皇帝賞戴花翎和圖書。羅思舉有些手足無措,不知如何謝恩。小余兒便教他:將官帽放在北面,花翎朝上,然後向北下跪行三跪九叩的大禮,「望闕謝恩」。
「對!」羅思舉立即有了計較,「咱們也挑一樣生意,做出來的東西,能賣給糧臺的,不就有了可靠的主顧了嗎?」
一聽這話,羅思舉惶恐莫名,俯首無辭。於是德楞泰聲色俱厲地呵責羅思舉只逞匹夫之勇,輕舉妄動,不顧大局,越罵越起勁,幾乎要以違令的軍法從事了。
考慮了一會,他將金元寶分為兩份:「小余,還得麻煩你,再替我跟大帥去回,這十個元寶等於大帥賞我的,我只收一半,另外一半請大帥分給他身邊的人,也算我一點心意。」說完將五個金元寶還給小余兒。
意思很明顯了,她是希望有人從泥淖中提拔她;而這個人無疑地就在她眼前。
「那麼你去想好了。」
行完禮,戴上新官帽,他才想起有件事在見德楞泰時,嚇得忘掉了,便是奉獻那十個金元寶;此時正好託小余兒轉呈。
原來羅思舉的防區與德楞泰所轄的一支旗營接壤,都在嘉陵江邊。彭華與旗營武官都來自京師,氣味相投,結成好友。這一回馬蹄崗大捷,獎賞一個月恩餉,加上自賊營中的所得,無不腰纏累累,妓船聞風而至,生涯鼎盛,入夜笙歌嗷嘈,猜拳賭酒,燈火通明,直至破曉,江上明月,黯然失色。彭華亦幾乎每天晚上,都應邀在此作樂。起初不過逢場作戲,頗能自制,午夜之前,一定騎馬歸營,但自從結識了魏祿官,漸改常度,由流連忘返以至於停眠整宿了。
這魏祿官來自成都府金堂縣,據說是乾隆末年名震京師的秦腔名伶魏長生的姪孫女,今年十七歲,生得十分娟秀;最難得的是身上找不出一點風塵氣息,頗有落落寡合的味道。武夫好喧囂,不能欣賞魏祿官的文靜,但卻對了彭華的勁。魏祿官亦是情有獨鍾,稠人廣眾之中,只要彭華偶爾回顧,一定會發現那雙剪水雙瞳,脈脈含情地注視著他。
勒保沉吟了一會問說:「他有多少人?」
「那要你自己擔待。」劉清說道,「哪個營都在吃空缺,瞞上不瞞下,與我何干?」
「聽說你快回家娶親了,」他從自己那五個金元寶中取了一個,塞到小余兒手裏,「我給新嫂子添妝。」
「有人參了廣副憲一本,說他騷擾驛遞,影響軍務,快要奉召回京了。」
「謝謝,謝謝!」小余兒欣然笑納。
「聘是聘定了,不過不知道哪一年才能迎娶。」
一旁靜聽的彭華,心中尋思,既然羅桂鑫要回來,這一百多人何不叫他帶到東鄉?倘然如此,自己倒不妨跟劉清到梁山去一趟,順便與趙士奇盤桓數日。但轉念又想,既已做了承諾,忽又別生異議,倒像真的不願接受這個差使似的。如果羅思舉起了誤會就不好了。因而話到口邊,復又嚥住。
「好!我們就此說定了,汰弱留強,歸我來辦,一定符合勒大帥的要求;如何善後,劉大哥,就是你的事了。」
原來勒保想調羅思舉來守嘉陵江。德楞泰不肯放人,但礙於面子,未便明拒,只說「要問他自己」,而羅思舉感於德楞泰的知遇,不願改隸。勒保要託劉清的,便是為他去做說客。
「是。收到了。」
「是啊!」
羅思舉清理戰場以後,留下彭華及羅桂鑫守天寨子。十天以後到江油去謁見德楞泰,滿以為必獲一番獎許,誰知不然。
「你不是告訴過我了嗎?」彭華答說,「金堂縣人,你的『三爺爺』是魏長生。」
看在羅思舉眼中,少不得要追問,可是舍不下魏祿官?彭華斷然否認,羅思舉只好笑笑不問了。
「我讓圖理海帶去的信,你收到了沒有?」德楞泰臉色鐵青,聲音更是冷得像冰一樣。
「裝聾作啞」四字,確是誅心之論。但彭華內心也有一番苦衷,卻不便明白相告,沉默了好一會說:「你自己說吧,你有什麼打算?」
「還了這四百兩,你就自由了?」
然則不撫又如何呢?傅鼐的策略是周旋到底,招集流亡、組織鄉團,擇要害之地構築碉堡,有哨臺、有炮臺,邊牆相接一百餘里,儼然當年防胡的長城。每當哨臺有警,婦女牲畜,盡皆歸堡,鄉團在炮臺掩護之下,在牆堡外力戰,如是三年,可以改守為攻了,以擒獲苗酋吳陳受之功,升為知府,仍留原任。
「你這話說得太容易了。」劉清插嘴,「彭老弟就是放不下,才成了心事。還得另想辦法。」
很快地,小余兒將原物帶回,德楞泰拒而不www•hetubook•com.com納,說這是羅思舉拿性命換來的,他不忍收受。這雖是好意,但反使得羅思舉為難了,因為德楞泰不要錢,他的左右並不跟他一樣,黃金耀眼,必有人既妒且羨,那就會生出許多是非。如果分潤大家呢,卻又怕厚薄不均,仍會在不知不覺中得罪了人。
「說來話長。總之,我現在是立業第一,成家其次。」
聽他剛開口時,魏祿官笑容滿面,喜不自勝,一雙眼睛,更加發亮;待聽到最後兩句,笑容頓斂。
「這件事很好辦,」羅思舉說,「你不必提未來的嫂夫人容得下她、容不下她的事,就照她自己所說的,替她贖了身,置個家,讓她伺候你。喔,我順便告訴你,我們這裏還有個規矩——」
「做錯了一件什麼事?」
「好主意。」劉清突然想到,「明朝秦良玉的部下,在京城裏設廠紡棉花,糧餉得以自給自足。咱們也不妨在這上頭,打打主意。」
「既然收到了,怎麼帶傷來見我?莫非我的話就跟放屁一樣,不能作數?」
彭華頗感意外:「貴處我從未到過,人生地不熟,這個差使,只怕幹不好。」他又解釋,「不是我故意推諉,實在是人地不宜。」
「我還是不想去,光守嘉陵江,等於投閒置散,沒有意思。」
「彭老弟,我包你人地相宜。」羅思舉拉劉清來幫腔:「劉大哥,你說我的話是不是?」
「你講的這句話,我聽不懂。」
「賣給兵部製棉衣,發給京營士兵。」
「對不起!對不起!」她很快地將他的手往下移,火熱的櫻唇,緊緊吻著他的手心。
「我答應替你籌贖身的銀子,好讓你從良。」
這是件需要考慮的事,彭華明知她會失望,也只好裝作不解,只問:「你怎麼會流落的呢?你三爺爺的境況不錯,當年照應過許多在京的同鄉。」
「哼!」魏祿官冷笑,「我就知道你不想談正事,裝聾作啞,把我看成傻瓜。」
「不錯,機會錯過可惜。可是這個機會,我抓不住。」
於是劉清復回羅思舉的防區,傳達了命令。「汰弱留強,我早有此意。」羅思舉說,「不過淘汰下來的鄉勇,如何好好安置,能讓他們各安生計,不能不有個妥當的籌畫。劉大哥,這一層你想過沒有?」
雖未能擒斬鮮大川,但攻克天寨子的戰果,仍然是輝煌的。陣斬藍號四百多人,俘虜上千;鮮大川帶不走的財貨,照例捷足先得、不必呈報,但對長官應該有所孝敬。羅思舉不要錢,都分了給部下,彭華分到四百兩銀子;另外有十兩一個的金元寶十六個,總計一百六十兩金子,帶在身上預備呈獻給德楞泰。
這就是說,她是將自己押在娼寮中,還得五年,才能脫籍。
「那麼,你是肯了?」
「我是我叔叔帶大的,就是我三爺爺的兒子。我想學秦腔,我叔叔說:『女孩子不要學,一學把人都學壞了!』所以——」
「將來呢?」彭華答說,「我在四川待不長的。」
「你放心,有事我決不會坐視,你放心去辦吧!」
「我不要。」她說,「你的錢來得不容易。」
「我當然不會希望四川的鄉勇,能像傅重庵的飛隊,不過不能打仗,留之無益。」勒保做了個決定,「羅思舉跟桂涵各立一營,人數不能超過兩千;請你做改編委員,汰弱留強,由你負全責。」
真情流露於嬌嗔之中,在彭華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回轉身來將她連雙手一把抱住,吻著她的鬢腳說道:「我跟你真刀真槍幹一場,好不好?」
「不!」彭華決定聽羅思舉的勸,接口說道,「我不是放不下的人。」
魏祿官用似蹙非蹙的眼色,盡瞅著彭華。月色已移,蕩漾扁舟亦轉了方向,因此彭華的臉色,完全顯現在月光之下。此明彼暗,他雖看不見她的神色,但不自覺地感到了似乎無可逃避的窘迫。
「看樣子,她是要跟定你了?」
傅重庵單名鼐,原籍浙江紹興;先世從清初就是兵部的書辦,所以占籍順天府宛平縣。傅鼐生有大志,世襲的書辦,衣食無憂,遇到大征伐,一場軍費報銷辦下來,便足以發財,但他不屑於此。乾隆末年,捐了個府經歷,分發雲南,以勞績擢升為知縣,是雲南官場中有名的能員。
馬蹄崗之捷,為德楞泰晉陞了一個爵位——由二等男晉為二等子。魁倫革職拿問;勒保由藍翎侍衛授為四川提督,兼署總督,交接竣事,他由成都進駐達州,第一個召見的,便是劉清。
羅思舉突然發問,彭華才省悟到自己失態了。「喔,喔!」他支吾著,「沒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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