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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龍吟

作者: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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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二十三

雍正初年,窮愁潦倒的方觀承,為平郡王福彭所識拔,薦之於世宗,授為內閣中書、軍機章京。高宗即位後,更得重用。乾隆十四年授為直隸總督,兼直隸河道總督。乾隆十六年、二十二年、二十七年、三十年等四次南巡,京畿根本之地,都放心託付給方觀承。南巡是沿運河乘船南下,高宗不怕有人暗算,半夜裏遣「水鬼」潛入水下,鑿破御船,使之沉沒者,就因為方觀承與俗稱「清幫」的「漕幫」,有非常密切的關係,在北遙控,便可保駕之故。
「我已經咨呈四川勒制軍,請他派幹員來商量,大概這幾天就有確實回音了。」德楞泰又說,「鄉勇糧餉開支,以四川為最麻煩,所以這件事一定要請勒制軍來主持。」
「花了十萬銀子的本錢。」方維甸答說,「福文襄何許人?他的司閽肯無緣無故替一個戶部書辦去通報嗎?」
「太太是金玉良言,大家都會記在心裏。不過弟兄們都有點怕,大人治軍不嚴如果有罪,犯罪的弟兄怎麼能沒有事。大家怕的是,一到新疆算老賬,與其在那裏做遊魂野鬼,倒還不如死在家鄉好些。」
德楞泰的信中說:全保不日可到西安,薛大烈亦已馳驛來陝。楊芳要先將署理固原提督的印信,交還楊遇春,再交寧陝總兵的印。楊遇春則先交提督,再接總兵,兩人都要辦理兩次移交,而固原寧陝相去千里,太不方便,所以他想了一個變通的辦法,不妨派中軍將提督、總兵的印信,都送到西安,等薛大烈一到,三方面分別交接,最為便捷。
「我也是這麼說。」德楞泰接口,「楊嫂夫人原籍華陽,我想亦不必回了。不妨就在西安定居,以待好音。葆巖兄,這件事要拜託你費心了。」
「說實話,這是內人的主意。」
「葆巖兄!」德楞泰稱方維甸的別號說,「今天有一喜一憂兩件事奉告,喜事是誠齋兄自請赴新疆軍台效力,襄助松湘浦安置降卒新兵。有他在,蒲大芳不致為患,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事。」
「照卑職看,勒大人恐怕亦沒有什麼辦法。到頭來,無非四川老百姓倒楣,層層加派而已。」羅思舉又說,「卑職倒還頂得住,只怕劉清受累不淺。」
「著!」德楞泰拍著炕几說,「可憂者就在此。葆巖兄,你打算如何應付嚴旨?」
「勒制軍捐三萬太少了。」德楞泰沉思了一會說,「我來做個戇大,等他來了,我要對他說:劉、羅兩君跟鄉紳移挪的款子,請他負責。」
「這,惇帥倒不必發愁,報銷以前,就須先留下來了。譬如湖北報銷四百多萬,據我所知,就浮報了九十萬,預備作為部費。換句話說,如果不花部費,馬上就可以刪減九十萬。」
「那也好。我不堅留你了。」
喚來戈什哈,吩咐持他的名片去請巡撫方維甸,說有要事商議,務請即刻命駕。然後再看上諭,看完以後,雙眉深鎖,久久不語。
聽到這話,羅思舉由衷感激,當下站起身來,整整衣袖,鄭重道謝。德楞泰也感慨地說:「封疆大吏都能像老兄這樣子,體恤將士,視民如子,哪裏會有教匪造反,蔓延數省的大禍?」
「也可以這麼說。不過軍需報銷,原有『部費』,這是前明就定下來的陋規。只是軍需報銷的部費,定為總額的二成,是從那一次才定來的規矩。」
德楞泰一聽愣住了,好一會站起身來,理一理袖子站到一旁,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楊芳猝不及防,避之不可,只有跪下來還禮。
果然,德楞泰吩咐聽差:「取一件我的袍子來,請羅副將換了好喝酒,有事跟你談。」
其時德楞泰亦已出廳迎接,方維甸趨前見了禮,戈什哈說一聲:「請方大人升炕!」與德楞泰左右坐定,楊芳與羅思舉坐在東面的椅子上相陪。
「是。」羅思舉轉臉對德楞泰說,「就是馬蹄崗之役,經大帥奏保勞績的彭華。」
聽得這話,德楞泰喜出望外,而且感動萬分。「誠齋,」他說,「你這麼顧大局,這麼講義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先到了西安再說吧!」
福康安大為心動,正在沉吟未答之際,申天喜又開口了:
「幸而如今大功已可告成,得力在於惇帥、勒制軍跟額經略能和衷共濟,前幾年皇上在宮中卜的卦,應驗了。」
「彌補的辦法多得很,各官各做,最方便的辦法,莫如徵派。不過,我決不會這麼做。」方維甸略停一下說,「說老實話,那樣做,就是官逼民反。」
「卑職住在西關悅遠客棧。」
有一回松筠宴客,有人遣急足來送信,要立等回音,松筠傳他到宴客之處,來人好奇,踮起腳看他請客用些什麼菜。松筠一眼望見,便即說道:「你中意我的菜,是不是?」立即命聽差撤下兩碗賞來人。在他身後的小書僮,從未見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這樣新鮮的事,不自覺地伸探頭注視,松筠又發覺了:「莫非你也歡喜?」又撤兩肴賞書僮。座客為之啼笑皆非。
正在談著,只聽戈什哈在垂花門外高唱:「方大人到!」
「惇帥捐三萬銀子,勒制軍當然亦不會少於此數。有兩公為之倡,眾擎易舉,這件事大概可以順利辦成。」
「那怎麼吃得消?」德楞泰問道,「既奉嚴諭,必當遵辦,我想請教老兄,是如何大加刪減?」
「慢點!」福康安喊住他說,「此人膽子不小,我倒要聽聽他說些什麼。叫他進來。」
「你是說松筠松湘浦,怎麼不熟?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的。」
「喏!就是這道上諭。」
「上諭說要大加刪減,錢已經花出去了,如果刪減,在座的人,就都要賠累。賠不出來,如之奈何?」
第二道上諭專為楊芳而發:「楊芳係營伍出身,洊膺恩擢,乃身為專閫大臣,平日馭兵,不能嚴明訓練,一味姑息,以博寬厚之名,致令兵丁不知軍紀,桀驁者糾眾倡亂,怯懦者臨陣潰逃,其咎實難寬宥,著即革職。其應得何罪之處,仍著德楞泰會同全保悉心詳議,具奏請旨。」
「有『會同』二字表示以西安將軍為主,似乎上面還有保全之意。不過革職已經定局了,我從沒有去過貴州,看來只有暫時回娘家。」
任務告成,楊芳正待赴西安覆命時,德楞泰已派專差,送來一個包封,內有上諭抄本兩件,德楞泰私函一封。第一道上諭是:「楊遇春著降為寧陝鎮總兵官。固原提督著由直隸提督薛大烈調任,未到任前,仍由楊遇春署理。」
「他獨斷獨行,不講道理,總也不敢跟皇上作對吧?你們已經皇恩大赦了,怕什麼?」楊夫人略停一下又說,「你們如果覺得害大人受累,心裏過意不去,那就應該格外守法。不然的話,旁人就有話說了:你們看,楊某人不是治軍不嚴?」
「我亦是聽人所談,未知確有其事否。據說嘉慶五年元旦,皇上憂心教匪之亂,不知何日可平,沐手焚香,求得一卦,斷曰:『三人同心,其利斷金。』皇上對近侍說:從來用兵,最忌將帥不和。德某、勒某、額某都是難得的將材,如果他們不爭功、不妒忌,能夠同心協力,烏合之眾的教匪不足平。看來這一卦,要應在他們三個人身上了。」方維甸又說,「照現在看,皇上卜卦一事,傳說應該不假。」
「照此說來,」心直口快的羅思舉又發議論了,「福文襄的這個『第一』,一半是花二百萬兩銀子買來的?」
「那麼,」德楞泰躊躇著問,「該怎麼辦才好?」
「此是國家之福。誠齋不為個人計,欽佩莫名。」
「至少也是充軍。」
「應該!應該!我交代首府來辦,一定妥帖。」方維甸問道,「憂的那件呢?」
「只有我到新疆去一趟。禍由我起,我不能不盡責任。」楊芳慨然說道,「大帥想成全我的好意,我很感激。不過上諭既責我治軍不嚴,把我發往新疆軍台效力,亦是罪有應得。請大人跟全制軍就照此出奏好了。」
「這麼說,豈不是弟兄們害了大人?」
這一聽,福康安發脾氣了。「混賬,書辦什麼東西?也要來見我!」他又罵司閽,「此人混賬,你比他還渾,居然敢替他來通報?」
「劉清不得了,我亦不得了。」德楞泰看了看末尾,喊一聲:「來啊!」
方維甸想了一下說:「我先談一件往事,我在乾隆四十六年殿試後,派到吏部當主事,四十九年、五十二年、五十六年,三次在福文襄戎幕——」
「太太,」他說,「外面傳說,固原楊大人跟我們大人,都要拿問治罪了。可有這話?」
在文官,讀上諭是要站起來的。羅思舉拿上諭抄本視如廢紙,更是不敬之至,但武夫不能繩以禮數,德楞泰亦就馬虎了,將上諭擺置在炕几上,細細抹平,戴上老花眼鏡默唸。
「老奴原也不敢,無奈他說事關軍需報銷,關係重大,中堂一定會接見,老奴怕誤大事,不敢耽擱。中堂請息怒,老奴把他攆走就是。」說完,司閽轉身就走。
是方維甸來了,楊芳與羅思舉隨即趨出廳外,垂手肅立,這是下屬迎上官的禮節,名為「站班」。巡撫從二品,總兵正二品,但因巡撫照例掛兵部右侍郎銜,是所謂「堂官」,所以即令從一品的提督,見巡撫亦須「堂參」,正式執屬下的禮節。
方觀承曾七次出關省親,往來南北,萬里之遙,皆是徒步。這七次的萬里之行,使得方觀承不但對海內的山川險要,瞭若指掌,也結交了許多隱名的奇才異能之士,這就是他能督直二十年,無人可以替代的本錢。
楊芳請安道謝,站起身來,正打算告辭時,戈什哈來報:「m.hetubook•com•com羅副將求見。」
「我知道。」
「經承不是官,是書辦的官稱。」
「不花部費行嗎?」
方維甸卻不等開席,便先談了起來。「巴州的彭大令,跟你很熟吧?」他問。
「不必,不必!」德楞泰趕緊扶起他來,「誠齋,我是請你代嫂夫人受我一拜。夫人真正是巾幗英雄,將略膽識,你我不及。來、來,請坐下來,我們從長計議。」
乾隆年間就平臺原址,改建為紫光閣,正好回部平定,大賞功臣,並集廷臣外藩,在這裏特舉大規模的慶功宴。從此成了定制,大軍凱旋犒勞諸將,以及萬壽年節,賜宴藩部及屬國使臣,都在紫光閣前設帳篷舉行。
「還有!」
「當然行!」方維甸略停一下,才說下文,「只要不怕麻煩,不惜紗帽。駁一次,頂一次。」
當下議定了一個「便宜行事」的辦法,即是一面與全保會奏,議定楊芳遣戍新疆,交松筠差遣,並說明為了約束發遣至新疆的降卒,已先遣楊芳就道。本來大員定罪,須奏准方能執行,如今先辦後奏,即是便宜行事。此外,由德楞泰具一封致松筠的私函,細敘一切,特別要求,關於降卒的處理,請他充分尊重楊芳的意見。
唸到此處,德楞泰停下來喝口茶潤喉,楊芳忍不住插嘴說道:「這是算太上皇生前的老賬。畢制軍嘉慶二年死在任上,今上即位責備他教匪初起,失察貽誤。又責備他濫用軍需,以致死後抄家。畢制軍的靠山和相國,亦已罪有應得。怎麼到今天,又來算老賬?」
「太太的話,我們自然相信。不過聽說管新疆的松大人,一向獨斷獨行,不大講道理的。」
「然則,」德楞泰接口,「你總有腹案吧?」
德楞泰拈鬚微笑,顯得很得意似的。「葆巖,」他說,「你素來識人、知人,倒不妨評一評我們三個人的長處何在?有什麼短處?」
乾隆五十六年,廓爾喀侵後藏,朝命福康安為將軍督師討伐;五十七年師出青海、六月入廓爾喀境界,六戰皆捷。廓爾喀遣使講和,歸還自後藏所擄掠金瓦寶器,並進貢駿馬白象,是為乾隆「十大戰功」的最後一功。
「以前是『解任』,這回是革職。」
「還有?是哪一點?」
「經承是什麼官?」
「我是從疏導著手,定下幾個宗旨:第一,減是要減,不能大加刪減;第二,刪減的數目,用兩個辦法來彌補,一個是請各位大帥,分函有力量的將帥,體諒時艱,酌量捐助;一個跟部裏去打交道,酌減部費。譬如說吧,湖北報銷四百多萬,如果當年在湖北帶兵多年,經手餉項較多的將帥,能合捐五十萬,部費減為一成,這一來就可以刪減一百萬,再請幾位明事的大老,相機進言,我想皇上亦不會再有什麼嚴諭了。」
所謂「出花樣」,自然是製造事端、相機叛亂,如果再勾結回部官員,那情形的嚴重,就比寧陝新兵的叛亂,不知超過多少倍。到那時失職諸臣的處分,就不是降革充軍所能了事的。
「好!」德楞泰很爽快地說,「我首先回應,多了捐不起,捐三萬銀子。」
「什麼卦?」
「這麼做怕未見得有用,而且見諸公事,也不大合適。如果洩漏了,反而引起他們的猜忌,有害無益。」
終於他開口了:「這件事只怕很難了。」德楞泰這回將上諭大聲唸了出來:「戶部此次所奏,湖北省題列報銷鄉勇如案,祇在嘉慶三年以前,已開有鄉勇三十六萬六千七百餘人,其鹽糧口食,開銷有四百七十餘萬,米亦有二十三萬餘石,浮冒顯然!試思嘉慶三年以前,湖北邪匪只不過聶傑人、張正謨等數犯首先起事,其裹脅附從者,亦尚有限。若彼時果實有鄉勇二十六萬餘人,加以本省及徵調鄰省兵數萬人,勢已百倍於賊,又何難立時撲滅淨盡?何至賊匪鴟張,蔓延滋擾?」
對廓爾喀用兵,前後不過一年,而軍資耗用兩千餘萬,及至凱旋回京,達官貴人登門道賀者,不知凡幾。司閽奉命,非大學士以上的高官,一律擋駕。不道有一天,司閽送上來一張梅紅箋所書的名刺,上面寫的是:「戶部經承申天喜叩見。」
「不是花大筆的錢,多添人手,多賞飯食銀子,就現有的人手按部就班來辦,只有一案一案,陸續題奏。今天奏的是西軍報銷案,明天奏的又是西軍報銷案,皇上都煩死了,一定會找麻煩。那班都老爺,一看上諭責問,自然就有文章好做了。那時候,會不會像甘肅冒賑案、福建虧空案那樣興起大獄,就很難說了!」
方維甸將德楞泰遞過來的上諭,只略看了幾行,便即放下。「我接到好幾天了。」他說,「還在籌思善策,所以沒有抄送惇帥。」德楞泰字惇堂,所以方維甸稱他「惇帥」。
「辦法是有,亦不必大加刪減,https://m.hetubook•com•com不過,這是教匪侵擾各省的通案,陝西一省,不能單獨行事。」
「喔,」羅思舉問道,「有什麼事嗎?」
「大帥,」羅思舉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發皺的紙,稍微抹一抹遞了過去,「這道上諭,不知大帥接到沒有?」
「沒有的事!」楊夫人說,「你們相信我的話,決不會再跟你們算賬,不過你們在路上鬧事,那就另當別論了。」
羅副將便是羅思舉,原是德楞泰的愛將,連聲道「請」。接著向楊芳說道:「羅天鵬來了,你別走,回頭一塊兒喝酒。」
畢沅大悟,可是已悔之莫及。他生性懦弱,不敢違背和珅的意旨,教匪初起,和珅說「太上皇年事已高,只能報喜,不能報憂」。畢沅聽他的話,沖淡其事,以致釀成大亂。畢沅在嘉慶二年中風歿於任上,追贈「太子太保」。但嘉慶四年,上皇駕崩。當今皇帝因和珅而追論畢沅貽誤之罪。和珅賜死,畢沅抄家,罪有攸歸,應該一筆勾銷了,但如今忽又追究太上皇在世之時的「浮冒」之罪,自然是難以令人心服的,所以楊芳有此不滿的議論。
「啊!原來就是羅天鵬!」方維甸很高興地說,「幸會,幸會。」
「和相國管戶部多年,這彭華,想來跟戶部的書辦很熟?」
於是羅思舉隨著楊芳一起告辭。回到悅遠客棧,換了衣服,打算去看朋友,正要出門時,只見德楞泰的戈什哈由店夥陪著,大踏步地闖了進來,一見面先揚一揚名帖,大聲說道:「大帥有請!」
「『輕不了』,會是怎麼樣的重呢?」
在辦教匪時,松筠總說教匪都是脅從,可以諭降。但事實並非如此。
申天喜到了福康安面前,先恭恭敬敬報名磕頭賀喜,然後起身肅立,靜候問話。
又有一回,松筠奉召入覲,有幾個相熟的喇嘛有事求他,趕到涿州等候。松筠得知皇帝駐蹕圓明園,便借了喇嘛的馬,間道直奔圓明園進見,等在長辛店的家人都撲了個空。第二天他長子由海甸接他回家,行至中門,遇見一個中年婦人,松筠問道:「這是哪家的親戚?」長子答說:「這是姨娘啊!」松筠是個大近視,他的姨太太臉上有幾粒細白麻子,松筠納之十年,竟沒有看出來。
「是。」
「好傢伙!」德楞泰搖搖頭,「軍需報銷動輒幾百萬,部費就是上百萬,這麼大的數目,誰來擔當?」
「不敢!」楊芳站起來答說,「楊芳是罪有應得。」
「大好人一個。不過不拘細節,有時到了糊塗的地步。他的笑話很多,大家都說你馭下太寬,不過比起松湘浦來,你也要自愧不如。有一回——」
「是。」羅思舉答說,「他替和中堂掌管機密書札。」
羅思舉不敢怠忽,隨即又換了官服,騎馬到了將軍衙門。德楞泰與方維甸,仍舊坐在原處,不過方維甸已經換了便衣,看樣子是德楞泰要留他小酌。
松筠從陝甘總督調任伊犁將軍時,自請入覲面陳軍事,他說:「賊不患不平,而患在將平之時,既平之後,請弛私鹽、私鑄之禁,俾散匪餘勇,有所謀生。」當今皇帝認為他的見解過於荒唐,沒有睬他。松筠復又上疏,重申前請,這下惱了皇帝,降職為副都統,照例不能再當將軍,貶為伊犁領隊大臣,最近方以辦理對俄羅斯交涉得力,復升為都統銜的伊犁將軍。
「將功贖罪,辛苦個一年半載,必有恩旨賜環。」
「這話不錯。」德楞泰說,「看來咱們是找對人了。」
「原以為總有三五天耽擱,不想卑職跟劉清的難處,得有大帥跟方大人擔代。防務要緊,卑職覺得還是早點回去的好。」
「何妨先行見示。」
「明白了,原來遞一張名片,司閽就得了十萬銀子的好處。」
「戶部的書辦,公推小人來求賞。」
「是!思舉就是為此來見大帥。我的麻煩很大,劉清更不得了。」
即因有此蒲大芳輸誠的表示,所以營官一直在擔心的,最後發遣的兩批人,一定會藉故鬧事,而竟服服帖帖,一切遵令而行,順順利利地出關而去。
「太平協副將羅思舉。」
從平大小金川開始,福康安皆與功臣之列,但只有十大武功最後一功,亦就是第二次受廓爾喀之降,才得躍居功臣第一。
「我不知道。」楊夫人答說,「不過,即使有這樣的事,亦不足為奇。朝廷自有紀綱,他治軍不嚴,亦是罪有應得。」
楊芳為妻子那句「保全大家」的話提醒了,細細思量,愈想愈有道理。第二天一早去見德楞泰,開口問道:「大帥跟松將軍很熟?」
楊夫人不作聲,沉吟了好一會說:「你自請充軍新疆好了。那是個保全大家、立功贖罪的機會。」
「那就不知道了。不過,」羅思舉說,「戶部的書辦,未必能見得著和中堂,倘有什麼事接頭,照道理說,只有跟他談。」m.hetubook.com.com
德楞泰與松筠都是蒙古人,雖不同旗,卻是三代的世交,聽說他們從小就是玩伴,楊芳便問:「照大帥看,松將軍是怎麼樣一個人?」
「天鵬!」方維甸問說,「這彭大令,據說是和相國貼身的人,是嗎?」
「是。」方維甸點點頭,方欲再言,德楞泰的聽差,捧了個衣包,來請羅思舉更衣,卸卻行裝,換上棉袍,隨後便在花廳上開席,酒過三巡,重入正題。
他的這個兒子,就是方維甸。高宗聽說他晚年得子,亦為他高興,命他抱進宮來,親自抱置膝上,解了所帶的荷包相賜。到了乾隆四十一年,高宗東巡時,方維甸以貢生迎駕,授職內閣中書,充軍機章京,入仕經歷與他父親完全一樣。所不同的是,方維甸在乾隆四十六年中了進士,成了正途出身。
原來這是和珅想出來的花樣,事後他個人獨得一百萬兩,司官及書辦合分九十萬兩。聽到這裏,性子耿直的羅思舉插嘴問道:「方大人,應該合分一百萬才是,怎麼只有九十萬兩呢?」
「可憂者在此!」
至於閣內,仿凌煙閣之例,圖畫功臣圖像,高宗自號「十全老人」,由於他自舉的十大武功而來。平準噶爾、定大小金川、受廓爾喀之降,都算兩次,此外是定回部、平臺灣、征緬甸、征安南各一次,合而為十。平伊犁回部居首的功臣為福康安之父傅恒。此外都以阿桂居首,即是方維甸所談到的「阿文成」。
「你說得不錯,上面確有保全之意,德將軍跟我說,他原來的意思,想定一個降三級調用的處分,可是已經革職了,革職以外再定罪,罪名就輕不了。他為我的事,愁得晚上睡不著覺。」
德楞泰對這第三道上諭,秘而不宣,因為解任聽勘,即須另外派人代理職務。楊芳正在辦理換防分批發遣事宜,關係重大,豈可換手。但儘管如此,消息還是外洩了,傳到寧陝以後,留在最後一批發遣,而仍在楊芳左右擔任衛士的蒲大芳,到中門上跟管家婆說,要見楊夫人。
就在這枯坐鵠候之際,談起方維甸的父親方觀承。羅思舉、楊芳年紀都還輕,而且從未到過北方,只知道從大清朝入關以來,有個當了二十年直隸總督的「方大人」,不知其他。德楞泰卻很清楚,原來這方觀承是安徽桐城人,桐城有兩方,從明朝以來,就是有名的世家,兩家代有名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是一方;曾為「朱三太子」師傅的方拱乾是另一方,方觀承便是方拱乾的曾孫。康熙末年,由於戴名世的《南山集》文字獄,方觀承的祖父方登嶧、生父方式濟牽連入內,都充軍到極邊之地的寧古塔。
「對了。不過和相國也沒有白拿那一百萬,對福文襄也幫了很大的忙。那回紫光閣功臣圖像,阿文成讓福文襄居首,自願列為第二,就是和相國從中斡旋之功。」
「信中沒有提到議罪的話,不過,這道上諭跟以前的那道有一點不同。」楊夫人問說,「不知道你發現沒有?」
「好!」福康安交代戈什哈,將管糧臺的道員傳了來,當面交代:「賞戶部書辦兩百萬。軍需報銷,你只跟這個申書辦接頭好了。」
「層層加派,萬萬不可。」方維甸斷然決然地說,「我就決不用這個法子。」
「可憂者,正在算老賬。」德楞泰指著上諭最後一段說:「『所有湖北、陝西省未經題銷之案,著交該督撫等,各發天良,大加刪減,核實具題。陝西巡撫方維甸等,均非當日承辦軍務之人,無所用其迴護。俟各該省題銷全到,該部再行核覆具奏。』湖北、陝西如此,四川當然亦不例外。錢已經花出去了,我不知道如何『大加刪減』?且等方中丞來了再商量。」
「別急!方中丞才具不減乃公,我相信他一定會找出辦法來。」
「至於嫂夫人亦不必回華陽,就住在西安,我會叫人安排,好在龍燮堂亦在本省,往來走動,不致寂寞。」德楞泰又說,「你到新疆看情形給我寫信,只要降卒安置妥當,不會鬧事,我馬上會上摺子力保,早則三月、遲則半年,一定能讓你跟嫂夫人團圓。」
「部裏的書辦公議,說福中堂馭下最寬厚不過,一定要賣心賣力,保福中堂過關,才公推小人來見中堂。」說完,又磕了一個頭。
「上頭沒有交代。」戈什哈又說,「方大人也還在,似乎也在等著。」
「好,好!你們兩位先請,」德楞泰問道,「天鵬,你住在哪裏?」
方觀承於乾隆三十六年,歿於任上。據說他五十歲時,尚未有子,家人為他置妾,問起來是故人的孫女,方觀承即日遣還,並助奩資為她擇人而嫁。因此,在他六十一歲,續弦的吳夫人生子時,都說是他積了陰德之報。
「還要住幾天?」
「鄉勇出身的新軍,身經百戰,機詐百出,善用則為勁旅,不善用hetubook.com•com必成禍害。君子可欺之以方,我怕蒲大芳見了松將軍這樣的長官,一定會出花樣。」
轉念到此,德楞泰的一顆心,猛然往下一沉。「誠齋。」他說,「虧得你及早提醒,還來得及防備,我想趕緊給松湘浦去一封公事,請他格外小心。」
「是。」蒲大芳心悅誠服,「我告訴弟兄們,一定格外小心。」
乾隆五十一年,畢沅由陝甘總督調任湖廣,其時和珅用事,深相結納。和珅做四十歲生日,各省大吏皆有重禮餽贈。畢沅的禮比較風雅,古玩書畫之類,但另外做了十首詩,寫成壽屏相送。他門客中的名士錢泳便說:「這十首詩,將來會入《天水冰山錄》。」明朝嘉靖年間嚴嵩父子抄家後,有一本籍沒的目錄,即名《天水冰山錄》。錢泳的意思是和珅將來會成為嚴嵩第二,抄家的目錄中,有畢沅所送的壽屏,豈能免禍?
果然,十天之內,一連接到三道上諭。第一道是湖廣總督全保調任陝甘總督。第二道是德楞泰授為西安將軍。第三道於二楊都有關係:「寧陝鎮兵叛,各鎮兵臨陣逃散,固原提督楊遇春、寧陝鎮總兵官楊芳、河州鎮總兵官游棟雲均解任,交西安將軍、陝甘總督全保查明參奏。」
於是先派人到西安賃房作公館,隨後楊芳親自攜帶印信與妻子進省。一到先去見德楞泰,談到夜深方始回來,神色頗為憂鬱。
「可以多玩兩天,好好兒聊一聊。」
「這不妥。」方維甸說,「勒制軍可能會起誤會,以為劉、羅兩位,來求諄帥說項。天鵬久隸惇帥摩下,猶有可說;『劉青天』可是久受勒帥知遇的,無須第三者為之進言。反正事成通案,無分彼此,劉羅兩位貸諸私人,用諸公事。這些款子,我一定會替他們力爭,盡先歸墊。」
「都怪楊之震。他不怪你們,你們亦不必覺得不安。」楊夫人很懇切地說,「大芳,我同你們將軍,都希望你們能夠改過,好好當差。新疆是邊防重地,立功的機會很多,只要肯上進,不愁沒有出息。」
「你還有什麼話說?」
「大帥,」羅思舉說,「這裏面有許多安撫投誠教匪的款子,沒有錢只好向紳糧暫借,講明白等報銷准了歸還。我倒還好,借錢的時候就先看一看彼此的交情,真的沒法子歸還,人家也不會硬逼我。劉清可不同,他欠了十七八萬,有的是賣田賣地,或者拿做買賣的本錢借給他的,不還怎麼行?」
唸到此處,德楞泰失聲說道:「麻煩來了!」
「書辦怎麼敢跟中堂索賄?莫非不要命了?不過,」申天喜將此二字加重了說,「用款至數千萬兩,冊籍太多,必得多添書手,日夜趕辦,幾個月之中,一次了結具奏。皇上正為大功告成,在高興頭上,一奏而定,毫無瓜葛。不然的話,就很難說了。」
聽方維甸講完這個故事,都說這個申天喜口才非常人可及,但方維甸還有內幕可以談下去。
身材矮小、步履安詳的方維甸,先跟楊芳招呼過了,然後指著羅思舉問道:「這位是?」
「畢制軍」是指三任湖廣總督的畢沅,此人是高宗特地識拔的狀元,一向聖眷優隆,從乾隆三十一年外放甘肅後,扶搖直上,任封疆大吏二十年之久。生性|愛才,一時名士為門下食客者,不知凡幾。開銷太大,不免由虧空而貪污,但高宗每每曲予優容,甘肅冒賑案,他難逃徇庇之嫌,但王亶望身首異處,畢沅只降為三品頂戴,不久復又賞還。
等羅思舉進來行了禮,由於官階之差,他也向楊芳打了個扦,楊芳以平禮相還,略作寒暄,不再開口,好讓羅思舉跟德楞泰談事。
方維甸欲言又止,對楊芳與羅思舉瞄了一眼。顯然的在他們面前議論三大帥是件不合適的事,所以楊芳首先站起身來說:「卑職告退。」羅思舉亦即起身,跟楊芳站在一起,表示行動相同。
紫光閣為禁中閱武之地,地居西苑三海之西,在明朝原名「平臺」,命將授印,常在此處。康熙年間,每逢秋日。集親貴侍衛,在此較射。武進士殿試,亦在此地。
「明天就回去了。順便此刻就跟大帥辭行。」說著,羅思舉請了個安。
「怎麼難說?」
上諭是為湖北陝西兩省,嘉慶四年以後的報銷,開頭就說:「國家設兵衛民,本不應有鄉勇名目,前此邪匪倉卒滋事,各該省或因一時徵調不及,暫時雇募鄉勇,就近征剿,是亦情事所有,而軍需報銷之弊,大半即以鄉勇為名,恣其浮冒,總緣鄉勇本無定數,可以任意增添,非如各省官兵,有名糧冊籍可考,而其招募裁撤,又無一定月日,或久或速,一聽地方官任意捏報,無從詳悉稽查,因之百弊叢生,凡有軍營內浮支濫應之款,其無可報銷者,無不歸之於應付鄉勇之項。」
「什麼?戶部的書辦,推你來求賞?你的意思是戶部的書辦來跟我索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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