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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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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網 青雲閣酒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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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雲閣酒館

「你說第三個窗子怎樣?」
「老實說,郁堂說了那番話,我聽著可真不服氣,討了個巡查嬰粟的差使下鄉去,一心想走路經過郁家寨,給郁堂瞧瞧,抽兩口玩玩,怎會上癮。城廂離郁家寨十八里,早上我走路去,臨行沒吸早上那兩口,十八里才走了一半路,忽然覺得渾身不對勁,骨節全它娘像扭散了似的,腿底下打軟,邁也邁不開,提也提不動啦。……我摸到林子旁邊的蔭涼地下坐下來歇著,越歇越癱,額上一陣陣的出虛汗,心裏慌慌亂亂的攪得慌。我硬掙扎上路,一步一步的像爬刀山,爬到郁家寨找著郁堂,天已快落黑啦,他瞧見我到了,就喊說:
「也許沒見著。」孫二想了想說:「他是臉朝著我,背朝著門,坐在靠背椅上的,再說,烟館裏人來人往是常事兒,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地方。」
「我說:『早上兩口,公事桌上用,晚上兩口,房裏用,這樣的吸法也會上癮?我吸了三個月了,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癮。』
「昨天上午還是好端端的,」那夥計說:「在賬房裏吃了午飯,突然說是身子乏得慌,關上暖房門,要躺在火盆邊的躺椅上歇會兒,其餘的夥計,樓上樓下的忙著,沒人留神招呼他,傍晚我推門,就見他還在睡著,等我點上燈再瞅,可不成啦!他渾身一塊塊地泛青帶紫,嘴鼻間只落一口游漾氣……」
不想那飯來呀不想茶……
「諸位爺們快過來瞧瞧罷,咱們櫃上管事的沒在,這兒又出了岔子啦!」
這十八家大院裏的各房各屋,正是燈火輝煌的時刻,姑娘們笑的、唱的、打情罵俏的聲音,紛從屋裏傳出來,間雜著有尋芳客的粗喉嚨,說著醉呼呼的酒話。
「您甭再那麼固執了,老爹。」聽的人大多會這樣說:「骨頭都上了黃銹的人,哪還有什麼睜眼閉眼的分別?如今人人都自顧不暇了,哪還會管這些閒事?」
說是該懼麼?老湯自覺是快進棺材的人了,活著也像孤魂野鬼似的,這條老命並不值上幾文錢,但卞福生的托付梗在心裏,這個不露面的歹徒,連續犯案,自己若不留著這口氣,眼見他跟那蠻子女人受報應,似乎是死也死得不甘心。
烟鬼孫二當然會把他看見鬼影子的事到處張揚,常來青雲閣的客人,全祇把它當成故事聽,就算這宅子當初有什麼不乾淨,如今改成酒館,人來人往的成千上百,有鬼只怕也作不起祟來。
「這個你問我,我怎麼會懂得?」老湯說:「除了你之外,又沒有旁人見過那些鬼魂。」
「在靠近碼頭那邊,橫街的菜市上,」老湯說:「雖然相隔得遠了些,不敢斷定她就是蠻子女人,至少看她的輪廓,實在像極了。」
話是這麼說了,姓楊的和他的姘婦可就沒露過面,連陰雨一直落到歲末,溼漉漉的惹人心煩。光復後的頭一個新年,街坊上過的喜洋洋的,陰雨一點兒也沒沖淡新春的那份喜氣。但歇了辣湯擔子的老湯,卻嘗盡了老光棍過年時蕭條索落的苦味。其實,心裏若沒有憂煩事兒壓著,老湯倒不很介意這個,當他想到那雙姦夫淫|婦又在爆竹聲裏添了一歲時,真恨不得找根巨索,把已經過去的日子給拉了回來。
疑念一動,他就挑著擔子悄悄的尾隨過去了。
「你那位姓郁的朋友,探聽那姓楊的下落,到底有了點兒眉目沒有?」
「酒館並不完全是賣酒,老爹。」有人又告訴他說:「這兒也賣酒,也經營客棧,順帶吸這個,摸這個。」
露水心田長飢渴,
郎情妹意一條心……
趁著白天沒出擔子的時刻,他在那條可疑的巷子裏走動過,進巷的頭一家,是爿米糧店,跟著是雨傘店,燒臘店,中藥舖,京貨舖……這些老店舖,依他的猜測,都是當著街做正經買賣的人家,不至於窩藏像楊金鏢那種人。然後略經轉折,巷道打斜走,兩邊都是些小院的平房住宅,板刻似的朝裏伸延,蠻子女人究竟住在哪一家,那就弄不清楚了!巷尾也有幾家店面,並無可疑的地方。
「甭急,」孫二說:「外頭寒雨綿綿的,你拐著腿,要跑到什麼時辰?實在要去,等我過足了癮,撐把油紙傘,跟你一道兒去。」
「雖說她是暗門出身,論臉孔,論身段,可不能不說她是萊陽城的一朵花!……壞就壞在她吸鴉片,癮頭還又夠大的,一般人真有些不敢沾惹她。
「那兒面對面不是鋪著兩張烟鋪嗎?」孫二說:「我躺在後面那張烟鋪上燒泡子,當時胡子侃胡大爺也在屋子裏,兩間房,房門對房門,中間是一長列過道,房門帘兒全沒掛上,這房一眼望得見那房,我一面燒著泡子,一面跟胡大爺談天,談我早年跟萊陽城裏那個姓林的暗娼那一段露水姻緣,……後來我聽著走道上有腳步聲,雜雜沓沓的過來,我想抬眼瞧瞧是誰來吸烟來了?前頭走的一個,我不認得,他戴著一頂黑呢帽兒,帽簷擋住眼睛,他後面,跟著一個穿灰色長大褂兒的男人,——冷天穿著直羅的夏衣,你說神經不神經?」
『真不含糊,孫二哥,我買了酒菜來,等著你咧!』
『原來是這等的?』郁堂說:『你就這樣吸一輩子,也不會覺得自己有癮。比方早時有個富家少爺,一天要吃五餐飯,早起一睜眼,一餐。傍午點心,一餐。晌午,一餐,下傍晚一餐,接著開晚餐。多少年來,他從不知道什麼叫餓。有天打獵出門,追趕一隻獐子進山,過了吃飯的時刻,他跟從人說他不舒服了,從人說是不要緊,你這毛病有藥治,便取出半角子硬餅和一竹筒水遞給他,富家少爺看了說:「這哪兒是藥?是下人吃的粗餅嘛。」從人說:「不錯,是粗餅,如今它卻是藥,治餓很靈。」當家少爺皺著眉啃掉那塊粗餅,自覺毛病果然好了,打那他才知道那不是毛病,是餓。……你如今吸鴉片,到時候就有的吸,你怎會覺得有癮來著?哪天你下鄉出趟差。當吸烟的時刻沒烟你吸,試試就知道有癮沒癮了!空口說白話是沒有用的……』
「老夥計,整這排老屋幹啥呀?」
老湯實在信不過孫二的鬼話,一面舀了碗辣湯給他喝,扯起髒污的圍裙揩揩手說:
「你當真願意請我吸這個?老湯,我沒想到你會這樣的夠交情。」
『不會上癮?』郁堂說:『走遍天下,還沒有吸鴉片不會上癮的人,你說說看?你是怎麼樣的吸法?』
「我說孫二哥,你當初家境並不富裕,幹嘛要掉進這個陷人坑來?」老湯是個爽直人,說話不喜歡拐彎兒,孫二提起頭,他就捏住了孫二的小辮子:「吸這玩意兒,就是有錢也不成,傾家蕩產的事兒。」
一陣亂過去,天又已昏黑下來啦!老湯自認自己的腦瓜子缺料紋路,被這一波一浪的岔事攪得昏昏沉沉,像中了魔魘一樣,事情糟到這種程度,全是他做夢也沒曾料得到的;行署和局子裏都有人過來,查驗屍體,又傳人問話,烟鬼孫二把郁堂的身世和如何來青島的過節說了,又說起這屋子裏鬧鬼的事。
「噓——你輕點兒!」
「遇上連陰雨的大寒天,又怎辦呢?」老湯說:「我這風濕骨痛的老毛病,也鬧了好幾年了,趁機會暫時歇歇生意,來暖房暖屋裏躺躺也是好的,……想藉此跟二哥你聊天話夜呢。」
「陰壓陽,不吉祥,你能怪我憂心嗎?」
也許裏面的人,故意放著那隻話匣子,掩蓋掉他們小聲說話的聲音,老湯光聽見裏頭嘰嘰咕咕的,分不清究竟說的是什麼,不過,蠻子女人的腔調突然變高起來,使他聽見了斷斷續續的句子:
「我?我不幹那個事,」烟鬼卻有烟鬼的氣性:「就算我是見著冤魂了罷,我孫二又沒作過暗室虧心的事情,它纏不上我,為什麼慫恿我花那個閒錢去買香燒?快到年根歲底了,我正愁著沒錢買烟兒泡呢!」
「這樣罷,」孫二的主意似乎比老湯多些:「我是不認得蠻子女人跟那姓楊的傢伙的,你不妨挑著辣湯擔子,進那巷子仔細逡巡著,我在巷口走動,也好在緊要的關頭做個接應,只要聽著你放聲一招呼,我就好見機行事,這樣,免得你獨個兒去擔風險,——姓楊的不會輕易放過你的,我猜想。」
「人這玩意兒,就是窮不得,有兩口烟癮的,更它娘窮不得,」他說:「烟癮一上來,渾身軟乎乎的,鼻涕眼淚齊來,——比死掉父母娘老子還要傷心。」
「您瞧瞧那邊就知道了!」
人不服老是不成的,何況他又跛了一條腿。
「等到燻佬貨齊了,就應該搭平離埠,過大天雲遊去。……五龍爪扣著瓜子,還跟威武窰子嘔什麼勁兒?難道真想被摘了洗臉!」www.hetubook•com.com
過了烟癮的孫二那張嘴,高山掛瀑似的一瀉而下,總算把這段不相干的雜碎給吐完了,老湯聽得很煩膩,還想早點兒回下處去睏覺,誰知剛一抬眼,對面房裏的那個人趿著鞋子踱過來了。
「這多年了,我知道你直來直往的脾氣。」胡子侃笑一笑說:「這樣罷,老湯,咱們不妨把這事放在心上,你要是聽著和見著什麼動靜,隨時告訴我,咱們再想法子。這幾天,我打算到魯東行署去找找熟朋友,看著能不能在法院那邊,查出當年的老案來?——案上有兇手親捺的指模,他就是改名換姓,只要有老案在卷,任他怎樣狡猾,也是抵賴不了的。」
「何止我認得?這人在青島犯過大案子,判了死刑逃掉的,」老湯說:「雖說事情過去十來年了,有不少人都還沒忘記當初那件分屍案呢!」
「好罷,」老湯感喟的說:「歲月不饒人,咱們都早已不是逞英雄的年紀了。」
青雲閣舖,不用說已變成噴烟和酣賭的地方,甚至連酒舖的客堂也都收拾了,改成幾個人頭簇聚的賭檯,扯低了吊燈,一頭垂到檯面上的低空,使人伸著頸子,叼著洋烟捲兒,能在燈罩的罩口上就火。
旋風飄到那條巷子口的興隆米糧店門前消散掉了,老湯正想在廊簷下歇擔子,忽然見著一個人在前頭急匆匆的走著,那人的背影很熟悉,他想了半晌才記起來,那人是青雲閣酒舖賬房裏的夥計,這夥計也怪的慌,不在店舖裏招呼著幹事,黑夜裏跑來這兒幹嘛?
「青雲閣酒館。」
孫二沒辦法,只有到辣湯擔子上去找老湯拉聒。
「後來你怎會知道的呢?」
「咱哥兒倆頭一遭碰面,你甭為這事動火,」烟鬼孫二:「你先歇歇氣,消停把事情的原委說清楚,旁的地方不敢說,若說腳下這座城市,偏街僻巷,哪條哪道不裝在我跟這位湯大哥的心裏?坑害你的傢伙,只要他真的潛在青島,我敢跟你拍胸脯,不出一兩個月,咱們一定會把他拎出來,他就是藏到陰溝鼠穴裏去也不成,藏了頭,還會露了尾呢!」
「嗨,如今局勢不同了!」胡子侃嘆說:「當年那案子,不錯,局子裏是留得有存案的,一場火把所有的檔案給燒光,……經過這場驚天動地的大亂局,誰有精神去追查抗戰前的舊案呢?就算楊金鏢他再回青島,改了名,換了姓,大模大樣的走在大街上,你見著了,又能把他怎樣?口說無憑的事兒,誰會受理?」
船被拖回青島的碼頭,無數人都搶著去看過,楊金鏢死在船艙裏,他對面踡伏著的是蠻子女人,青雲閣那個夥計死在船尾,他後心有個槍洞,——跟郁堂當初挨攮子在同一個部位,另一個看光景是開船的,血管上也查出有注射嗎啡的針洞。
「糟了,二哥,你那朋友郁堂遭人暗算了!」
老湯一改初衷,陪著烟鬼孫二躺烟榻,真是使老烟槍受寵若驚,問說:
「還有一宗事兒,你萬萬料不著呢,——巡艇上的那個機槍手是誰?他就是卞福生的兒子卞小龍!」
人遇上這種混亂的時局,看法、想法,也都會跟著改變很多。還說什麼人命關天?鬼子憲兵隊裏血肉橫飛,斃人都是一串一串的斃,難道那些像羅大有一樣硬錚錚的漢子,誰都是前生做了孽,該在今生遭報應的?!……正因人命不值錢了,像早先卞福生的分屍案,人們也都逐漸的把它淡忘了。
「切一條兒烟,」那人說:「等會再替我弄兩聽炮台香烟來。」
「可沒這麼簡單,」胡子侃說:「另外我還夢見兩個人,一個是卞福生,一個是老朱,——臉上生硃砂記的那個兇犯,你想必還記得罷?」
「楊金鏢會有那麼傻,膽敢再回到青島來嗎?」老湯說:「他原是在這兒犯的案,打這兒逃掉的;旁人甭說了,我們參與其事,當然不會忘掉他的,還有那個蠻子女人,她也夠精明,難道也會依著他,到這兒來自投羅網?」
「能戒就戒了罷,二哥。」老湯說:「長痛不如短痛,受這個活罪為啥來?……你這樣本本份份的熬癮還算是好的,換是旁人,癮犯上來了,啥事幹不出來?想當年,轟動遠近的那宗分屍案,三個兇犯,全是一槍在手的癮君子。」
郁堂坐在炭火的紅光裏,帶著激忿,說出那一段很慘怖的經歷來:那個叫楊慶雲的傢伙,仗著一張利口,偷帶私土混跡在陝晉魯豫各省區,他說他是開過法門的敞手,潘家門裏人,籍屬濟甯前衛,悟字輩排行,開口不離三五,暗裏卻儘幹缺德的勾當。他慫恿郁堂跟他越獄,打那之後,三個人便捻成股兒進陷區,幹起那宗老買賣來。
「救命!」
正說著話的時刻,走道上響起一陣腳步聲,老湯定神一瞅,就瞧見一個穿灰色長袍的人,拐進對面去,取下他的呢帽來,撣撣帽上的雨珠,掛在牆壁的掛鉤上,酒舖裏的一個夥計,端著茶盤兒跟在後面。
「噢,你是老郁?」孫二驚叫說:「這真是不說曹操,曹操睡覺,一說曹操,曹操就到,咱哥們近廿年沒見面啦!」
那人走到巷子中段,朝左一拐彎,人就不見了。
「約莫是開酒館罷,」那個說:「有位先生買下了這排房子,聽說是打後方回來的。」
「照您這樣說法,那卞福生就該冤死,沒地方替他伸冤理屈嘍!」老湯很難受的吐出話來:「胡大爺,當著您的面,這話我是不該這樣說的。」
正月十五過後,他又挑起他的辣湯擔子,夜夜在青雲閣酒舖門前賣著他的他的辣湯,老湯再是腦瓜的紋路少,也逐漸明白在這種表面平靜的時候,自己的處境實在很險惡。自己跟烟鬼孫二兩個,都算是老弱之人,對方匿在暗處,也許正用心機跟官裏鬥法,如果局子裏的猜測不錯,自己既參與辦理過當年的分屍案,認得楊金鏢的面孔,那麼,繼胡子侃和郁堂之後,他是對方要拔掉的眼中釘,甚至連孫二也夠危險的。
「我當然極不願在郁堂的面前禿嘴,就說:
不用說,對方業已發覺了,在這深深的、幽僻的巷子裏,他自知是孤絕無援的,能多朝外跑一段路,他的危險就會減少一分,老湯便沿著一溜兒長牆朝外跑將起來,不過,後面追來的人比他要快得多,聽腳步聲,還不止一兩個人,他還沒能跑到十八家大院外的頭口井,後面的人就追上了,他惶急的探手入懷去抽攮子,攮子還沒抽出手,背後有兩隻手臂探過來,連腰帶胳膊,像一道鐵箍似的把他箍住了,有人一晃火摺子,火光直刺他的兩眼,接著他聽見一個聲音說:
老湯是由烟鬼孫二攙扶著去看的。
誰這樣一聲叫喚,那幾條黑影子便飛快的遁走了,但老湯覺得右邊腰上挨了一攮子,熱乎乎的一條,一直黏著了褲管。他兩腿一軟坐了下去,一圈使人睜不開眼的電棒子的藍光把他罩住。
「成啊!」烟鬼孫二在燒著烟泡兒,嗞啦嗞啦的:「我說,我不是存心拖你下水,風濕骨痛,吸兩口烟,光景比吃什麼都靈驗。」
這樣,他不能不暗自預防著。有一天,他大清早上菜市,在一家飯舖前面,就看見遠遠的肉案子前面有個穿黑襖的婦人,那張臉的側面輪廓,恍惚像是蠻子女人,他追過去,那婦人卻已走遠了,恨只恨自己這條跛腳走路一拐一拐的不方便,跟不上她,看著看著那黑色的背影轉進馬路邊的一條巷子,再跟過去,就看不見人影兒了!
歹徒遁上了船,公安單位的巡艇追擊那條機帆船,一直追出海口,但海面上起了大霧,那條被擊的半毀的船隱到瀰漫的濃霧裏去了。……直到開了二月門,這案子才顯出真正的結果:有一艘破船被發現在勞山灣外約莫四十海浬的地方,機舵損壞,桅桿也被密集的機槍彈掃折了。……光是這些,一時還不至於致人於死地,要命的是有一排槍彈掃裂了船尾盛裝淡水的木桶,使這艘船上四個亡命徒斷了飲水,在茫茫無主的飄流中,被活活的乾死。
「你在哪兒見著那蠻子女人的呢?」
但他心裏卻記著那條巷子。恰好在碼頭斜對面的那條巷子,離黑巷區並不太遠,他想不到楊金鏢和蠻子女人,竟會住在這麼切近的地方?!
「除你之外,我還沒跟第二個人提過。我弄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兒,祇是越想越怕。」
辦案人員再問到老湯,老湯便提起當年那宗舊案來,他說起跟郁堂去的楊慶雲,不但是殺害硃砂記老朱的兇手,根本上,他就是當年逃獄的分屍案主犯楊金鏢。
「咱們老哥兒倆說真個兒的,」孫二伸長脖子,把個腦袋歪歪的靠過來,神秘的說:「我這大半輩子,從來沒有遇見鬼。昨兒晚上,可開了洋葷了!——舀碗辣湯,我喝著潤潤喉,好把這事講給你聽。」
「在幫的人幹這個?」孫二說:「我簡直沒聽說過,幫中十戒,他首先就犯上了第二條。」
「這話就不甚對勁了,二哥,當時m.hetubook.com.com你怎麼知道那三個人是鬼呢?」
「啊!不不不,」孫二一本正經的說:「這可是千真萬確,絕不開玩笑,你瞧那個窗子,右首邊朝南數,第三個窗子!」
這位掌櫃的,想必是個有錢的闊佬,沒多少天的功夫,老寓館這排暗沉沉的老房子,就叫修整得完全變了樣兒啦,前面一排紅磚圍牆叫打掉了,換上一排很洋氣的白漆雕花鐵欄杆,欄杆外砌上兩條狹長的紅磚花壇,新栽上各種青枝綠葉的花和草,木樓的隔間打通了,一邊是大餐廳,一邊改成套房,外面髹上綠漆,鮮鮮亮亮的,在眾多古老房舍的背景襯映,顯得特別耀眼,一面大招牌凸出在高高的屋簷上,老湯不識字,聽人說那是:
那個一比手勢,老湯就明白那是指膏子店和賭場上的那種營生而言。青雲閣酒館開張那天,方場上的鞭炮屑兒蓋沒了老寓館門前的地面,很多設攤子的愛湊這個熱鬧,也紛紛把攤位設到方場兩邊來,賣花生瓜子兒的,賣燻燒捆蹄、五香干兒和茶葉蛋的,賣香烟洋火的,總有上十個攤位。
「我那老二哥,閻羅王敢情是閒了八百年沒事幹了,特意擺席請你?」
聽著這樣的喳呼,老湯最先搶著出房,問說:
倒不是人老心硬怎麼的,為了早一天揭開這個謎底,老湯決意把他經營多年的辣湯擔子暫時收拾了,跟烟鬼孫二兩個拉在一起,橫到青雲閣的烟榻上去了。他原是不吸鴉片的,人雖跟烟鬼孫二面對面的橫在烟榻上,一顆心卻透過噴香的雲霧,落在對面那張烟榻上,那是孫二指稱為常見鬼影子的地方。
大新春,酒館裏鬧出這種事來,實在夠瞧的,還虧烟鬼孫二機警,拿話穩住茶房說:
「那位郁老大沒在這兒?」走進酒舖時,老湯問說。
「可是,胡大爺他昨晚中了毒,送到醫院去了。」老湯忽然領悟到什麼,不安的說:「會不會也跟郁堂一樣,是中了人的暗算了?」
「我不知那是不是在熬癮?酒也不辣,菜也不鹹的吃了一餐無滋味的飯,飯後郁堂才帶我躺上烟榻,替我燒了一個烟泡兒。熬了一整天,見著烟泡真像見了我久別的老親娘似的,呼呼呼呼的沒換氣我吸了那筒烟,過半天才覺得渾身熱乎了,我說:
「就是這三個,我絕沒看錯就是了!」
天光在這裏是墨糊糊的,燈火穿過門縫,在人眼簾上迸閃出一絲絲多彩的光刺。老湯踮起腳尖,從門缺口兒上朝裏望,裏面是一塊約莫兩丈見方,鋪著水磨方磚的天井,叫一條長方形的花壇佔去小半邊,花壇上植著幾簇高及簷口的木本花,密密的枝葉,正擋在一扇亮著燈的窗子,窗裏放著留聲機,一個女人用很尖亢的聲音,唱著古老的嘆咏的調子:
「很難說,」郁堂說:「楊慶雲那傢伙,一向是行蹤詭祕的,他究竟是不是你所指的楊金鏢,還得等到親眼見著才算坐實。」
他總算看見十年前起兇心犯血案的姦夫和淫|婦,在這樣的安排中伏了法了。被活活乾死的滋味,想來比挨槍挨刀都要難過得多,四具屍體,都是緊咬著牙,臉孔扭歪,露出一付猙獰的樣子,但他們儘可以費盡心機去奈何人,可沒法子奈何他們頭頂上的老青天,在茫茫的大海上,幾乎半個世界的水都是鹹的,望海不能解渴,老天不給他們一片雲和一滴淡水,他們沒有半點兒皮調!
「你剛剛說胡子侃胡大爺當時在你屋裏,他有看見那三個人沒有?」
「等著瞧罷,」老湯說:「無論他是什麼樣的人,凶殘成性,都會遭報應的,俗話說得好,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我相信這個。」
「你這是開笑了?」老湯簡直有些信不過自己耳朵:「胡大爺怎會好好的發了急病來?」
「要是有了什麼眉目,哪還用的著你問。我早就會來對你說了,如今是月黑頭撒溺,連鬼影兒也見不著了!想起來,這事真有些怪的慌,假如姓楊的不在這這左近,那幾個鬼魂為什麼又要出現在青雲閣呢?」
孫二搖搖頭:
「話可不是這樣說,」老湯就有這麼拗法兒:「死人親自來托夢給我,要我幫他伸冤理屈,我一天沒把這事給辦成,一天不得安心呢!」
總有些蹊蹺在裏頭,他想。
老湯咬一咬牙,想到一個笨方法,——我早早晚晚的把辣湯擔子挑過這邊巷口來守著,守株待兔。你楊金鏢也好,蠻子女人也好,總不能長窩在宅子裏不出來,只要弄清你窩藏的地點,我立刻就報到局子裏去,看你能逃遁到哪兒去?!
烟鬼孫二不肯去山腳大廟裏燒香,一面又三天兩日的說他看見那三個鬼魂,青雲閣裏烟客們都嘲笑他,替他按上新的諢名,叫「活見鬼」。旁人儘可不信這些,而老湯心裏多少有個底兒,他弄不清羅大有羅爺的陰魂,為什麼總是帶著那兩個鬼魂在這兒出現?烟鬼孫二就是打謊罷,也不會捏造的這麼巧,正跟胡子侃胡大爺的夢暗中吻合,胡子侃胡大爺可不是打謊的人。
「看光景,倒像是中了毒。」
『哪兒用得著備驢?』郁堂說:『剛剛我替你燒的這個烟泡兒,你試試再走十八里夜路,看看你這兩條腿,賽不賽過四條腿的驢?』
老湯忽然嘆了一口氣,卞福生被分屍的那宗有因無果的老案子,又開始在他心裏泛潮了。胡子侃沒留好久,拎起袍叉兒進屋去了,老湯並沒把心裏的事兒跟他提起,祇是一個人鬱著悶著。
「我說老湯,」他說:「你在這兒賣辣湯,不妨多留意眼前來往的人,……依我猜測,也許當年那宗兇案的主兇楊金鏢又潛回青島來了,以楊金鏢那種陰險勁兒,只怕跟他同夥的另一兇手老朱,會遭他的毒手,當然,這並沒有可靠的憑據,純係我的猜測罷了!」
烟鬼孫二剛燒第二個烟泡兒,有個茶房冒冒失失的搶到走道上來,大驚小怪的喳呼說:
這一聲居然有了意想不到的效驗,十八家大院那邊的巷口有了急速的腳步聲。
「做夢也沒想到,楊慶雲會下那種辣手,為了想獨吞瓜子和芝麻,夜晚約硃砂記去串腮子,,把他騙到啞巴窰子裏,亮出獅子把他給做掉了!……」
『這一晌沒走過路,十八里地累得我腿疼,倒不著意叨擾你一頓酒飯,只盼飯後你能幫我雇上一匹牲口,讓我騎著回城去。』
對於老湯來說,他為這事已經用盡了全力,再不能參與什麼了。這宗案子,行署和局子裏確也是盡了全力的,當夜就按老湯所指述的地點,派人搜查,那宅子是座空宅,人已聞風先遁了,不過走得太倉促,卻留下了大包的嗎啡和七百多封生土。
不過,烟鬼孫二並不介意這個,頭天熬了一天的癮,第二天自會想到法子,他求胡子侃給他一個擦洗烟具的差使,把烟槍裏、烟籤上黏著的烟灰挖出來,好歹也能湊合三兩個泡子,過足了烟癮再去喝辣湯,拉起聒來,勁頭兒可就足得多了。
賣辣湯的老湯,生意也跟著興旺起來。由於拐了一條腿,擔著擔子走東到西的不方便,老湯已經習慣把擔子挑到老寓館前面的方場一角,坐定了叫賣。有一天,他見著好些工人在整修老寓館的房子,趁他們來喝辣湯時,老湯抓著其中的一個問說:
「是紫僵症,敢情?」烟鬼孫二插嘴說。
「天大的晦氣。」茶房說。
聲音果然低了下去,只落下唱匣子裏的女聲,無比哀遲的嘆咏著:
烟鬼孫二趕來跟他拜年,老湯扯著他問說:
從頭一口六角井起始,巷道像是螺絲般,旋了一旋,轉了兩轉,一塊方不過兩丈的小方場上又出現了第二口井,那夥計放慢腳步,走進一個破落的門戶裏去了。
「就是這三個嗎?」
也祇有老湯這樣的人,死死的記著這回事,誰要在喝辣湯的時刻跟他聊聊天,談談話,話匣子一開,他就會像講古似的,跟人講起那宗有因無果的案子來。
那個聳聳肩膀,露出一口被烟油燻黑的牙齒,愁眉苦臉的說:
「我聞聞這種香味就夠了!」老湯說,說話儘管說話,兩眼一直睃著對面那間空屋子:「你說你見著那怪影子,都是什麼時辰?」
「總是夜晚,」孫二說:「起更前後罷,我迷裏迷糊,哪會注意什麼時辰。」
「等到那時刻,再說那時刻的話罷,由來已久的事兒,一時兩時哪就能禁得了?……禁得了明的,還禁不了暗的,不是嗎?」
「夢是心頭想,敢情?」老湯說:「羅大爺他在世時,跟您的交情厚,您常想著他,青雲閣又開在當年兇案發生的地方。您當年參與偵辦這宗刑案,更會想著羅大爺,這才會有這樣的夢。」
不錯,那正是一小隊由魯東行署放出的巡兵,他們的出現,使老湯在千鈞一髮的辰光留下命來,他跟那帶隊的把要說的說完,和圖書便昏迷了過去。
孫二的身體蹲在他自己的腳跟上,或左或右的搖晃著,一臉賭咒發誓的樣子:
說雖是這麼說,日子過得久了,這種想替人伸冤理屈的希望,也越變越渺茫了,化成一片壓在他心上的潮濕的黑雲,每想起來,就有些難過的慌。人一入老境,日子過一天少一日,耳聾眼花的時辰,轉眼就要到了,等到那種爬不動挨不動的年歲,哪還能替死鬼卞福生做點兒什麼?幸好橫行一時的鬼子投了降,青島不再是人間鬼域啦,有報應,就該在自己這口氣沒斷時顯出來才對呀!
烟鬼孫二這可來了精神:
「噯,您不是胡子侃胡大爺嗎?這一向可好?……我有好久沒上您那兒去啦。您的豆腐生意做得怎麼樣?」
老湯也不知怎麼的,感著嘆著,一時反而對那幾個一度恨極了的歹徒悲憐起來,真的,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人聰明過了火,反而是傻,一股悲憐使他兩眼逐漸的潮濕起來。
老湯又搖插頭,但仍一步不鬆的追問下去:
「冤死鬼,冤死鬼,全替我聽著!」頭一天晚上,老湯挑上擔兒去那條巷子時,就這麼暗暗的禱告過:「這是你們雪怨的時辰,能暗中幫我一把力,把這兩個兇人攫著,地上地下的都得安心,這回若再不能成事,我這把老骨頭,再沒多少日子好等的啦!」
七八年來,老湯還是幹著他的老行業,挑著擔子,在黑巷區賣他的胡椒辣湯。無風無浪也是日子,大風大浪也是日子,老湯雖說頭腦簡單些,這點兒道理卻還理會得,鬼子把這兒弄得一片陰森,該是天降的劫數。說是感嘆滄桑嚒?感嘆也感嘆不完的,就拿局子裏的羅大有羅爺來說罷,不肯替鬼子賣力效命,日軍一來,就把局子裏的差事辭掉了,改行到輪船公司去幹辦事員,偽軍知道他最能辦刑案,幾次拉他出來不肯,惱羞成怒,把他弄到鬼子憲兵隊裏去,先讓他嚐嚐皮鞭、梭子、老虎凳,然後又唆弄狼狗拖他咬他,……他沒能活著出來。
烟鬼孫二順手那麼一指,老湯的心忽然狂跳起來:無論時隔多久,那可是絕不會記錯的,靠右第三家宅子,正是當年卞福生被殺害分屍的地方,自己傷了腿,發燒昏迷的時辰,夢見滿身鮮血淋滴的死鬼來托付,不是說過:不見硃砂,只見青雲的話嗎?偏偏這一排宅子又被人買了開設了酒館,這酒館偏偏又叫青雲閣,世上當真會有這等的巧事?……這兩者之間,似乎有些不尋常的關頭。
「我可沒想到,鬼魂沒能祐護得到郁堂,反讓人先下手為強,把他給做掉了!……顯然那楊慶雲在這兒伏有內線,耳目很靈通。」
「怎麼?那楊慶雲會是分屍案的主兇?」
「我說,二哥,天網恢恢,這你可見著了!」
三個人圍著那盞綠熒熒的烟燈,把這事商量了很久,直到起更之後,烟鬼孫二才跟郁堂離開青雲閣,老湯沒有就走,拐至賬房找到胡子侃,把郁堂所說的話,重又說了一遍。
聽了胡子侃這樣的話,老湯才覺得心裏略為寬鬆了一點,人生在世,不過幾十年光景,自己眼看就是要入棺歸土的人了,若能辦完這樁事,使一度趁亂逃脫的殺人兇手重墜法網,不負死鬼卞福生的托付,也是使人安心樂意的事情,總不願眼見該死的惡人還在這世上活下去,那樣就顯不出天理了。
「好,這老傢伙就是賣辣湯的,幾次要放倒他,沒得著機會,這好——他自家送上門來找死!」
「真該恭喜您,您如今做賬房先生了!」老湯高興的說:「遠比磨豆腐不知好到哪兒去啦,您是文墨人,做賬房先生比磨豆腐相宜。」
使老湯失望的是這些辦案的人,不論在機敏上、心思上、各方面的經驗上,都跟當年羅大有那一幫人沒法子相比。郁堂的屍體查驗過,照了相之後,發交給烟鬼孫二,草草的浮厝在山腳邊。胡子侃胡大爺雖說救治得法,沒丟掉性命,但人已變得癱啞了,並沒能供給官方任何線索,這宗案子,雷聲大雨點小的轟了一陣,不旋踵間,又很自然的沉寂了。
老湯只是抬一抬眼,心就忽的朝下一沉,雖說是陰雨天,究竟當著白晝,對面烟榻上躺著的可不正是烟鬼孫二的那個朋友郁堂?他手裏還捏著裝上烟泡的烟槍,那盞烟燈也還在亮著,乍看上去,好像他是在單個兒吸烟之後閉目養神的樣子,但他身子下卻汪了一灘血水。
「我明白。」胡子侃沉靜地聽著,直等老湯把話說完,才慢吞吞的開口說:「我到魯東行署去過,法院裏的老檔案,大都散失了,不過這分屍案的全卷,總算在一個姓秦的老書辦的家裏找著了,……鬼子來時,這老書辦搬走法院的一隻檔案櫃,裏頭全是重要的刑案卷宗,他當時沒以為青島會淪陷這麼久,七、八年裏,他保存的這些案卷又散失了不少,分屍案這一卷,被水淋過,蟲蝕過,不過,這並不要緊,行署只要有原卷,就可以把逃獄的兇手緝捕歸案,當然,人證還是要有的——咱們辦過這案了,有資格指認這兇手。」
警局的檔案毀於火劫,胡子侃跑到鄉下去團館教書混了一兩年,趕後尾兒又悄悄回到青島,經人撮合,娶了一個寡婦,夫妻倆起五更睡半夜的磨豆腐賣。胡子侃是個沉默的人,早年雖在局子裏管事,對外卻沒露過鋒芒,敵偽倒沒像對待羅大有那樣逼害他。
夥計剛一走,那人便脫掉鞋,在烟榻上橫身躺了下來,綠色的烟燈,映出他的臉廓來,那張臉對於老湯來說,卻是一張非常陌生的臉。那一剎間,老湯暗怪自己太緊張了一些,明明來的祇是一個尋常的烟客,自己卻總以為是楊金鏢。
大新春裏,賭場熾熱得很,雖說是陰雨天寒,沿街那些緊閉著的門戶裏面,仍不斷傳出呼么喝六聲,搓麻將哼唱的歌聲,骰子在海碗叮叮的晃盪聲,有一種初獲昇平時古老的鬆浮和懶散的意味。
「如今你還好罷?老二。」
光景是可以想見的;夾著雪花的寒雨在窗外落著,房子中間的寬邊鍋爐上,生起一盆紅色的炭火,屋裏並沒另外燃燈,烟榻那盞烟燈,綠熒熒的燈燄只有豆粒大,再經透過多稜的玻璃罩面,更黯得祇能照清烟榻當央那一小塊地方,屋子裏其餘的黯角,染了一層炭火的紅光,四面的板壁上,都印有深淺不同的、人和物的奇幻的黑影子。
烟鬼孫二是一根窮老槍,吸這玩意兒近廿年了,當年狗肉將軍盤據山東,下令種罌粟,成立公膏局子,那些走烟販土的掌故,他裝了一肚皮。當他口袋裏還有幾文,搖搭晃晃走進烟館,燒了兩個烟灰泡兒過了癮,你聽罷,一屋子都是他詼諧的談笑聲。要是他口袋癟得連烟灰泡兒也燒不起呢?那樣,孫二就祇有蹲到老湯的擔子邊賒碗辣湯喝喝了,兩文錢一碗辣湯,他能攫著放下三文錢的胡椒粉,彷彿想把滿心的烟蟲都給辣死。
老湯心裏有這麼個意思,並沒有去找胡子侃,但胡子侃卻先來找老湯說話了。
「光急也沒用,」孫二打了個哈欠,敢情是烟癮又犯了,沒精打采的說:「先上樓去,榻上歪一歪,等著消息再去瞧看他去。」
朝朝暮暮,思思想想情如畫,
老湯被孫二硬扯到樓上,孫二爬上了那張老烟榻,擦火點上烟燈,向茶房討了一小條兒烟,急乎乎地燒起烟泡兒來。老湯心裏像打翻了絲線絡子,纏纏結結的一把亂疙瘩,無論如何也定當不下來。
胡子侃背袖著手,在辣湯擔子的前面來回踱著方步,彷彿在苦想著什麼。
警局曾經遭過一場沒人敢去灌救的大火,原先那些刑事班底早已星散了,撤退去後方的也有,離家逃難去的也有,遭日軍攫著,像對待羅大有那樣,把他們楚毒蹂躪死的也有,其中胡子侃算是幸運的一個。
「胡大爺送哪家醫院?」
「我看他就是楊金鏢。」老湯說:「那個生硃砂記的老朱,在分屍案裏跟他是同謀,錯不了的!」
老湯走到他拐彎處再看,一扇小門是開著的,門裏並不是人家,卻是一條剛容得他辣湯擔子的巷道,由此通到另外一條巷子去,他走過這條極窄的巷道,眼看那夥計走進一座大雜院裏去了。
時季推移,到了寒冬臘月了,方場的地面,結了一層凍殼兒,頭頂上的灰雲是整塊的鉛板,低低壓在前後左右那些參差的房脊上,傍晚時分,常落著冰寒透骨的冷雨,半是雨,半夾著雪花。俗說:寒冬雨夾雪,能下半個月,指的是這種陰濕的天氣,能綿延好些時日不易開天。老湯把他的辣湯擔子,放在木板搭成的棚屋裏,冷風常在敝簷的棚屋裏打旋,不時掃進雪花和微濛的雨屑兒來,冷得夠瞧的,好在擔子一頭有著爐火,還使人能得著點兒暖氣。老湯看見孫二身上那種單寒瑟縮的模樣,心裏老大的不忍,這樣的人一定是身子孱弱,陽氣不盛,火燄太低,要不然,為什麼旁人見不著鬼,唯獨他見著來?!
胡子侃笑笑說:
「噢噢,我知道,酒館是賣酒的地方,」老湯說:「不過,賣酒其實也無需這麼大的地方,十二家住宅,合併成一家酒館,至少在這黑巷區裏,實在是顯得太大了一點兒啦!」
老湯聽著,心裏更覺得駭異了,弄不明白孫二說的是真話,還是故意編造的謊語,按道理說,鬼死三年轉世為人,哪還有近十年的時間,還顯影作祟的,依照孫二的形容,頭一個不知是誰,那第二個,明明m.hetubook•com.com就是被人分屍的卞福生的鬼魂,第三個標記明顯,是兇手之一——硃砂記老朱,難道趁亂從死囚獄裏遁走的老朱,竟會有膽子回到青島來,不怕人認出他那張特出的面孔?再說,自己的攤位,緊靠著青雲閣酒館的前門,自己絕不至老眼昏花到那種程度,連臉上生有那麼大硃砂記的人打擔前走過去也沒見著,這……這太不可思議了。
「我說二哥,旁的全好說,賒辣湯掛的賬,我可以不討,若說借錢讓你去噴烟,這事辦不到。」
接著孫二這個話題,老湯嘲弄的說:
打定這主意,他就跟烟鬼孫二說了:
青雲閣酒舖開張後,生意很是興隆,那位駱少卿駱爺本人,壓根兒不在店舖裏,一切店務,全由胡子侃代他料理。說起酒舖裏的生意,真正的酒食茶飯、包辦筵席,光景並不怎樣好,反而是烟榻和賭台上經常的客滿,胡子侃形容得好:
「這……我也弄不清楚,」夥計說:「跟著去照應的人還沒回來。」
老湯剛一掙扎,左腦角挨了鐵硬的一傢伙,他覺著那是短槍的槍柄,便不顧一切的喊了一聲:
「這事,胡子侃胡大爺跟我也談過,」老湯說:「我原以為他不會回來的,……有錢在手上,他遠走高飛還怕來不及,怎會再回來?」
老湯一陣急追,走得腳心發熱,額頭沁汗,他靠在凹進去的井邊的牆角喘息一陣,這才放輕腳步,貼近那破落的門戶。
「不知在哪個檯面上,」孫二說:「這些時,他整天都泡在青雲閣的。」
『郁堂,替我雇的驢,備妥了沒有?』
老湯在大雜院門口放開他的辣湯擔子,略定一定神,這才認出這是山東大道後面出名的私娼館,叫十八大院的。據說幾十年前,原有十八家人家合住在這所大雜院裏,後來搬進一家娼戶,把正經人家全擠跑了,老鴇租賃了所有的房舍,召妓賣春,但一般人還習慣的叫它十八家大院。
「有天在局裏,幾桿老烟槍的同事在吸烟,我聞著香味,也有了想吸的意思,其中住在郁家寨的郁堂跟我滿要好的,我就推他一把說:『噯,老郁,這個泡子讓我先吸兩口罷!』我順起烟槍一吸,瞧著的朋友都笑說:『嘿,孫二哥,你這個不吸烟的,居然也上了路了?』
說也奇,他還麼禱告之後,立即就有一團小小的旋風,從方場那邊的青雲閣酒館那個方向旋過來,引著老湯上路了,老湯心裏話,你早不來晚不來,偏等郁堂死後才來,約莫那姓郁的早些時走烟販土的時刻,多少也幹過幾宗虧心事,命該死在更邪惡的人的手裏罷?可惜的倒是胡子侃胡大爺,那麼個謙和寬厚的人,竟會叫姓楊的弄成個半生半死的殘廢,人沒法了解,只能說是前世的冤孽了!
「極可能是這樣的:那楊金鏢為了某種緣故,早就潛回青島來了,」一個辦案的推測說:「他日後走烟販土,或是幹其他不法的勾當,還是要借重青島這個地方,正因為當初他犯過重大的刑案,疑心生暗鬼,怕有人揭破他的根底,才處心積慮的要拔除幾個深知他底細的人,……我們這就看視胡大爺,順著這條線澈查。」
「事情很簡單,」孫二說:「明明是三個人進房的,酒舖的茶房還替他們端來茶水,點上烟燈,等茶房一走,那三個人忽然之間不見了,房裏空盪盪的,烟榻上的那盞烟燈,空自點燃著,……這事說來也祇一剎的功夫,我就心知他們是鬼,因為他們只是進房,並沒走出那房子,我親眼見著,哪還假得了?!你說罷,像這種事,怪氣不怪氣,我的靈魂差點都被它嚇飛了。」
這條巷子雖也幽僻,但和黑巷區那邊的巷子不同,一路都有稀疏的燈火亮,能映出人模糊的身影來。老湯跟著那夥計走了一段路,叫他瞧出一宗嚇人的怪事出來了;原來那夥計一個人走路,他身後卻拖了五條形狀各個不同的影子,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他不敢相信那就是鬼魂,因為從來傳說都講鬼魂是沒有影子的,偏偏他只見著鬼影子,不見鬼魂。不信嚒?揉眼再看還是一樣,一個戴禮帽的影子,該是在陰司還不忘辦案的羅大有,一個看來沒有腦袋的是卞福生,身子壯壯的是硃砂記老朱,壓尾一個,不用說就是郁堂了。
「老湯,」胡子侃說:「昨夜我作夢,夢見羅大有兄來見我,我問他怎會找到這兒來?他說是帶人查案來的;說是當年那宗分屍案仍然沒了,正兇在逃,這案子一天沒結,他心裏總是不安……」
郁堂在炭火邊坐了下來,孫二豎起枕頭,把身子倚高點兒,神氣活現的舞動著手裏的烟槍。
「噯,老夥計,人死留名,虎死留皮,甭看咱們老哥兒倆朽掉大半截身子了,若真能破掉這案子,使那雙姦夫淫|婦伏法,死後還怕墳頭上沒人燒紙化箔?只怕幾十年後,下一代人講古,還會提到咱們的名字呢!」
「說來不怕兩位見笑,鬼子勢盛的當口,我在黃河兩岸運烟土,被關進豫西游擊區的土牢裏,前後蹲那種黑牢也不止一回了,有回在監裏遇上兩個一條線上的傢伙,一個叫楊慶雲,一個姓朱——臉上生著硃記,」郁堂這麼一說,老湯就有些發傻了。……怨不得孫二常嚷著看見鬼魂顯影,原來應在這姓郁的身上,也許因著他這麼一來,能把那對殺害卞福生的姦夫淫|婦牽出來。先聽聽這個姓郁的怎麼說罷?
「我最近光景是要走霉運了,」他這樣的開了頭,有幾分自認晦氣的味道:「我夜晚老是看見前些時看見過的鬼影子,在青雲閣出沒;我說了,也沒有誰肯相信我,這真不是滋味。」
「這事你沒跟胡子侃胡大爺他說過?」
「這樣過不幾天,精神都用在夜晚了,白日到局子裏去,反而萎頭軃頸的沒了勁兒,她瞧著這光景,又勸我每天早上也來兩口,我一想,衙門差使總得要辦,吸兩口烟,一天都有精神,也差不到哪兒去,這一吸,早上的兩口也吸成習慣啦。
「嗐,甭提了,我孫二不放那些馬後炮。」嘴裏說著不放馬後炮,一眨眼功夫,就把馬後炮給架上了:「說起來,都是萊陽城裏那個姓林的暗娼害的。」
「如今就祇能找姓楊的這個人了——」老湯說:「就算把當年分屍的老案放在一邊罷,單憑他害死他的同夥硃砂記老朱,攫著他,也能問他一個死罪,……姓郁的是現成的證人。」
「能不能容我插句口,郁大爺,」老湯客客氣氣的說:「您跟楊慶雲這人既然合過夥,聽沒聽說過一個蠻子女人?」
「說真個兒的,我倒從來沒想到那些,」老湯說:「祇覺著做人要盡本份罷了!」
「嗨,燒成灰的木炭當不了柴,」那個沉沉的嘆說:「廿年吞雲吐霧,早把人掏弄成人殼子了,骨頭砸碎了也能當烟泡兒燒,想戒烟打哪兒戒起呀?……乾脆你借我幾文錢,我買兩個烟灰泡兒燒燒,過足癮頭之後就去跳大海算了!不死戒不掉它。」
「不成,二哥。」他說:「我得出去找一找去,多問幾家大點兒的醫院,總會問得著的。」
「老爹,您不知道?昨兒夜晚,胡大爺他發了……急病,送進醫院去啦!」
怪呀?老湯真的又犯了疑惑了,這楊金鏢應該匿伏在一處隱僻的地方才對,娼寮裏人來人往的,難道不怕旁人見著他?不過這疑團立刻就打破了,他發現穿經那大院的一角,有個角門,一步跨過角門,眼前頓然黑了很多,隔了一會兒,才看出這兒並不是十八家大院,而是大院外邊的一條巷道,口兒大,裏面狹,口兒邊上有一口石砌的六角井;那夥計顯然是怕有人跟躡他,故意像走迷宮似的多繞彎兒,老湯儘管腳步顛躓,還是咬著牙,緊緊的尾隨在對方背後,一路跟了過去。
初勝利那年,這城市簡直亂得很,鬼子多年來慫恿中國人吸食鴉片,吞紅丸子打嗎啡,慫恿中國人作各式各樣的賭博,這跟滿清以八股取士,慫恿漢人埋進書堆,終生酸溜溜的去做書蛀蟲用的是同樣的心計。因為一個人一吸上毒再染上賭癖,那麼他就成了廢人,再沒心思去抗拒「大東亞共存共榮」啦,這種人在鬼子眼裏,都是良民,——良民政策專造垃圾。鬼子投降後,這城市滿眼都是這種活垃圾,大街上,小巷裏,到處都是賭場和膏子店,走在哪兒,都聞得見燒烟熬土的香味,……烤糊了花生米的味道。
這群鬼魂跟著你,我看你還能走到哪兒去?
「我離了郁家寨趕夜朝回走,腳不點地似的,飄飄的像騰雲駕霧,不消兩個時辰就趕了回去,打那我才知道我吸鴉片已經上了癮,一槍在手,好比孫猴兒戴上緊腦箍,想脫也脫不掉了!」
「當時確實不知道,是後來才知道的。」
「第三個,個頭兒很高大,臉上掛了一串像紫葡萄似的硃砂記。」
老湯原本懶得動彈的,再一想,窩在家裏悶著也是悶著,不如跟孫二夥在一淘兒,好歹有個人聊聊,去青雲閣的賭場上擲幾把骰子也好。心念這麼一轉,打上一把油紙傘,頂著寒雨出門,朝青雲閣酒舖那個方向走過去。
舖裏有個常橫身在烟榻上的客人,旁人全叫他烟鬼孫二的,聽著這話一瞇眼說:
「敢情你遇著的像你一樣,是個烟鬼?」
老湯困惑的搖搖頭:
窗外的雨彷彿又落得大了些兒,沙沙的響成一片,烟鬼孫二吸了幾烟,提足了精神,又講起他當年自鳴得意的風流韻事來,聲音尖尖細細的,直刺人的耳膜,使人不得不收回飄盪的思緒,去聽他不相干的窮侃。和_圖_書
「其實倒不然,我祇是暫時過來幫襯幫襯老朋友,……吸鴉片和賭博,只是暫時的,等到老中央新放的市長一到任,慢慢就會下令禁止的,那時候,也許我會再回到局子裏去,那才是我的老本行。」
烟鬼孫二這一回真是發了大狠的,為了怕中途烟癮發作耽誤事情,他費盡所有買了些羊屎蛋兒帶在身邊,好在烟癮發作時,吞它一粒,老湯呢,更是有備在先,懷裏揣上了一把七寸攮子,好在緊要關頭亮出來防身。
「我得先到賬房去,跟胡大爺拜得年,」老湯說:「他原約我到他那兒去過年的,我一懶就懶過去了。」轉身正碰見櫃房的夥計,便問說:「胡大爺可在櫃上?」
「嗨,他哪兒是潘家門裏的人?」郁堂說:「根本上他是刁滑馬子,冒充殼兒的,他放倒硃砂記的內情,我清楚,我計算他早晚必會殺我滅口,因為在一路碼頭上,他的人多勢大,多的是翦除我的機會……」他的聲音轉成黯啞:「人在矮簷下,當時我就藉機遁走了——合夥的本利沒取到手,不是低頭也是低頭。」
「不關緊,不關緊,」孫二轉朝郁堂說:「你講講罷,你是怎樣遭人騙了的?」
「我?」孫二苦笑說:「你看看我這破爛兮兮的樣兒罷,混秋了水啦!你怎樣?」
「怎麼?這人您認識?——蠻子女人就是他老婆。」郁堂顯然有些吃驚的樣子。
「說說看,那第三個像什麼樣兒呢?」
日子飛溜著,每天進出青雲閣酒館的那些臉孔,老湯都仔細端詳過,沒有一張臉像是記憶裏的楊金鏢的臉,當真是自己人老眼花了呢?還怪在日子去得太久遠,人的模樣兒改變了,楊金鏢不再是當年的那付相貌啦!
「鬼子拿鴉片紅丸和賭做陷坑,大量製造支那順民,這些年來,大睜兩眼跳下去的真還不少,日後市政府下令禁烟禁賭,戒烟所裏,一時哪能擠得下這許多人?」
天網終是疏而不漏的。
『好!』郁堂說:『牲口我著人替你去雇,萬一雇不著,我槽上還有匹小黑驢,備上也將就騎得。咱們先喝酒就是了!』
隨著老湯這聲叫喊,烟鬼孫二踢踢踏踏的趿著鞋奔過來了,三個人領頭進房,後面又跟來幾個老烟槍,大夥兒圍在烟榻前過細再看,郁堂的前身好端端的,後心上卻不知被誰餵上一攮子,一灘血水從那個窟窿朝外淌,也許生前吸食鴉片太多的緣故,連淌出來的血都是紫黑色,像桑葚那種顏色。
「是了您。」
烟鬼孫二聳聳肩膀:
「什麼岔子,要這麼窮吼法兒?」
「先甭亂嚷嚷,把房門給掩上,這事一驚動樓下那一大群賭客,亂成一團,事情就更不好辦了!……這等的謀殺命案,總是冤有頭,債有主,悄悄去局子裏報個案,你們肩上的擔子就卸掉啦!」
「灰色的直羅大褂兒?你說是……」
一根燈草兩頭點,
老湯一時也成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就算照孫二形容的,三個都是鬼罷,他想不出卞福生跟殺害他的兇手之一——硃砂記老朱,為什麼要弄到一起?也想不出另一個鬼魂是誰?……他原想告訴孫二,當初轟動青島的分屍案就在他見著鬼魂的那間屋子裏發生的,那該算是兇宅,不過因為日子過得太久,大夥兒都把它忘了罷了。話到嘴邊,忽然又勒住了,老湯一想像烟鬼孫二這種嘴不穩的人,日後到處用舌頭去撥弄風雨,也許會把事情攪得混濁不堪,再說孫二有些言語,一時也不可輕信,就拿硃砂記老朱那個兇手來說罷,原記得他是活著趁亂從監牢裏逃掉了的,怎會又變成了鬼呢?
老湯楞住了,半晌沒說出話來。
那夥計搖搖頭說:
老湯用手抹抹臉上的汗水,又不放心的問說:
「咱們跟死者是朋友,」孫二說:「局子裏有人來問話,我可出面回他們,你快去報案要緊。」
一陣烟癮上來,孫二的那張臉就變白了,顆粒很大的虛汗,打皮膚裏朝外滲,凝聚在他的前額,眼窩和鼻凹間,他的兩隻手,也起了不能自禁的痙攣。這樣抹一把眼淚捏一把鼻涕的熬過了一陣兒,孫二又彷彿撈回半條性命來,張開嘴巴,擠出幾個長長的呵欠,然後才又眨動兩眼,顯露出一分沒精打采的活氣。
想郎一夏又一夏,
我說:『屁話,我只是吸幾口玩玩,不會上癮的。』
郁堂點點頭,眼裏露出光彩來:
酒館開張沒兩天,老湯撞見了泰安州的老鄉胡子侃,他大聲招呼說:
「那麼,鬼子殺這許多人,又該怎麼說呢?」
這一來,老湯更有些發毛了,青雲閣在這帶地方,算是頗具規模的酒館,人來人往的不在少數,幾個月來,也沒聽說誰中過毒,如果吃食裏有毒,中毒的決不止胡子侃一個,人在心慌意亂的當口,一時也沒有心腸去推究那些,急急地問那夥計說:
「那時我恰好在公膏局子裏當差,有的是烟土,她就跟我套近乎了。我在南街賃了幢屋,讓她跟我過日子,兩人常橫躺在榻面上,中間隔著一盞烟燈。她說是鴉片有很多好處,勸我夜晚臨睡前,吸上兩口,——你知道那玩意真比某些補腎壯陽的藥物管用得多,因此上,夜晚臨睡前的那兩口烟,我就拾起烟槍捨不得丟下啦!嘿嘿,情願風流花下死,敢情?
「這麼說,他漏網後,又殺了一次人!這種人不能讓他在法外逍遙;我這回來青島,就是找他來的,——聽說他業已帶著蠻子女人,回到青島來啦。」
「人這玩意兒很賤,您說是不是?熬癮的時刻想死沒力氣去死,扒了幾口烟之後,閻羅王就是擺了滿漢全席請我過去,我真還不樂意呢!」
多年的烽火,使青島這座大城的面貌改變了許多,而艱辛悠長的歲月,也使得賣辣湯的老湯,變成一個真正的老頭兒了,當卞福生被分屍的那年,老湯的兩鬢,只有一半的白髮,如今白得像一片濃霜,即使撥開髮根,也找不出一絲黑來。
「那也沒什麼,」老湯說:「你不妨花上兩文錢,買份紙箔,到山腳大廟裏燒燒,多在神前禱告禱告,敢情就沒事了。」
「我敢發誓,一點兒也沒看走眼。」
「我說孫二哥,」那人朝烟鬼孫二打招呼說:「山不轉水轉,隔了這許多年,咱們可又在這兒遇著啦!剛剛要不是你一口一個郁堂的叫喚著我的名字,我真還沒留意這邊烟榻上躺的是你呢!」
「站住!」
「我說,孫二哥,你那姓郁的朋友伸冤的日子快到了!……我業已看見過一個極像蠻子女人的婦道,在興隆米糧店的那條巷子裏出入,我打算守著巷頭,踩清他們窩藏的地點,先去報案。」
實在的,如果這種鬧鬼的事情繼續下去,只有找胡子侃胡大爺談談了。
「這事,前幾天胡子侃胡大爺也跟我們關照過。調出來的老卷,已經移到局子裏啦!」
老湯認清這個門戶,不想再多停留了,他必得順原路走回十八家大院,去取他的辣湯擔子,趕急關照孫二雇車去局子裏報信,當他剛轉身想走的時刻,就聽身後有人叫喊一聲:
「假如就這麼讓謀殺人的兇手逍遙法外,那,天下可就沒有因果報應了!」他固執的說:「這樣子,我敢說死鬼卞福生在地下,永也不會閉眼的。」
「我想,這案子總歸跟青雲閣有關連,」孫二心有不甘的說:「走,咱們該多去那邊待待,也許無巧不巧的就會碰上什麼。」
「也甭這麼嗨嘆,」他跟孫二說:「你只是火燄低了,才會陰壓陽。」
「巡兵。行署的巡兵。」
「老二哥,你可甭當著這位郁爺,先把話說得太滿了。」老湯在一邊插嘴說:「當真要你去找人,怕沒那麼容易呢!」
想郎一春又一春,朝思暮想情海深……
「呵呵,老湯,我把豆腐店給收拾掉了。」胡子侃說:「連我也沒想得到,青雲閣酒舖的主人駱少卿,原來是羅大有羅爺的內兄,早年在碼頭對面開進出口行的,……他念著當年我跟大有兄的交情,特意跑到我那兒去,拉我來替他管賬。」
就算老中央回來,接收了這城市,一時兩時又能怎樣呢?這些活垃圾也全是中國人,不能全給掃到海裏去,禁烟禁睹,總得慢慢的來呀!……在這段青黃不接的時辰,有人看準了開烟館和賭局有錢賺,使得黑巷區裏,也開了三四家烟館,五六處賭場。
「咱們全陷在這口癮上。」郁堂指著鴉片烟燈說:「家業敗壞光了,只好鋌而走險,賣烟走土混日子,聽說日後不久,中央就要在光復區正式頒佈禁烟令,我原來打算趁機先賺一筆,跟朋友合股做一趟買賣,遭了人家的騙,連本帶利全漂掉了,這回來青島,就是要找那個狼心狗肺的傢伙來的,我要是找著他,非跟他拚命不可。」
「胡大爺,」他說:「事情到這一步,我可不能不相信了,楊金鏢怕真的回到青島,不知藏匿在那個暗角裏,要是錯過這段時刻,他再帶著那婆娘離埠,那可就沒機會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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