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化成寺的籤紙不全了。」心貫問道，「吳三爺最近不如意？」
正當他心猿意馬、神遊太虛之際，突然有人出聲一喊，倒把他嚇一跳，急忙定睛看時，又是一個熟人，急忙站起來招呼：「吳三爺，一向好！」
原來心貫領羅桂鑫進了城，說要到估衣鋪去買一身便衣來換。路上遇見藍號的小頭目周二毛，是極熟的人，拉住他問：「你進城來幹什麼？」
邛崍子定睛看了他一會。「我真不明白，」他說，「你一個出家人，幹嘛關心這個？」
這是為求鮮大川免於過堂作伏筆，接著要言不煩地報告了鮮大川「自願投誠」的經過，對他的自殘雙目，亦作了解釋。
不久，有消息來了，鮮成義從昨晚上就沒有回家，據說是躲在鮮二姨那裏。
「對付得了。」
為了鮮大川的生死，一直談到半夜，尚無定論。楊似山以為鮮大川手下的幾個頭目，都會服他，事實上不是這回事。亦可以說，他是「二當家」的身份，大家服他，但一旦取鮮大川而代之，情形就不同了。其中的一個關鍵人物是鮮大川的第二個妾，大家都叫她「鮮二姨」的鍾梅春。
「只有請羅大爺出面，再跟鮮二姨去談。」
「是啊！倒楣的事多著呢？」吳三也問，「你怎麼進城來了？還悠悠閒閒地在這裏吃茶。」
「你看呢？」邛崍子微笑著，神色跟他測的字，同樣玄妙。
聽這一說，邛崍子頗為動容，沉吟了好一會壓低了聲音說：「小師父，江湖方外一家人，我們好好談一談好不好！」
「怪不得！」楊似山由衷傾服，「游擊老爺真正是個賽諸葛。」
吳三正要回答，忽又揚臉招手，高聲喊道：「測字，測字！」
這鍾梅春，原是紳糧人家的婢女，自從成為鮮二姨以後，寵擅專房，鮮大川擄掠所得的不義之財，都在她手裏，不但掌握著貯藏細軟的庫房的鑰匙；而且傳說她還派了極可靠的人，在成都、重慶等等大地方，置下好些田地市房。為人機警能幹，寬厚識大體；鮮家族人如有困難，找她必有所獲。因此鮮大川雖不得人心，但提起鮮二姨，無不誇讚。
於是仍由楊似山陪著鮮文炳去看鮮二姨，開門見山地傳宣羅思舉的要求，實在是不容討價還價的命令。
「唉！」鮮文炳長歎一聲，久久無語，臉上是焦急、悔恨、無奈堆砌在一起的神色。
那人大喜，將手裏提著的一吊錢，放入考籃，說聲：「多謝！」匆匆而去。
「是啊！我也是為這件事在煩。」
「不過要請二叔替他補個名字，糧臺上才肯發他的餉銀盤費，還有敘獎。」
「要怎麼樣才不會動手？」
心貫微微一笑，然後狡黠地說：「你先談了我再說。」
「鮮大川的副手，跟卑職早有聯絡，這回勸鮮大川投誠，頗為得力。鮮大川幡然悔悟，將他的部下交由楊似山指揮。而且為了表示決心不再問事，做個安分良民，自己用石灰將一雙眼睛弄瞎了，業經驗明屬實。既然如此，似乎過堂亦無必要。卑職已斗膽許了鮮大川不必進省，擅專之罪，自請處分。」
聽到這裏，有人暗地裏驚心。心貫在想，這「小人」莫非就應在羅桂鑫身上？吉凶如何？但還來不及琢磨，思路便讓吳三打斷了。
「讓鮮大川當個瞎王八，那婆娘有個不願意的嗎？只是便宜了鮮成義那個小兔崽子。」
那三個頭目，面面相覷，好一會，有個膽大的說：「請問羅老爺，我們投誠了，我們大當家怎麼辦？」
「喔，你是問巴州城裏的大新聞？」
「你通知他，馬上來見我，如果真的可用，我讓他到巴州去署理。」
「這，」鮮二姨答說，「我得問問當家的自己。」
「不然怎麼樣？」羅桂鑫大聲質問。
「這是情理上的話。」鮮二姨問道，「要個什麼理由呢？」
「當然。」
「入媽喲！這個婆娘好厲害！真正山東老鄉的話：一塊豆腐掉在灰堆裏，吹又吹不得、彈又彈不得。怎麼辦？」羅桂鑫又罵粗話了，「日他的『先人板板』，哪裏去給她弄那一道皇恩大赦的聖旨來？」
「這裏！」邛崍子答說，「我一天要來晃個兩三回。」
「第二個辦法好，」楊似山說，「羅游擊的點子，又多又好，請示他最好。」
「奉勒大人諭，」他高聲說道，「除劉大人以外，概不見客。各位都請回吧！」稍停一下又說，「劉大人請跟我來。」
心貫依舊用楊似山要做佛事，他特意進城來討日子這套話回答。但又加了一句：「真不巧，聽說楊二當家跟他們大當家鬧翻了？」
「怎麼呢？」
接到二廳，桌上已擺了八個果盤，沏好了蓋碗茶。鮮二姨帶著兒子，重新磕頭，口稱：「民婦鮮鍾氏拜見羅老爺。」
「不見得。」另一個人答說，「你道鮮大川的那個小婆子是好惹的嗎？『粉面羅剎』嘛！」
「那麼，四太爺，你來當家！」
「動口還好，動手就壞。動口不過『吵』架；動手就要『抄』家了。」邛崍子一面說，一面將少字上加一個口，成「吵」；抹掉口字加挑手，便成「抄」字。
「小師父，」邛崍子問道，「你是化成寺的？」
「行！」羅桂鑫說，「事不宜遲，現在就走。」
「四太爺，你過慮了。大川根本不知道鮮二姨跟成義的事。不然，成義早就沒命了。」
「那麼，兩位請回去覆命吧！請代為上覆游擊老爺，說我們已經照他的吩咐辦到了。」
剛剛商量停當，鮮文炳聞訊而至，楊似山將最後要殺鮮大川的話隱起不言，只說：「羅大爺的意思，只要鮮大川不反覆，凡事都可商量。」
「此計大妙！」一直不曾開口的羅桂鑫，得意地看著楊似山，「是和-圖-書不是，我說要請我二叔來吧！」
「是。」羅桂鑫問，「還有什麼要說的？」
「會。」楊似山答說，「如果這樣子再不同意，那就是存心反抗官軍，請羅游擊不必再客氣了。」
心貫在想，原來鮮大川還有一個外號叫「粉面羅剎」的妾。可不知道「羅剎」如何難惹，「粉面」如何標緻。轉念到此，心中一蕩，便管不住自己的思路了。
「看樣子，談不下來。萬一不成，」鮮文炳問道，「該怎麼辦？」
「只聽說巴州的藍號內訌，不知其詳。來！來！」他迫不及待地，「趕緊將經過情形細細說給我聽。」
羅桂鑫歎口氣：「我早說過了，一塊豆腐掉在灰堆裏，吹又吹不得，彈又彈不得。」他沉吟了一會問：「現在局面能穩住不能？」
「喔，」羅桂鑫有些詫異，「這三個人，這麼向著鮮大川？」
「不是向著鮮大川，都是看在鮮二姨的分上。」楊似山又說，「一則是平時的情分；二則是這回得了鮮二姨的好處。」
「好！我的見面禮補送。」說完，心貫晃蕩著大袖子，揚長而去。
「何以見得？」
楊似山點點頭，召集他親手訓練的一小隊衛士，密密囑咐了一番，都派了出去，打算活捉鮮成義。
經過情形非常複雜，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想了一下，他先作了一個提示：「劉大人，我跟你談的是一回事。你跟勒大人面稟，以及對外人談的，又是一回事。鮮大川是被制伏了，可是不能殺他，而且要算他是誠心投降的。其中不能不委曲求全的原因是，鮮大川有個小婆子，外號『粉面羅剎』，真正厲害角色，我們差一點栽在她手裏，直到我二叔去了，事情才能擺平。」
「好，我長話短說吧。第一，要把權交出來，當著他的手下說清楚，以後由楊似山指揮。第二，鮮大川從此在家納福，不能出門。」
「是你的人，隨便你。」
「只要你能穩得住，我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如果那婆娘一定不肯讓鮮大川過堂，我殺她的姦夫鮮成義。再有一個辦法，就是派專人去問我二叔，該怎麼辦？」
邛崍子不答，只提筆在少字旁邊，添上一個女字，然後才答一聲：「『妙』！」
這些情形，楊似山並不知道，羅桂鑫當然更談不上了，一到城裏見了楊似山，聽他細說經過，雖覺得事情有些棘手，但亦不是全無解救之法，考慮了好一會，暗中盤算出一計，卻不便說破。
「是他們自己說的。」
「我想，只有讓他一雙眼睛瞎掉。」
「恭喜大人，巴州鮮大川已經投誠了。羅游擊現在巴州坐鎮。這回兵不血刃，亦未傷一個百姓，事情辦得頗為圓滿，請大人亦要從寬處理，以示與民更始。」
吳三剛伸出手去，卻有人搶在他前面。「對不起，對不起！」那人向吳三致歉，「我老子病重，讓我先測一個字。」
「擺」是「擺龍門陣」。但越提越醒，偏偏都要擺昨晚上發生的新聞。周二毛所知不多，只說鮮大川被軟禁了：「聽說是楊二當家跟鮮四太爺聯手，逼大當家投降，大當家不幹，才翻的臉。」又說，「如今亂糟糟的，還不知道怎麼樣呢？說不定會關城門，你還是早早去吧！」
「是。」
「是，我轉告他。」劉清接著又說，「巴州目前沒有地方官，請大人指派。」
「你老仍舊請坐。」楊似山按著他坐下，「我帶他們到另外地方去談。」
羅桂鑫幾曾遇到過這樣隆重的禮節？倒有些手足無措了，避在一旁，連連說道：「鮮二姨請坐，請坐。」
這就逼得羅桂鑫非明說不可了，為恐隔牆有耳，他招招手，示意楊似山附耳上來，低聲說道：「你把權接過來，鮮大川暫時看管，隨後找個機會，把他殺了，不就永絕後患了嗎？」
「羅大爺，」鮮文炳問，「你什麼事好笑？」
「當然，當然，我們把步驟商量好。」
「鮮二姨說什麼也不肯。」楊似山搖搖頭，「事情還真麻煩。」
「鮮二姨，慢一點。」鮮文炳又將楊似山拉到僻處，低聲說道，「我一路上不斷在想，這件事由鮮二姨跟大川去說，十之八九不會成功。」
「怎麼叫『大致』？」
心貫本當據實相告，話到口邊，忽然省悟。若說為了還俗改裝，來買便衣，對方勢必動問緣由，說到後來，會洩漏羅桂鑫的來歷、行蹤，事在混沌之際，這一洩漏，可能便有不測之禍，所以臨時改口。
「是。」鮮二姨這才在最後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寒暄著問：「羅老爺是哪一天來的？」
「多謝羅老爺，將我家當家的一條命保住了。」說著，鮮二姨又起身磕了一個頭。
「確是高明。」楊似山當著高人，不肯隨便表示意見，只用期待的眼光，看著羅思舉。
「對了！」心貫突然省悟，「我正要問你，昨晚上城裏好大的火，我跟我師父看了好半天，像是鮮家大院遭災了，是嗎？」
「說通了什麼？」
「真的嗎？」鮮文炳問道，「人人都知道，他怎麼倒蒙在鼓裏？」
「能。」
「是。」
「很難說。」羅思舉話題一轉，「清官難斷家務事，不去管她了。如今談公事，阿桂，你陪文炳去見劉青天，把整個情形告訴他，請他趕緊呈報勒大人，要說鮮大川自願就撫，為示誠明志，已自殘雙目，驗明屬實，請免予提省過堂，這一層請他務必敘得十分切實。」
「怎麼會起火的呢？」
「不行，我幹不來這個。」鮮文炳又說，「而且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
「二叔，那，你說該怎麼廢他？」
這話實際上也是在警告鮮二姨。她當然肚子裏雪亮，而且這也是她意外的一樁機緣，自然樂從，https://www.hetubook.com.com但表面卻絲毫不露，點點頭說：「四太爺也是為他好，我一定好好開導他。」
「把握何在？」
「該我了。」吳三抽一個字捲交了過去，邛崍子打開看過，在水牌上寫了一個「少」字。
鮮二姨當然知道，鮮大川十之七八不是真心投降。人家已經表明打開天窗說亮話，如果自己仍是作違心之論，顯得不上道，就會讓人家看不起，交涉反而難辦了。
「你要我談什麼？」
「不敢！」鮮二姨站了起來，挽手站著。
「楊二當家別客氣，我有機密軍報來報，得找一個隱秘地方說話。」
「不錯，就因為有小人橫插一腿，只怕免不了要動手。」吳三略停一下又說，「邛崍子先生，我倒請問，這方面有小人，那方面有女人，你看哪方面會占上風？」
「是。」楊似山、鮮文炳同聲回答。
官廳上等候衙參的同官，一聽這話，都圍上來打聽消息。正當劉清應接不暇，窮于應付時，文巡捕出來了。
「是，是！」楊似山心領神會地說，「明白，明白。」
邛崍子亦待收拾考籃離座，卻讓心貫一把拉住了。「慢走！我請你吃點心。」他招招手，將「吆師」喚了來，拿錢給他去買葷素包子。
「現在是公事，」鮮文炳說，「談不上家法。」
「我知道，還有楊二當家。」鮮二姨說，「他要當家也可以。可不能殺老當家。」
「我知道。我送你一個消息當見面禮，粉面羅剎懸了賞格，誰能幹掉楊二當家，誰就是大當家，如今已有人在部署了，這吳三爺就是其中之一。這份見面禮如何？」
「你不會說話就別說，」另一個看羅桂鑫面含怒意，趕緊出來打圓場，用譴責的語氣說，「什麼不然、或者的，好像跟羅老爺討價還價似的，合適嗎？咱們只求羅老爺成全，不殺鮮大川好了。」
「喔，」鮮二姨想了一下說，「楊二當家，請你說下去。」
「你們吃了飯，馬上就走！」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但亦不免懷疑。「心貫，」羅桂鑫問道，「你這消息哪裏來的？」
「官軍分三路取巴州，各位在馬蹄崗，或者天寨子，都已見識過官軍的厲害。鮮大川目前也在我的手裏，想反也反不起來了。本來很好的一件事，只為鮮大川的那個山婆子瞎攪和，弄得局面發生危險了。沒有辦法，我只好斷然處置，你們願意就撫，就是官軍，恩餉、月餉，按名發放；不願意當官軍，想回家幹老本行，發盤纏遣散，如果兩樣都不願意，仍舊想造反，我告訴你們，」羅桂鑫停了一下，聲色俱厲地提出警告，「你們就是教匪，大軍一到，格殺不論！」
這話說得再透徹不過，但鮮文炳仍舊不大放心，特地透露了一個非要使鮮大川失明不可的理由。
「我的意思是，仍舊算鮮大川投降，這樣人可以不死，家產亦能保住。但必得管住他，不能自由行動，免得他又出事，大家受累。當然，權也要交出來，交給似山，將來受撫改編，或者遣散，官軍只跟似山打交道。」羅桂鑫問鮮文炳：「這些話是由你轉告鮮二姨，還是我當面跟她說？」
「承情之至。」心貫起身問道，「我要找你怎麼找？」
楊似山卻全然不能理會，反倒問道：「官軍能不追究嗎？」
「不錯。」
「為什麼呢？」
「當家的命，一定可以保住。只是想不過堂，得有一個可以在奏報朝廷時，說得過去的理由。」楊似山很恭敬地說，「鮮二姨你說是不是呢？」
「你倒想想看。」
語聲剛畢，只聽守在出入要道上的人，高聲喊一個字：「報！」
「慢慢！」楊似山做事，主張謀定後動，所以重新商量，議定了步驟，按部就班著手。
楊似山想了一會，明白了一半。「你是說，雖不殺他，但也不能放他，把他看管起來。」他問，「是這個意思嗎？」
「讓鮮大川到省裏過堂。不過能不去，最好。」
「是。」楊似山答說，「等鮮成義有了下落，我馬上陪著四太爺去傳你的話。」
「沒有。」
「好說，好說。不過，鮮二姨，你是裏外玲瓏的明白人，我要打開天窗說亮話，大川是不是真心投降？我想你跟他一個枕頭的人，亦未必知道。你說這話是不是？」
「我的心願是，不殺一個人，能夠把這件大事辦成，這也是劉青天的意思。不過鮮大川的山婆子，說什麼要有皇上赦免鮮大川的聖旨，她才肯將權柄交出來。說這種話，簡直忘了自己的時辰八字。她是什麼東西？憑什麼說這種話？」
「羅老爺，當初劉青天也是跟王三槐拍過胸脯的，有什麼用？大家不怪劉青天，也就是想到，劉青天莫非能跟勒大人去吵？就算去吵了，也吵不出一個名堂來！」
第一步便是召集五大頭目議事，結果只來了三個。未來的一個是吳三，一個是粉面羅剎的親信，也是鮮家的族人名叫鮮成義，輩分甚低，傳說是鮮二姨的入幕之賓，但也僅止於私下傳說，並無證據，但奉召不至，事情就很明白了。
「是。」心貫點點頭，「你先生測的兩個字，實在玄妙。不過是真的『測字觀機』，還是先知道了什麼，湊合著開講？」
「請羅大爺當面跟她說比較好。因為羅大爺的話就是命令，她不能討價還價。」
「那就只有公事公辦了。」
楊似山不受商量，還是那句話：「縛虎容易縱虎難」。鮮二姨又提出條件，願意交出全部財產，換取鮮大川的性命，楊似山表示這不是他們私相授受可了之事，對官軍要有一個交代。
「測那個『一』字是觀機；測『少ｍ.hｅtｕｂoｏｋ.ｃｏm.ｃom』字是已經知道了什麼。邛崍子先生，我說得對不？」
「不好，不好！幾時要到你那裏求支籤，看看什麼時候轉運？」
因此，她閃避著不作回答，只說：「請羅老爺說下去，是怎麼按著規矩辦？」
「鮮二姨，」鮮文炳也說，「羅大爺讓你坐，你就坐吧！」
「四對一，好極了。既然如此，我不必遷就那個臭婆娘了，請你們兩位替我傳話，鮮大川如果想活命，兩個條件：第一，由他召集你們的五個小頭頭，親口宣布，由你當家；第二，如果一定要過堂，鮮大川非去不可。至於鮮成義如果覺得他靠不住，該怎麼處置，請你自己決定。」
「我怎麼能不關心？我是站在『小人』這面的。」心貫又說，「照我看，『少』加『女』為『妙』、其實不妙！」
羅桂鑫聽她數落勒保，有如芒刺在背，揮揮手打斷她的話說：「鮮二姨，這你不必怕，我擔保不會有這樣的事。」
「有個化成寺的和尚，要見羅老爺。」
於是即時議定，派鮮路保專程去送信。信是羅桂鑫出面，但由鮮文炳代筆，寫得簡明扼要，再加上鮮路保的口述，整個報告就很完備了。
「咱們把整個情形，理出一個頭緒，抓住了關鍵，才能對症下藥。」他說，「那方面是怕鮮大川做了第二個王三槐；咱們這方面，只要公事能交代，也不一定要為難鮮大川，是不是這樣？」
「你的意思是要——」
「請勒大人派縣官。至於就撫的事，」羅思舉對鮮文炳說，「當初你們怎麼談的，我並未接頭，請你自己跟劉青天說。」
「是縣。」
說是盡快，也去了一個時辰。兩人的神色都很凝重，顯見得事情並不順利。
「鮮二姨，我老實告訴你吧。羅游擊說，他對大川的為人，再清楚不過，怕他沒事了，又不安了。除非眼睛瞎了，只能在家裏納福，不能放心。而且亦非這樣子，不能豁免過堂。鮮二姨，你務必把這些意思說清楚，他要知道，現在一條命捏在人家手裏，不容他討價還價。」
「請示羅游擊？」
「多謝羅老爺成全。不過，我要請教羅老爺，鮮大川會不會要解到成都去見制台大人，甚至解到京裏去過堂？」
「不過，這是眼前的話，將來呢？粉面羅剎要保住鮮大川的命，說不定另有所圖；咱們這方面，也就是怕他另有所圖。是不是這樣？」
「楊似山部下，只能先改編為鄉勇，以後看情形再改編為官軍。」勒保又說，「不過土匪終究是土匪，這支鄉勇交羅游擊指揮，請你傳我的話，要他嚴加約束。喔，我順便告訴你，羅游擊升都司了，公事昨天剛到。」
劉清換上官服，又動手寫了個節略，然後騎馬到行轅，遞上手本，對職司傳呼通報的文巡捕，特別有一番話交代。
「這不忙，事成再說。」
「這倒也老實。」羅桂鑫想了一下說，「這三個人算是擺平了，吳三跟鮮成義呢？」
「可不是？」
聽得這個條件，羅桂鑫倒抽一口冷氣，與鮮文炳、楊似山面面相覷，好久說不出話來。
「那話，說來就長了。」周二毛好意地說，「心貫，我勸你趕快回去，巴州城裏出了大事，是個是非之地，躲開為妙。」
「請坐，坐下來才好說話。」
「你先別管官軍，總有敷衍的辦法。鮮二姨不是表示，不反對你當家，只要不殺鮮大川就可以了。你先把權接過來，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那時情形就不一樣了。」
「二叔，」羅桂鑫說，「我想把心貫帶了走。」
「歎氣也無用。」楊似山倒還平靜，「四太爺有主意，說出來商量。」
「齋不齋，無所謂，反正我要還俗了。」
羅桂鑫非常生氣，一半是氣鮮二姨頑強，一半也是氣楊似山無用。「你們這麼怕那個臭婆娘！」他也大搖其頭，「我實在不明白，是為了什麼？」
「對了，」羅思舉被提醒了，「你跟劉青天說，敘獎的事，我當面跟他談。現在只在公事上提一筆：所有出力人員，俟確切查明，再行呈報請獎。」
「請放心！游擊老爺說讓當家的在家納福，這也是說話算話的。」
「是東鄉？」
「我會處置。」羅桂鑫接口說道，「照現在這樣子看，咱們算是把局面扭過來了！是這樣不是？」
終於是鮮文炳打破了沉默。「鮮二姨，」他說，「就像你剛才所說的，各位老爺們作不了勒大人的主，此刻也沒有法子答應你。我們再商量。」
「恐怕很難了。一是生字的末一筆，死字的頭一筆，快了。」邛崍子又問，「你老人家多大年紀？」
「大致是這個意思。」
「我細細跟羅大爺說——」
「心貫！」
「是。小師父還沒有吃飯吧？我叫人替備素齋。」
「高明，高明！」吳三摸出一塊碎銀子作謝禮，接著便站起身來，對心貫說道：「少陪，少陪！我要辦正事去了。」
「行！」羅桂鑫站起來要走。
「進來。」楊似山迎出去問道，「什麼事？」
「喔，喔，對！」羅桂鑫急忙應聲，「讓他進來好了。」
「這一下，自然是二當家變大當家了？」隔座有人在說。
「得人錢財，與人消災。」羅桂鑫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們得了好處？」
但很快地證明了他們是過慮，而且還有想不到的結果。鮮二姨不但說服了鮮大川願意成為盲人，並還即時動手，用石灰燒壞了一雙眼珠，這就是久久未見她回轉的緣故。
「請你面回勒大人，有喜信報告，巴州光復了。」
「游擊老爺交代，除非大當家一雙眼睛不管用了。斷一條腿，掉一條胳膊都不算。」
「君子動口，小人動手，ｈｅtｕｂook•com.ｃｏｍ就怕有人橫插一腿，你看！」邛崍子將「少」字那一撇，再加一捺，看去便是「小人」二字。
「嗯、嗯！」羅思舉說，「只要有一個能保住鮮大川的命，可又能保證他不致再有不安分的舉動的辦法，粉面羅剎會同意嗎？」
「他是和相的書僮，年少有志，想在軍功上討個出身。和相生前當面託過我，我也許了和相，只要他有出息，我一定提拔他。現在聽了你的話，我很高興。」勒保問道，「他此刻人在何處？」
聽完了楊似山的報告，羅思舉頗有感觸。「這個婆娘是個厲害角色，不愧叫做粉面羅剎。」他說，「我倒真有點替鮮大川擔心！」
「二叔！」羅桂鑫問道，「你說她會謀殺親夫？」
「吳三他們會去勸他，不會有事。」楊似山看著鮮文炳說，「至於鮮成義，我派人找他去了，能找了來，請四太爺作主，家法嘛！」
「我早說過，我不想殺什麼人。可是，投誠也有投誠的規矩，鮮大川到省裏過一過堂是免不了的。那個粉面羅剎，連這一點都說辦不到，也太豈有此理了。」
「我也是這意思。」羅思舉說，「把鮮大川弄成殘廢，不能再興風作浪，不就行了嗎？」
「好！」心貫知道大有文章，便又說道，「談得好，你會大有好處。」
兩番談判不成，鮮二姨出了狠著，召集幾個頭目——一半姓鮮，說楊似山居心叵測，以外人奪權，與鮮家作對。她的宗旨是鮮大川可以不當家，但當家的一定要姓鮮，同時暗示，誰能「幹掉」楊似山，誰就是當家，她傾資財之半相助。
「殘廢。」楊似山答說，「殘廢得過堂跟不過堂都一樣，自然就不必過堂了。」
「羅思舉替他置了家。此刻人在羅思舉的家鄉。」
「那，那就是一家人了。」楊似山說，「請坐！」
楊似山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原來我沒有想透，所以你說『大致』是這個意思。」他想了一下說道：「我原說『對官軍要有一個交代』，你羅大爺就是官軍，只有由你來轉圜。」
前面就是極大的一個茶棚，兩人找到一個座頭，只見迎面柱子上，貼一張簇新的紅紙，上面墨瀋淋漓地寫著八個大字：「多吃少擺，莫談新聞。」
「她說，如果一定要讓鮮大川過堂，她先拿刀抹脖子。鮮二姨向來說得到，做得到，真要出了人命，羅大爺，這件事就美中不足了。你說呢？」
到得第五天上，羅思舉由鮮路保陪著，專門到巴州來處理此事。一到即召集會議，鉅細靡遺地瞭解整個事件的始末，隨即提出了他的看法與辦法。
於是先派人通知鮮二姨，隨後由鮮文炳、楊似山陪著到了鮮大川家，鮮二姨已經大開正門，門裏門外各鋪一條紅氈條，門外跪的是她十歲的兒子小川，門裏跪的是她本人。
勒保沉吟了好一會，突然問道：「那彭華怎麼樣了？」
「羅老爺，你別生氣！」另一個始終未曾發言的頭目，這時開口了，「你讓我們跟二當家講幾句私話，行不行？」
「粉面羅剎啊！都說她不好惹，怎麼不好惹？」
「花甲重周，干支同今年一樣，乙丑、肖牛。」邛崍子說道，「恭喜，恭喜！你老人家不會死。」說著提筆寫了個牛字，下加一畫，成了生字。
羅桂鑫一一謹記在心，找到已換了俗裝的心貫，陪著鮮文炳，南下達州。劉清一見，如獲至寶。
吳三縮手，那人抽出一個字捲。打開來一看，吳三不由得失聲說道：「真巧，是個『一』字。」
「我抽吧！」
楊似山與鮮文炳也都笑了。「走吧！」楊似山說，「我倆盡快來回報。」
「問局勢。」
「你有人嗎？」
「巴州是縣，還是州？」
「楊二當家說要做佛事，我師父找到幾個人，夠拜一場『梁皇懺』了，來跟楊二當家要日子。」
第三步便是羅桂鑫接見那三名頭日，先由楊似山作介紹：「這位羅老爺，是羅游擊的胞姪，奉了劉青天的命令，特為來辦招撫的。現在，請羅大爺親自跟各位說。」
「對！」又是一個聲音，「到現在沒有動靜，就是事情沒有擺平。」
當鮮大川被拘禁時，鮮二姨就把鮮文炳請到後面，保證說服鮮大川投降。鮮文炳表示，時機已經錯過，今日之下，再說投降，官軍豈能輕信？
「不，不！」楊似山毫不考慮地答說，「鮮二姨的話還會假嗎？而且這也是假不來的事。」
「今年六十一。」
「若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此人就是了！」羅桂鑫說，「第二步就是監視鮮成義。這回不能再姑息了，倘或他有什麼動作，要先下手為強。」
「是要有勒大人奏報到京，皇上下聖旨，赦免鮮大川。那時候，不但照羅老爺所說的兩個條件，而且家產亦可以交出來，報效軍需。」
「如果鮮成義要跟你幹，你能對付得了嗎？」
「咦，」邛崍子掩不住詫異之色，「你一個出家人，怎麼也會知道粉面羅剎？」
「似山，」羅思舉正色說道，「我是替你留了一張牌，你以後要讓粉面羅剎聽你的，你就在鮮成義身上下工夫好了，你明白嗎？」
「我問了他們了，鮮二姨是不是有這話：誰要把我推倒了，誰就是當家。他們說有。鮮成義是不是有這個意思，他們不知道。不過，他們也斬釘截鐵地說了，鮮成義如果真要幹，他們站在我這面，吳三也會這樣。」
從頭說起，話就長了，一直談到半夜才結束。接著是鮮文炳跟劉清談安撫藍號，以及改編為官軍的細節，等諸事都有了結論，已是曙色初透了。
但見有個雙眸炯炯，滿臉精明的中年漢子，應聲而至，他右手擎一面布招，上面寫的是：「邛崍子測字觀機」；左手攜著一具「考籃」，和*圖*書內有一盒字捲、一塊白油水牌。等坐定下來，吳三倒了一杯茶擺在他面前。
「他現在襄佐羅思舉，天寨子一役，頗著勞績。」劉清又說，「彭華雖然初歷戎行，居然毫不畏怯，而且有為有守，是個可造之材。」
「幾天幾個月都不要緊，就怕制台大人變卦。劉青天、羅游擊，還有你羅老爺，我們都是相信得過的，可是當朝一品的大人們，頭上戴的頂子是老百姓的血染紅了的。尤其是現在的制台勒大人，當年要劉青天去招撫白號王三槐，一到轅門，就扣押起來，連夜解到京裏，夾棍、老虎凳，活罪受足，死罪難逃。不過大家都不怪劉青天，知道他並沒有害王三槐的心——」
「好，我明白了，你從頭說起吧！」
「那麼，依你說呢？」
「誰？」
這下提醒了羅桂鑫，拍手拍腳地大笑。楊似山與鮮文炳相顧愕然，不明白他何以如此樂不可支。
「官人問什麼？」
「那恐怕是免不了的。到京或者不會，跑一趟成都亦不過幾天的工夫。」
「你也不必怕『縛虎容易縱虎難』，根本不縱！」他說了這一句，暫時頓住，好容楊似山去體味他的「根本不縱」所含的深意。
「你一定知道，吳三爺所說的女人，是指『粉面羅剎』。」
「但願如此。不過『當家的』這個稱呼，從此用不上了。以後只叫他大川好了。」
「我不但知道粉面羅剎，還知道你所說的『小人』是誰？」
於是叫人備酒款待。她自己轉往幽禁鮮大川之處，看守的人奉有楊似山的指示，不禁鮮二姨出入。鮮文炳、楊似山原以為很快就會有結果，不道久未見回音，不免嘀咕了。
「除非鮮大川不必到成都。」鮮二姨緊接著說，「我也不要羅老爺、羅游擊、劉青天擔保。因為勒大人官大，各位老爺作不了他的主，一朝出事，徒然為難，大可不必。」
「楊二當家今天哪有工夫見你？」周二毛突然神色詭秘地問，「昨晚上，你們在山上看到了什麼？」
「那，」楊似山喊一聲，「來個人。」來人將心貫領了去後，他向鮮文炳說：「連吳三都投過去了，這情形不妙。四太爺，你看怎麼辦？」
「出了什麼大事？來、來，」心貫一把拉住他，也是賴上他了，「喝碗茶，好好兒告訴我。」
「這裏就很隱秘。」楊似山對守衛說道，「你好生留意，莫讓人闖進來。」
「兩位請過去驗一驗。」
邛崍子抽出水筆，在水牌上將「一」字寫了下來問：「你是問你老人家的病？」
勒保久綰兵將，肚子裏雪亮，免於過堂，根本就是鮮大川投誠的一個條件，當下並不說破，只連聲口稱：「言重、言重，老兄處置得宜，談不到擅專，更無處分之可言。」
「只怕是躲在粉面羅剎的紅羅帳裏吧！」羅桂鑫笑道，「想不到咱們逮了鮮大川，倒成就了他們的『好事』！」
「我是前天來的。」羅桂鑫說，「劉青天跟家叔羅游擊，都說鮮大川是一條漢子，何不改邪歸正？所以派我來傳話，如今事情雖有些波折，在我看仍舊是圓滿的。大川說過願意投降，我們就照投降的規矩來辦。」
進了最後的忠告，周二毛管自己離座，心貫卻捨不得走，閉上眼看似打盹，其實是豎起耳朵在靜聽。
原來勒保要聽取巴州光復的報告，特免衙參一次，他自己亦換了便衣，在花廳單獨延見劉清。
「鮮二姨，這話言重了。」羅桂鑫說，「一個人要闖禍，常常是由旁人攛掇出來的。大川在家納福，有你替他擔當一切，不生禍事，豈不甚妙！」
聽完心貫的一席話，楊似山拱拱手說：「小師父，多謝，多謝！」接著又問，「邛崍子那份『見面禮』怎麼送？請你吩咐下來，我替你辦。」
「多謝！客人是口報，還是抽字？」
進來的正是心貫。鮮、楊二人只覺得面善，卻叫不出名字；心貫是認識他們的。「四太爺、楊二當家，」他說，「我還俗了，如今是羅大爺的跟班。」
「羅老爺的意思是，鮮大川是在家坐監牢？」
「天底下一個規矩，老婆偷人，最後知道的必是丈夫。大川將來會不會知道，是另一回事。眼前確是不知道，因為沒有人敢告訴他。再說，如果鮮二姨沒有把握，怎麼敢跟大川直說？她不怕大川疑心她？」
「是。多謝大人！」劉清站起來請了個安。
「殘廢有各式各樣的殘廢，斷一條腿，掉一條胳膊，沒有大關係，要幹壞事，一樣可以幹。所以，這個殘廢，是要把他真正搞成個廢人，他多的是錢，在家納福好了，若說還想造反，那就得等來世了。」
「是。」楊似山說，「照大家都受鮮二姨的籠絡這一點來看，將來的情形，實在很難說。」
「我也是這麼想。」羅思舉又說，「要這麼廢他，我敢說，粉面羅剎決不會討價還價。」
「是。」
「是。」
「你們都去睡吧！回頭勒大人也許會召見。今天逢八，行轅衙參之期，我得早點兒去。」
「我沒有主意。」鮮文炳搖搖頭，「我是懊悔，當時不該攔你。一刀送他去見了閻王，反倒一了百了。」
「粉面羅剎說什麼，我們不管。我們只想請羅老爺說一句：不會殺鮮大川。不然——」
這一談談了好久，羅桂鑫與鮮文炳等得都快不耐煩了，方見楊似山回來。「唉！」他歎口氣，「勒大人那回整王三槐，實在做得太絕，我好不容易才說通。」
「你想，大川一定會想到，把我眼睛弄瞎了，成義更可以明目張膽地跟她往來了！他怎麼肯？」
等守衛走遠了，心貫用低沉的聲音說道：「楊二當家，你可得小心，只怕有人要動你老人家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