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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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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二十一

制伏了荷姑,蔡德山還得去撿取砒霜,白霜和塵,成了一包灰色粉末。這也是沒法子的事,王萬鍾回想變起不測的經過,才嚇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蔡德山手快,讓荷姑服了毒,這件罕見的大案,就不知如何收場了。
余子中當然懂這套規矩,而且過去為富人打官司,曾經進京到刑部去打點過。
「一共兩包。」
「老兄,不必再說了。我一定會有辦法,為老兄澄清流言。」
「好!我先不提這一段,再告訴你一點別的。」王萬鍾像聊閒天似地說,「甲嫁女兒,乙從他主人家裏偷了一支金鑲紅玉押髮作為賀禮,這樣的朋友,你說,夠不夠意思?」
「是,小的替她看過病。」
「好,好!請你再催一催。」
「是這樣的,為求從速結案,有些事不能問了。私下問,我可以開導他,高坐堂皇,有些難免涉私的話,就不便說了。」接下來,低聲密語,總算讓唐錫謙諒解了。
王萬鍾心想,這余子中果然厲害,一上來就留下一個將來翻供的伏筆,且先點破了他。「你的意思是,我打算屈打成招?」他笑一笑說,「你錯了!我所求的是真相大白。不過,我不用三木,我用證據。來!把那個紙包,拿給他看。」
「是。」
此言一出,堂上鬆了口氣;堂前的人叢中便又議論紛紛。唐錫謙將驚堂木一拍,大聲喝道:「誰在擾亂公堂?攆出去。」
看樣子,結果圓滿,鄭四也放心了,拿了布撣子到門外撣去黃土,又要了一盆熱水,好好洗了臉,才回座位喝酒吃飯。
「你問他,認識這個紙包嗎?」
王萬鍾這件案子辦得很漂亮,也很順利,全案申詳到京,刑部絲毫未駁,奏准照原議,將荷姑與余子中都定了「絞立決」的罪。另外吏部照陝西巡撫為王萬鍾、唐錫謙勞績請獎的保案,奏准王萬鍾升任知府,遇缺即補。唐錫謙要差一點,以知府記名,不過如今也補上缺了。
鄭四一聽這話,便即哀呼:「哎唷!疼死我了!」一面呻|吟,一面在炕上打滾。
「幾天?」余子中又問,「莫非撫台要『請王命』?」
那條注是:「康熙四十三年例:其應夾人犯,不得實供,方夾一次;再不實供,許再夾一次。」等余子中唸完,王萬鍾問道:「夾棍預備了沒有?」
「是。」
「作何生理?」
「不知道。」
「王先生,」坐在暗處的鄭四站起身來,「我在這裏。」
「怎麼樣?」鄭四一坐下來就問。
「怎麼叫很難說?」
王萬鍾不便明言,長二姑已作了許諾,追出贓來,作為酬謝鄭四辦案辛勞之用。想了一下,找到一個藉口:「如果追究竊案,拖泥帶水,案子結得不夠清楚,防著部裏會駁。」
「小女子對青天大老爺,只有感激,哪裏敢怪青天大老爺?」
「你先要把情形看清楚,如今只有王大老爺一個人能幫得上你的忙,所以你一定要討王大老爺的歡心,他才會用心替你想一想,筆下能不能弄活動點,讓你去碰碰運氣。」
荷姑自然明白,死罪難逃、剮刑可免,這也正是她一心祈求的事。當即俯首著地,磕了兩個響頭說:「小女子明白。但願青天大老爺公侯萬代!」
王萬鍾從公案上拿起一本《大清律》,隨手翻到摺了角的那一頁,由衙役交到余子中手裏。他看了一下唸道:「強竊盜人命及情罪重大案件,正犯及干連有罪人犯,或證據已明,再三詳究,不吐實情;或先已招認明白,後竟改供者,准夾訊外,其別項小事,概不許濫用夾棍。」唸完,余子中待將《大清律》交回衙役,王萬鍾卻又開口了:「你翻過來,有一條注,也唸一唸。」
話是軟中帶硬,蔡德山知道不是好相與的角色,先殷勤地招呼著:「請坐,請坐。小二,沏壺好茶來。」
「如果乙不是隨口亂說,確有其事,甲居然一口否認,那是不是有難不能同當?」
余子中似乎精神一振,雙眼亂眨了半天問道:「大老爺,這位官府的難處在哪裏?」
「這是天經地義。」
「運氣?我的運氣很壞。不過,我還是想碰一碰。鄭頭,你說,王大老爺要怎麼定我的罪?」
「吃壞了拉肚子,去一趟茅房就沒事了。喔,王先生,我來引見,」鄭四指著蔡德山說,「這位是長安縣的蔡頭,今天專誠來拜訪的。」
王萬鍾心想,依荷姑的罪名,凌遲大概不至於,但要爭取到能落個全屍的絞刑,只怕很難,因而答說:「這不是我能作主的,我盡力替你去爭,爭不到,你別怪我。」
於是商量了一下,鄭四到寶雞縣衙門去拜訪捕頭打招呼,順便投了唐錫謙單銜的咨文。老王到周巡檢家,探視周老太太的病情,以便留下調補的藥。蔡德山則留守義方客棧,料理車馬,結算店賬。
「那自然是因為本無此事,乙隨口亂說之故。所以甲不肯承認。」
「不用催,他說來一定會來。洗臉喝茶,總得要點工夫,催也沒有用。」
「小女子只求青天大老爺,賞小女子一個全屍。」
「這,這在《大清律》上自有明文規定,小的不敢胡說。」
「給她做什麼用?」唐錫謙問,「用來毒死李維清?」
鄭四不作聲。原先講定了的,由蔡德山出面,他想了一下看著鄭四說:「四哥,你把那兩件公事拿出來,先請王先生過目。」
第二天中午,鄭四從南鄉趕到約會的茶館,蔡德山已經在等了。面前一隻空面碗,是剛吃了飯,正悠閒地在剔牙。
「是。」
於是,余子中起身向鄭四下跪。膝剛著地,鄭四已經跳了開去。「幹什麼,幹什麼?」他說,「你求我沒有用。」
「哪些話?」唐錫謙決定打破沙鍋問到底。
「蔡頭,」老王答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
「搖串鈴,給人看病。」
虧得這天是蔡德山親自值堂照料。他的反應極快,手起一掌,打開了荷姑的手,但也將整包砒霜都打翻在地上。
「那就跟他說明白,決不會連累他。」
「混賬!」唐錫謙拍桌罵道,「打官司輸贏全憑法理。你莫非以為她財大勢大,本縣就會偏袒她?」
「回大老爺的話,今天不問了吧?」
「誇獎了!」王萬鍾略停一下說,「我想會審那天,請你主審。有兩點,我許了余子中跟荷姑的,請你成全他們。」
老王面現訝異,似乎不解,何以有兩道咨文?便先看會銜的那道,大意是說:鳳翔縣李維清被害身死一案,現已審明,係其妾李夏氏下毒誤殺。已革代書余子中,不無教唆之嫌。查李夏氏之結識余子中,為走方郎中王https://www.hetubook.com.com某所引見,其間是否有相互勾結,謀財害命之處,亟待傳喚王某到案,以憑研審。該王某現在貴縣轄境行醫,請即拘管,移交原差蔡某、鄭某,押送來縣。
「我是謝謝鄭頭指點我一條生路。」余子中說,「還要請鄭頭再指點,怎麼討王大老爺的歡心?」
「喔,」王萬鍾停了一下說,「聽說你醫道很好,為人正直,今天傳你到案,希望你說實話。」
「因為他很忙,小的搖串鈴走四方,見面不容易。」
「是小人的東西。」
一聽這話,余子中臉色頓變,看得出他方寸大亂,想承認而又不想承認地囁嚅著說:「小的跟他是點頭之交。」
「雖說菩薩心腸,可也有金剛手段,拼著罰薪降級的處分,一頓板子當堂打殺了他。唉,世間原有好官,可恨的是,偏有人要逼他做『滅門縣令』。」說到這裏,一拍驚堂木,大聲說道,「今天不問了!」
「那麼,我告訴你吧,你一共弄來兩包砒霜,一包交了給李夏氏去謀害大婦;另一包,李夏氏勸你銷毀,你不肯,說要留著毒耗子,可有此事?」
「你呢?你怎麼說?」
「你的意思是,要問問他,是不是又要去害別人?」
「好!」王萬鍾問,「你還有什麼話?」
「先吃飯!東面攤子上的牛肉泡饃真夠味。」蔡德山喚了跑堂來,自作主張地替他要了酒菜。
於是,鄭四解開布包,取出兩件公文,一件一件遞給老王,同時作了聲明:「這一件是我們鳳翔縣唐大老爺的咨文。這一件也是咨文,不過是委員王大老爺跟唐大老爺會銜的。」
「是、是。」唐錫謙欣然接受,「我明白了。還有呢?」
封疆大吏皆有「王命旗牌」,是前明「尚方寶劍」的遺制。人命關天,凡是死刑,必須經刑部審議奏准,方能執行。但如有緊急情況,必須即時處決犯人時,亦得「先斬後奏」。督撫更迭,辦理交接,與大印一併列入優先移交的「王命旗牌」,便是授權作緊急處分的憑證。
余子中一臉驚異的表情,怔怔地對鄭四望了好一會,開口說道:「鄭頭,你是怎麼知道的?」
雖在花廳開審,但不過是將花廳布置成大堂,公案陳設,絲毫無二。衙役值堂、刑具備用,亦是照式照樣。同時王萬鍾公服升座,不是像一般在花廳問案慣著的便服。
王萬鍾不作聲,命刑書唸了口供,看荷姑畫了花押,隨即退堂。第二天一早去拜訪唐錫謙,商量提審余子中。
「言重、言重!老兄該罰酒。」
「還有呢?」
「怎麼呢?」
「他,他好色。」
「那麼,我再問你,有個走方郎中王萬祥,你認識不認識?」
「是這樣的,王委員王大老爺交代,這老王是案外人,他只要到案說實話,是李夏氏要打官司,他舉薦余子中幫她的忙,原是出於好意,我不難為他,問明具結以後,立刻放他。如果他不肯到案,也不說實話,譬如不承認有這回事,那就很可疑了,案外人變成涉案,我不能不公事公辦了。」蔡德山加了一句,「王先生,『公事公辦』,你明白吧?」
「事到如今,小的百口莫辯,只有求兩位青天大老爺筆下超生。」
「這一層,」唐錫謙躊躇著說,「我只能暫時不問。此案結後。我還是要追究的。」
余子中便將聲音提高了又說一遍:「小的叫余子中。」
因此,唐錫謙要求王萬鍾,這回提審余子中,必須公開。他願意將鳳翔縣的大堂讓出來,以便盡量容納百姓,對審理經過,共見共聞。同時他還提出一個要求:「王老大哥,這一案辦得清清白白,我連差役都不准他們騷擾,你是完全清楚的。如今飛矢及我,這個無妄之災,有關我的聲名,務必要請老大哥替我洗刷,我想請你當堂切切實實問一問余子中,可曾聽說長二姑有向官府行賄的情事?即無實據,聽人傳說,亦准指控,不必顧忌。這一下,多少可以澄清流言了。」
「小的名字,跟大老爺的差一個字,叫王萬祥。」
這一說打動了老王的心,矍然而起。「我去!」他問,「什麼時候動身?」
「看樣子你跟余子中的交情不淺!」
既然他執意要讓功,蔡德山當著鄭四,不便苦勸;鄭四當然亦沒有為唐錫謙推辭之理,點點頭說:「差人明天一早,跟本官去回,看是怎麼個說法,差人再來回報。」
「王大老爺是這麼交代,可是,能不能騙了來,差人也還沒有把握。」
在茶館中的鄭四,將一壺釅茶喝得成了白開水,方見蔡德山派了他的小夥計來說:「王大老爺跟蔡頭還沒有商量好。蔡頭說,明天上午到班房裏來跟你接頭。」
「還有,脾氣也不大相投,小的貪杯,他——」
「糊塗」總有個原因,在荷姑是不甘於以嫡為庶,名分被奪。余子中呢?為了什麼?是害命謀財,還是戀奸|情熱?但以王萬鍾事先作過提示,不追監守自盜,也不追奸|情,所以唐錫謙沒有話可問了。
「剛才你都看過了,當初余子中給你的砒霜,是不是那樣的一包?」
「帶余子中!」
「這一點,我就弄不懂了,我記得——」余子中發覺失言,急忙頓住。
「這樣說,你們是同謀?」
但此時荷姑依舊哀泣不止,蔡德山建議暫時退堂,等她激動的情緒平伏下去,再來審問。王萬鍾亦以為然,退回私室,靜坐了半個時辰,等蔡德山來請,方再升堂。
「荷姑是自己知道,死定了,只想落個全屍;王大老爺想給她弄個絞立決。如果她是絞立決,那麼你就是絞監候,在秋審的時候,就要碰你的運氣了。」
「極是,極是。」唐錫謙連連點頭,然後大聲問道:「余子中,你還有什麼話說?」
「你認識李夏氏?」
余子中想一想說:「回大老爺的話,是她一言、我一語,慢慢談出來的。李夏氏跟小的說,李維清告訴她將來得意了,會給她另請一副誥封。小的說:『雙官誥』是戲文,哪有這回事!誥封只得一副,她占了就沒有你的份了。除非她死了,你再扶了正,才輪得到。李夏氏聽我這一說,發了脾氣。她說:我原是正,她奪了我的名分,我死也不甘心。這樣談來談去,才談到下毒這回事。」
「李夏氏要告李維清?」
「你看,」蔡德山指著土炕說,「他這樣子能起得來嗎?」
既然「說來一定會來」,蔡德山放心了,使一個眼色,讓鄭四起身,躲在隱僻的角落。不一會,只見店小二引著一個酒糟鼻子,鬚眉如戟的老頭子,m•hetubook.com•com施施然而來。蔡德山便起身到房門口相迎著問道:「是王先生不是?」
「別看他走方郎中,醫道可是一等。我們這裏巡檢老爺的老太太,鼓脹帶黃疸病,後事都預備好了,經王先生一治,現在能起床了。」店小二又說,「不過這王先生架子很大,最好自己上門求他去看。」
「對,對!我有不到之處,請老大哥不必客氣,隨時指點。」
「你怎麼知道乙是隨口亂說?」
再看唐錫謙單銜的咨文,那就非常簡單了,只說因案須傳喚在貴縣行醫的王某前來作證,請惠予協助云云。老王很快地就看完了。
「看清楚了。」
「沒有。」
荷姑哭喊著,伸出一隻手去抓地上的砒霜。蔡德山一把將她拖開,喝一聲:「上銬!」
「這位官府,可真是菩薩心腸。」
「說得不錯。只要人找到了就行了,多等幾天也不要緊。」
「是小的一時糊塗。」
老王不答,只問:「病人呢?」
「也罷,你既認錯,本縣饒你一頓板子。」唐錫謙目視著刑房查辦說,「拿證據給他看!」
「因為小的曾遭人陷害,是余子中幫小的打贏了官司,所以小的相信他。」
「還有就是余子中與荷姑幽會之處,亦請不必追究。」
「而況,」鄭四又說,「也未見得能到案。老王在寶雞有靠山,那裏的巡檢姓周,極能幹,是他們縣大老爺面前的紅人。周巡檢的老太太得了鼓脹病,人都快死了,老王一帖藥下去,扳了轉來。周巡檢當然會幫他的忙,老王已經說過,不回鳳翔。如果跟他商量通了最好,倘或心裏有顧忌,表面上『好,好,明天跟你走,』到晚上跟周巡檢一說,躲了起來,甚至溜之大吉,我的差使,怎麼交代?」
「話再說回來,甲熬刑不承認跟乙同謀,你道官府就拿他沒辦法了嗎?大謬不然。官府可以從追贓著手,那時候甲的女兒,也不能不拋頭露面了。他女兒是無辜的,可惜,她有個不義的老子!」王萬鍾長歎一聲,「唉!我想,做這個官府,好難唷!」
余子中猝不及防,嚇得一陣哆嗦,不過旋即恢復常態,磕一個頭,從容說道:「回大老爺話,向來有句話:『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不過,小的不知道大老爺要求的是什麼?只管明白開示,小的照供就是。」
「還有一包呢?」
「當然,你跟荷姑上床,誰也沒有見過。不過,另外的證據,可多得很,譬如砒霜,從你家搜出來的時候,四鄰都親眼看到的。」
「一模一樣。」
「不會,不會!」余子中急忙答說,「我不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看你的造化吧!」唐錫謙吩咐,「畫供!」
「我的差使是審出真相。真相既明,只要余子中畫了供,就可以結案。不過,這件案子,有關地方風化,非鄭重其事不可。」王萬鍾想了一下說,「由我來審,太占唐大老爺的面子,而且不能占用他的大堂;蘇公祠地方又太小,得要另找寬敞之處,亦太費事。我想,把這個人情,送給唐大老爺,請他主持結案,你們看,是否可行?」
「談過的。」老王答說,「李夏氏經水不調,小的替她開了個方子,服了很見效。後來毛病又犯了,小的說:照你的脈來看,是有氣惱,鬱怒傷肝,以致血不歸經。李夏氏就跟小的說,她原是李維清的髮妻,現在反而要叫她做小。嚥不下這口氣,想去打官司,問小的有誰可以給她幫忙?小的心想,打官司等於替她開方子治病,所以小的舉薦了余子中。」
「為什麼?」
「王先生,」蔡德山說,「我們是昨天晚上到的,一直不曾出門,回頭要到縣衙門去投文。兩道咨文,只投一件,王先生,你看投哪一件?」
「小的實在不知道。」
「不願意說實話是不是?」
余子中不作聲,但臉色越來越難看,而且牙齒似乎格格作響。顯然的,他已經無法強自鎮靜了。
余子中沉思不語,好一會方始說了句:「真的一下子就去了,倒也痛快。」
「小女子想問他,為什麼把砒霜帶在身上?」
鄭四與蔡德山對看了一眼,各各面有難色。最後是鄭四低聲說了一句:「德山,你說。」
「是,是。」余子中連連點頭,「我不能自己弄成個殘廢,雖說碰運氣,也得留著身子去頂。」
老王頓住了不作聲,原來他起了警覺,怕說話不小心,弄成個「同謀」,關係不淺。想了一下答說:「大老爺明鑒,人心都是肉做的,他幫過小的大忙,所以能替他拉上一筆買賣,一定會說他的好話,至於平日,是不大往來的。」
由於事先已有消息傳了出去,到提審余子中那天,鳳翔縣衙門,人潮洶湧,以至於唐錫謙不能不請城守營派出兵丁來彈壓。也因此,延誤到近午時分,方能升堂開審。
「全仗大力。」唐錫謙想了一下說,「解余子中到蘇公祠,人家一看那頂轎子,就會跟了去。不如照你在長安縣的辦法,在我花廳裏審。」
「小女子說,既然一包夠了,留著那一包幹什麼?不如毀了它,留著會受害。他說,我要留著治耗子。只要藏得嚴密,沒有人會受害。」荷姑停了一下又說,「那天余子中打發人來問,有沒有這麼一個紙包,掉在小女子那裏?小女子心裏有數,也很擔心,所以想找他來問個明白。」
第二天近午時分,鄭四尚無回話,唐錫謙卻差人持了名片,派了他的大轎來接王萬鍾去小酌。一見了面,彼此都是笑容滿面。入席便談正事,唐錫謙說:「鄭四已經告訴我了,王老大哥的盛情,只有感激,不敢領受。何以故呢?此案你來結,我來結,兩皆不可。由我來結,你在憲命上無法交代;由你來結,上官詰責,地方官所司何事,我亦無辭以對。」
余子中一愣。很顯然的,他內心十分困惑,砒霜藏於枕箱,而枕箱已交代妻子埋藏,何以會在抽屜夾層之中?
「余子中,你自己說吧,這個紙包是怎麼回事?」
原來王萬鍾與蔡德山、鄭四已完全商量好了。這天等余子中還押以後,鄭四特為備了酒菜去探望,使得余子中大感意外。「鄭頭,」他不安地說,「你何必這麼破費?」
王萬鍾定下心來,凝神細想了一會說:「不!今天這件事傳了出去,有人當作笑話;可也有人會胡亂揣測,造謠生事,只有今天問明白了,接下來審余子中,盡快結案,謠言就造不起來了。」
不過,秋審處的八司官,號稱「八大聖人」,從未www.hetubook.com•com發生過受賄的情事。是情實還是矜疑,死生之分,全看原判,語氣輕重之間,出入甚大,鄭四所說的「只有王大老爺一個人能幫得你的忙」,確是實情。
「原來你也知道這是不義!」王萬鍾緊接著說,「你是懂律例的,我再問你,甲始終不肯承認同謀,『熬刑』到底!你說,官府該怎麼辦?」
「老兄不必過慮。」王萬鍾毫不為意地答說,「我另外有部署。」
「唉!」余子中長歎一聲,雙淚交流,看得出他內心悔恨莫名。
老王顏色一變,但旋即恢復正常。「原來是鄭頭!」他問,「沒有什麼病吧?」
「她跟你談過打官司的事沒有?」
「喳!」三班六房的衙役,齊聲答應,接著遞相傳呼:「帶余子中——」
「讓我死,讓我死!」
由於公案設在大堂中間,所以余子中下跪之處,已近堂口。秋陽入屋,一片金黃色的光,正覆在他身上,堂下的百姓都能看得很清楚。
「小人多年不曾執業,記不得了。」
「他交砒霜給你的時候,是怎麼說的?」
「這也罷了!」王萬鍾點點頭又問,「李夏氏是你帶了去見余子中的?」
店小二不再作聲,扭頭就走。不一會回來說道:「王先生還沒有起來,得待一會兒。」
「你的砒霜,一共幾包?」
「你算想通了。不過,」鄭四面色突轉嚴肅,「說話要算話,現在滿口答應,到了堂上又放刁,那就害得我在王大老爺面前都沒有面子了。余先生,我們先小人、後君子,如果你是那樣子,怨不得我要請你睡『匣床』了。」
這正也是王萬鍾所想到的辦法,但他不願出口,因為跡近栽贓,可能會落人口實。如今由蔡德山獻議,他就樂得默許了。
一聽這話,余子中淚眼發亮。「鄭頭,」他說,「請你指點。」
「預備了!」值堂衙役齊聲答應,接著「嘩啦啦」一陣暴響,一副夾棍摔在余子中面前。
「還有什麼要交代的沒有?」
「這話倒也不錯。好!我跟他去說。」
「老朋友嘛!」鄭四答說,「相聚的日子不多了。」
「那要看你自己,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天。」
公案照原定的計畫,由暖閣移至大堂正中。唐錫謙是地主,謙讓王萬鍾坐在上首,但發號施令則仍是唐錫謙。
在唐錫謙的簽押房中,兩人一面喝酒,一面談論余子中的心態。唐錫謙說他的「心防」,已為王萬鍾輕易攻破,但對他是否能如王萬鍾所預期的老實招供,卻仍持懷疑的態度。
「今天就走。」
「王先生,我們都知道你是講義氣的人,余子中幫過你的忙,你要回護他。不過救人要量量力,看看情形,人家落水了,你不識水性,想跳到河裏去救他,那不是白白賠上一條性命?」鄭四又說,「王先生,你聽我們勸,跟我們回西安,只要過一堂,說了實話,馬上送你回來。如果你不肯走,就變成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要曉得,這件案子又是人命、又是逆倫。王大老爺是奉了憲命的,他要的人,哪個敢包庇?你以為這裏的巡檢會當你的靠山,你就大錯特錯了。」
「李夏氏,」王萬鍾先作安撫,「你一時之錯,犯下大罪,殺人償命,法無可赦,不過情有可原。本縣看你本心並不想作惡,悔悟之意很誠,將來會極力想辦法成全你,你明白嗎?」
「她為什麼要毒死李維清?李維清一死,她成了寡婦,於她有什麼好處?」
「不敢當。」老王冷冷地說道,「其實何必勞動兩位的大駕,有什麼事,派個小弟兄來招呼一聲,到哪裏,就哪裏,我敢不到?」
「那麼,我講個故事給你聽,甲乙兩人,交了朋友,甲出了一個謀財害命的主意,而且供給兇器,由乙去動手。誰知陰錯陽差,誤殺無辜,乙被捕以後,良心不安,頗有悔禍之誠,把如何起意、如何下手、如何出錯,整個謀財害命的經過,都供了出來。余子中,」王萬鍾突然提高了聲音問,「你說,官府應該不應該逮捕甲來審問?」
「那,」余子中始終不肯承認與荷姑有奸|情,此時依然嘴硬,「那是沒有證據的事。」
「我們什麼時候動身?」
「是誰起的意?」
一包來路不明的砒霜,終於可以正式列為荷姑謀害人命的「兇器」了。也是余子中自作自受的報應,在鄭四帶著差人去搜查時,不道無意中發覺余子中的一具書桌,內有一隻抽屜裝有夾層,正好指為密藏砒霜之處。當假扮為差人的「一溜煙」,像變戲法似地,突然從夾層中取出那包砒霜時,連余子中的妻子都以為是她丈夫暗藏在那裏的。
「你是痛快了,你要想想人家不痛快。首先,你們家出閣的那位小姐,麻煩就大了。」鄭四又說,「你死了還要落個害人的罵名。譬如你跟荷姑會面的那座廟,就會讓你害得『捲堂大散』。」
「你想問他什麼?」
於是具結交保,老王安然無事地重回寶雞。王萬鍾也很滿意,細閱全案,認為還有一件事要辦,將蔡德山找了來商量。
「這很難說。」
「馬上就走。趕到寶雞,明天一大早拿老王從床上弄起來,順利的話,當天就可以趕回來。」
到寶雞進北門,逕投老王所住的義方客棧。破曉起身,但只有蔡德山一個人,鄭四仍舊躺在土炕上。
「有些話,不便公然審問。」
「有何不可?拿公案從暖閣中搬出來,擺在大堂中間,讓鳳翔縣百姓,瞻仰瞻仰你這位王青天的丰采。」
果然,未到三天,便已得知,老王人在寶雞,相去甚近。「聽說這個人的脾氣很倔,醫道不錯,就有個毛病,喜歡罵病人,所以請教他的人不多。」鄭四又說,「對付這種人不能來硬的,如今抓了他來,倘或他不說實話,仍舊沒有用。差人的意思,要騙了他來,再跟他說軟話。不過,這一來,只怕要費點工夫。」
到得省裏派了委員來,流言便又波及唐錫謙。一說是王萬鍾移駐鳳翔,出於唐錫謙的設計,目的是讓唐錫謙來結案,遮掩他受賄的痕跡;一說是省中大吏認為唐錫謙審理不妥,特派王萬鍾來接辦,後一種說法與先前「封疆大吏」格外照顧長二姑的說法是矛盾的,但對唐錫謙的傷害,與前一種的說法,並無二致。
「哪兩點?」
「是。」荷姑答說,「小女子在想,如果找到了,小女子要逼著他把這害人的東西毀掉。」
這「公事公辦」四字,將老王說得愣在那裏半天開不得口,於是鄭四開口了。
「嗐!」鄭四大不以為然,「蔡大老哥,你怎和圖書麼這樣子說?明知道事情一定要砸鍋,何必讓我去丟個醜?如果說,能把老王弄了來,對案子有益處,丟醜就丟醜,值得試一試;如今事情擺明了的,他不會說實話,哪怕叫荷姑跟他對質,他不承認,王大老爺還能動刑逼他嗎?」
「是。」余子中問,「我怎麼能給王大老爺面子?」
「裏面的砒霜呢?」
「正是。」
「有,有!西跨院就有一位走方郎中王先生——」
「這不要緊!」王萬鍾答說,「我替唐大老爺開一個節略,哪些話一定要問,哪些話不能問,一看就明白。」
「你要具保,隨喚隨到。」
王萬鍾想一想答說:「案情已很明白,李夏氏、余子中同謀毒害李朱氏,誤殺李維清。證據確鑿,而且招供不諱。貴縣百姓,共見共聞,已無疑義,應該可以結案了。」
「就這兩點。」王萬鍾答說,「如果臨時想到,我會提醒老兄。」
「不必!你在這裏喝喝茶等我。幾句話的事,說明白了,王大老爺一定會聽。」
將腳鐐手銬的余子中帶了上來,王萬鍾先命開去手銬,照例訊明姓名年籍以後說道:「余子中,你當過代書,總記得《大清律》吧?」
「你的意思是,余子中一定可以幫她把官司打贏,她的氣出了,病也就會好了?」
接著,蔡德山細談了王萬鍾的指示,以及這天上午由王萬鍾帶著去跟唐錫謙接頭的經過。鄭四連連點頭,等酒足飯飽,方始說了句:「王大老爺,真是有兩下子!他跟我們大老爺說:要一堂結案,看來不像是吹的。」
「是,是。我一定遵照吩咐辦理。不過,提審余子中,日前還不宜公開。」
「你叫什麼名字?」
「第一,竊案不必追究,只讓鄭四去料理好了。」
「告訴他,」王萬鍾又吩咐,「這個紙包是哪裏來的?」
兩人對乾了一杯,唐錫謙復又斟滿了酒相敬。「王老大哥,我真是服了你了!」他說,「說不用刑,真不用刑,辦此大案,舉重若輕,比坡公當年還要瀟灑,真正難能可貴。」
「你又不是江洋大盜,要請什麼王命旗牌?」鄭四緊接著說,「這位王大老爺,脾氣與眾不同,好講話非常好講話;惹毛了他,馬上翻臉,什麼都不顧的。你不聽他說了,大不了降官罰薪,一頓板子打殺了你?像你這種情形,『立斃杖下』的處分,亦不會太重的。」
「是。」
「不是。李夏氏央求小的帶了去看他,小的因為有事分不開身,沒有答應。小的跟她說:你見了余子中,只說是我叫你去的,他一定會盡心盡力。」
「我明天一早要下鄉。」鄭四想了一下說,「請你跟蔡頭說:明天中午,仍舊在這裏會面,不見不散。」
「那在老兄的權衡,我無可置喙。」
「走方郎中?」蔡德山插了一句嘴。
「有王大老爺這句話,事情就比較好辦了,差人跟蔡德山去商量。」
「現在還不到對質的時候,你只說,有這回事沒有?」
「是。」唐錫謙又加了一句:「能不能試言其故?」
「是。」
「小的該說的都說了,句句實話。求大老爺放小的回寶雞,有個病人要治。」
「喔,」唐錫謙問道,「請試一言其故!」
「是。」余子中想了一下說,「他遭人誣陷,小的幫他打贏了官司。這件事在小的不過見義勇為,想不到,他還記著小的對他的好處。」
「我沒有問你跟他交情的深淺。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說跟王萬祥是點頭之交,王萬祥認為他跟你的交情深得很,你幫過他的大忙,是不是?」
原來每年各省定了死罪的犯人,都要造冊呈報,名為「招冊」。刑部選派能幹的司官八員,組成「秋審處」,負責審檢招冊,奏請皇帝「勾決」,除了「情實」的犯人,當年霜降之後處決以外,其他如「可疑」、「可矜」等等,都會留到下一年,再作定奪。這樣,起碼便又多活了一年。
「夥計,」蔡德山找來店小二說道,「我這個朋友,得了急病,拜託你請位大夫來看一看,要快!」
「大聲說!」唐錫謙吩咐,目的是讓聽審的百姓都能聽得見。
原來鄭四說要跟蔡德山商量,其實是請蔡德山勸王萬鍾打消要老王到案作證的計畫。因為他有許多話,不便跟王萬鍾面陳,老王與余子中頗有交情,以他們的性情,兩個人是根本談不到一起的,為了老王與人結怨興訟,余子中幫他的忙,打贏了官司,以老王恩怨分明的脾氣,即令到案,也不會作不利於余子中的證詞。
「可是,甲一口否認,那又怎麼說?」
「小的叫余子中。」
「求青天大老爺息怒!」余子中磕個頭認錯,「小的失言了。」
蔡德山想了一會說:「仍舊只有用硬裝榫頭的法子,我關照鄭四去請一支火籤,到余家去搜查,砒霜就作為這一回搜出來的好了。」
「這是義不容辭,亦是責無旁貸的事。」王萬鍾略想想說,「我有一個拙見,老兄看如何?公案不設兩張,我們並坐問案,是否可行?」
「給了李夏氏了。」
不知道是哪年流傳下來的規矩,解送死囚,或者赴刑場處決,如果必須用小轎抬走,照例要卸掉轎頂。行路百姓倘或看見一乘無頂轎子抬向蘇公祠,自然就會想到轎中人必是余子中,跟了去看熱鬧,是無法禁止的。唐錫謙的顧慮甚是,王萬鍾欣然同意。
「大老爺問你,」鄭四轉述堂諭,「知道不知道這個紙包裏面是什麼?」
余子中遲疑了一會,低聲答了一個:「是。」
「這位官府原來有心包涵,一不想讓甲受皮肉之苦;二不想追問其他小罪。無奈甲明知活不了,偏偏不肯痛痛快快死,以至於官府不能不公事公辦,追究到底。甲對不起朋友不說,還害了全家。其實這不是那位官府的本心。」
這天是鄭四與蔡德山親自值堂,為的是有荷姑奪食砒霜那件意外風波;而受審的又是奸狡百出的余子中,所以特具戒心。而那包砒霜已變了質,決不能打開,所以鄭四左掌托著砒霜紙包、右手護在前面,以為戒備。
於是,他轉臉問王萬鍾:「貴縣奉憲委主審本案,有什麼話要問余子中?」
「李夏氏原是李維清的結髮妻子,後來李維清娶了李朱氏,反要將李夏氏作妾。李夏氏心有不甘,找小的幫她打官司,這才認識的。」
「余先生,」鄭四說道,「我可不是來套你的口供,說老實話:雙拳難敵四手,你本事再大,也搞不過我們聯手對付你。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聰明一點,或許還有一兩分生路。越用心機,越是往死路裏走。」
不道商議變成爭執。原來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樁李維清中毒疑案,因為移送至省城審理,本已冷了下去,及至荷姑與余子中相繼被捕,復又熱了起來,成為街談巷議的話題。但百姓對余子中審過一堂,即未再審,頗為不解,因而便有各種揣測,到得長二姑開釋回鳳翔,便有一種說法:長二姑有錢且有勢,封疆大吏,格外照顧,設計將謀殺的罪名,架在荷姑與余子中頭上。當然,這種流言,一半出於余子中的親友,有意無意地散播。但長二姑是煊赫多年的權相的遺屬,富名在外,更是不爭的事實。所以這種說法,很容易為人接受。
「如果你不願意說實話,」蔡德山接著鄭四的話說,「王大老爺不必怎麼樣地難為你,只把你關在那裏,說等結案以後再發落。那一來,你耽誤了巡檢老太太的黃疸病,送了她的性命,良心上過得去過不去?」
「那也不要緊,王大老爺是極肯體諒人的。」
「那麼,你是憑什麼相信余子中一定能幫她把官司打贏?」
說完,他先起身離座。一踏進角門,只見唐錫謙兜頭一揖,笑嘻嘻地說道:「這齣戲真看得過癮!聲容並茂,精彩紛呈。來、來,請換了衣服,把杯細談。」
「好個『見義勇為』!」王萬鍾冷笑一聲,「你也讀過書,總知道什麼叫義?朋友相交,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是最起碼的義,是不是?」
「喔!」王萬鍾問,「你還有什麼話?」
「王大老爺決意要辦一件漂亮差使,審理你們這麼一件大案,不動刑罰,能讓你老實招供,那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我們唐大老爺雖然很佩服他,可是不相信他能辦得到。王大老爺呢,自己也覺得話說得太滿了一點,不過,面子拘著,收不回來。你如果替王大老爺圓上這個面子,他怎麼不幫你的忙?再說,你也不吃虧。『熬刑』兩個字,說來容易,你倒試試看!我就不相信你能熬得住!」
「你跟李夏氏是怎麼認識的?」
「是。果然如此,甲就是不義。」
「喔,」余子中賠笑答道,「小的只是從情理上去猜想。」
證據便是那包砒霜,刑房書辦交給鄭四。鄭四在余子中面前揚了一下問:「看清楚了沒有?」
問到這句話,等於承認了,鄭四笑道:「這,可不能告訴你。」
王萬鍾覺得他的話不錯,便即問道:「那麼,請教老兄,該怎麼辦呢?」
「這包砒霜,是你的東西嗎?」
「這個紙包,是從你家搜出來的。你的書桌,有個抽屜有夾層,紙包就藏在夾層裏面。」
「李夏氏血口噴人!」余子中答說,「求大老爺提李夏氏到堂,與小的對質。」
「現在只有砒霜要有個著落。」他問,「你看該怎麼辦?」
余子中不即回答,堂上堂下,頓時都緊張了,怕他不肯承認,便成了翻案的局面。尤其是鄭四,瞪大了眼睛,呼吸都快停止了。
「你明白就要說實話。」
於是,當天晚上,鄭四便會同蔡德山去見王萬鍾覆命。王萬鍾深為滿意,將鄭四大大地誇獎了一番,接下來商量提審的日期及細節。
這包砒霜由唐錫謙備咨文移送。王萬鍾便又透過蔡德山,通知鄭四將荷姑帶到蘇公祠來過堂查證,先出示紙包,再打開紙包,讓荷姑目驗,哪知她一伸手拈起一撮砒霜,便待塞往口中。
店小二發現是兩名捕頭來辦案,嚇得早已躲開了。「不必客氣,」老王坐了下來,揚著臉說,「兩位有什麼事?請說吧!」
蔡德山想了一下說:「這件案子能破,鄭頭的功勞最大。現在到了功德圓滿的一刻,是頂要緊的當口。獨怕唐大老爺一句話問得不對,像上回一樣,節外生枝,麻煩就大了。」
「因為差人從旁人嘴裏打聽到,據說這個搖串鈴的,對人說過一句話:我一時不會回鳳翔,會有大麻煩。似乎已經防到這件案子會牽連到他。」
余子中聞言黯然,這明明是來訣別。但他不明白死期何以如此之速?因為這一案由縣到省轉部,即令不駁,一來一往,起碼得有兩個月的工夫,「文到處決」的「釘封文書」才會到達鳳翔,而聽他的口氣,似乎數日以內,就會畢命,此是何故?
「什麼時候聽回音?」鄭四問道,「今天晚上行不行?」
「你給王大老爺面子,就是討王大老爺的歡心。」鄭四說道,「你請起來,坐著談。」
「你記得——」鄭四略想一想就知道他要說的什麼話,「你記得是把砒霜藏在枕箱裏的是不是?」
「王老大哥,顧慮細密,不能不佩服。不過——」
「匣床」是監獄中私設的酷刑,用一隻木匣罩在犯人身上,除了露出腦袋以外,四肢無法動彈,更莫說輾轉反側了。
畫供以後退堂,散出去的百姓,一路走,一路議論紛紛。有的說:「唐大老爺平時像個書獃子,今天忽然變得很精明了。」有的雖未開口,心裏卻總在想:余子中這條「赤練蛇」居然這樣子老實,真是不可思議!
「我這裏有《大清律》,卷三十六『刑律斷獄』上面有一條,我打了圈在上面,你把它唸一遍!」
「他說,他一共弄來兩包,不過用一包盡夠了。」
於是有個衙役,舉起皮鞭在空中掄圓了,使勁往磚地上砸了下去,「噼啪」一聲爆響,將聽審的百姓震懾住了。
聽審的百姓頓時肅靜無聲,一個個踮起了腳注視著廊上的東角門。不久,腳步聲由隱而顯,在四名獄卒護持之下,余子中出現了。人叢中隨即響起一片竊竊私議之聲——在百姓想像中,余子中一定飽受刑罰無復人形,哪知眼前所見,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只見他只上手銬,並無腳鐐,而且步履穩重,神態安詳,一點都不像一個死囚的樣子。
這種反詰的語氣,跡近冒犯,但唐錫謙不以為忤,復又問道:「那麼是要毒死李朱氏?」
因此,他老實問道:「鄭頭,你說,我們還能有多少日子見面?」
「我沒有說不回西安,我家小在那裏,為什麼不回去。不過——」
「四哥,我陪了你去,我來跟老王談,差使辦砸了是我丟醜。不過,你請放心,差使砸不了。」蔡德山從身上掏出一個藍布包,遞給他說,「這裏頭有兩件公事,擺在你身上比較好。」
「不是,李夏氏要告李朱氏。小的勸她不要告,因為李朱氏財大勢大,官司不容易打贏。」
「很明白,我們倆一起主持結案。至於申詳定讞的公事,非老大哥的大筆不可。」
「你叫什麼名字?」
到了午間,鄭四與老王都回到了客棧,飽餐一頓,上車直奔鳳翔,九十里路,當晚即到,都住在蔡德山的客棧中,第二天到蘇公祠報到,即時過堂。
「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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