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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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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我已經回絕勒大人了。」羅思舉答說,「剛替他在東鄉安了家,如果將來跟勒大人到了成都,來去也不方便,所以我想一想,不如就替他作了主。」
「這話也不錯。」楊似山點點頭,「我來想法子透消息給他。」
「這『古月軒』是誰的別號?姓胡的?」
「唉!」彭華歎口氣,「錯了!」
這封信寫得很長,談他自己的戰績,當然也要談魏祿官,但只說他生了一場重病,虧得「所雇女傭魏姓者,悉心照料,方得痊癒」,以為將來納之為妾,作一個伏筆。
「不錯。你快把鴇兒找來,說妥當了,我馬上兌銀子。」
「你們動他的手?」
圓淨四面看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將手往北面城中一指:「藍號的鮮大川。」
「有這樣的事,」劉清接口,「倒真難得。」
「不錯,不過大家都叫它『燒料』。鼻煙不能漏氣,漏了氣,不但香味會走,而且也太乾燥。所以燒料最好。」
「對了!你們不是很好嗎?」羅桂鑫問,「他怎麼不來了呢?」
「沒有人問,如果有人問,我說自己犯了酒癮。」
羅桂鑫代編的情節是,彭華因為飲食不慎,生了一場傷寒,虧得祿官衣不解帶,悉心看護,方能痊癒。朋友都說他不能沒有一個人在身邊,強自作主,為他布置金屋,納祿官為妾,情勢所逼,身不由主。
說著,彭華打開翡翠塞子,取出一把象牙所製,比瓜子粒還小的煙匙,舀了幾匙棕黃色的粉狀鼻煙,置在左手手背上,然後用右手食指沾起一撮,往鼻孔上一抹一吸,顯得很舒暢的模樣。
「是,是!」羅桂鑫急忙認錯,「我沒有想通。都只為我活到三十歲,還是第一回聽見這樣的新聞之故。真正難能可貴。」
「那裏不妥當。你搬到我這裏來,我叫人替你去搬行李。」
「中飯吃得太多了,吃不下。你們去吃吧!」
「也好。」彭華自語似的說,「現在不比從前,又在前方,一切都不能講究了。」
「我想,」鮮文炳接口,「也不必一定要等到羅游擊到了榮家鋪,只要消息到了大川耳朵裏,我就有話好說。」
「不!白天到的,住在南門三義客棧。」
「有何不可!」羅桂鑫接下來說,「不過要編一段情節。」
「什麼心事?」
「我是備而不用,怕山裏遇見什麼瘴氣,聞一聞,開了竅就不礙了。你倒試一試!」
「不是我想,」彭華指著信說,「人家已經在那裏替我們預備好房子了。」
「喔,」魏祿官明白了,「你是說彭二爺?」
「這件事聽來很痛快。」羅思舉笑道,「今天我要開戒了。」
「是這樣的,鮮大川昨天半夜裏派人到我家來通知,說在達州的坐探來報,羅游擊的『舉字營』預備開拔到榮家鋪,『涵字營』繞道到通江,德楞泰由川北南下,三路攻巴州,找我去商量如何應付。鮮文炳叔姪正好趁此機會去勸他,說不定就有好消息讓你帶回去。」
「這樣說,比較南面還好些。」
「只有從我記家用賬的本兒上撕幾張給你。」
「什麼叫『老皮』?」
「有證據在那裏。」
「三百兩正項以外,布置這裏,總共花了六十兩銀子。劉青天送了四十兩賀禮;我二叔也是這個數,算是替你墊了兩百八十兩銀子。我二叔交代,賬先掛在那裏,慢慢兒再算。」
「為什麼呢?」
彭華赧然一笑,旋即正色說道:「不是我狗咬呂洞賓,令叔的這番好意,只怕要害我了。」
「可能要到晚上,因為我們內部要談談開什麼條件。」
於是羅桂鑫向老和尚請教法號。「我叫圓淨。這位居士尊姓?」圓淨問說,「好像不是本地人?」
魏祿官想了一會,要言不煩地說:「彭二爺要拔我出火坑,我自然感激不盡。不過,他的想法跟我不一樣。」
「羅居士一定要布施,我也只好老實了。」圓淨接了銀子,去到殿前招一招手,問道:「心融呢?」
「喔,真巧!他們什麼時候來的?」
「熟。」
「小龍,」魏祿官一面往東面的廚房走,一面交代,「你把腳盆端到堂屋裏去。」
等羅桂鑫將劉清的話,據實轉告以後,楊似山問道:「你們的人馬是不是已經開拔了?」
羅桂鑫橫了心,進城就進城!「是你去?」他問。
好熟的聲音,等會過意來,抬頭一看,疑心身在夢中。「是你!」他說,「你怎麼會在這裏?」
說完,飛奔下山,背影雖已消失,那「融會貫通」四字,卻仿佛還響在耳際。不錯!羅桂鑫心裏在想,融會之後,才能貫通,融會要費工夫,楊似山、鮮大川此刻還在融會,一旦貫通,自然會有消息,說不定要到明天上午,不必心急。
彭華不肯說,但羅桂鑫一向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脾氣,彭華只好吐露實話了。
「唯其難能,所以難捨;可又不能不捨,豈非成了王魁?」
「那麼,我替你熬一鍋粥在那裏,餓了再吃。」
這時魏祿官已打來一盆水,伺候他漱口洗臉,還要替他打辮子。彭華搖搖手,搶步出了臥室。
「好,我炒個辣子雞丁你吃。」
看他說得如此有把握,魏祿官面無憂色了。「開飯吧?」她問。
「恭喜,恭喜!」羅桂鑫兜頭一揖,詭秘地笑著,「昨晚上大概折騰了一宵,睡得這麼晚才起來。」和圖書
小沙彌接了銀子轉身就走。羅桂鑫驀地裏省悟,這一採辦,或許有人會問:「做什麼?你們寺裏辦素齋請施主?」那一來豈非洩露了行藏?
「那就只有對他不客氣了!」
飯罷各散,老和尚有老和尚的功課。羅桂鑫只在禪房閑坐,空山寂寂,暮鴉投林,眼看黃昏已近,楊似山卻並沒有派人來,好消息是落空了。但還期待著他跟鮮大川談好了投降的條件,晚上還有好消息。
羅桂鑫看那鼻煙壺,是個寸許長的小瓶,上加一個碧玉小塞;瓶上一面畫著蒼松、翠竹、紅梅;另一面寫著「歲寒三友」四字,又有「古月軒」的字樣,想來是個別號。
「你先問她!有不明白的地方,明天再來問我。」說完,揚長而去。
魏祿官不知羅桂鑫的來意,同時也想不出彭華絕跡不至的原因,覺得話很難說,沉吟好一會,才說了句:「想來總是我言語中得罪了他。」
「我去熬一壺普洱茶,」在收拾殘局的魏祿官說,「替羅大爺消食。」
「好!我知道了。」
羅桂鑫想了一下問道:「你是說,不管是好是壞,今天一定有消息?」
「知道。我聽我叔叔談過。他說太湖這一帶,真是洞天福地,地方富庶,沒有水旱災荒,而且風景好得很。」
魏祿官料知他已經知道了,只好照實說道:「我說彭二爺替我贖了身,不拘在成都,或是達州,賃一所房子住下來,我當丫頭伺候你。將來你回北京,帶不帶我一起走,看你自己的良心。你不要我,我決不會死乞白賴纏著你。」
「羅大爺,我們都商量好了,這件大事,今天就要辦個結果出來。我現在送你出城,安置在妥當地方聽消息。」
他們是舊識,鮮文炳一見驚問:「你怎麼到巴州來了?」
「也可以這麼說。將來你們倆一個住樓上,一個住樓下。」
「可是黃城關這一關難過。」
「說請你安心在東鄉住個十天半個月。勒大人打算調你到他大營,不過並不堅持,看我二叔的意思。我二叔呢,又要看你的意思。」
「你沒有洗臉呢!」
「她也是很明理的人,念在你在四川一直照應我,不會難為你的。」
「那是要你們自己商量的。」羅桂鑫說,「我保證家叔一定會照你們自己的決定,歸誰就歸誰。不過,勒大人是不是另有意見,我就不敢說了。」
預備好了腳盆熱水,魏祿官端一張小板凳,坐在彭華面前,一面替他洗腳,一面談她自己。
彭華坐起身子,又上心事,怔怔地看著一臉春色的魏祿官,好久說不出話。
「原來是宮裏的東西。」羅桂鑫把玩了好一會忽有發現,「這畫跟字,好像在裏面,是怎麼回事?」
「如果不是太順利,但也不壞,譬如要談投降的條件,那麼下午也應該有消息了?」
「哪位彭守備?」
「還有一層,想請教羅大爺,」楊似山問,「如果我們得手了,原來的弟兄歸誰統帶?」
「貴客光降,理當款待,何況又是借花獻佛。」
「不對!」羅桂鑫問道,「你先是怎麼跟他說的?」
羅桂鑫笑一笑,正要答話,只見魏祿官帶著小龍來擺桌子開飯。肴饌頗為豐盛,原是魏祿官有心謝媒,羅桂鑫的食量、酒量皆過人一等,兼以主客心情都好,所以吃得杯盤狼藉,直到日色偏西方罷。
「這是玻璃吹出來的?」
「彭守備說,願意跟著二叔,不想到勒大人那裏當差。」
看他說得懇切,老和尚喚回小沙彌,將銀子收回,羅桂鑫看他納入袖中,方始放心。
就這樣,隔屋相談,彭華問道:「弟兄們都安頓好了?」
「現在既然安了家,應該把箱子拿回來。」
「是我的一個好朋友,大概一定也認識你的三爺爺。」
等安頓妥當,羅桂鑫正在喝茶休息時,羅思舉與劉清回來了。兩人都是神態安詳,可以想見,公事談得很順利。
「有的呢?」
「我們要挪地方了,全營開拔到榮家鋪。」
「那,」劉清看著羅思舉說,「我看就讓桂鑫辛苦一趟吧?」
彭華將塞子塞緊,連荷包一起塞到羅桂鑫手裏說道:「你留著用。」
楊似山與鮮文炳叔姪一走,羅桂鑫亦即上床。酣睡之中,發覺有人在推他,睜眼一看,是楊似山站在他床前,雙眼紅紅地,疲態畢露,似乎一夜未睡。
「你這樣子說,咱們就談不下去了。你不想想,我又不是『點大蠟燭』,老鴇何用教她做手腳?」
聽完這一段經過,彭華恍然大悟,怪不得羅思舉說「包你人地相宜」!原來暗中有了安排,用心如此體貼,設想如此周到,他死心塌地,願做羅思舉的一個忠誠部屬。
「這就是你的堂弟弟?」
何以謂之不方便?彭華納悶在心,只跟著羅桂鑫出了收容所,往人煙稠密之處走去。大街小巷也不知轉了幾個彎,羅桂鑫站住了腳。
「到家囉!」羅桂鑫推開籬笆門,扯開嗓子,大喊一聲。
「好,好!」彭華笑道,「桂鑫,想不到你還是個小諸葛!」
「是的。」楊似山深深點頭。
「我明白。」羅桂鑫又問,「如果到明天中午還沒有消息,我該怎麼辦?」
「是了。」羅桂鑫說,「我明天一早就走。」
「喏,一口京片子,人長得很漂亮。」
「生病是假,朋友強出頭,生米煮成熟飯和-圖-書,這可一點不假。我就是見證。」
「沒有什麼行李,一捆布,丟了也不要緊。不必去搬了。」
他正在戒酒,說要開戒,便是復又舉杯。當下叫羅三順備菜沽酒,開懷暢飲。
「因為難得,所以彭守備聽我的勸,改了主意。」羅桂鑫將彭華不作負心王魁的經過,細細說了一遍。
房門是關著的,羅桂鑫明白他的意思,起身去將房門打開,內外視線毫無阻隔。這樣,看有人過來,便可及時住日,免得洩漏機密。
「怎麼?我不住這裏?」
「好厲害!不過也是好東西。」
「羅游擊。」
山前山后,一圈逛下來,羅桂鑫將出入途徑都看清楚了。心裏在想:如果要進攻巴州,這化成山倒是很好的一個屯兵的所在,不妨先跟老和尚套套交情,拉拉關係,將來也許用得著。
「鮮大川很鬼,如果識破了,會壞事。」羅思舉說,「我看得派個從未去過巴州的人,比較妥當。」
「我奉劉青天之命,特為來見你傳話。」
「好!我馬上跟你走。」
「如果一切順利,鮮大川肯投降,那就是好消息,應該下午就有了?」
「好!我照你的話寫。」彭華又問,「祿官的出身呢,怎麼說?」
「這件事歸你作主,你說桂鑫合適,我也不反對。」說著,羅思舉看著房門努一努嘴。
「誰?是你這位姓張的朋友?」
「帶了點什麼東西?」羅桂鑫問,「有上好的鼻煙壺沒有?」
「不是。另有其人。」
「好說,好說!」羅桂鑫說,「請老和尚領我逛一逛。」
「怎麼啦?發什麼呆?」
「誰的信?」掌了燈來的魏祿官問說。
彭華坐在臨窗的靠椅上,凝視著那副對聯,細細體味,西蜀要成樂土,自然要靠大家努力,不用「他年」而用「何年」,便有期勉之意:不可陷溺在溫柔鄉中,忘掉殺賊之志。這樣想著,彭華的襟懷一寬,自悟將來對魏祿官不會放不下的。
「千萬不可!他們都得省吃儉用才行。」
堂屋門口站著一個十歲上下的男孩,圓圓的臉,大眼濃眉,長得十分憨厚,怯怯地喊一聲:「彭二爺!」
但是當天晚上,他的想法便改變了。他真沒有想到淪落風塵的魏祿官竟會是守禮謹嚴的處|子!如果將來一走了之,她固然有羅桂鑫作證人,不會也不敢苦苦糾纏;但自己在良心上過得去嗎?
「不、不,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我叫心貫。我們師兄弟四個,『心』字排行,『融會貫通』,不算正式法名。」
「不用扶!」
「有的,拉伕拉走了。」
「我走不開,叫我師弟去。」
「羅大爺不瞞你說,我是想跟彭二爺。他呢,只願意做好事,不願意要我,這就談不攏了。」
「我不想去。」
「這你可把我考住了。我只知道用老皮盛鼻煙,日子再久也不會乾。」
「那,有沒有別的可以寫字的紙?」
第二天,羅桂鑫化裝成一個布販,背著一大捆藍布,戴一頂氈帽,壓得低低地,星夜趕路,順順利利地進了巴州,找店住下。到天黑以後,方始悄悄來訪鮮文炳。
「唉!就是不能這麼辦!」
「怎麼沒有,翡翠、瑪瑙、珊瑚、水晶、細瓷都行。我有個羊脂玉的,是用金剛砂一點兒、一點兒磨,薄得像紙一樣,入水不沉,名為『水上飄』,不過總不如燒料的來得實用;尤其是所謂『老皮』更為名貴。」
「真了不起,也不知道這手功夫,他們是怎麼想出來,怎麼練出來的?」羅桂鑫又問,「平時沒有看你聞過鼻煙?」
「我就是不便問他,所以才來問你。」
「算。」
「安頓好了。他們還在商量,要湊分子給你賀一賀吶。」
「是。」
「還不是為你。將來我離川,一定可以帶你走。」彭華問說,「江蘇有個太湖,你知道不知道?」
「怎麼呢?」
「好!」羅桂鑫一高興,又摸了塊碎銀子給小沙彌,隨口問道:「你的法名叫什麼?」
此時魏祿官已為彭華洗完腳,敷上治水泡的藥,再用一塊繭綢包了起來。彭華覺得非常舒服,連日來的道路艱辛,消失得乾乾淨淨。「有個家真不錯。」他不由得這樣在心裏想。
魏祿官微笑不答,只回身喊道:「小龍,來見彭二爺!」
「能不做王魁,我也不說這話了。」
「信紙可沒有。」魏祿官看一看天色說,「紙店只怕也關門了。」
臥室設在西間,床帳衾褥,皆屬新置。壁上懸著一副灑金梅紅箋的隸書對聯:「西蜀何年成樂土,東鄉此日是家園」。上款「彭華棣台新居補壁」,下款赫然「劉清書贈」,原來劉清也是參預這樁喜事的。
「那,這件事一時還不能辦。為什麼呢?」楊似山自問自答,「鮮大川從馬蹄崗、天寨子兩仗以後,傷了銳氣,對令叔尤其忌憚三分。如果說令叔已經到了榮家鋪,預備攻巴州,文炳去勸他,話就比較好說了。」
渡過嘉陵江往東,經達州到東鄉,迢迢四百里,渡溪越嶺,路途本就艱苦。彭華為了表示與士卒同甘苦,也是穿著草鞋長行,更是苦上加苦,幸而有羅桂鑫一路照料。事實上他才是帶隊官,彭華真無法想像,如果和*圖*書沒有羅桂鑫,他能不能將這一百多人帶到東鄉?
「化成寺原來有三十多個和尚,連掛單的經常有五十上下。這幾年有的耐不住清苦,下山走了;有的——」圓淨突然頓住。
「我姓羅。從成都來,聽說化成山風景好,特地來逛一逛。今晚上怕要打擾了。」羅桂鑫說,「可有緣簿,我來寫一筆。」
「好!我二叔讓我出面來替你們料理這件事。你把鴇兒找來。」
「只怕要害我做王魁了。」
彭華心裏感到冤屈,卻不便說什麼,將手一伸,從羅桂鑫那裏接過信來,只看羅思舉寫給他一張八行;另外京裏寄來的信,一看是張四官的筆跡,他暫時就不拆封了。
一直談到傍晚,羅桂鑫方始告辭。彭華這時才來看張四官的信,信很長,說吳卿憐已經移居蘇州以南的吳江,是買了人家的一所廢園,重新加以修葺,題名「望湖小築」,因為瀕臨太湖東岸,風景極佳。又為彩霞構築了一座小樓,更是在全園絕勝之處。吳卿憐希望彭華早早成功,衣錦歸娶,那座小樓,便是洞房。
由東鄉回防區,達州為必經之路。羅桂鑫進東門後逕投義隆客棧,掌櫃是他的族兄羅三順,一見面就告訴他,羅思舉與劉清到達州來了,住在西跨院。
「太厲害了,所以他手下開小差,或者改投別處的很多,不然怎麼拉伕拉到化成寺來呢?」圓淨又說,「這幾個十五六歲的小把戲也在擔心,恐怕遲早會讓他拉走。」
「怎麼,有人要?」
楊似山派人將羅桂鑫送到化成寺中,交代給老和尚,只說了句:「老和尚喜歡擺龍門陣,你們好好扯吧!」便即走了。
彭華語塞。「可是,」他說,「讓羅大爺久等,多不好意思。」
這份焦灼愁悶的心情,只有借酒來澆。這樣轉著念頭,覺得酒蟲爬近咽喉,癢得無法忍受,毫不遲疑地找到香積廚中的心融,取出兩把重的一塊碎銀子,向他說道:「小師父,拜託你一件事。能不能弄點酒來?」
當然,這心事他是決不會告訴楊似山的。但由於有開溜的打算,必得須先有所準備,因而要了一大包「鍋魁」,繫在腰帶上。
「那要看情形。」楊似山說,「再有一個辦法,就是請羅游擊進攻,我們做內應。」
走了十一天,終於到了東鄉。收容所是租了人家一處穀倉改建的,四列通鋪,連著一個敞間,雨天便是飯廳;另外新建了一道雨廊,連接著廚房。曬穀場很大,場上有石擔石鎖,還設著一座箭垛,是練武的所在。
「不要緊!」在堂屋中的羅桂鑫已經聽見了,高聲說道:「我有的是工夫,多等一會怕什麼?」
魏祿官去關好了籬門,回頭看到彭華舉步時面有痛楚之色,便即問道:「彭二爺,你怎麼了?」
「不!這筆錢得盡快歸墊,否則大家會說閒話。」彭華又說,「我手裏現款不多,不過不要緊,我從京裏帶了點東西來,可以想法子變現。」
「有半個月了,那天羅大爺來找我,問我:彭守備是不是你的恩客?我先想不起來——」
「那好,我就託你了。不過東西不在這裏,我有口箱子,寄放在梁山我把兄趙士奇那裏。」
「喔,」羅桂鑫問,「西跨院還有屋子沒有?」
「還有,」劉清從容指示,「你把我們全營進駐榮家鋪的話告訴他,如果鮮大川肯投降,就讓鮮文炳陪了他到榮家鋪來;倘或不肯聽勸,鮮文炳預備怎麼辦?讓他跟你說了,你趕緊回來報告。」
因此,他急急趕過去,搖著手喊:「別走,別走!」然後又對圓淨說道:「老和尚大概是要請我,萬萬不敢當。」
這一試可壞了,羅桂鑫只覺一陣又酸又辣的氣味,直衝頭頂,即時大打噴嚏,「哈啾、哈啾」,沒完沒了,好不容易停了下來,只覺得渾身輕鬆,過飽的肚子,也不似先前那樣發脹了。
「到了!」他指著坐南朝北的一幢房子說,「就是這裏。」
「啊!」魏祿官又驚又喜地,「原來是羅老爺!這麼說,彭二爺也在羅老爺那裏?」
「房子不能賃在達州或者成都,要住在東鄉。」羅桂鑫又說,「彭守備一時還不能跟你見面,先把你安頓好了再說。」
堂屋的門打開來,出來一個下繫淡青竹布裙,上穿紫花布襖的女子。彭華是守著京中大戶人家的規矩,不便正面平視人家的女眷,一直半低著頭,看到人家腰際,就不再往上看了。
「好了!」羅桂鑫插嘴說道,「我可把彭守備交給你了。」
「自然是讓二奶奶住樓上。」魏祿官有些擔憂,「只怕二奶奶不容易伺候。」
「我也來試試!」
「不錯,你看出來,其名謂之『內畫』。削一根竹絲,蘸著顏料,由瓶口伸進去在裏面下功夫。這些師父都出在山東博山縣。」
「昨天。聽說是勒大人特為叫他們來的。昨天一到就進大營,今天一早又去了,到此刻還沒有回來,想來談的公事不少。」
「如今可是在家。」
「唯其如此,越發不行,把我一片敬佛的誠心都折了。」羅桂鑫又說,「剛才不是說,小師父到後山挖筍去了嗎?這就行,我最愛吃筍。我還帶著鍋魁,一切現成。千萬不要進城去買什麼。」
《王魁負桂英》是很流行的一齣川戲。羅桂鑫想了一下說道:「你不會不做王魁和圖書嗎?」
「這,羅大爺,你要去問彭二爺自己。」
「彭二爺!」
「喔,桂鑫,」彭華突然想起,「咱們談點正事,令叔一共替我墊了多少錢?」
「其實,你既不是王魁;她也不是桂英。一切都說妥當的,到時候你拍拍屁股走路,她要拉住你,有我。」
「沒有遊客,緣簿不知道丟到什麼地方去了,羅居士不必客氣。」
「不!官兵要拉伕,有的是民伕,何必拉和尚?」
羅思舉在川東一帶的名氣極其響亮,也深得愛戴,所以跟鴇兒交涉辦得非常順利。鴇兒原想拿魏祿官當搖錢樹,「梳攏」就得一百兩銀子,贖身更要獅子大開口,此刻聽從羅桂鑫的條件,三百兩紋銀,一刀兩斷。
「從來沒有穿過草鞋,也從來沒有用兩條腿走幾百里路。腳上盡是水泡;水泡變成繭子,今天一口氣趕路,又磨出兩個水泡。」
彭華是在心裏怨羅思舉叔姪,撮合這件好事,實嫌鹵莽,不過這是說不出的苦,只好搖搖頭不作聲。
「別發愣了!羅大爺在等著呢。」
「你先到床上躺一會。我馬上做飯。你能不能吃辣?」
化成山在唐宋是騷人墨客宴遊的勝地,崖壁上刻有杜甫的詩句,但經明末大亂,景觀已不如往日。教匪一起,鮮大川盤踞巴州,手段毒辣,行旅皆有戒心,誰還有閒心情來尋幽探勝?所以山上的一座化成寺,只有一個髮眉皆白的老和尚,帶著五個小沙彌耕種度日,巴州原以土田沃衍、民物繁阜著稱,但頻年動亂,農田水利失修,化成山上水源斷絕,沃田亦成瘠土,所以這一老五小的日子過得很苦。
「羅大爺餓了吧?」魏祿官來問說。
「彭守備很感激二叔,還有件事,說起來叫人不能相信,那魏祿官居然還沒有破身!」
「嗯,嗯,」羅桂鑫說,「請問第二個緣故呢?」
羅桂鑫頗為訝異,「何以這麼匆促?」他很關切地,「這件事總以妥當為第一,忙中會出錯。」
第二天,羅桂鑫捧來六個大元寶——四川藩司衙門回爐改鑄的元寶,照例五十兩一個,又稱「官寶」。鴇兒將當初魏祿官畫押蓋了手印的四百兩借據退回,贖身大事,就這樣乾淨俐落地了結了。
「就說她是小家碧玉好了。」
羅桂鑫一臉的困惑,好一會突然濃眉一掀。「彭守備,你別傻了!」他說,「老鴇子教她做了手腳。」
約來的兩個人,便是他的姪子鮮路保,以及鮮大川的副手楊似山,深夜在燈下,圍坐密談。
「這我就不懂了,什麼叫不算正式?」
「你別費事,我有什麼吃什麼。倒是酒不可少,喜酒嘛!」
「在軍隊裏,沒那麼多講究。」
這一下羅桂鑫才明白,何以楊似山要將他安置在化成寺的道理。心中一動,想透露身份爭取圓淨的支持,但想了一會,總覺得慎重為妙,也就不再多說多問了。
「剛到?」
「再商量吧!」羅桂鑫又說,「我二叔有封信給你,其中還附著京裏寄來給你一封信。」
「什麼錯了?」
「我告訴你吧,她還是黃花閨女!」
「是。」魏祿官怯怯地問道,「叔太爺是哪一位?」
「你二叔信上怎麼說?」
「化成寺很大,」他問,「何以現在只剩下你們老的老,小的小,一共只有六個人了?」
「當然好!」魏祿官欣喜之情,現於詞色,但多少帶著點將信將疑的神氣,「你怎麼一下子會想得那麼多?」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相當透徹。彭華心頭,頓時輕鬆了,一眼看到張四官的信,不由得興起一個念頭。「這是我一個好朋友的來信,他完全知道我的事。」彭華指著信問道,「我回他的信,要不要談祿官的事?」
「我還有。各式各樣的有好幾個,等我梁山的箱子拿回來就都有了。我可以把鼻煙分一點兒給你。」
「能!」
羅桂鑫心裏高興,看樣子可以引起老和尚的同仇敵愾之心,但表面上聲色不露。「聽說鮮大川人很厲害,官兵一直拿他沒辦法。」他試探著問,「人是不是很厲害?」
「他有個戲班子在手裏,跟你三爺爺也算是同行。」彭華忽然很興奮地說,「祿官,今天我跟羅大爺談得很痛快,化解了我的一樁心事。」
「一定會有。不管是好是壞,我一定會送消息給你。」
「是這樣的,」劉清壓低了聲音說,「你去見鮮文炳,就說我已跟勒大人談過,答應他的條件,請他跟楊似山商量,如何勸鮮大川來投降。」
「也好。」鮮文炳將羅桂鑫安置好了又說,「你現在不必告訴我,我去約兩個人一起談。」
「如果,」羅桂鑫問,「鮮大川不肯投降,怎麼辦?」
「怎麼樣?」羅桂鑫朝她的背影努一努嘴,低聲問道,「很不錯吧?」
有個十五六歲的沙彌奔了來說:「心融在後山挖筍,師父什麼事?」
「還沒有。」
「將來我們就住在這洞天福地中做神仙,你說如何?」
羅桂鑫愕然相問:「害了什麼?」
「官兵拉伕?」
「羅大爺來了!」
「有、有!」魏祿官羞笑著走了。
「不囉!我還有事,你好好招呼彭守備,有話明天再說。」
「這有四個緣故,巴州四面都是山。」圓淨指點著說,「北面王望山,東北大小巴山,綿延九十里,比劍閣還險;西面是平梁城山;東面是浪樓溪隘口,此https://m.hetubook•com•com外還有米倉關、黃城關,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要塞。官兵如果不明就裏,冒冒失失闖了進來,就不用想有一個活著出去。」
「能不開火最好。」劉清問道,「桂鑫,巴州你熟不熟?」
「恭敬不如從命,不過,過於簡慢,於心不安。」
巴州在唐朝是佛地,河山環峙,崖壁皆刻佛像,共有東西南北四龕,每龕佛像多則兩千餘尊,少亦一百有餘。其中以南龕最負盛名,在城南里許的化成山上。
「那,」魏祿官躊躇了一下說,「我先扶你進去坐了再說。」
「還不是那班『旗下大爺』?」
「那麼,」羅桂鑫追問,「是誰拉的伕呢?」
「是了。」羅桂鑫心想,如到明日中午尚無消息,就可能有不測之禍,那時必須見機,趁早溜走。
「那就多謝了。」羅桂鑫問道,「鼻煙壺也有用別樣材料製的嗎?」
「古月胡,你倒會猜,可是錯了。這是乾隆皇帝製鼻煙壺專用的一個款。」
「有你羅大爺這句話就行了。」楊似山站起來說,「時候不早,請安置吧!」
「喔。」彭華趿著鞋,抓起夾袍披在身上,往外就走。
「說來話長,等我買了酒回來跟你細談。」
一切安置都由羅桂鑫主持,彭華只是坐著擺個樣子。等部署已定,羅桂鑫說道:「彭守備,我陪你到你住的地方去。」
「你趕緊到城裏去一趟,買點香菌、木耳,再買幾升黃豆,回來做豆花。再要帶一瓶酒。」
仍是找到午前圓淨要派的那個小沙彌,羅桂鑫交代:「買一瓶酒,再買點花生之類的東西下酒。多下的送你做腳步錢。還有一層,如果有人問你買酒是不是款待施主,你千萬不可說真話。」
「那是誰呢?」問出這一句以後,魏祿官急忙又用惶恐致歉的語氣說,「我是不是問得太多了?」
「要告訴他的就這麼兩句話?」
中午吃飯,管伙食的心融,在香積廚中拼拼湊湊,居然也弄了四樣素齋出來。遺憾的是沒有酒,羅桂鑫只好強忍一忍了。
「說得是。」彭華從褲帶上解下一個荷包來,「我身上帶著一個,你看看!」
「真的?」羅桂鑫的一雙眼睜得好大。
彭華由竹籬笆中望進去,是一座三開間的半新瓦房。院落不大,但收拾得很乾淨,西面一條長石凳,凳上居然擺著好幾個盆景。
「不,」劉清搖搖頭,「第一,從未去過巴州的,人生路不熟,到處問路,反而不妙;第二,從未去過巴州,還要見過鮮文炳的,一下子不容易找;第三,這件事要極靠得住的人去辦,我看只有桂鑫合適。」
「怎麼不一樣?」
於是羅桂鑫盥洗進食,心裏卻不斷在思量,評估成敗,想停當了,還有一番話問。
羅桂鑫亦為他很傷腦筋,對著門外天空凝視了好一會,轉身說道:「你老叔可以不做王魁。這件事將來沒有什麼不可以跟彭二奶奶談的,且不說納妾常事,就以現在的境況來說,身邊也不能沒有一個人照料。若說彭二奶奶容不下她,我想也不會,她如果明理就會想到姨奶奶對她有功無過。第一,照料你的起居飲食,原該是她的事,姨奶奶代勞了;第二,老叔立功升官,掙一副誥封給她,她得想想,姨奶奶跟著你在前方,千辛萬苦,擔驚受怕,莫非就沒有功勞?再說魏祿官的性情,決不是難以相處的人。所以老叔,你儘管放心,將來帶著她走。」
「這裏不方便。」
「那得進城。」
「喔,我明白了,將來你是入贅?」
「不、不!不過,我一時很難跟你說得清楚。」彭華想了一下又說,「大致是這樣,我的岳母在太湖邊上置了一座園子,特為替我蓋了一座小樓。」
「也好!」彭華問說,「有筆墨信紙沒有?」
「第二個,鮮家是巴州大族,鮮大川的耳目眾多,有陌生人很難逃得過他們的眼睛,所以官兵想來打探軍情,往往有去無還。」
「那不在巴州西南嗎?是不是要跟鮮大川開火?」
「看來不大得人心!不知道他怎麼能站得住腳?官兵一直拿他沒辦法。」
「是。」
「你這話,現在還算不算數呢?」
這化成寺雖已荒涼冷落,但原來的規模不小,有禪房、有客房。老和尚也還保持著「方丈」,圓淨邀羅桂鑫同住,他顧慮到楊似山派人來送消息時,談話不便,所以託辭鼾聲甚重,怕擾及老和尚打坐,挑了一間客房住下。
「有一間,不過不大好,靠近茅房。」羅三順答說,「我看不必另住了。六叔那間屋子很大,我另外替你安張床好了。」
「慢點!桂鑫,」彭華一把抓住了正待舉步的羅桂鑫,「到底怎麼回事,你得先跟我說清楚。」
「不餓,不餓。」
「羅大爺,」魏祿官說,「請裏面坐。」
「不,不,應該的。」羅桂鑫摸出一塊碎銀子來,估計二兩有餘、三兩不足,便交了過去說:「菩薩面前的香油錢。」
「不餓就稍微等一等,煮的雞、蒸的牛肉都還沒有爛。」
「我知道你們在鬧彆扭,只不知道緣故,你把你們分手那晚上的情形說一說。」羅桂鑫怕她不肯透露心事,特為補充,「你要跟我說實話,對你有好處。」
「真成了酒囊飯袋!」羅桂鑫摩著肚子說,「吃得太飽了。」
這一夜輾轉反側,聽得雞鳴,方能入夢,直到魏祿官來喚他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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