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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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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十八

「好!」王萬鍾向錄供的刑房書辦說,「你把他的供狀,慢慢兒唸給他聽。」
「那時堂屋的門是開著,還是關著?」
「小人剛才跟大老爺回稟過,小人是清清楚楚記得的。」
長安縣的捕頭叫蔡德山,鬚眉皆白,而精神矍鑠,一望而知是個老到幹練、可資信賴的人,孫復頗假以詞色,等他打扦請安以後,特為給了他一張小凳,命他坐著回話。
「呃!」蔡德山問,「派在李家的暗樁,認識不認識余子中?」
「很難說。」孫復看著王萬鍾說,「這也許就是今天暫時不問荷姑的原因吧?」
「李維清中的是砒毒?」
「沒有。」
「最小的那個,是開首飾箱的。我讓胡成送你回去,你開箱拿一對金鐲子交給胡成帶回來,我有用處。鑰匙也交給他好了。」
那天是長二姑發覺蘸餃子吃的醋沒有了,讓小翠告訴胡成去買醋。胡成支使鄰家的孩子代勞,將醋買了回來,是他親自送了進去的。走到堂屋門口,遇見荷姑,他將醋交代了,復回門房。
「你知道不知道,那時候有什麼不相干的人,到你家來過?」
「大娘的官司是要緊的。不過,要替相公繼承一個兒子,也是件大事,得要慢慢兒挑。如果胡成只能待兩三天,只怕還沒有結果。」
「是。」
無奈桂慰慈是個清官,並無貪贓枉法的把柄,可以讓他抓到。但皇天不負苦心人,在桂慰慈的家鄉,卻找到了他的一個紕漏,而且牽連到桂老太太。
「這是正辦,我完全贊成。」
這一下掀起了軒然大|波,糟糕的是,不知道這封匿名信是誰所寫,無從疏通。更糟糕的是被迎養在縣衙門的桂老太太得知此事,氣出一場大病,藥石無靈,一瞑不視,桂慰慈丁憂罷官,而麻煩未了。兩名朝貴都行文到桂慰慈家鄉的地方官,飭查真相,桂慰慈只好自行檢舉,當年少報年齡的原因。吏部原有「定檢舉之法,以寬過失,凡事已行得更正者,則准其檢舉」的明文規定,只是考功清吏司的查辦,有意刁難,要他提出確有少報年歲的證明,須當年為他接生的穩婆出具切結。穩婆早已身故多年,切結從何而來?少不得還須在考功司花了錢,才准了他的檢舉。
「開首飾箱的鑰匙?」
將瑞福送走以後,王萬鍾邀孫復到花廳中去密談。「孫大哥,我對那支籤上後面的兩句,琢磨出一點意思來了。」他說,「上兩句中的理字,當理性之理來講;下兩句的理,要看成法理之理。長二姑縱然對丈夫有情,決不會做出謀殺親夫這種絕無理性之事,但餃子餡是她一手料理,證據確鑿,她在法理上是站不住腳的,這就變成『有情無理』了。」
「那麼,你說是誰呢?」
於是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取得默契以後,由孫復下令:「德山,那你就辛苦一趟,到鳳翔去查一查。我會交代刑房辦公事,讓你帶去。至於盤費,用多少,報多少,購眼線的錢,不必擔心我會不准。」
「是。平時也有離開過門房的時候,那天正好鄰家的孩子在小人屋子裏,有些事小人就支使他去幹了。小人清清楚楚記得,那天——」
「開著。」
王萬鍾默不作聲,他心裏別有意會,默默地在思量盤算,對於孫復與瑞福的談話,聽而不聞,直到廊上高喝:「送瑞福大人!」方始驚覺。
王萬鍾與孫復聽取了蔡德山的計畫,認為可行,秘密商定了細節,責成蔡德山暗中去部署。到得第三天,通知原保朱得安將荷姑帶來,在花廳中審問。
「何以謂之打草驚蛇?」瑞福問說,「你怕問得不對,她會起戒心,預先防備?」
「是。」
「沒有。」
「把他找來!」
「蝦米跟口蘑呢?」
「也沒有人。」
「說得是。」王萬鍾說,「我想,我得到李家去親自勘察一下。長二姑不是說了,上了茅房回自己屋裏去洗手,如果茅房連著她的臥室,在堂屋裏的荷姑,不知動靜,要顧慮到長二姑突然回來撞見。倘或由茅房回臥室,要經過堂屋左右,荷姑就有掩飾隱藏的餘地了。」
「難處是怕一時交不了差,案子不能結,上頭會催,這種事就是讓本地的班房去辦,也要慢慢去摸,捏不準辰光。」蔡德山沉吟了一會,突然說道,「和-圖-書差人倒有一個辦法,就不知道兩位大老爺辦起來有沒有為難的地方?」
「那時候,餡兒剛拌好,還沒有開始包。」
「洗手。」長二姑略停一下又說,「上了茅房,不該洗手嗎?」
於是余子中寫了好幾封匿名信,分投桂慰慈家鄉曾為請旌的紳士,指出照桂慰慈的年齡計算,出生在他父親陣亡后兩年,不但不是遺腹子,而且亦不姓桂。你們不察事實,捏詞請旌,不知其心何居?倘此事不作補救,他要「京控」,告那些紳士欺罔之罪。另外給當年在桂慰慈家鄉當巡撫及學政,現已分別升任為大學士及禮部尚書的兩名朝貴,施以同樣的威脅,因為地方紳士具呈請旌表節婦,照例須由督撫及學政,會同查察題奏,所以欺罔之罪,亦脫不得干係。
「你回去的時候呢?」王萬鍾問,「我是說,你回去的時候,看見有誰在?」
王萬鍾點點頭,轉臉向瑞福問道:「大人有什麼話要問?」
「不錯,不錯。不過你也不必親自跋涉,叫人到李家去畫張圖來,一看便知。喔!」孫復突然想起,「剛才瑞知府跟我說,他覺得你說的荷姑後面或許有人指使,頗以為然,打算讓我派個能幹的捕快去訪一訪。我看你沒有答腔,我也就支吾過去了。」
「你看到的是什麼?」
那是指荷姑,王萬鍾答說:「留到以後再問。」
「對了!大人問到要害上頭來了。不過,她不是想害李維清,因為她並不知道李維清會提前在那一天回家。」
「是。」
「一直在廚房裏燒火。」
「是。大娘還有什麼吩咐?」
等將供狀呈堂,王萬鍾看了一下,轉臉問瑞福說道:「大人,卑職覺得今天就問到這裏好了。」
「怎麼不認識?」
「那總免不了的。」
「你到哪裏去?」
「那麼,這位倒楣的桂大老爺,知道不知道他是讓『赤練蛇』咬了一口呢?」蔡德山問。
「怎麼知道的?是余子中自己說破的?」
為人寫狀的代書,照例須經考試,考上以後,發給戳記,鈐於狀尾。若無此戳記,名為「白稟」,例不受理。代書有定額,一般多是六名。憑此戳記,一個月為人寫個兩三張狀子,就足夠開銷了。收繳余子中的戳記,等於斷了他的生路。因而將桂慰慈恨之入骨,但表面聲色不動,暗中在查訪桂慰慈的劣跡,打算一舉將他扳倒。
磕完了頭,再跪向王萬鍾,等候問案。王萬鍾問道:「你在李家的職司是什麼?」
「應該來聽審的。」
「清楚。」
「不!」長二姑搖搖手,「我這裏的官司,要靠他料理,最多待個兩三天,你就放他回來。」
「嗯!」蔡德山問說,「你什麼時候走?」
「是。」
「她是從堂屋裏出來?還是從別地方來,要進堂屋,正好遇到你?」
果然,胡成是擠在大堂簷前聽審,毫不費事便找到了。他是見過世面的,上堂向正中跪倒,從容不迫地口稱:「小人胡成,給知府大人、兩位大老爺,磕頭。」
「只能說是嫌疑。」
「回大老爺的話,小人是讓李家請了去急診,到那裏一看,李維清早已沒法兒救了。小的說:這是中了砒毒,人都死了,你們來請我幹什麼?你們該找棺材鋪才是。有個差役就說:你說他中了砒毒,你跟我們到衙門裏去回話。我說:這與我何干?另一個上來做好做歹,要我出五兩銀子,就可以無事。小的不肯,那差役就把我算做眼見的證人,把我一起解了到省裏來。小的很懊悔,應該花錢消災的。」
「我——」
「是。」
下一天是他最後希望之所寄,因為這一天荷姑一定得開首飾箱,取金鐲子交付胡成,同時交出鑰匙,那就不可能再拿原鑰另配,也就確定了荷姑不曾吞「餌」,一切心血,皆付流水。
到得荷姑請和尚做過佛事的第二天,胡成依照預先的約定,到蔡德山所說的旅店來看他,說是快要啟程回長安了。
「何謂引蛇出洞?」
蔡德山不再多說,但王萬鍾卻看出來他有不以為然的神色,只是不便跟長官爭辯而已。因此,他鼓勵著說:「蔡頭,你有話儘管講。」
「是。我疑心她後面有指使的人。砒霜是從哪裏來的?她不見得買得到,是別人給她的。」
「兩回都是嗎?」
「你是說,堂屋裏沒有人?」
https://m.hetubook.com.com暫時不問為宜。」孫復毫不遲疑地回答。
「大人駁得不錯,這也是我要推敲的疑義之一。」
「誰?」
「餃子餡兒是你親手拌的?」
蔡德山的設計中,最厲害的一著是,投下一個餌,就是那兩把開首飾箱及銀櫃的鑰匙。他預料荷姑如有謀產的企圖,有胡成在,不便公然偷盜,唯一的辦法便是照樣先配兩把鑰匙,等胡成回長安後,從容動手,所以特意畫好鑰匙的圖樣,請鄭四通知鳳翔縣所有的銅匠,倘有人來配這兩把鑰匙,立即到班房報告領賞。
到得人犯解到,先要過堂發落。王萬鍾不便升長安縣的大堂,是在花廳中點名,訊明年齡籍貫,確是正身不誤,然後逐一處置,除長二姑發交官媒以外,涉案的荷姑,及作為證人的長二姑的丫頭小翠,都准取保,保人是朱得安。最後傳上來的是一名醫生,王萬鍾問道:「你怎麼會牽涉在案子裏面?」
「好!你具一個切結,就沒有你的事了,回去好了。」
「從剁肉到餡兒拌好,都是你一個人?」
瑞福已經由孫復打過招呼,簡單地答了兩個字:「沒有。」
小翠受了驚嚇,手足無措,似乎將要回答的話忘掉了,王萬鍾便溫言說道:「小翠,我是問你,那時候有什麼不相干的人到你家來過?」
首先提長二姑上堂,瑞福照例問了姓名,接下來便說:「你把你丈夫怎麼吃了一碗餃子,就會毒發身死的經過說一說。」
「我們鳳翔縣的唐大老爺,官聲也算是很不錯的,可是比起這位王大老爺來,還差一大截。如果我在鳳翔縣衙門,遇到的是王大老爺,根本就不必受這一趟冤枉罪。」
「你沒有記錯?」
刑房書辦自己先將錄下的口供檢點了一下,然後起身走到胡成旁邊,將供狀很清楚地唸了一遍,唸完問道:「有錯沒有?」
「在不在這裏?」
「那,請四哥問一問他,這幾天,余子中有沒有到李家去過?還有,今天余子中一定會派人,或許就是那書僮,拿原鑰送了回去,可曾發現這麼一個形跡可疑的人?如果沒有,下午一定要格外留意。」
「你離開的時候,有誰在?」
剛說了一個字,便有衙役在一旁喝斷:「咄!自己要稱『小女子』。」
瑞福便轉臉問孫復:「貴縣以為如何?」
蔡德山頗為困惑,等胡成辭去以後,一個人默默盤算,莫非荷姑不吞他下的「餌」?果然如此,一切部署皆歸於無用。如何「引蛇出洞」,還得另傷腦筋。
「自然是今天不提堂的那個人。」
王萬鍾不作回答,轉臉問道:「孫大哥看呢?」
「那麼,那時候你在幹什麼?」
「喔!」小翠定定神答說,「小女子不知道,這得問胡大叔。」
桂慰慈的父親是綠營武官,作戰陣亡,他的妻子第二年生下一個遺腹子,就是桂慰慈。及至桂慰慈中了進士,同鄉因為他的寡母撫孤守節二十餘年,教子成名,特地聯名為她呈請旌表,建立一座牌坊。哪知桂慰慈的年歲上出了麻煩。
「德山,」孫復問道,「我跟王大老爺,還有瑞知府都疑心荷姑後面有個指使的人,你看呢?」
「可是,她就不怕長二姑突然回來撞見了?」
「你說她沒有害李維清的心,可是,她明明知道餃子裏有毒,怎麼還會去下了來給李維清吃呢?」
鄉愚多屬文盲,畫供只寫一個「十」字。胡成當然會寫字,如言寫下自己的姓名。
「是。」
於是給了紙筆,醫生伏地寫好切結,呈堂看過,當堂釋放。醫生出了長安縣,隨行的家人,大為驚異,問他是怎麼回事?他說:「先到茶館裏歇歇腳再說。」
堂下有好些人笑出聲來。王萬鍾將驚堂木拍了兩下,止住笑聲,接著又問:「每一回去了多少時候?」
「你是在堂屋門外看到你家二娘?」
「小人不會改口。」
「這位王大老爺,是有名的通情達理的好官,把你先放出去,再好不過。相公死得慘,一定要好好超度。從他咽氣到現在快『斷七』了,沒有做過一場佛事,我自己的官司不擔心,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倒是為相公,夜裏想起來就睡不著,你回去馬上請和尚來擺懺、放焰口,不要怕花錢。」長二姑叫一聲:「小翠,把鑰匙拿來,交代給二娘!」
「小的去https://m.hetubook.com.com找刑房具切結。」
原來前兩任的鳳翔知縣桂慰慈,到任不久,有一次照例「放告」,收到一張狀子,事由是「傷天害理,活殺母子」。桂慰慈大吃一驚,再看狀子內容是有人偷了鄰家一條有孕的母豬,私宰出售,如此而已。桂慰慈認為這樣子危言聳聽,足見是個訟棍。再看寫狀的代書,名叫余子中,當即批了個「刁訟之風不可長,該代書余子中著即革退,戳記收繳。」
「還有這個開銀櫃的鑰匙。」長二姑指點明白後又說,「你在銀櫃裏拿二百兩銀子用。」
由於這一番議論,長安縣命案的「王大老爺」是個清明的好官的說法不脛而走。因此到得開審那天,堂下擠得水泄不通。
「不知道。」
「後天。車已經雇好了。」
「就算有奸|情,本夫已死,家裏又吃了官司,沒有人能干預。」鄭四又說,「而且余子中心計極深,做事一定格外小心,不會讓人看出來的。」
「你眼見的?」
「對!」孫復驀地裏一拍掌,「看來後面確有人指使,目的就是看中了長二姑死後留下來的一大筆家財。」
「現在可是知道了。尊意如何呢?」
「那麼,她下毒是要毒死誰呢?」
王萬鍾認為朱得安所持理由正當,本想照准。但顧慮到長二姑富名在外,怕人疑心他受賄,所以躊躇難決。最後作了個折衷的決定,雖不收監,但亦不准取保,發交官媒嚴密看管。這對長二姑已是很大的恩惠了,她只要肯花錢,就不會受苦。
長二姑想了好一會說:「想起來了,小婦人一共離開過兩回,第一回是到廚房裏看煮的一鍋牛肉爛了沒有;第二回是,是上茅房,然後又回自己屋裏。」
「小的願意。」
「不必,那一來你又得花好幾兩銀子。」王萬鍾說,「你就在這裏寫,只要具結聲明,供的是實情。倘有不實,甘願領罪就行了。」
「只要余子中跟荷姑有勾結,那就在余子中身上下工夫,破案不難。」
就這一聲,惹起了宛如春暖花開時,游蜂採蜜似的一片「嗡嗡」之聲。堂下都在竊竊私議,為何不提荷姑上堂?
「是。驗屍的時候,小的也隨同到案,聽仵作也是這樣子『喝報』。」
孫復也省悟了。「原是推敲案情,」他說,「你意見不同,何妨直說。」
「是從堂屋裏出來。」
「小婦人在。」
「先不知道,後來知道了。」
「那麼,堂屋裏的情形,你也看到很清楚囉?」
「什麼也沒有。」
「不然,一定要有靠得住的證據。」鄭四說道,「這條『赤練蛇』毒得很,打蛇不能打在七寸上,讓他反咬一口,不得了。鳳翔縣前兩任的縣官,桂大老爺革了他的代書,後來搞得好慘。」
「小人看門兼打雜。」
「是小婦人自己。」
「什麼餡兒?」
「是。」
「出事那天,有什麼不相干的人到你家去過?」
「那麼是荷姑?」
「要查的也正是這一點。」王萬鍾說,「可能是長二姑以嫡為妾,做得太絕,她心懷不忿。但也可能是謀財害命。」
「目的何在?」
呈文送到長安縣衙門,當然也花了好些錢打點,刑房書辦在孫復面前為朱得安說好話。但孫復跟他的刑幕商量以後,認為此案已歸王萬鍾主辦,是否准予取保,應該由他來裁決。
於是王萬鍾高聲吩咐:「帶小翠。」
「你說的是真話?」
「多謝青天大老爺!」醫生磕了個頭,起身要走,卻讓王萬鍾攔住了。
同樣的疑問,也存在瑞福腦際。王萬鍾當然要解釋。「案情可說已露端倪。」他說,「包餃子的地方,既然查問明白,確無第三者闖入,則餃子餡裏的砒霜,非楊即墨,不是長二姑自己,就是荷姑所下。」
長二姑沉吟了一會說:「你的話不錯,慢慢兒挑。讓胡成先回來,我不急著等回音。」
「這中間你離開過沒有?」
「你說。」
「差人在想,不如用一條引蛇出洞之計,或許很快可以把她背後的人找出來。」
「好!這個說法很圓滿。」孫復深深點頭,「古往今來,多少冤獄,豈能件件昭雪?命該如此,即是所謂『情屈命不屈』了。」
「好個『非楊即墨』。」瑞知府問道,「現在要問的是,究竟是楊還是墨?」
「也是小婦人自己先拿熱水泡過,細切成丁。」
「句句真言。」
看他面有和-圖-書難色,王萬鍾少不得又要開口了。「蔡頭,」他問,「你有難處?」
「回屋幹什麼?」
「是。」
「是。」荷姑說道,「胡成送我回去以後,我想有許多事要辦,只怕一時不能回長安。」
桂慰慈是十六歲中的秀才。向例童生報考時,未成年的「幼童」及白髮蒼蒼的「老童」,常能獲得學政的矜憐,易於取中,所以桂慰慈當時少報了兩歲,變成十四歲的「幼童」。以後中舉人、成進士,因為有檔冊在案,一直比實際年齡少了兩歲。
「是鳳翔縣有名的刀筆,外號『赤練蛇』的余子中。據說是余子中派了他的書僮去配的。」
一串鑰匙有七八個,有兩三個是荷姑能識別的,其餘的就不知道了。正待發問時,長二姑又開口了。
夫家姓李,娘家姓朱的長二姑,膝移半步,朝王萬鍾斜跪著,而就在這移動之際,王萬鍾已看清了她的面貌,是個精明婦人,但臉上只有悲戚之容,並無畏懼之色。
「首飾箱開過沒有?」
這一審是所謂「過堂」,問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門面話。問完了傳朱得安上堂,王萬鍾說:「這一案情形很清楚了,只有李朱氏涉嫌,本縣現在打算先從查砒霜的來源下手,這不是十天半個月可以有結果的,除了李朱氏以外,其餘涉案各人,一概開釋,不過婦女必須交付親屬,你願意不願意具一張結把她領了回去?」
檢舉雖准而事要「更正」,這一來花費更大了,因為本縣、本府、學校衙門、禮部都有他赴考的檔冊。新中進士以後,先是授職內閣中書,後來升任兵部主事、調任刑部、升工部員外,因為過失處分,降調為鳳翔知縣,六部之中除了戶部,亦都有他的檔冊,年歲一一更正,到處都打點,幾乎傾家蕩產。
於是瑞福宣示:「退堂,改日再審。」
小翠只有十四五歲,上得堂來,不斷發抖。衙役指點她下跪磕頭,叫「大老爺」,小翠的聲音也在發抖。王萬鍾便安慰她說:「你別怕,有什麼說什麼,說錯了也不要緊。」停了一下才問:「你家主母拌餡兒,包餃子的時候,你有沒有去幫忙?」
「如說是長二姑下的毒,變成自己毒死自己,安有是理?」
「任憑大老爺治罪。哪怕是死罪,也是小人自取之咎。」
「啊,對不起,對不起!」王萬鍾急忙道歉,「我當時在琢磨『有情無理,有理無情』這兩句話,心不在焉,竟沒有聽見你跟瑞知府在談些什麼。」
鄭四答應著走了,到了下午有了回話。李家做佛事那天,去行禮致唁的人很多,記得余子中也曾去過。至於形跡可疑的人,尚未發現。
孫復與王萬鍾相視微笑,以鼓勵的眼色,示意蔡德山再說下去。但蔡德山卻矜持著,不肯多說一句。
「照此看來,荷姑背後的人,十之八九就是余子中。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奸|情?」
「是。」
「是。」王萬鍾說,「我想要把最大的一點疑問,弄清楚了再問。否則或許會變成打草驚蛇。」
「李朱氏謀害親夫那件疑案,經過情形,你都清楚吧?」
等長二姑扼要陳述以後,瑞福向王萬鍾使個眼色,他便叫一聲:「李朱氏!」
「李朱氏的老家人胡成。」伺候在王萬鍾身旁的刑房書辦代為回答。
「為什麼?」
孫、王二人頻頻頷首。蔡德山的想法,正好解釋荷姑明知餃子有毒,卻仍舊去下了來供李維清食用的緣故。兩人都覺得破案更有把握了。
「至於『有理無情』自然是指荷姑。就法而言,她自然無辜,不過現在已經查問明白,確無第三者闖入,而胡成又親眼看到她從堂屋中出來,那就不能不疑心她在餃子餡裏動了手腳——」
「沒有看見。光是拿了兩個大元寶叫我去兌成十兩、五兩的銀鎳子,所以我知道她開過了。」
「一個都沒有。」胡成答說,「那天,小人一步都沒有離開過門房。」
於是朱得安為荷姑及小翠具了結,將荷姑領了回去。荷姑沒有想到這麼輕易就脫然無累了,正在跟朱得安商量,是先回鳳翔,還是仍舊住在朱家靜候官司結果時,胡成來了,說跟班房講通了,准荷姑去見長二姑,有話交代。
「肉是誰剁的?」
「你不是兼打雜?怎麼能在門房寸步不離呢?」
「喔,」王萬鍾想了一下問,「在你離開的時候,你知道不知道有什麼人到包餃子的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方去過?」
「喔,」王萬鍾問道,「包餃子是在堂屋裏?」
「如果所言不屬實呢?」
「是!」
這些都是蔡德山的設計,透過胡成跟長二姑說好了的。等胡成送荷姑回到鳳翔時,蔡德山已經先一步跟鳳翔縣的捕頭鄭四談過公事,在李家附近,布下暗樁。荷姑的一舉一動,以及有些什麼人進出,都在監視之下。
「表面看很重,其實一點都不重。」蔡德山說,「王大老爺問的都在節骨眼上,誰有嫌疑,腦筋清楚的人都看得很明白。」
「怎麼會沒有人?荷姑不是在幫你包餃子嗎?」
蔡德山略想一想說,「差人十四歲『應卯』,今年六十七歲,當了五十三年的差,像這種案子,遇見過好幾件。照差人的經驗,躲在後面的人不外乎兩種:一種是姦夫,一種是同族謀產。她後面是哪一種人,必得查過了才知道。」
「我家大娘嫌我手不乾淨。」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可囫圇吞棗說話。」王萬鍾加重了語氣說,「你仔細想一想再供。」
縣衙門後街照例有極大的茶館,茶客什九與打官司有關。長二姑的老家人胡成也在,趕緊迎上來,細問究竟。醫生談了經過,最後有一段議論:
「胡成,」王萬鍾的聲音顯得格外鄭重,「我知道你是你家大娘的老人,護主心切,也是有的。不過不能胡說。你剛才的話,一個字都不假?」
「是豬肉、蝦米、口蘑三樣。」
「慢點!」孫復搖搖手,打斷他的話說,「那應該是在長二姑上茅房的時候?」
「還有件很要緊的事,相公要立神主,可能沒有孝子的名字。李家的族人我不大熟悉,你看哪家輩分相合的孩子當中,誰比較有出息,看中了告訴胡成,我們再商量。」
這樣坐立不安地到了近午時分,鄭四匆匆來訪,一見面就說:「有消息了,今天一早有人去配了那兩把鑰匙。不過,德山哥,你別高興,你知道配鑰匙的是誰?」
「記不得了。第二回時候比較長。」
「大堂」上是另外布置過了,「暖閣」之中容不下三張桌子,所以將公案移到「暖閣」之外,並列三案。中間是知府瑞福,他的左首是長安縣孫復,右首便是王萬鍾。
「我再提醒你,你如果記錯,或者說錯了,趁現在沒有畫供落案之前,還來得及改。」
「誰是你的胡大叔?」
「還有個很要緊的人,不問了嗎?」
「沒有人。」
「其實這沒有什麼好推敲的。」孫復說道,「情勢所迫,身不由己。荷姑當時既不能說破,又無法不去下餃子,只好硬著頭皮幹了。」
「不是。」鄭四答說,「不過桂大老爺有點疑心,派家人來,要我查訪。我說,這容易,你把他寫給你們那裏紳士的匿名信拿兩封來。等他拿來以後,我請刑房的弟兄,把余子中代書的狀子調出來,一對筆跡,果不其然!」
刑書將手中的筆遞給胡成。「那就畫供。」他說,「看你一定會寫字,寫自己的名字好了。」
「把荷姑放掉,讓她回鳳翔——」
「你看李朱氏的嫌疑重不重?」
人犯尚未解到,王萬鍾已遇到了一個難題。長二姑同父異母的胞兄,名叫朱得安,具呈申請保釋長二姑。照定例,婦人非犯死罪不得收女監,謀殺親夫當然是死罪,但案情不明,長二姑只是有嫌疑,似乎不合收監之例。朱得安以長二姑患病必須醫治為由,願以全家八口力保,隨傳隨到,決無他虞。
「既然你贊成,我來安排。」孫復略一沉吟後說,「我先找捕頭來問問他的看法。」
「查當然要查,找你來就是為此。不過,」孫復說道,「你講的兩種情形,想跟姦夫白頭到老,固然要親夫死了才辦得到;就是族人謀產,無非爭著立嗣,亦是李維清身後的事,現在妻妾二人都沒有謀殺家主的打算,豈非這兩種情形都不大對頭?」
「沒有。」胡成答說,「銀櫃開過了。」
「是。」
「是。」
「差人沒有什麼知識,哪敢在兩位大老爺前面,亂發議論,不過見的案子不少,跟壞人打的交道也多,比較能夠揣摩他們的心理。」蔡德山停了一下說,「謀殺親夫不是件容易的事,要等機會。如果荷姑心裏有這個意思,有一天機會來了,不正好借刀殺人?這是差人心裏這麼在想,真情到底如何,不敢說。」
「那麼,荷姑的目的,是要謀殺大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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