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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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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十

「是啊!」瑞福接口,「恭喜大人!此案一破,大人高陞,指日可待。」
「他是怎麼說的呢?」
王萬鍾來得很風光,以委員的身份,是坐了西安府知府瑞福的藍呢大轎來的。唐錫謙替他備了公館,親自出城迎接,禮數殷勤。這也不光是為了尊重省派委員,也是由於他的前程要靠王萬鍾幫忙。
這是王萬鍾格外假以詞色,蔡德山也就格外起勁了,將胡成送來的「節略」交王萬鍾看過以後,建議先傳春寶來細問。
「賣野藥的走方郎中很多,王又是大姓,要查訪起來看。」
王萬鍾察言觀色,心裏明白,是出於余子中的教唆,而她還意存迴護,不願實供,其情可憫而實在是愚不可及。
「二姑叫我看緊大門,一步別離開,就是不叫我去偷看。再說,也用不著,他們在幹什麼,不看也知道。」
這兩件案子,便是荷姑曾否「監守自盜」,以及她跟余子中到底是何關係。而兩案中有一案查明了,他才有著手處。
「唐錫謙開竅了!」王萬鍾在心裏想,不提在押的余子中來問,是很聰明的做法,否則打草驚蛇,余子中必有一番狡辯之詞。
「是——」
一聽如此嚴重,蔡德山也愣住了,好平晌歎口氣說:「唐大老爺這個書獃子,真是害人不淺!」
「那麼,我們對分。」
「對、對!」作為首府的瑞福急忙附和,「千萬壓住那條『赤練蛇』!」
「別哭,別哭!」長二姑問,「我是什麼人,你知道不知道?」
「荷姑跟她的丫頭春寶說的私話。有些情形都是外人不知道的。」
「能!」王萬鍾極有把握地答說,「其實,我現在就可以放長二姑。不過,我雖有權,道理上應該先回明臬司,徵得同意,比較妥當。」
「原該如此。」
「有人替你記下來了。」王萬鍾關照刑書,「你把存案的『節略』唸給她聽,先告訴她節略的來歷。」
「不,不!這不是我做得了主的。」王萬鍾又問,「如果能不判凌遲,老兄有什麼意見?」
「不敢,不敢!」王萬鍾喝乾了酒說,「我得聽大人的意思,是不是派卑職去?」
「不錯。」長二姑問,「你今年幾歲?」
「喔!」王萬鍾說,「你去問他,吃了早飯沒有,只怕還沒有,你叫廚子多預備點,我跟他一起吃。」
「是。」
「應該先知會西安府瑞大人。」
「當然。請你負全責。」趙伯文說,「你打算如何辦法,有什麼地方要協力,儘管請講。此案關係重大,非辦得漂漂亮亮,不會讓部裏駁下來不可。」
正在談著,鄭四來求見,報告訪尋老王的經過。走方郎中,行蹤靡定,連他家人都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只說出門已經半年了。
「蔡頭,」胡成將一張失單交了給蔡德山,「少的首飾不多,只有五件,我家主母的意思,只報失竊,不談監守自盜的話,你看行不行?」
春寶紅著臉點點頭,停了一下又說:「那個畜牲像條蠻牛一樣,不管有人沒人,想起來就要。我不肯,他就打我。我婆婆看不過,跟我說:你爹娘都死了,我就放你一條生路,你也沒有娘家可以回去,我打算把你賣掉,不過一定替你找一份好好的人家,賣多少錢我不在乎。那時正好二娘要買人,我婆婆看二娘人不錯,家裏事也不多,就寫了契紙,賣了二十兩銀子,我婆婆還給了我一半做私房。」
「這三天,你都跟她在一起?」
「每趟來,都住在這裏?」
第二天傍晚,一乘小轎悄悄抬到蘇公祠,內中坐的是上了手銬的荷姑。公堂是早已布置好了的,在蘇公祠的享堂上,將神龕用一道布幔遮一遮,幔前擺設公案,有四名鳳翔縣派來的值堂衙役伺候,另有一張小桌,是為錄供的刑房書辦預備的。鄭四及蔡德山,則在廊上待命,順便防止閒人隨意闖了進來。
「那麼,」蔡德山問說,「王大老爺哪天起駕呢?」
「想不起來,自然是沒有大關係的話。如果春寶的話沒有說錯,等於是你的口供,這一點,你要明白。」
「是,是!」唐錫謙也省悟了,「等這件大案結了以後,我再來好好整飭。」
「金皮彩掛」是稱江湖上四種人的「切口」。走方郎中、跑馬賣解、變戲法,以及算命看相等等,行當雖異,但同在江湖,彼此照應,聲氣相通,行蹤一定可以輾轉打聽得到,尤其是鄭四的身份,只要放句話出去,必是很快就有回應。
「一句什麼話?」
「是,我會格外交代鄭四。」蔡德山這樣回答,表示他並沒有錯。
這一說,唐錫謙方始釋然。「請教王老大哥,」他問,「打算如何來治余子中和圖書?」
「這倒不必。」王萬鍾答說,「唐大老爺說,荷姑很有悔意,什麼話她都會老實說。請你先通知鄭四,明天上午我提荷姑來問。」
原來他是想唱一齣《雙官誥》!怪不得荷姑肯服低做小。可是,她莫非不曾想過,這是哄她的話?長二姑這樣想著,便又問道:「你二娘可曾說過,砒霜是哪裏來的?」
再問她一些什麼呢?長二姑突然想到,荷姑跟余子中的奸|情,春寶近在咫尺,必有所見所聞。但所見所聞未必有所知。她將春寶打量了一會,看不出她是婦人還是閨女,不過春寶是童養媳,她是聽胡成說過的,當下問道:「你跟你漢子圓過房沒有?」
「他說,戲文是戲文,大清朝哪有『雙官誥』這回事?你只有滅掉人家才能出頭。那時名分有了,錢也有了,人家無理,怨不得你無情。至於如何下手,要慢慢兒,總有辦法的,現在只要你下了決心,別的事都有我。小婦人當時沒有作聲,他就以為小婦人下了決心了。」
「這是你自己這麼猜測呢,還是他告訴你的?」
「慢!」王萬鍾攔住她的話問,「去到哪裏?」
「酒涼了,換一換!」等換了熱酒來,趙伯文舉杯敬王萬鍾:「王大哥,這後半齣戲,要看你了。」
「書生僨事,類皆如此,如今也不必去埋怨他了。」王萬鍾凝神靜思了一會說,「這一案仍舊要從追究奸|情上著手,才是正本清源之計。余子中撒謊這部分,要找到證據,問得他無話可說,案子才能扳回來。」
王萬鍾也發覺自己跡近失言,急忙答說:「酒後戲言,老兄莫認真。其實這一案,可說已經在你老兄手裏破了。余子中雖是『面詐背不汗』的巨猾,但也並非無法可治,老兄請放心好了,此案關乎省中大吏的考成,我豈敢掉以輕心。」
「上頭交代,王大老爺是主客,要先來知會。」
「這要細看全卷,再要跟治下的捕頭談過,才能決定辦法。不過,我想在荷姑口中,還可以問出好些事來。」
「是了。」
「我再問你,是誰給你出主意,說打官司可以找余子中?」
荷姑一到便被帶到堂上,王萬鍾亦隨即升座。天色將暮,但擺在門口的兩盞官銜大燈籠,並未點燃。只有公案上的一盞明角風燈照明。這是王萬鍾特意關照的,怕的是燈火通明,會招引晚歸的東湖遊客來看熱鬧。
由於長二姑的撫慰,以及稚氣未脫的小翠「姊姊,姊姊」喊得極親熱,所以春寶便將荷姑收監之時,悄悄囑咐她,「出去以後,別談我的事」的話,都拋在腦後了。
「這個節略,是你的丫頭春寶,把你跟她講的話,告訴了你家大娘的筆錄。你仔細聽好了。」
「差人明白。」
於是,蔡德山仍舊借了唐大少爺的那匹菊花青,即日上路。到了西安,依然是先見本官,再見王萬鍾。細陳經過以後,王萬鍾雙眉深鎖,好久都不作聲。
「行。鑰匙交給誰,從誰身上去追究,監守自盜自然就現出來了。」
荷姑點一點頭,輕聲答了一個字:「是。」
「能。」
「是,是!」王萬鍾舉起杯來,自我解嘲地笑道,「滿杯好飲,滿話難說,我又失態了。」
「那是下下策。」王萬鍾連連搖頭,「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我現在擔心的是,余子中取具四鄰切結,證明他從未用過男工,那一來『姓葉的』從何而來,就必得追究了。案外生案,遷延不決,猶在其次。我怕余子中以『捏造偽證,故入人罪』,派他的親人『京控』。都察院遇到這種案子,一定據實上奏。當今皇上,最重紀綱刑名,特派欽差大臣到陝西來查辦,那就連撫台都『吃不了,兜著走』了。」
「就在這裏設公案。」王萬鍾說,「我不想占用人家鳳翔縣的正堂。」
「我倒無所謂,鄭頭那面確是花了好大的氣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得點謝禮,也是應該的。這件事再說吧!」
「沒有。」
「那就辛苦你了。」王萬鍾問,「明天能查出來不能?」
「他自己告訴小婦人的。大概兩個月以後,有一回他約了小婦人去——」
「好!你回去跟你家主母也說明白。這件案子現在辦到要緊關頭上,再錯不得一步。請你告訴你家主母,對不相干的人,少談這件案子。」
「是。」
「在哪裏問?」
「當時他跟小婦人說:法子已經想好了,東西也到手了,你只要挑一個你家大娘親自動手做飯的時候,把東西下了去,事情就成功了。小婦人心裏害怕,說這種害人性命的事,我下不了手。他臉色馬上就變了,說你為啥不早說,那時你不開hetubook.com.com口,我以為你已經有決心了,辛辛苦苦把東西弄了來,你又變卦了,你想想對得起我,還是對不起我?接下來又說了好些話哄小婦人,又說,只要手腳做得乾淨,沒有人會疑心到你頭上。衙門裏有我打招呼,只要肯花錢,一定可以把它弄成一件無頭命案。也是小婦人一時糊塗——」說到這裏,荷姑一聲長嚎之後,哽噎著泣不成聲了。
「怎麼沒有?十根指頭都併不攏了。」春寶又說,「二娘吃刑罰的時候,昏了過去,抬到班房裏,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救醒過來。本來當天晚上就要送女監的,一個白頭髮的老差人說:這一送進去,要不了兩三天就會送命。這樣子要緊的犯人,死在監牢裏,連唐大老爺都吃罪不起,應該養個幾天,養好了再送進去。就這樣,又在班房裏住了三天。」
「差人明白了,一到鳳翔,會同鄭四加緊去辦,有了結果,連夜來通知。」
於是王萬鍾只在長袍上套一件「臥龍袋」,準時赴約。席面設在趙伯文的簽押房外屋,酒過兩巡,由閒談轉入正題。「鳳翔縣唐大令來文,李家的那樁疑案,已經破了。」他說,「破案經過,想來諸公已有所聞?」
「你客氣什麼?老實說,你出這個主意,讓他免擔處分,將來破案議敘的保案,一定也有他的名字,就算送你二百兩,亦不為多。」
「你倒沒有到窗子外面偷偷兒望一下?他們到底在幹什麼?」
「怎麼?」瑞福愕然相問,「大人此話怎講?」
「好!我靜候好音。不過,」王萬鍾用很鄭重的語氣囑咐,「一定朝正途去辦,千萬不能再做說不出口的事了。」
兩人對飲了一杯,王萬鍾反客為主,一面提壺為主人斟酒,一面說道:「老兄,有件事,你是父母官,似乎不能不管。荷姑跟余子中幽會之處,是在『佛門』中,我想不是姑子庵,因為余子中不便去,這『佛門』一定是曲徑通幽的僧寮禪房。」
「那比小翠大,以後你們就是姊妹,和和氣氣,不准吵架。你雖不是由我手裏進來的,不過,我也不會虧待你。小翠,你帶她去洗洗臉,換一換衣服,換下來的衣服燒掉,去去晦氣。」
「老兄,萬事齊備,只欠東風,等把搖串鈴的老王找到,就可以提審余子中了。」王萬鍾很有把握地說,「我打算一堂就結案。」
「當然越快越好,快則明天,晚則後天。」
「關在屋子裏談心。」春寶緊接著說,「每到這種時候,二娘就說,你看好大門,一步別離開,如果有人來找我,你說我出去了。」
「盤纏忒多了——」
哪知王萬鍾尚未去見臬司,臬司趙伯文已遣人來送請柬,當天晚上約他小酌。請柬以外,另有一份「知單」,列明賓客名銜,一共四位:「西安府瑞大人;長安縣孫大老爺;委員王大老爺;本衙門周師大人。」這「周師大人」便是臬司衙門的首席刑幕周瑯。清朝的幕賓,雖由本官私人延聘,與朝廷無關,但賓主的地位平等,稱謂視本官而定,只多加一個「師」字,臬司稱大人,所以周瑯亦被尊稱為師大人,但在口頭上,無論尊卑,皆稱之為「老夫子」。
春寶是荷姑從西安回鳳翔以後,才買的一個丫頭,彼此都未見過。不過,胡成已經告訴她了,所以春寶答說:「是大娘。」
「你婆婆倒是個好人,以後帶來讓我看看。」長二姑略停一下轉入正題,「那姓余的常常來?」
「藹然仁者之言!」王萬鍾見他不表示反對,頗感欣慰,亦就不吝恭維恭維他了。
「不!不!老兄,不能馬上辦。不然又節外生枝,影響結案。」
原來幽會之地是在方外!王萬鍾考慮下來,決定接受她的請求:「好,你說下去。」
半年工夫,走得很遠了,茫茫天涯,何處尋覓。王萬鍾心想,此案的關鍵,在於余子中與荷姑因偶識而成姦,因奸|情而密謀,才犯了有悖情理的大罪。如說荷姑因為要打官司才認識余子中,這話必遭刑部駁問:代書甚多,荷姑何以要找余子中?而況余子中是不能出面寫狀,已遭斥革的代書。這一來,老王這個證人就變得非常重要了,不能到案,即不能定讞,關係太重了。
王萬鍾略為考慮了一下說:「好!你送長二姑回鳳翔。等我明天見了臬司,事情就可以定局了。」
「是啊!日日夜夜都是我看顧她。」
「是。」王萬鍾看著周瑯說,「老夫子,我想請教,如今能不能先拿李朱氏交保釋放?」
「此外還有什麼話?」
「見了余子中,他怎麼說?」
「如果余子中真有東西出手,查是不難的。但就算查到了,余子中說是家傳的首飾,並非荷姑託他https://m•hetubook.com•com賣的,那也枉然。」
「王老大哥,大才磐磐,」唐錫謙答說,「不勝佩服。不過,我還是那句話,余子中不是容易就範的人。」
「不是。」荷姑答說,「小婦人當時央求他帶了去看余子中,他說他沒有空,叫小婦人自己去。後來請小婦人的叔叔陪了去的。」
「小婦人說,早知會有這天,我應該把砒霜留一點下來自己用,免得『穿大紅袍』。」
「把李夏氏的手銬開掉。」
「為什麼?」
「老夫子都認為原該如此,還有什麼話說?」
「明白。」
「那就是了。」王萬鍾說道,「我打算先撇開余子中,由李朱氏那裏開始,重起爐灶,自查贓入手,要叫余子中無法遁形卸責,然後再追奸|情。只要奸|情屬實,不怕余子中不招。老夫子看如何?」
「怎麼?你不打算判她凌遲?」
荷姑遲疑了一下,磕個頭說:「求青天大老爺別問了。總歸是小婦人自己造孽,一切罪過,小婦人一個人擔當,何必再連累佛門弟子,增添小婦人的罪孽。」
「余二爺給她的。」
刑書唸得很清楚,荷姑全神貫注地聽著,有一兩處地方要插嘴,讓刑書用手勢攔住了。唸完,王萬鍾問道:「你是這樣跟你的丫頭說的嗎?」
「不一定。」
第二天中午,唐錫謙派人送來一道咨文,一份請王萬鍾「午間小酌」的請柬。咨文上說:「據民婦李朱氏遣報胡成為失竊首飾,請予查緝一事,訊據胡成供稱,李朱氏之首飾箱鑰匙,原交其夫之妾李夏氏保管。經提訊李夏氏審問,坦承監守自盜不諱,並據供稱,內除金鑲紅玉押髮一件,係贈余子中嫁女添妝之賀禮外,其他四件係據余子中稱,現有省中某官員進京謀幹差事,須購上好飾物作饋贈之用,故託其攜往議價等語,查余子中因牽涉李維清命案,尚在羈押之中,李夏氏監守自盜,既出於余子中之教唆,則衡情度理,與李維清命案,必有關連。該案已奉憲命,責成貴委員提審辦理,特檢附李夏氏供狀,及原呈失單,咨請貴委員併案審辦。」
「多承指點。」王萬鍾笑道,「蘇東坡治州郡,一向瀟瀟灑灑,談笑間便料理了公事。如今來到蘇公舊治之地,又住在他的祠堂裏,不免有見賢思齊之想。」
「能!怎麼不能?」周瑯答說,「《大清律》卷三十七,明定條例:『婦女除實犯死罪,應收禁者,另設女監羈禁外,其非實犯死罪者,承審官拘提錄供,即交親屬保領,聽候發落,不得一概羈禁。』如今李夏氏已經親口供認下毒,李朱氏即『非實犯死罪』,自然應該交保釋放。」
「你的話不錯,不過不要緊,我會把長二姑放出去,她到家一查,開明失單,告荷姑『監守自盜』,不就可以把余子中扯出來嗎?」
「蔡頭,我不懂你問這話的意思。」
「既然這樣,差人打算等她放出去以後,好好兒跟她談一談再回鳳翔。」
「那自然有用。」蔡德山沉吟了一會說,「王大老爺一再交代,凡事都要有憑有據,錯不得一步。春寶說的話,要王大老爺親自聽了才算數。不知道春寶膽子夠不夠大?」
「也差不多。不過有一句話,她沒有告訴大娘。」
接著,便細細談了如何指使一溜煙「盜枕」,以及冒充余子中的傭工,套問荷姑的經過。他的口才很好,娓娓言來,引人入勝。瑞福與孫復都聽得出神了。
「李夏氏,在你移入女監以前,在班房養傷的時候,跟你的丫頭春寶,談過好些心腹話,你自己還記得嗎?」
「不,不!」趙伯文連連搖手,「我不敢居功。不過這一來,本省大吏都可以鬆一口氣了。」接著,他又蹙起了眉說,「不過,能不能善始善終,猶在未定之天。」
「是。這荷姑頗有悔禍之心,不過,凌遲之罪,只怕是無可逃了。」
王萬鍾不以為然,但不願跟唐錫謙發生爭論,只說:「既有悔禍之心,或者能邀朝廷矜全,亦未可知。」
看他憂形於色的表情,鄭四趕緊說道:「王大老爺請放心,跑江湖的『金皮彩掛』消息都靈通的,差人已經託人去打聽了,三五天之內,一定有回音。」
回鳳翔以後,長二姑第一件事,便是派胡成從荷姑那裏,將鑰匙要了回來;順便領回春寶——荷姑從招認下毒以後,便已收入女監,春寶無隨同入監之理,又沒有親屬可以責付,只好跟著官媒住,呼來喝去,打罵俱全。春寶被作踐得不成人形,一見長二姑,跪倒在地,嗚咽不止。
「是。小婦人明白。」
能說這一番話,見得春寶不是個愚蠢無知的鄉下女子。心裏便想,用她比和_圖_書用小翠得力。因而開銀櫃、開首飾箱都不避她。
「笑話,笑話!」鄭四連連搖手,「老蔡,你不要罵人了。」
「是!」
「大概三四天來一趟。」
「早去沒有用。我要等你跟鳳翔縣把兩件案子辦得有個結果再動身。」
「來了以後怎麼樣呢?」
「十六。」
「老夫子,」趙伯文看著周瑯說,「請你談一談,如今的難處何在?」
「王兄,」孫復接著瑞福的話說,「我只拜託你一件事,千萬安撫余子中,不能讓他京控。否則朝廷派欽差來查辦,我就慘了。」
「很容易明白,膽子夠大,不怕官,在堂上有什麼說什麼,那才好——」
「總還有些話,想不起了。」
「可是,百姓都已經傳開了,只怕聽審的人不少,蘇公祠地方太小,不便彈壓。」
「節略上寫的什麼?」
「那就改在明天晚上好了。」王萬鍾又加了一句,「千萬別聲張。」
鄭四答應著退了下去,不一會上堂來回稟,陪荷姑去看余子中的叔叔,已經病故。重要證人不能到堂,只有訪查到了「老王」再作道理。當即宣示退堂,將荷姑送了回去,指示明日仍是傍晚開審。
也就因為這番對話,賓主盡歡而散。等第二天一早起身,聽差來報:「蔡德山天剛亮就來伺候了。」
「是!」蔡德山問,「王大老爺打算什麼時候放她?」
「喔,」來人突然想起,「上頭交代,請王大老爺穿便衣好了。」
「兩位呢?」趙伯文問瑞福跟孫復,「意下如何?」
「哪裏,哪裏!」
「那麼你是怎麼起意想謀害你家大娘的呢?」
「那麼,」長二姑問到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個疑團,「她明知道一吃餃子就會送命,怎麼忍心去煮了來給相公吃?」
「是哪裏?」王萬鍾緊盯著問。
「還有個李夏氏的叔叔,叫什麼名字,你問明李夏氏,即刻把他帶來。」
春寶一時無從作答,因為她對荷姑與李維清、長二姑之間的恩怨,不甚瞭解,思索了一會答說:「是第二天晚上,她精神好得多了,手上的腫也消了,又正好官媒婆回家陪漢子去了,多說說話,沒有人管了,二娘告訴我好多事——」
「是個搖串鈴賣野藥的老王。」
「你二娘有沒有談過,她跟姓余的,是怎麼認識的?」
「明天晚上我只問細節。如今追贓成了細節,頂要緊的是問出荷姑跟余子中第一次見面,引見的人,到底是誰,這是個極要緊的證人。」
於是王萬鍾傳護送來的官媒上堂,命她將荷姑扶了下去,好言安慰。然後將鄭四找來問道:「有個搖串鈴賣野藥的老王,你知不知道?」
「二娘在衙門裏,有沒有吃苦頭?」長二姑問。
王萬鍾已經打定主意,折服余子中,不以力勝,要以智取,既然鬥智,宜乎敵明我暗,一切情況,余子中知道得越少越好。
「辛苦你明天就趕回去,你要鄭四查兩件事。第一,荷姑跟余子中認識,是起於當初有人指點她去找余子中告狀,這個指點的人是誰?第二,長二姑的銀櫃已經開過了,首飾箱有沒有開過?如果荷姑偷了東西託余子中去銷售,買的人是誰?最好也能查出來。」
公館設在東湖的「蘇公祠」。蘇東坡當過鳳翔府判官,在任時疏濬東湖,成了名勝之區。後人感念他的遺愛,設祠以祭。唐錫謙將王萬鍾迎入公館,當晚設了一桌極豐盛的筵席款待,席間,當然要談談案中人物。
「也沒有。」
王萬鍾知道了,此會是談「謀殺親夫」案,便提筆在自己的名銜下,寫上「敬陪」二字,開發了一兩銀子的賞錢。
「趙大人請的客都在這單子上面了?」王萬鍾問。
當晚定議,第二天一早收到臬司的「札子」,飭令王萬鍾移駐鳳翔縣承審全案。於是王萬鍾找了蔡德山來,讓他跟胡成去接頭,辦妥保結,將長二姑放了出去,同時當堂指定蔡德山押解長二姑回鳳翔,交付鳳翔縣衙門,請加管束。
「我沒有意見,是我的子民,我亦應該矜全。」
「他勸小婦人不要打官司,說你敵不過你家大娘,不如忍一口氣,『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你回家好好想一想。」荷姑接著又說,「小婦人回到家,正好我家相公來跟小婦人說好話,許了小婦人將來仍有夫妻的名分,小婦人想起余子中的話,忍了這一口氣。」
「二娘說:事情是我的錯,不過,我最多只能占六分,還有四分是大娘跟相公的錯。大娘不該仗她有錢,硬要把我壓下去。她既無理,怨不得我無情。至於相公,他不該不念結髮夫妻的情分,不過他也很老實說了:如今是沒有辦法,在人簷下過,不敢不低頭,等他將來得意做了官,他自有辦法,還我的名分,另外掙一副誥封給我和*圖*書,這種事從前有過,戲文裏也唱過的。」
「王大老爺,你亦不必煩惱,大不了還有個絕招。」蔡德山將鄭四打算「栽贓」辦法,說了出來。
這好多事中,就有一件是長二姑所急於知道的。據荷姑說,她那時在廚房裏的心情,就像煮餃子那樣,「三起三落」,浮沉不定,先是想說破真情,自我檢舉,但沒有那個膽量。再是想悄悄溜走,去找余子中問計,卻又怕抖露出奸|情,只連累了人家,而於事無補。最後想到她自己也吃有毒的餃子,陪李維清一起死,七上八下,想了好久,終以貪生一念,下不了決心,就在這種蹉跎因循的一段辰光中,鑄成了大錯。
這正就是荷姑時刻在念的一樁心事。這幾年拿獲教匪首惡,凌遲處死「穿大紅袍升天」的事例,不一而足。謀殺親夫,凌遲之罪,闤闠皆知,荷姑一想起聽人所說,凌遲名為「魚鱗剮」,渾身用漁網捆緊,將凸出的肌肉,用牛耳尖刀,一片片像魚鱗似地割下來,成了一個血人時,頓覺魂靈出竅,整夜不能閤眼。而她因王萬鍾面目和善而浮起的一線希望,也就是冀望能不|穿這件「大紅袍」。
這個恤囚的溫諭,讓荷姑的心情,稍微放鬆了些。趁開手銬的衙役遮擋在前之際,將王萬鍾好好打量了一番,看他是極和善的面貌,不由得浮起了一線希望。
周瑯對全案十分清楚,因為全省刑幕,上下聯絡,聲氣相通,臬司首席刑幕,地位最高,州縣刑幕即令不是親自教出來的學生,亦每每執弟子之禮,凡有重大刑案,必有私函詳細報告,或者事先請示處理方針。這樣,由縣而府、而道、而省,毫無扞格,可說在初審即己定讞,名之為「一條鞭」。
「這封信,我們唐大老爺的意思,託你帶了去。唐大老爺對你感激得很,特為送你二十兩銀子的盤纏,還說,請你不要嫌少。」
當然,他對鄭四的交代,語氣不會這樣率直,只要求鄭四凡有措置,一定事先要跟他商量,鄭四滿口答應。
「給你引見余子中的也是他嗎?」
談到余子中,唐錫謙特具戒心,提醒王萬鍾說:「此人千萬要小心對付。蘇東坡《鳳翔八觀》詩中,有兩句話:『吾聞古秦俗,面詐背不汗』,余子中就是這麼一種人。」
「喔!」唐錫謙一臉錯愕的表情,及至聽王萬鍾細談了荷姑的供詞,他不安地說:「我職司民牧,向重教化,不意竟容佛寺作淫媒,真是有愧職守,非馬上嚴辦不可。」
第二天一早,蔡德山尚未起身,鄭四便來相訪了。據他說,唐錫謙對蔡德山的獻議,高興非凡,已經連夜辦妥公事,派人進省呈遞;另外寫了一封私函給王萬鍾,具道仰慕之意外,另附呈報臬司公文的抄本一通,請他「呈明憲台,早日命駕」。
「一切請鄭頭費心。」胡成又掏出一張紙來,「這裏還有一篇節略,是我家主母親自動的筆,想請蔡頭送給王大老爺,看看有用沒用?」
於是王萬鍾先將她心裏不肯說的那句話說了出來:「是余子中起的意?」
聽得這話,唐錫謙覺得有些格格不入。「王老大哥,」他直言忠告,「切莫掉以輕心!」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姓余的是哪裏弄來的砒霜,你二娘可曾告訴過你?」
「能這樣,當然最好。可是,」蔡德山發出疑問,「長二姑能開釋嗎?」
「是——」荷姑支支吾吾地,不肯再往下說。
「是,是。」胡成放低了聲音問,「我家主母又說,這回承蔡頭、鄭頭費心費力,冤枉得能洗刷,簡直是救命之恩,一定要好好兒送一筆謝禮。這五件首飾在京裏置辦,總得三五千銀子,如果能追出原贓,請蔡頭作主,跟鄭頭那面分一分。」
「談得很多,一時記不周全了。」
「喔,我明白了。」胡成急忙說道,「這春寶是鄉下女子,本來膽子很小,但從在班房裏住了幾天,見了世面,長了見識,就不像從前了。」
「查到了你把他帶來,要說兩句好話,別難為人家。」
「那好!」蔡德山又說,「照規矩,報失竊要向鳳翔縣報,到『放告』那天,你另外進一張狀子,我會關照鄭頭;以後有什麼事,也找鄭頭好了。你家的這件案子,暗中是兩面合辦,不過鳳翔縣到底是主,我們是客,要尊重主人家。你明白我的意思?」
周瑯亦是由鳳翔縣刑幕的信中,獲知詳情,從容說道:「唐大令前半段辦得很漂亮,後半段失之於輕率,他忘記了涉嫌要犯是有名的刀筆,更不該忘記了破案不免使詐,如今有了難言之隱,竟問不下去了——」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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