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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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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十七

「是,」王萬鍾欠身問道,「不知民間是何觀感?」
像這樣奸|情敗露而要防止醜聞外洩,自古以來便有個不二法門:拖人下水。寡母跟屠夫商議,屠夫不想有此一箭雙鵰的豔福,自然滿口應承。
長二姑氣得說不出話,但事實如此,只能設法補救。「兩個辦法,你挑一個。」她說,「一個是,你把你那個老婆休掉,要多少錢,我給——」
這便是由髮妻降為妾侍的身分,李維清面有難色:「『寵妾滅妻』,不但有違名教,而且,」他囁嚅著說,「律有處罰明文。」
「照此說來,荷姑就有嫌疑了。說不定是她在餡子裏下了毒。」
不久,遊學的兒子回來了,寡母當然關心,隔房偷聽,不聞小夫妻有燕好的聲息,只聽得咕咕噥噥的枕上細語,到曙色將露方罷。及到天色大明,兒子已不知去向,到晚未回,婆媳倆都感到事情不妙。寡母內心尤為驚恐,她怕兒子羞憤之下,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及至屍首發現,必得追究死因,這一來她跟屠夫的孽緣,就像紙裏包不住火那樣了。
「王兄,」孫復問道,「你剛才說,長二姑決不是『皮氏大娘』之比,總有所見吧!」
「十字令」亦就是「寶塔詩」,從一字疊累至十字:「紅,圓融,路路通,識得古董,不怕大虧空,圍棋馬吊中中,梨園子弟殷勤奉,衣服整齊言語從容,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將首縣的地位、性情、作風描摹得淋漓盡致。但其中有兩句,在王萬鍾覺得費解。
「我怕他有成見,認定長二姑就是《玉堂春》戲裏的『皮氏大娘』。照我看,決不是!」
因此秦守訓便發了一道「海捕文書」,遣一名幹練的差役,出外尋訪。這不會像大海撈針、茫無涯際,有一套例行的程序,先到當地縣衙門投文,請求協力,捕頭便會找地保查問,可曾見有如何如何模樣的陌生人?有了線索,再行追查。否則轉到下一縣,重複這一套程序。
「好,好,王兄請!」
差役喜不可言,還怕一夕之隔,事起變化,問明了華嚴寺的地址,當夜趕了去,叩山門求見方丈,道明來意。方丈說了這位「抄經相公」登門自薦的日期,約略相符。請了那位「抄經相公」來見,差役只說了句:「你老婆為你受盡冤枉吃盡苦,你知道不知道?」那人頓時雙淚交流,真相大白了。
「他怎麼說?」
當下取來剩餘的麵團,切成小塊餵雞,毫無異樣。及至取餡子餵狗,狗像發狂似的,四處亂竄,不一會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
因此當務之急,便是首先要確定當事人的生死。生要有人,死要有屍,案子才能辦得下去。
犯的嫌疑是謀殺親夫,收監便得打入關死囚的監牢。長二姑富名在外,三班六房都認作是肥豬拱門,胡成上下打點,一下子便花了三千兩銀子。
這名差役的運氣很好,一半也是他肯實力奉公。經過之處,在茶坊酒肆先就探訪了,出西安府到得藍田縣,天色已晚,不便投文,找一家客店歇下。夜來無事,找旅客喝酒聊閒天,談到那件疑案,那差役揭露了自己的身份與任務,問大家可曾見過這麼一個遊學的書生?
李維清捂著臉不敢作聲,其實他自己很清楚。「妻妾失序」的律條是「有妻更娶妻者,杖九十,離異」,打到官司,自己先犯了罪,會落個人財兩空的下場。
「不錯。」孫復問說,「『有情有理』呢?」
藍田縣內近數十年興起一座香火極盛的華嚴寺,仕宦行商,經過這裏都要去求一支籤,以卜休咎。華嚴寺的籤靈,有一段傳奇。雍正年間,西安有一家人家,一共三口人,母、子、媳。作母親的十六歲就守寡了,將遺腹子撫養成人,中了秀才,年紀也還不到四十歲。哪知難耐孤帷,私通了一個屠夫,幽會的蹤跡極其縝密,她那在外遊學的遺腹,固被蒙在鼓裏,左右鄰居亦毫無覺察。但不幸地,有一天半夜裏,為她的兒媳撞破了。
「長二姑對荷姑,是『無情無理』;對李維清是『有情有理』。」
想來想去,只有下毒手先發制人,跟屠夫商量以後,請代書遞了一張狀子,說她的兒媳不守婦道,有了外遇。兒子回來,得知隱情,羞憤出走,至今生死不明,請縣官徹查真相。
據此人所述的相貌,頗為相似。尤其令人可疑的是,那位「抄經相公」臉上從無笑容,平時沉默寡言。不抄經時,便坐在大殿臺階上仰望空中,仿佛有無窮心事似的。
「多承見教,我決定從情理二字上去推求,務求情真理當。」王萬鍾停了一下又說,「這回,我路過藍田,在和_圖_書華嚴寺求了一支籤,很有意思——」
「你別理他!如果說,這是三堂會審,你就是『藍袍』!瑞知府掣肘,有我這個『紅袍』替你擋。你儘管細心推求,其他不必管。」
「我談我的親身經歷給你聽。」孫復想了一下說,「湖北安陸府一共四縣,我是鍾祥首縣。遇到天門、京山對調,由我監交,核算下來,京山知縣虧空三千多兩銀子要彌補,拿出一幅王煙客山水長卷,說是價值千金,『四王』的精品,也確有這個價錢,我勸天門知縣接了下來。他說他買不起,事情成了僵局。京山知縣跟我商量,能不能由我買了下來,他自願減讓三百銀子,我想這是公私兼顧的好事,答應下來,兌了七百銀子給他。後來才知道這幅畫是『西貝』貨,而天門知縣原是鑒賞名家,他已看出畫是假的,不肯說破,說買不起原是託詞。」
由於午飯吃得太飽,王萬鍾只關照王忠預備宵夜的點心,免除了晚餐,便即剔亮油燈,開始閱卷。案卷不多,但王萬鍾看得極其仔細,先是地保的稟帖,次是驗屍的屍格,接下來便是最要緊的「供狀」。他逐句推敲,每一個字都不放過,因此到看完全卷,已是午夜時分,一面喝酒吃宵夜,一面思索案情,但不敢想得太深,亦不能想得太深。不敢是怕鑽入牛角尖,有了成見;不能是好些疑義,尚未審究,無從判斷,只能把該當留意的地方記下來備忘而已。
「王大哥虛衷以聽,佩服之至。不過採訪民情,於辦案亦不無裨益。」
「我想,此案內中必有隱情,對嫌犯大概要私下開導,才能探得真相。三清觀人來人往,雖然我這裏一門關緊,自成一區,總難免有好奇窺探的人,諸多不便。我的不情之請,就是想請孫大哥想個法子,能把這個難題解消。」
「不認識。」
「下毒的緣故何在呢?」孫復問說,「是想害死長二姑跟荷姑?」
「鄰近省份的大官呢?」
回到三清觀時,孫復的聽差已經等了好久了,是特為來送殺夫疑案的全卷,附帶報告。為王萬鍾預備的「簽押房」,已告就緒,請他白天在那裏盤桓,飲食供應,一切方便。
「且等閱完全案再說。」
聽王萬鍾唸了那四句簽語,孫復說道:「上兩句可解,下兩句費解。我看玄機大概就藏在這『有理無情,有情無理』八個字之中,你要好好推求。」
聽他這話,王萬鍾越覺得肩仔甚重,不免有力不能勝之懼。「孫大哥,」他舉杯相敬,「我一定盡心盡力,希望一讞而定,但怕瑞知府有意見。」
華嚴寺自此聲名大噪,方丈頗有生意眼,設了籤筒,大肆宣傳,都說華嚴寺的籤靈,香火興旺。王萬鍾未能免俗,也去求了一支籤,籤是「上上」,但籤文玄而又玄,共是四言四句:「無情無理,有情有理,有理無情,有情無理。」
這原是串通好了的,傳屠夫到案,自承「和姦」。秦守訓忽有靈感,先傳婆媳兩人到堂,分跪左右,然後對屠夫說道:「是否和姦,還要再查,不過你自己先承認了,依律:和姦杖八十。我先發落了你!」說著扔下一把「火籤」,大聲喝道:「替我重打八十大板。著實打!」
「你別忙,我還有話,她回來要叫我『太太』。」
「我說:『多謝,不必!你老兄不肯以假作真害別人,難道我就肯了?你老兄當我的良心不如你?』他趕緊改容相謝,連聲說道:『我失言了,我失言了。』」
「老爺,」孫復帶來的聽差,走到他身邊低聲說道,「酒燙好了,一面喝、一面談吧!」
「喔,好啊!」孫復欣然舉杯,「快說來聽聽。」
當然,王萬鍾首先提到,便是謁見瑞知府的經過,孫復笑道:「旗下紈絝,行事不中繩墨,不過人是忠厚一路,不難相處。」
但案子不能結,因為照婆婆的指控,很可能已出了命案,只是未曾發覺。而一旦發覺,又可能涉及謀殺親夫,這樣的案情,便無法宕成懸案,否則便是「草菅人命」,只要有人說話,秦守訓的前程都會不保。
孫復下鄉驗屍去了,不過已留下了話:「王大老爺公差到省,少說也有個把月耽擱,要替他找公館。」公館找在西城的三清觀。接待的縣丞派人將王萬鍾的行李,由客店搬到三清觀,安頓既定,王萬鍾看辰光甚早,決定去謁見首府。
「對不起,對不起,有勞久等,只怕餓壞了吧!」
聽完這個故事,王萬鍾才知道孫復是個君子,傾心之餘,不由得想到,經手的這件案子,應該好好跟他商量。尤其是「不中繩墨」的瑞知府,可能會橫生枝節,辦事更見棘手,hetubook.com.com不可不防。
「他有什麼意見?」
「應該這麼說。」
秦守訓是早已在注視做婆婆的臉上了,看她隨著屠夫的哀呼而有不忍之色,心中便大致有數了。
「不要緊,儘管說。」
「王兄,你別這麼說,如今從陸中丞到府道,都要仰仗大才,巴望疑獄一讞而定。在我更是受惠不淺,倘或部裏駁了下來,少不得另外派員提審,層次越來越高,我的差使也越來越難辦。那時候變了我局外人大受『訟累』,這一點略表敬意的小小供張,算得了什麼?」
但兒媳也想到了,除了在枕下置一把利剪防身以外,在門窗上置了好些鈴鐺。一夜屠夫來撬窗戶,突然鈴聲大作,幾乎驚動了四鄰,屠夫嚇得抱頭鼠竄,從此幽會漸稀。作婆婆的,當然亦就沒有好嘴臉給兒媳看了。
「這件案子,離奇得很。不過眼前你的嫌疑最重,逆倫大案,本縣錯不得一步,不能不照規矩辦理。來啊,收監!」
不道好景不長,第二年春天,新任學政到省,循例「觀風」,借各地書院出題考試童生、秀才,以觀文風。發了妻財的李維清,花錢捐了個監生,為求上進,亦赴書院應考,預計來去五日,不想第三天就回鳳翔了,據說是因為學政突染重病,觀風之舉延期了。
屠夫已照和姦之律,處置完畢。原告飭回;被告並未收監,只傳她的娘家人來領了回去,隨傳隨到。這是秦守訓的仁人用心,因為兒媳仍住夫家,可想而知的,必受婆婆虐待。
「然則下毒的是第三者?」
於是再傳婆婆來問:「你說你兒媳婦有外遇,要指出人來!婦女的名節最要緊,就算你是婆婆,也不能隨便誣賴兒媳;不然,我要掌你的嘴!」
「喔,」胡成想起來了,「四川總督勒大人,每回到京,一定要來見和中堂的。」
「怎麼呢?」
「是啊,我心裏也有點不大舒服。隔了兩個月,制軍的老太太八十大壽,我到武昌去拜壽,跟他不期而遇,我說:原來你老兄是鑒賞大名家,真是失敬了!他不等我說完,就搶過話去,他說:我料到你老大哥一定會怪我,不過你是錯怪了。」
「說得好!『救生不救死』的精義,我算是明白了。」
「胡二爺,」受了好處的刑房書辦對胡成說,「這件案子太大了,逆倫重案,地方官不能破案,要擔極大的處分,所以我們大老爺也很擔心,急於了案。如今我們想法子拖一拖,但期限也不能太長,聽說你們太太是和中堂府裏出來的,你何不到上面去想一想法子?」
李維清無奈,只能回老家跟髮妻去商量。長二姑亦知道這件事有些強人所難,所以還在籌畫下一步,心想,得先設法將那兩百畝田的契據,拿到手中,再作計較。
「也不會。」王萬鍾說,「荷姑原是李維清的結髮夫妻,也是有情分的。如果她在餡子裏下了毒,怎麼肯煮了有毒的餃子來給李維清吃?」
「這行。」
這王萬鍾是舉人出身,他的叔叔是有名的刑幕,所以王萬鍾熟於案例,善斷疑獄,號稱陝西能吏第一。奉到委札後,取道商州北上。入西安府的第一站便是藍田。
「他說:據我所知,他亦不是存心騙你。那張畫他是當真跡買回來,始終不知道是假貨。平心而論,畫雖假,造假造得很高明,除非像我這樣,『四王』剽跡,過眼雲煙看得多了,才斷得定。差不多的人,是看不出來的。我替你找個買主,至少原價,說不定還可以多弄一兩百銀子。」
「在華嚴寺替和尚抄經的那位相公,不知道是不是?」
不久,長安縣派人挑了食擔來,還有個手持菜杓的廚子。接著,孫復來回拜,互道仰慕,彼此換了便服,喝茶閒談。
派來的廚子,早就預備好了,先就冷碟喝酒。這天王萬鍾重又閱卷,溫故知新,頗有心得,急於告知孫復,所以一端上酒杯就說:「孫大哥,你說那支籤的上兩句可解,真是卓見,我已經解出來了。」
「小婦人不敢瞎說。」說出一個人來,便是那屠夫。
遇到命案,第一步當然是驗屍,先驗正面,後驗背面,仵作「喝報」,刑房書辦填「屍格」,驗得「七竅流血,遍身發青黑色小泡,眼睛糞門脹綻。舌吐,上生小刺泡,口唇破裂,肚腹膨脹,指甲口唇俱黑,外腎脹大,委係中砒毒而死。」
如此高不成、低不就,約有半年之久,終於找到一個中意的人了。此人名叫李維清,二十七歲,家住漢中府鳳翔縣,是個寒士,但生得風神俊朗、言語溫文,長二姑一見傾心。而且別有一番雄心,要將這個寒士造就得出人頭地。當下在媒婆撮合之下,她出資替李維https://www.hetubook.com.com清在鳳翔買了兩百畝田,又給了一千五百兩銀子,叫他買一所住宅,備辦妝奩,風風光光地嫁到鳳翔,做了李家的少奶奶。
「不敢,不敢!卑職奉命陪審,自然追隨大人之後,力效綿薄。」
孫復點點頭,默默地喝了好一會的酒,突然抬起頭來說:「路子走對了!大凡辦命案,最忌一上來就有成見,認定兇手必是某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及至申詳上台,駁了下來,依舊膠執不化,千方百計,羅織偽證,愈辦愈錯,到後來把自己的紗帽、甚至性命都賭在上面,為求自保,使盡傷天害理的手段。王兄,我浮沉下僚三十年之久,這些事看得多了,身敗名裂的,不一而足。就算倖免,子孫亦決不會有好下場,所以州縣刑幕有『救生不救死』的心訣,就是寧願失出,不願失入,怕冥冥中又多了一條冤魂,傷了陰鷙!」
「瑞知府不過出個面,一切供應還不是要靠你孫老大哥?」王萬鍾又說,「西安有巡撫,布、按兩司,還有學政、將軍。綠營還有提督,正一品的大員,似乎也不能不敷衍,真夠受的。」
第二天上午,孫復派人送了一封信來,說「今日應酬稍簡,向晚當攜酒奉訪」。話雖如此,孫復也一直到起更時分才來,因為有兩處縉紳人家的喜慶筵宴,非到不可。
「大家都說,這件案子像《玉堂春》,我們三個人要唱一齣『三堂會審』。」說到這裏,瑞福不知掣動了哪根筋,戲癮突發,「嗒,嗒,嗆」,嘴裏起了個「快板頭」,隨即唱道:「在洪洞住了一年整,皮氏賤人起毒心,一碗藥麵付奴手,奴回手付與那沈官人,官人不解其中意,他吃了一口哼一聲,昏昏沉沉倒在地,七孔流血他就命歸陰。」
王萬鍾插嘴問道:「怎麼是錯怪了他呢?」
這天長二姑在包餃子。她因為在和珅府中,講究慣了,嫌陝西的飲食粗糙,常常自己做些精緻的麵食享用。這天是包三鮮餃子,餡子是她自己一手調理,荷姑只是和麵做下手而已。
「那就只有第二個辦法了,她要搬回來住。」
王萬鍾連連點頭:「此公原來是胸有丘壑的。」他問,「後來呢?」
「他是陸中丞特保的,這也有個緣故,軍興以來,旗下達官,途經西安,轉道他任,無日無之。瑞知府是內務府包衣,先世數代顯宦,跟勳臣貴戚都有交情,陸中丞保他,就是用他來應付那班旗下達官。」
勒保不認識他,但他見過勒保,而且不止一次,細數往事,並為佐證。勒保得知長二姑的遭遇,頗為同情,當下寫了兩封信,分致陝甘總督覺羅長麟、陝西巡撫陸有仁。當然,信中不是為長二姑求情,只說四川盛傳有此冤獄,倘或處置不善,激起民怨,於剿匪軍務,大有妨礙,「川陝如唇齒之依」,不能不表示關切。
於是值堂衙役將屠夫拖翻在地,剝下褲子,兒媳羞看男子下體,將頭扭了過去。及至行刑時,衙役遵從秦守訓所下的暗號——暗號便是「著實打」三字,要虛張聲勢,板子高高舉起,做出用力之狀,其實著臀已輕,而板子又必須全面平鋪,才能打得皮開肉綻,聲音極響,其實傷皮傷肉不傷骨,但見者已觸目驚心了。
「這個理,當理性之理來講。先說『無情無理』,長二姑跟荷姑素昧平生,及至一室兩婦,又處在敵對地位,毫無感情之可言。所以才會做出強令荷姑以妻為妾這種沒有理性的事來。」
「嗯,嗯,請說下去。」
「這印證了我們前天所談的話,必有第三者乘隙下毒,但不知這第三者是『有情無理』呢?還是『有理無情』?」
「孫大哥,承你的盛情,如此厚待,我實在受之有愧。」
「那就承情不盡了。還有件事,」王萬鍾遲疑了一下說,「是個不情之請。」
縣官號稱「百里侯」,皆有自己的城郭,唯有首縣附於府城,附於省城如孫復這樣,更是首縣之首縣,他人望之若神仙,而局中人卻以為是「惡貫滿盈」之報,王萬鍾不由得想起最近聽人所念的一首詠首縣的「十字令」。
但戶婚小事,往往有不便高坐堂皇,公然審理的,或者是當事人為在籍的紳士,要顧到他的體面;或者男女私情,別有隱微,這就都要在花廳中處理,所以孫復特別聲明,放告之期除外。
「陝西巡撫陸大人呢?」
「那就更容易明白了,長二姑自己選中了李維清,乃是情有獨鍾。既然如此,何能做出謀害李維清這種喪失理性的事?」
嫁過去半個月,才知道李維清已有髮妻。長二姑細細盤問,才知道是媒婆設計的一個騙局。長二姑責問他何以不早說?李維清答得和_圖_書妙:「你沒有問我啊!」
於是胡成星夜趕到成都,在總督衙門西轅門外的一家茶館中,花二十兩銀子找到關係,為他傳遞了一張「和中堂府舊僕胡成,為主母身陷逆倫冤案,求見勒大人俾期昭雪」的稟帖,居然蒙勒保延見。
「那麼,你呢?」
「接下來他又說:『至於京山縣跟你當面鑼對面鼓商量,我怎麼能揭穿?請問換了你老大哥,能做這種荒唐事嗎?』我讓他說得啞口無言,只怨自己不識字畫古董,又覺得世途險巇,讓人耍了,心裏更不舒服。不過,他後來又說了一番話,我心裏倒是舒服了。」
職司民牧的州縣官,境內大小事務,無所不管,不能一天到晚都坐堂審案。同時百姓各安生理,亦不能每天為打官司費時廢業,所以除了命案、盜案,以及有涉風化名教的大案,隨到隨辦以外,凡是「戶婚」小事,譬如分家爭產、悔約賴婚,以及毆鬥糾紛,都要到規定的日子,方始受理,名為「放告」。這個規定,天下一律,每月六天,大致都是逢三、逢八。
逆倫重案,關乎封疆大吏的考成,且有勒保這麼一封信,更不得不格外重視。長麟跟陸有仁商量下來,決定將全案人犯提到省城,指派商南知縣王萬鍾主審。
王萬鍾沉吟了好久,驀地裏省悟,國法不外人情,聽訟讞獄,不外乎從情理二字上去細心推求,真相自出。
「喔,你說的是那首十字令。」孫復答說,「首縣常派出去監交,前任有虧空,什麼可以報銷,由後任接辦;什麼不能報銷,前任要賠,沒有現銀拿古董作抵,折價多少由首縣核算,不識古董,總有一方不服,搞得不巧,首縣自己會吃大虧。」
「是。」胡成答說,「不過陝甘總督長大人,從前跟和中堂面和心不和,只怕未見得肯幫忙。」
「是。不過我不是存了成見,是從情理來推斷,李維清是她自己選中了,攜產下嫁的,她有什麼理由置之於死地?」
第二天進了西安城,王萬鍾行裝甫卸,便去看長安知縣孫復。長安是「首縣」——州縣官進省,第一件事便是拜訪首縣,因為他是州縣官中的龍頭老大,凡事需要他指點,才不致出什麼差錯。
由於李維清一進門便嚷「餓壞了」,所以先就包好的餃子下了一碗給他吃。吃下去不到半個時辰,吐瀉交作,痛不可忍,急急延醫,而醫生尚未到門,已經七竅迸血而死。
「王大哥,這件案子來頭不小,還驚動了四川勒制台。本省陸中丞特地趕到蘭州,跟長制台商量,發交西安府提審,而且檄調王大哥來主辦,一切要仰仗了。」
話未說完,長二姑一掌摑在他臉上,大喝一聲:「什麼『寵妾滅妻』!你說的妾指誰?」
「我也是這麼問。他說:我跟京山縣雖沒有交情,到底同省為官,何況又是公事,如果畫是真的,即便他多要我一兩百銀子,我能跟他計較嗎?老大哥從這一點上去想,就知道我說買不起是託辭;退一步言,果然真的買不起,我也不妨收下來,將來辦移交,照此作價,既有前案可稽,後任亦不能不認賬,但明明是假的,當作真畫再去害別人,良心上就說不過去了。」
「那,我實在為難。」李維清打斷她的話說,「她是童養媳,替我孝順過父母,只怕她不肯,我也說不出口。」
藍田在西安東南九十里處,縣城周圍只有五里,在缺分上是個「簡縣」,縣雖小,卻不是無名之地,因為縣內的藍田山出美玉。及至韓愈因諫佛骨而遭貶逐,由長安取道藍田南下,途次有一首「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的詩,「秦嶺」、「藍關」亦都在藍田境內,名氣就更大了。
當夜盡歡而散。王萬鍾一宵酣睡,盡掃旅途辛勞,近午起身,帶著聽差王忠上街,打算找地方吃了午飯,雇輛車去觀光漢唐以來的名勝古跡,哪知一大碗牛肉泡饃,飽腹撐胸,非慢慢步行,無法消化。因此整個下午,只不過看了曲江一處。
「那就不敢說了,非緝獲元兇,不能明其真相。」
首府便是西安知府,名叫瑞福,是個旗人,年紀只有三十多歲,繙譯進士出身。手本一遞進去,立刻接見,那瑞知府脾氣很好,毫無架子,口口聲聲「王大哥」,叫得極其親熱。
王萬鍾錯愕莫名,心想瑞知府莫非有些痰疾?再看侍候的聽差,面無表情,恍若未聞,大概是司空見慣,所以並不覺得好笑了。
「多謝貴上,我想在開審以前,我仍舊在這裏閱卷好了。至於飲食供應,我們一共主僕二人,十分簡單,就不勞貴上費心了。」說罷,開了賞錢,將來人打發走了。
據說,長二姑回到西安後,決意擇人而事,和-圖-書風聲一傳,媒婆雲集。她都是自己出面來談:第一,要做正室;第二,年紀不能過三十,而她本人已經三十七歲了。年輕未婚的,不會娶一個已近中年且為相府下堂之妾來做正室;有覬覦她身擁鉅資,而且徐娘雖老,風韻著實可人,願結絲蘿,但不是年紀不對,便是人品庸俗,長二姑看不上眼。
當下孫復又交代聽差,派人在花廳中另外隔出一個房間,安置桌椅床帳,權作王萬鍾的「簽押房」——辦公室。如此曲盡綢繆,王萬鍾少不得又殷殷致謝。
「為公事,理當如此,不算不情之請。」孫復沉吟了一會說,「這樣吧,三清觀只作為你的下榻之處,我把我衙門裏的花廳撥給你用,除了『放告』之期以外,你整天都不妨在那裏,問案、閱卷,都很方便。」
「這天門知縣也太不夠意思了。」
「首府全省觀瞻所繫,我真不明白朝廷怎麼會派一個紈絝來幹這個缺。」
驗完屍,就在李家設公堂審問,先傳長二姑,供述了案發經過。那縣官是兩榜出身,名叫唐錫謙,開口說道:「既然是吃了餃子中的毒,砒霜一定是在餃子裏面,不過砒霜是下在皮子裏呢,還是餡子裏,不可不明。」
「孫大哥,做首縣一定得識古董嗎?」
「至於這件案子,妻妾皆無謀害親夫的嫌疑,如果這一點能洗刷清楚,那就是一件尋常命案,與逆倫無關,本省大吏都可以鬆一口氣了。」孫復舉杯說道,「原案發回鳳翔,自己去查緝這個想害長二姑跟荷姑的兇手,老兄可以覆命;我亦不必再受『訟累』了。」說罷引杯就口,意興欣然。
孫復盡地主之誼,接待無甚交情的州縣官,不是送個一品鍋,便是兩樣菜兩樣點心。這天款待王萬鍾,菜肴格外豐盛,而且還有「南酒」——紹興花雕,在喝慣白酒的西北,頗為珍貴。王萬鍾又想到孫復替他預備的「公館」,周全舒適,感激之心,油然而興。
變生不測,長二姑嚇得手足無措,虧得從京裏帶出來、一直跟在身邊的老家人胡成,經得事多,便由他當「抱告」——婦女遇刑訟不便出面,可遣親屬家丁,代為申告,謂之「抱告」,到鳳翔縣衙門報案,說李維清不知為何人所害,請求緝凶查辦。
見此光景,長二姑嚇得魂飛天外,不過問心無愧,卻還能勉強保持鎮靜。等唐錫謙問起是誰製的餡子,她磕個頭答道:「餡子是小婦人親手拌的,不過不知道怎麼會有砒霜在裏面。小婦人含冤莫白,青天大老爺明鑒萬里,求大老爺替小婦人作主。」
「唉,『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這也是命中註定。」
西安府附郭兩縣,西面長安,東面咸寧,這張狀子是告到咸寧縣。縣官秦守訓是個極忠厚明理的長者,先傳兒媳在花廳訊問。縣官的心法是,問案之前,先要「看相」,戲中常有「抬起頭來」這句轍兒,目的就是為犯人看相,尤其是辨識婦女貞淫,這個法子極靈。秦守訓看這小婦人決不似曾犯淫行的模樣,及至問到她可有外遇,她既不承認,亦不否認,只是哀哀痛哭不已,明明是有隱情難言。
秦守訓彷徨無計,去求了一支籤。籤文是唐朝大詩人李商隱的一句詩:「藍田日暖玉生煙」。猜詳了半天,不知其意。不過整體來看,不像是已經死了的語氣。而且此詩上句為「滄海月明珠有淚」,關合著合浦還珠的典句,只不知身藏何處而已。
「你說!」長二姑戟指警告,「你如果辦不到這一點,我到鳳翔縣去請縣官作主,看他不辦你個騙婚的罪名!」她越說越氣,破口大罵,「你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什麼東西?憑我,給你作妾?」
王萬鍾是不敢笑,敷衍了一會,告辭而回。守在玉清觀的另一名跟班,告訴他說:「長安縣來通知,鳳翔縣已先將全案卷宗解到,人犯亦已在路上了。孫大老爺已經回城,晚上送菜來陪老爺吃飯,當作洗塵。」
「那好,你趕緊到成都去一趟,求一封勒大人的『八行』來,不管是給長大人,還是陸大人,一定會交代下來,我們當想好法子把這件案子弄成一件懸案了。」
不想事出意外,李維清的髮妻,居然委曲求全,搬進新宅,進門給長二姑磕頭叫「太太」。長二姑倒有些過意不去,「賞」了那個名叫「荷姑」的「妾」好幾樣首飾。荷姑也克盡妾侍的本分,對長二姑十分恭順,一家三口,日子過得很和睦,李維清的朋友無不豔羨他的齊人之福。
「卑職只是聽人傳聞而已,未閱全案,不敢有成見橫亙腦中。」
「不,不,我跟首縣孫大老爺,都是擺樣子的。王大哥,你對這件案子,有什麼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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