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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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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角井夜譚

六角井夜譚

「沒有什麼樣的惡鬼不怕張天師的五雷符的,何況我又做了記號在討債鬼的臉上,就算他再來投胎前,能找個水塘,把一臉黑灰給洗掉,耳朵上那個剪掉的缺口兒,他還是沒法子補起來的,你甭擔心,他是絕不敢再來的了!再來,我還有更厲害的法子對付他!」
長話不妨短說,張水源夫妻倆做夢也沒想到,比大富出生時更大張旗鼓擺下排場的大貴,照樣只活了半年,就變成了鏡花水月。
聽著她這樣的哭聲,張水源的心裏更有了數,嘴上哭的是馬小瘦子,實在哭的是她自己的苦楚,七個月的夫妻,何嘗有海樣的恩情?聽罷……青天呀,你明明害癆病,怎會想到要娶親呀?你把我娶過門呀,身子薄弱沒老本,還要逞什麼強?鬥什麼勝?我前生前世欠下你的風流債,要拿七個半月換一生……啊嗬,皇天哪,我勸你一句老人言:要得夫妻長呀,一月只進兩回房呀,死鬼你不自量力不肯聽,你是雪人要見日,你是過河的泥菩薩,你裝聾作啞墳裏躺,丟下我孤孤單單、冷冷清清、淒淒惶惶的怎麼過呀?!長天夏日的沒人來拉聒,寒冬臘月棉被空半截兒,渾身害冷凍腳疼呀,皇天哪!……
好心好意勸他來的,反而被他嘲謔了一頓,說話的鄰舍心有不甘,背地裏就管撈毛兒的老婆叫做破廟,並且反嘲說:
「這回孩子若是沒病沒殃的,能平安活過十二歲,那當然再好沒有了,假如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得發點兒狠,在他耳朵上用剪刀剪個缺口,再拿鍋烟灰塗染他的臉,替他臉上留個明顯的記號,鬼怕你一眼就認出他來,下一回他也許就不敢再來了!」
「撈毛兒為富不仁,這樣的缺德,還想要兒子呀?!」有人說。
「你甭講些洩氣的話給我聽,」張撈毛兒火了:「破廟難道就住不得和尚?你甭看我老婆瘦,瘦人肚皮鬆,下面大如鐘,連你這樣大的都生得出來,莫說一揸五寸長的毛孩兒了!」
張水源是豁子嫂所生的頭胎子,懷胎十月臨盆,名正言順的姓了張,不像他老子那樣的渾了,豁嘴兒張特意請了個四書先生來家,提筆濡墨,在大紅帖子上替兒取個正經名字,四書先生問豁嘴兒說:
「張水源是誰啊?」
他擔心這些不祥的事,會突然的落在他的頭上。
「是張豁嘴兒的兒子,張撈毛兒的孫子。」
喜笑顏開踏進門!
張水源替這孩子取名兒叫張大富兒,顧名思義,是巴望這孩子日後能發大財。
男人爭氣靠兩手積賺,女人家爭氣只有靠肚皮,張水源在這方面要比他祖父撈毛兒高明得多,銀子嫁來家剛滿十個月,就替他生下一個又白又胖的男孩子,銀子足月臨盆那一夜,恍惚中做了一個不吉祥的怪夢:自己站在六角井的井欄邊,對面來了個蓬頭垢面的婦人,手裏抱著一個臉色黃得像薑塊似的病娃兒,走至切近對她說:
「火罐兒拔疔沒有錯,但則討債鬼進門,我沒有法子,我早說過,這是冤孽。」
「我的命,又硬,又苦,又毒,早先進馬家的門,七個月剋死了馬小瘦子,你要不纏上我,就讓我在馬家守一輩子寡,倒也罷了,自進你張家門,生三胎,死三胎,我這付皮囊,哪還能替你張家留子嗣?你甭再做夢了。」
撈毛兒說:
銀子嘴硬心軟,正因為心疼張水源的那雙膝蓋,她又開了門,替他生下第四個男孩大壽兒來。
「這個小丫頭也是心裏沒城府的人,你要報仇雪恨,啣著這口氣,不言不語的嚥下去,讓鄭大胖子蒙在鼓裏,何等不好,她偏偏要脫口說出來?!
脫掉馬家衣,
天旱,旱成那種樣,柳樹乾掉了葉子,連個躲日頭的蔭涼地全沒有,那過路女人抱著病孩子,倚在井邊不遠的一顆柳樹根下,母子倆的頭臉上,落著一層風沙,一陣哭泣過了,那女人不再那麼溫順可憐,嘰嘰咕咕的,用很難堪的字眼兒詛咒起來。
臨到豁嘴兒張當家的時辰,撈毛兒在世所掙的那點兒家業,也就叫豁出去差不多了,豁嘴兒雇工再淘一次六角井,不淘還好些,一淘把泉眼給堵塞住了,水井變成了枯井啦!
「你這話可就說左了!」張家隔壁的劉三爹那老頭子翹起花白的鬍梢兒來:「自古常言: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銀子進門到如今,一胎沒成過,張水源他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張家絕後,為怕討債鬼進門,連周公之禮都嚇得不敢行,這未免是小題大做罷?」
「回娘家她怕捱餓,」一個常去賭場走動的賭客說:「她打算自己挑揀男人,找個好頭戶,讓人把她搶走,還不比在娘家做木頭人,由她父母再替她論婚強的多了?……她父母若不貪錢,會把她送去餵癆病鬼?」
張水源把一幅紅巾蓋在銀子的頭上,緊接著唸說:
好像天底下唯有泥塑木雕的菩薩最好哄騙,只要有那一圈兒紅絨在手,對凡間求嗣人的偷竊行為就渾然不知了。張水源對廟裏的這些名目並不懂得,倒是梅開二度的銀子,曾跟馬小瘦子來過;可惜馬小瘦子死得太早,菩薩再有能為,也不能讓偷過小布娃娃的寡婦成為鼓肚子的孕婦,究竟能不能求男得男,得看這一回如何了。
這樣不過三四年的功夫,他的產業,就有了他祖父張撈毛兒在世時那種興盛的規模。
夏天裏,日頭毒辣辣的烤著房頂子,大福雖沒照著日頭,渾身卻生起顆粒又大又密的痱子來,嬰兒身上起痱子,原是司空慣見的事,多洗幾把溫涼澡,多拍些兒爽身粉就成了。
「不好啦!妖怪落地啦!快抄傢伙去打呀!」
事實上,傳說對於張水源的壓力是極重的,一般都認定張家要逐代衰敗下去的人,對於張水源用放利債打盆會斂財的手段發家,不但嘖有煩言,而且都抱著冷眼旁觀的態度,看他究竟能興旺多久?
嘴說不看不看,心裏卻癢得非看不可,掂起腳尖,手扳著窗檯,把身子半吊在窗戶上,眼睛貼著窗縫朝裏面望著。窗縫太窄了,只能模模糊糊的看著一些奇異的光景,……一盞添了滿盞油的竹架兒燈,一隻鋪著厚厚火紙的圓形木盆,燉在炭爐上冒氣的大錫壺,來回奔走的腳步,他能從褲管和鞋頭上分出哪個是爹?哪個是收生婆?哪個是打鄰舍請來幫忙的胡大嬸兒?……做媽的叫扶著坐在一把舊背椅上,上身披著一床小褥子,兩腿大叉巴著,兩腳踏在木盆的盆沿兒上。
大壽兒一出生,張水源就把他當成冤家對頭看待了,因為那孩子臉上正巧有一塊灰記,乍看上去,就像滿臉鍋烟灰沒洗乾淨一樣,單祇這樣,還不會使張水源起疑,偏巧那孩子的左耳上方,有一塊缺口兒,這使他有足夠的證據,認定這又是上回投胎來的那個討債鬼,死皮賴臉的重新進了張家的門。
六角井一帶的人全曉得張水源是靠放印子錢起家的,他把豁嘴兒張留給他的一點兒祖產變賣了,攢著些現錢在手上,貸放給急要用款的人家,講明了初一、十五,一月去收兩回利錢,每回照貸額付足一分利錢,因此,他常常騎著毛驢兒,懷裏揣著一本一本的小摺子,到處去走動收利錢,收一次利,在摺上某人的名下,用印石印一個紅圈兒,表示收了錢,這就叫打印子。
不用說,這個豁嘴兒,就是張水源他爹張豁嘴兒。
「好罷,你這樣折騰我,等你回來。我不一頓揍得你尿屎滾流才怪!」他暗自發狠說:「你要是喬作張致的賴在娘家,休想我去接你,日子久了,我就一張休書休掉你這個不生蛋的癆殼子,有錢能通神,還怕娶不著人?!……嘿,你懊悔的日子在後頭呢!」
「甭拿海枯石爛、天荒地老那些甜言蜜語來哄我,還當我是不知人事的孩子?!你有產有業,屁股底下坐著一幢新瓦房,四鄉閨女又沒死絕,你有那種真情意,來找我這半邊人?!」
討債鬼進門的傳說,在瓦房宅子裏佈上了一層陰影,這陰影搧乎搧乎的,像是黑蝙蝠的翅膀,常常棲落在銀子的肩上。她抱著大福這個嬰兒在陽光下看看,在燈盞前看著,眼前這個孩子,飽飽的天庭,方方的地角,肥頭大耳的,沒有一絲寒薄相,哪兒像是會夭折的?……但這種相人法,在這宅子裏,早就不靈了,難道大富和大貴生的寒薄,命主夭亡?
「東邊那座空盪盪的大瓦房是怎麼回事兒?」他說:「昨夜晚,我的腿發了風溼病,一歪一拐的,行軍落了隊,硬撐持著,順著路上的雪印朝前追趕前隊的人,三更天走到那座大瓦房,雪花密密的使人眼全難睜。
猛火燒窰出歪碗,這話也許豁嘴兒沒聽人說過,因此上,豁子嫂一連生出兩個妖怪
當然,這條孽龍也在沒見風之前,被收生婆用剪擠帶的剪刀搠死在湯盆裏面。豁子嫂一連兩次生妖怪,把六角井弄成遠近知名、恐怖不祥的地方,她半是受驚半是受鬱,月子裏又沒得好調養,患血漏症死了,豁嘴兒張雖賴在世上活著,多少也顯得有些瘋癲。
可憐產婦痛得像離了水的魚,空自朝天張著嘴,連閉氣哼聲的能耐全沒有了,這樣又熬了一陣兒,孩子露頭了,水源還沒看清是怎麼一回事,就聽見收生婆恐怖的叫喊聲蓋過了產婦的呻|吟:
說好說歹的把趙家這夥人打發走了,把老婆落了葬,但那口六角井也跟著完了,在遠近人們的心目裏,淹死過人的井水不再是井水,而是污穢的屍湯。
一夜裏為這事懊惱著,突發了一場火,二天起來,撈毛兒的兩眼都是紅的,二天等了一整天仍沒見老婆回來,一向吝嗇成性的撈毛兒,居然捨得摔破好幾隻茶杯,賭咒發誓,要打斷老婆的兩腿。
屋裏剔得大大的燈燄和爐裏炭火的紅光,混合成一種深深的橙紅色,那光暈描出許許多多奇幻的黑影子,在牆壁和樑頂上打轉,做媽的黑影挺著大肚皮,乍看不像是人,倒像是一隻帶肚子的蜘蛛。
抗戰初期,有個行軍落隊的老兵,在隆冬落雪的夜晚,曾單獨投宿在那座破落的廢屋裏,二天他摸到我們的村莊上,跟我們一群孩子說起一宗可怖的事。
「你怎麼知道就是那女的?!」撈毛兒白她一眼,罵說:「你要嫌舌頭長,哪天我拿把剪刀,替你剪下一點兒來,你這個癆殼子。」
早時霉運隨火去,
他想過,老婆也許是挨了他的罵,兜著一心委屈回娘家吐苦水去了,不過又料到她沒有那個不告而別的膽子,早些時,打都沒打得走她,如今難道會突然變嬌怪了?連兩句罵也受不了。
那年,天開始鬧旱,張家那口六角井更是奇貨可居了,張撈毛兒一心想摟錢財,不願旁人白吃他的井水,便在井欄外面搭起護井的木牆來,即使同鄉同里的鄰舍要用飲水,也得花費幾文小錢向他去買水,這種既吝嗇又缺欠公和-圖-書德的做法,使鄰舍都起了怨聲。
「瞎子不肯說明原委,瞎子的老婆鬱悶著,瞎子也不管她,逕自把賣梨園的錢,加上手邊積存的,湊足三百大洋,放在一隻瓦罐裏,跟她說:
「撈毛兒太缺德,這可不是遭上了活報應,」鄰舍有人嘆說:「早先好歹還有撈毛兒嫂那座破廟,如今連破廟也沒了,哪兒還養得和尚?」
「嗨,酸甜苦辣全有,」嫂子笑笑,嘆口氣說:「你叫我打哪兒說起呢?」
銀子——人都通稱她水源嫂坐月子,真像皇娘似的,早吃紅糖茶、桂圓肉,晚喝雞汁糯米酒,雞鴨魚肉輪轉著吃,孩子更是萬分的嬌寵著,替他打了黃金葉綴的風帽,頸掛五福長命鎖,水源嫂奶水沒發出來,趕急去幾十里外請了個兩奶像冬瓜似的奶娘。
收了利錢,他就起盆會,再把收得的會款貸放出去生利息,盆會一起起了六七個,他拿人家錢去放利債,卻又拿收回的利錢去填會,使母金變成他自己的。
兒子落地,張水源那份高興真像黑地裏撿著了寶貝,這些時,他沒去求仙沒拜神,老天居然給他送來個大頭寶寶,任他怎樣吝嗇成性,也不能不大肆舖陳,狠狠的花費一番,又替孩子做三朝,又替孩子做滿月酒,整條街的鄰舍住戶,都吃到了張家的紅蛋。
大富兒落地,張水源足足忙了幾個月,到了第二年春天,六角井一帶鬧瘟疫,那瘟神不知怎麼看上了這個大富兒,抓著瘟疫袋子,在他頭上撒了一把瘟,那大富兒就翻了眼,放了一枚鞭炮,他的屍體便被傷心欲絕的張水源塞進蒲包,扔到東亂葬坑餵狗去了。
『你敢情是得了瘋魔症了?兒子剛落地,你就毀田折產,存的是什麼心?』
第三天,茶棚裏的小跑堂扳著吊桶去六角井打水,桶裏打上一隻女鞋來,他認出那是誰的鞋,便一迭聲的叫嚷說:
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穿素衣的銀子那種風韻,看在張水源的眼裏,滿眼簡直能噴出火星兒來,因為小寡婦上墳,張水源才也拎著個奠物籃子,到他家的祖墳上去應應卯,馬家的墳地跟張家的祖塋,只隔一條小溪河,人站在墳攤上,清清楚楚的看得見銀子的身影,聽得見她嚶嚶嚀嚀,像隨口唱唱似的哭聲。
「那年瞎子的老婆得了孕,瞎子夢見他爹神色倉惶的站在他床面前,白著臉跟他說:『討債鬼就要進門了,二十七塊錢十倍算,連本帶利,總得三百大洋出頭,這樣一來,你變賣了這片梨園還孽債,咱們家可就傾家蕩產啦!』鬼說完話,是一路嗚嗚有聲哭著走了的。……」
六角井北有座大集鎮,鎮梢有座大廟叫泰山宮,宮裏供的有一座送子觀音的大佛像,六月十九是觀音大士的誕辰,廟裏起廟會,從早到晚都有人去上香看會,那天張水源夫妻倆起了個大五更,清早就趕到廟上去進香,存心討個兒子回來。
張水源本人倒沒生過這種小題大做的意思,大福兒放過炮竹扔進亂葬坑之後,張家就請了道士來家,驅鬼清宅子,正門貼了五雷符,他又安慰他老婆說:
「這就跟我姓張去罷!」
「說說罷,」張水源說:「我實在恨極了這個鬼,有什麼法子,我就用什麼法子!」
儘管銀子這樣禱告著,而大福的情形並不好。
「你打算搶我?看你顯本事好了!」
四書先生搖頭晃腦的吟哦有頃,寫下張水源三個字來說:
「我心裏逐漸明白過來,這不是做夢,這一切全是真的,那麼,疑慮也跟著來了,這小老頭兒半夜三更摸過來幹什麼?他究竟是人?還是鬼物呢?
「我這條命,該是打他手枒裏漏下來的,要不是我媽拚死拚活的護著我,早就被大分八塊餵了狗了,哪還有我張大壽這個人?」
沙裏的金屑沒給誰帶來直接的財富,但流沙本身和原始的黑黏土混和的結果,卻大大的改變了六角井左近一帶地方的土質,使原本貧瘠的土壤肥沃起來,適宜種植桃李、水梨、枇杷、紅柿、大豆和落花生,甭說菓木和莊稼收成好,就連楊柳樹也比別處的楊柳樹長得茂密,閃出不同尋常的、亮眼的柔綠來。
「這種討債鬼臨門,難道就沒有法子避一避嗎?」有人插嘴說。
「倒霉的,五雷符剛剛叫風雨剝蝕掉,這討債的鬼物又臨門了!」他咬牙切齒的說:「有他就沒有我,有我就沒有他,今天我就跟他拚了!」
「準是那天那個過路的女人了,」撈毛兒的老婆細聲細氣的吐出她的憂心來:「那天她要一杓頭水,你沒給水……如其不然,她不會中暑的。」
趁著麥季,銀子的公公馬老頭兒下鄉去收麥子,張水源果真糾聚了一些人,在圓月當頭的夜晚,到馬家賭場去搶銀子那個小寡婦了,人到賭場門口一吆喝,就看到了銀子梳理整齊了站在房簷下面,腳邊點放著一盞馬燈,手裏拎著個小包袱在那兒等著啦。
「水源,你說,咱們張家真的走上霉運了嗎?」他跟他的獨種兒子說:「淘井把水井掏成旱井,好好的人連著生出妖怪來,連鄰舍全估定咱們張家是完了!」
「大福啊!你瞧媽怎樣對待你,有多少冤孽債,讓我用辛苦來還罷,你忍心作踐張家,怎麼忍心來作踐媽?你要有良心,就替我留下來,過三關,度七煞,日後替張家撐門立戶,甭再讓我瞧著傷心啊!」
小夫妻兩人都知道,小布人兒只是張水源從送子觀音懷裏偷來的花種,若想眼看開花結果,必得要張水源親自動手,把花種播在她的花田裏,神仙種子,要借凡人的精血成形,幹這種房中的活計,張水源是死心塌地的鞠躬盡瘁,比他收利錢打印子更起勁得多。
「我把眼微睜一條縫,朝外看過去,門口來了個圓臉尖下巴的小老頭兒,他頭上戴上一頂紅頂子的黑瓜皮小帽,身上穿著布袍兒,灰不灰,黑不黑的,手裏還捏著一桿短短的小烟袋,袋口垂下裝烟葉的小荷包,一搖一擺的,像是鐘擺錘。
這樣一塊和自己相繫相連的活肉,怎會落下地就翻臉無情,討什麼宿債來著?傳說當年在天為神的哪吒三太子,跟他的父親托塔天王李靖鬧翻時,也得開腸剖肚,挖眼割舌,把受之父母的血肉髮膚還回去呢!……她又記起小時候聽過的這麼樣的傳言:某家有個姑娘,跟嫂嫂在一塊兒過日子,嫂嫂懷孕足月,肚皮裏像揣了一面鼓,高高的挺著,走來走去很不方便,常常手扶著門檻兒,喘息的搥打著後腰,口口聲聲喊說累死了,小姑是黃花閨女,哪曾經歷過這事,好奇的問嫂嫂說:
「我心裏沒有你,糧行裏沒有米,真的,銀子,」他說:「一塊田,沒人耕,荒著多可惜,你要存心刁難我,我非糾聚人來搶走你不可!」
「救人呀!跳過火坑的寡婦也有人來搶啊!……東頭張家瓦房的張水源硬拖我去跟他過,一個街坊上千百張熟臉看著我,叫我日後怎生出得門、見得人啊!」
無論如何,撈毛兒可不是輕易就洩氣的人,中年死老婆,正稱乎他的心願,那年秋末,他就交上了桃花運,把個補房娘子娶進了門。這位補房娘子,是被人休退了的活漢妻,回到娘家不老實,女的父母沒奈何,只好把她早點兒找個戶頭推出門去。張撈毛兒瞧著女的有幾分姿色,托了媒婆一說合,事情就成了。人說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女人比起死掉的撈毛兒嫂有本領得多,沒用撈毛兒多煩心神,拜什麼送子觀音,送什麼張仙,進門剛滿六個月,就替撈毛兒生了一個兒子,也許這種急就章寫得太潦草了些兒,這小傢伙生下來就是個胎裏帶的豁嘴兒,撈毛兒早也巴兒子,晚也巴兒子,雖說六個月生兒子有點兒太那個什麼,睜一眼閉一眼還不是跟親生骨肉一樣?!
「不!」銀子看著張水源眼裏凶光外露,嚇得摟緊了孩子說:「你有什麼臉跟一個奶娃兒拚命?這孩子原本是你自己討來的。」
這話有道理沒道理,張撈毛兒且不去管它,回去就管著老婆,不許她有一口葷腥上嘴。偏偏張撈毛兒的老婆是一張出了名的饞嘴,不讓她動葷腥,比管著饞貓不讓吃魚,管著老黃狼不准拖雞子吃還難,有幾回她偷喝葷油,暗吞雞蛋,叫撈毛兒攫住了,一頓死打,打完後拖上床,一面行房,一面手叉在她頸上恐嚇說:
娶了新人添新氣,
「瞎子搖搖頭,嘆口氣說:
銀子年輕輕的一塊肥田沃土,再加上張水源滿頭滴汗的辛勤,不到兩個月,又害起喜來啦。任你對孩子怎樣慣,怎樣嬌,不如菩薩老爺撐後腰,正因為張水源夫妻是向送子觀音討的子,所以這一胎是在有恃無恐的情形下落地的,大富之後,當然該是大貴,一貴壓三邪,張水源替大貴命名後,更是大放寬心了。
「張天羅,佈地網!」有人在那邊叫喊著:「各家各戶有棉被的,快把棉被拿來,有窗堵塞窗,有門堵塞門,貓洞狗洞老鼠洞,全緊緊塞住,不能讓妖怪見風……」
俗說:吃了人家嘴軟,拿了人家手軟,一坐到席面上,張撈毛兒究竟還算趙家的姑爺,女婿當半子,撈毛兒取的左半邊那個「走」之,心裏算盤撥得準準的,你們千磨蹭萬磨蹭,等到死人抬進棺,也還是一走了之!
「喉管裏湧上一陣黏痰,鄭大胖子沒把話說完就過去了,鄭瞎子人瞎心不瞎,一直把他爹臨終時交待的事記在心上。
由於風俗保守,即使寡婦看上了哪個男人,一心想改嫁出去,也不願明明白白講出口,怕人家笑話她,這樣一來,搶寡婦的風俗便流傳開了。
「不是我不給水,」撈毛兒說:「俗說:人情送匹馬,買賣論分毫。我是買賣人,說的是買賣話,逗上這種大旱天,我是靠著這口六角井的井水賣錢的,沒有錢,我不能破這個例。」
磚井崖邊,一圈兒圍繞著百十棵這樣蔭涼誘人的楊柳樹,又加上那口井豐沛的水源,客旅來到後,坐進四面光敞的涼棚,喝著由井水煮成、含有一種特別甜味的濃茶,或是要些應時的瓜菓,吃著談著;春來季節,沿著旱河崖,桃花李花一直開到天邊去,人身上很容易捏著吃得鼓脹起肚子飛不動的蜜蜂;夏季裏的西瓜大得像小斗,南瓜長得能當雙人長枕頭;秋冬收成的花生,一口咬下去朝外噴油……
「不會的。」張水源自小就有這個狠心:「等日後,我長大了,非蓋起大瓦房來不可,碰高興,我會再掏一次井,要這口井再出水!」
不過,傳說張水源唯一的兒子張大壽,長大成人之後,跟他爹處得很不和睦,他常說:
真箇兒的,他張水源要真有那種狠勁,有事也會變成沒事了,隔不到一年,銀子又生了第三胎,這胎也是個男孩。關於鬼來討債的傳聞,張水源夫妻倆也都有耳風刮著過,張水源到處向人打聽了許多對付討債鬼的方法,有人主張他花錢請術士來家作法,使討債鬼https://m.hetubook.com.com走後永不再來,有人告訴他說:
坐在席上,趙家說是嫌棺材薄了,壽衣也單寒了,邊吃邊褒貶,生恐旁人以為他們是專為來吃這一頓飯的,撈毛兒一推六二五,把這些全歸在年成荒旱上。
「不用怕,不用怕,我業已用一壺滾水,把妖怪燙死在湯盆裏了。」
那人坐在柳蔭下歇腳,一邊跟張水源講了許多他們家鄉的許多習俗,講專扔死孩子的大墳坑,講某年某月,某家某戶替討債鬼分屍的慘事,為了護著他放利債積賺起來的辛苦錢財,張水源真的被他慫恿得心動了,悄悄的買來一把牛耳尖刀,夜來在廚房的磨刀石上狠命的打磨,磨得能削筋剔骨,用油紙包裹了備用。
兒子既已揣進老婆的懷裏,張水源便連看廟會的心腸也沒有了,銀子春夏常鬧風火眼,只到西廊房眼光菩薩身上,揭了兩帖「大放光明」的眼膏藥,就騎驢趕回六角井去。
「在我們那兒,還是老古人留下的風俗,有句俗話叫:『討債鬼怕分屍』……你把刀磨得亮亮的,在懷裏聽著,揹著孩子走到荒墳上,把他光赤條的平放在地,拿刀尖指著他的額頭,跟他說:我認得你這小討債鬼!你就會千變萬化,我也不會看走了眼!然後拿刀砍斷他的手腳,砍一刀,問他一聲:看你下回還敢不敢進我家門?這樣砍他一回,包管下次他永也不敢來,再也不敢來了!」
一丈來高的送子觀音神像,塑在前大殿的左邊,祂一隻手在胸前環抱著,另一隻手屈指懸空,廟裏的和尚早在廟會前做了千百個小布娃娃,他們把一隻小布娃娃放在送子觀音的懷抱裏,讓求子嗣的善男信女去偷,然後再補上一隻,當然,和尚永不會去捉偷布娃娃的賊,因為偷了布人的善男信女,總會在受納香火燈油錢的佛櫃裏丟入一大筆錢,偷布娃娃求子的人,在偷竊得手後,便取下布人頸間拴著的紅絨,把它掛回送子觀音另一隻懸空的手上,掛絨時,照例唸著:
「看你帶著肚子走動,常喊腰痠腿疼,」小姑說:「胎兒約莫有多重?你總該清楚罷?」
張家瓦房生討債鬼的事情,一傳十,十傳百,不久遠近全知道了,鄉野地上的人,多的是餘暇,閒起來唯一的消遣,也不外是串串門子,聒聒閒話,用些新鮮怪異的事打發寂寞。冷眼旁觀的人,一時並不覺著怎樣,可憐張水源這對夫妻,簡直被這種憂心事兒折磨得白天吞不下茶飯,晚上上床,終夜難以安枕。
「列祖列宗四面站,保佑孩子度過三災和七難,母子兩人歲歲得平安……」
銀子跟做新郎的水源對說了喜話,那邊放龍鞭,鳴嗩吶,嗚哩哇啦的熱鬧起來,張水源旁的沒有備辦,堵嘴的喜糕喜菓兒倒備了不少,但凡是湧來看熱鬧的鄰舍街坊,沒老沒小按人頭數數,每人都有一份兒,這些人吃了張家的堵口糕,該批評也沒批評,該嘲謔也沒嘲謔了,於是乎,月圓人合,銀子就做起張家的新娘子來了。
「快甭這麼說,哪有家裏有田有產,反而端瓢討飯吃的人?!」張水源說:「一動不如一靜,你要不開門,我就跪在這兒等……」
銀子扭動著肩膀,翹起薄薄的嘴唇皮,哼了一聲,偏過臉去說:
小寡婦要是不搭架子不哭鬧,悄悄的跟張水源去過她的日子,倒也罷了,有誰天生就的長舌頭,拿她磨閒牙去?她這麼一喬作張致的哭喊著,出面留她的人沒喊得來,卻招引了一些推門瞧熱鬧的,像撲火蛾蟲似的,在馬燈周圍圍繞著,指指戳戳對她露牙咧嘴。
張撈毛兒眼不瞎耳不聾,旁人臉色神情不是看不出來,風言風語也不是沒有聽到一星半點,但他一點兒也沒擔心會有什麼樣的報應臨到他的頭上。
焚衣時刻,由小寡婦變成新娘的銀子唸說:
「我這舌頭才不白送給閻王爺,」張水源說:「恁情送給你咬掉。這些話,原是你哭數出來,我跟著學的。」
「我是四更天躺下身入睡的。
豁子嫂生了一次怪胎,業已把六角井一帶的人嚇掉了魂,誰知她意猶未足,第二年又生了一個妖怪下地,這個胎兒的頭是尖的,像是魚頭,眼也楞暴暴的像是魚眼,收生婆還說他頂門當中,嵌著有三片指頭大的魚鱗,由於生產那天夜晚,吹狂風,落暴雨,有人嗅著一股腥味,因此就傳說豁子嫂生下的是一條拖尾巴的孽龍。
「靈驗不靈驗,只好等試過了才曉得,」說的人說:「你知這種事並不多見,像這些法子,也還都是老古人傳流下來的,若是不靈不驗的,沒有幾分道理在,哪還會傳流到如今呢?我不勸你怎麼做,只是說給你放在心上,到時候,你自己看著辦罷。」
『他來了,爹打算要我怎樣對待他呢?』
「最根本的法子不是這些。」一個男人用粗豪的嗓門兒喊說:「張水源夫妻倆不行房,銀子不再懷胎,不就得了?——她不再懷胎生子,討債鬼會打天上憑空掉下來敗壞他的錢財?」
「瞎子這個人,忠厚老實,本本份份的為人,誠誠實實的處世,跟他爹鄭大胖子完全不是一個樣兒,他娶了親,夫妻倆守著梨園,清清淡淡的過日子,幾年下來,倒也積聚了不少的錢財。
「也許是我沒去求神拜佛,」張水源想起什麼來說:「野鬼投胎的孩子,不得神佛護祐,所以才會遭瘟,這回我得多求神,多拜廟,打神佛手上領個孩子回來,後面有神佛撐腰,敢情就不怕三關七煞來折磨了!」
小姑聽了話,心想:做婦人的真夠苦,自己不在嫁前多習練習練,日後嫁了人,懷胎得孕,怎能下得了床,走得動路?她回到自己屋裏,取隻麵袋兒,量足了一斗糧食,關起房門,把糧袋縛在自己的肚子上,試著來回走動,繞房走沒幾個圈子,她就一屁股歪坐在床沿兒上,自己啜泣著說:
水源不能不駭懼這事情,在六角井一帶古老的傳說裏面,人若是生了妖怪出來,真是一宗悽慘可怖的事,那妖怪落地之後,見風就長,見風就長,只要一個對復時的功夫,它成長了,那可不得了,最先它吃掉生它的女人,再吃收生婆,吃了家人吃外人,一般僧道全降不住它。
「銀子,我娶了你。跟我去住大瓦房去。只管答我一句,你肯?還是不肯?」
當然,撈毛兒的茶棚,也跟著完了。
「天啊!妖怪是什麼樣子?」
這下子真的完了!人不在井裏泡著,打水怎會打上她的鞋來?撈毛兒白著臉,咬著牙,過半晌才恨聲的罵他老婆說:
「我剛矇矇矓矓的闔上眼,嗬,兜臉一陣冷風又把我吹醒了!
豁嘴兒娶的是西八里灘姓姚家的閨女,人還長的過得去,只是頭上的毛髮不多,半禿半不禿的。但人家倒肯成全她,在家時刻人就順口喊她小禿丫頭,嫁來時,去禿冠豁,成了豁子嫂,這一豁一禿配搭起來,倒也紅花綠葉,相得益彰。
「汗邪你了,說這種話。」小寡婦罵說:「你怎好這樣的亂嚼舌頭根子?不怕下割舌地獄?」
「天哪!我的產業在著呢,」撈毛兒喊說:「梨園裏的苦梨疙瘩,只結有指頭大,餘下來這座茶棚,全靠這口井的水招徠客人,如今井水污了,日後的日子怎麼過?你們也要替活人想想呀。」
調情的言語不用誰教,張水源這樣窮吊著小寡婦銀子可不是一天了。小寡婦真有些手段,看似無情卻有情,說她有情又無情,把張水源弄得神魂顛倒的,有天晚上,張水源在賭場旁邊的磨房頭上,截住了銀子,跟她說:
銀子在沒嫁馬小瘦兒之前,是六角井一帶的一朵鮮花,她父母貪著馬家賭場的進項活絡,硬把她嫁給馬小瘦子那個癆病鬼,過門才七個月,銀子就成了寡婦。
「銀子,我說,清明節你上墳去了來?我見你哭得好傷心,」他拿話挑逗她說:「馬小瘦子在世,當真跟你那樣好,夜夜進房門,合上俗傳的話——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恩情似海深?」
「老天爺哪兒對張家獨厚來?」撈毛兒捏起一把沙,逢人就訴苦說:「你們瞧瞧這沙裏的金屑兒罷!多少值錢的黃金,被它弄成這個樣子,淘金不能淘,光使人兩眼起夢,還說呢?!我起家只靠這口六角井,——我們張家的私井,跟老天爺有啥相干?!」
女人約莫是被他嚇住了,兒子固然力不從心,沒替他生出來,連女兒真也沒敢生一胎。這幾句俗話既然不見效驗,張撈毛兒當然會去找更多的俗話,去依計而行,他的記性不太好,怕把那些俗語忘掉了,會影響生兒子接續香烟的大事,便有人前沒人後的,自言自語的背誦著那些粗俗不堪的謠歌:
棉被堵住了門窗,魚網張在院子裏,鑼聲一直沒停過,直到那收生婆出來,喊說:
「乖隆冬,這兒子真是聰明得不得了!」豁嘴兒跟他禿老婆說:「這點兒歲數,他就曉得金子是好的!咱們何不照著這個模子,多脫它幾個出來,日後靠他們養老,那真才愜意呢。」
「難啦,真像在爬刀山。」
「你們越說我越糊塗了,不過,他臨去時確曾說過一句:有了一盆火,哪還用點蠟燭?人叫他吝嗇鬼,想必是言出有因的了!」
說故事的老兵搖搖頭,笑說:
張水源禿了嘴,被老婆窘住了,脖子掙得粗粗紅紅的,過半晌,才勉為其難的聚了一口吐沫,把他要說的話,像吞藥一般的嚥了回去,臉色陰黯的嘆著說:
「甭這樣兇巴巴的逼我,」銀子說:「咬牙切齒,像要生啖人肉似的,我是跳過火坑的人,你幹嘛不去找旁的女人?」
「它娘的,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總有一計是可行的罷!」張撈毛兒不死心,不斷地變花樣施在他老婆身上,什麼房中術、玉女經之類的破書本,他也肯花上好幾斗糧食去換,請些能文解字的破解給他聽?這樣沒幾年,他老婆叫他整得面黃肌瘦,渾身一把皮包的骨頭,越看越不成人形啦。
「看光景,張水源家的這個討債鬼,要比你說的鄭家梨園的那個鬼凶惡得多了!」張家瓦房鄰舍的一個婦人說:「一次沒討足,轉回來再投第二胎,不但花費,女人懷孕生產,也跟著受大苦,——生一胎孩子,就像過一次鬼門關。」
老巫婆在一邊鼓起腮幫瞪瞪眼,好像責怪問話的人不懂事,哼了一聲說:
「你歇歇罷,撈毛兒哥,」鄰舍裏的男人暗地下勸他說:「生兒子的事,千萬急不得,搗破子孫窩,兒子打天上掉下來?」
「門神老爺甭擋門,張仙送子下凡塵,
說他們去得早,有人比他們去得更早,泰山宮門前的大空場子上,早已擺著無數張著白布篷的攤位,賣麵龍、麵虎的、賣香燭紙馬的、賣各種吃食的、賣零星洋貨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擠來做這一年一度的廟會上的交易。
「水源水源,活水泉源,貫五湖,通四海,達三江,對聯上不是說:生意如春意,財源似水源嗎?管保這是個大吉大利的好名字。」
儘管銀子殷勤看顧著大福,那孩子的痱子不但沒有見好,卻又害起胡桃核大、又紅又腫的熱癤子來,滿頭都是流膿淌血的疙瘩和稀乎爛臭的小窟窿。
「你們聽我說嗄,……那小丫頭臨死,恨恨的對鄭大胖子說:你花二十七塊錢,就買了我一輩子,未免太便宜了!我在世為人不能報仇雪恨,死後見閻王,定要求判托生在你家,加十倍的花費,要你傾家蕩產!」
「我們該怎麼做呢?」銀子說:「有人講,修橋鋪路積德行,能使人免災免疫,你肯花錢消災也好。」
一朵紅雲罩頂門,
六角井座落在張水源家的宅子前面,張水源家的大瓦房是他本人新蓋起來的,但那口青石砌成的六角井,少說也有百十來年的歷史了。鄉野地上有種不成文的習慣,總愛用某些特殊的風物當成地名,比如柿樹園,施家瓦房,七里窰,雙墳坡等等,六角井也是如此,那兒並非單單一口石井,而是很小的集鎮,因為井是張家鑿的,又有人把那兒稱做張家磚井崖。
他是下了狠心,說得到做得到,硬拿剪刀把大福兒的左耳剪掉一小塊,又替他抹了一臉的鍋烟灰,那孩子便委委屈屈的翻了眼。屋外正是黃昏天,晚霞燒得紅塗塗的,恰像銀子那雙哭腫了的眼,黑蝙蝠在渾沌的天光裏飛著,老巫婆是揣著錢,帶點兒羞赧味走掉的,為了掩飾她治病治得不妥當,她說:
「那……那倒用不著,」張水源旁的事情也許能改得,這付吝嗇脾氣卻是死也改不得:「當真祖先負的債,也該子孫還?我張水源沒拖欠誰的,用不著去修看不見的來生,只要現世過得去就行了。」
「嫂子嫂子,你說說看,你們懷著孩子,究竟是什麼樣的滋味呀?」
「你心裏盼著兒子來後,替你帶來什麼呢?」
而這些這些,都被時間的風吹盪得遙遠了,張家磚井崖離我們的村落只有十幾里路,我曾不止一次路過那座在傳說裏被形容得神祕不祥的瓦房,也曾親眼見過那口石砌的六角井。瓦房那時已經敗落不堪,後進屋子沒窗沒扇的,住了幾個討飯的乞丐,前屋空著,有家香火舖子用它晾曬著一網架一網架的香枝。天色晴和的季節,碎瓦零落的屋脊蓋上,聚了大群的麻雀,見了人就唧唧喳喳的,不知要學著跟人說些什麼悄悄話兒。至於那口六角井,除了石砌的井欄還完整無缺外,井底早就被一年年吹盪的風砂填平了,扒在井口朝下看,一點兒也不像井,只是一個半人深的窪塘,裏頭扔著些西瓜皮和菓核——南來北往的過路客扔棄的東西。
「那小老頭兒看來並沒惡意,他走到窗檯的蠟燭旁邊,尖起嘴,翹著鬍子去吹火,嘿,怪事就在他吹火上發生了,那蠟燭的燭燄被他吹得噓噓噓噓的響,他每吹上一口,那燭燄就拉長幾寸,吹氣吹到後來,燭火就被他吹成細細的一長條,足有槍通條這麼長!」他說著話,把步槍上的通條拔|出|來比劃,那就是說,綠瑩瑩的燭火至少被吹有兩尺多長。
張水源連接死了兩個兒子,實在叫死傷了心,說不管,真的撒手不管了,大福的事,全由銀子照應著。銀子不是沒盡心,她冒了火毒毒的日頭,打起遮陽的黑傘,燒香拜廟,去求來符水香灰,更把大福的生庚八字寫在黃紙帖兒上,掛在當方土地老爺的杖頭,求土地爺收大福做個寄名的乾孫子,祐護他免災免難。
搶寡婦省聘體是一回事兒,張水源對寡婦進門那套古老的習俗還是看得很重。相傳年輕沒子女的小寡婦,命裏總有大缺陷,不是剋夫,就是走霉運,又有人一口咬定小寡婦的命運毒到那種程度——她的鞋底踩在草上,凡被她踩過的草全會枯死。因此,在大瓦房的正門門楣上,貼的有符咒,掛上一幅大紅布,地上也有紅布鋪著,銀子進門前,要站在紅布上脫去白衣和孝鞋,把它們投在一堆燃燒的柴火上讓它隨火焚化掉。
「那一定是放高利貸的張水源。」聽過六角井傳說的孩子都叫說:「他是出名的吝嗇鬼,怕你浪費蠟燭,才趕去幫你吹燈的。」
「後來怎樣了呢?」有人迫不及待的問說。「後來,瞎子的老婆足月臨盆,生下的男孩,左腮幫上果然有塊黑記,瞎子心裏明白那是上門討債來的,沒說二話,著中人來家賣梨園。瞎子的老婆不依說:
隨著這一聲叫喊,做爹的豁嘴兒張拎著燈籠跑了出來,轉頭去擂鄰舍的門:
「菩薩大開恩,見絨如見人……」
她剛剛驚醒過來沒多大一會兒,男孩就落了地。
「這個害死人的笨貨,要死,什麼地方不好死?偏偏要朝六角井裏跳,白白的糟蹋了一井的好水!這叫我的茶棚怎樣再開下去啊!」
「前面一張嘴,後腦蓋上還有一張嘴,」那個胡大嬸嚇軟了膝蓋,是打產房裏爬出來的,渾身全是灰土,說起話來,得得的敲打著牙骨:「那張血盆嘴,打這邊耳後扯到那邊耳後,怕煞人了。」
銀子的胸脯激烈的起伏著,說話有些喘息:
「除非來個敗家精,把他貪狠攏聚的錢財再逐一的散掉,這樣才顯得老天爺有眼呢!」有人附和著。
過往的商客們,真不知有多少人吐出這樣既妒且羨的贊嘆。
「我的老天爺,一斗糧這麼重法兒,叫我拖著它走動一個時辰我也受不了,懷胎得孕,孩子要十個月才下地,這十個月的活罪,叫我怎麼忍受得了?」說著,兩眼紅紅的解下紮腿帶兒來,打了個套,在房門背後上吊死了……銀子當時祇把這故事當作笑話聽,暗地還埋怨過天下哪有這樣的傻閨女?身內的一塊活肉,怎好跟身外的一斗糧相比?除了這個,對於聽人唱唱本兒,唱起「十月懷胎娘辛苦」的那種詞意,也有些雲中霧裏的朦朧……
「事情有些不妙,」他兩眼紅紅的跟他老婆說:「不知怎麼地?我自覺霉運業已進到瓦房宅子裏來了!我在大富身上花的錢,少說也有上百的銀洋,這好?!——全扔下水去了。」
「使勁,使勁,就快露頭了!」
「撈毛兒哥,有幾句俗語你聽說過沒有?……男少沾葷女吃肉,一窩閨女生不夠,即使得孕是男胎,落地也是沒長壽!這意思就是說,有魚有肉你獨箇兒吃,不要讓你那口子動筷子,要不然,你家準開瓦窰,就是有幸生個兒子下來,也會放一聲炮竹拉倒!
心裏一有這個主意,一顆心就繫到小寡婦銀子的身上去了,當然越快越好,說著說著的又到清明啦。馬小瘦子的墳,在六角井東,清明節上墳前的銀子正打他門口經過,穿著一身縞素衣裳,在軟軟的春風裏,像一隻欲飛欲舞的素蝶。
張水源又省了錢財花費,又娶了心上的人來,按情按理,都該心滿意足了,但越是肉頭財主,心眼兒越窄得緊,他始終忘記不了上兩代所遭遇的那些事情,……屬於張家不祥命運的黯影,常壓在他陰鬱的眼眉上,六角井裏浮屍,自己母親連生兩胎妖怪,這些事情雖說去遠了,但已化成多種不同的傳言,在鄉野人們的茶餘飯後,被當成怪異的故事傳講著。
「實在萎頓得走不動了,我就拐進瓦房去,在那空屋的角落上打開背包,取出軍氈來鋪開,我背囊裏帶得有僧帽牌洋蠟,口袋裏也帶得有烟和火,我劃火把蠟燭點上,找著幾塊破木塊兒,燃起一攤火,一面烘烘溼鞋溼襪,一面擦著槍。
「討債鬼上門,有個最厲害的法子!」
「這個年輕女人,早該回娘家去的。」張水源私下跟人掏問過:「過門七個月死丈夫,她紅嘴白牙年紀輕輕的,當真會為馬小瘦子守?」
「吼也不是辦法,」張水源皺眉苦想說:「那,咱們就認命要還他的償了?好罷,你願把他拿當兒子來看也由你,我是花錢像割肉似的心疼。……眼不看,心不煩,我去喝我的酒去。」
「這法子靈驗嗎?」張水源說。
「夜遊神,夜遊神,你千萬替我做證人,我說:馬小瘦子,馬小瘦子,你甭裝聾作啞的躺在墳墓裏,裝成沒事人,我是為你跳火坑,明心迹,出心出意守節的,他張水源強來拖,硬來搶,死後要把頂綠帽子你戴!你有本事,出墳來救下我,我是你馬家的寡婦,沒本事來救我,等他把我拖進張家門檻,生米煮成熟飯,你可怨不得我,綠頭巾可不是我給你戴的,他這樣刁住我腕子,拖我,拽我,我倒是怎麼辦啊……」
搶寡婦其實只是表面文章,關鍵還在寡婦身上,她要是不願意,沒人真的敢打上門去,十有八九,都先跟寡婦暗中講妥了的,那邊人一到,這邊跟著就走,一路上,哭哭啼啼,口口聲聲不願意,腳底下走得比誰都快當,沒見有幾個賴在地上不起身的。
撈毛兒一點也沒理會她的詛咒,那女人歇了一陣,抱著病孩子走掉了。隔了兩天,撈毛兒才聽說西邊的路上。暈厥了一個過路的女人,她是中暑死了的,渾身沒汗,死時懷裏還抱著個病孩子,等到有人把那孩子打她懷裏抱出來。再趕到中醫那兒去瞧看,也已經翻白了服啦。
「酒壺裏裝著酒,我心裏裝著你。」
真要順順當當的把老婆葬下土,那倒好了,撈毛兒的老婆娘家,在她剛出井停屍在井崖邊時就得訊趕的來了。在鄉下,女兒嫁出門,無緣無故的尋短見死掉,娘家人有權糾合三親六故,到男家來橫鬧的,撈毛兒的老婆是趙家圩的人,姓趙的糾聚了五六十口人,興師問罪鬧到撈毛兒的門上。
「瘟疫是天災,」銀子反而勸他說:「四鄉八鎮,很少聽說有人生一胎成一胎的,等著再說罷,光是為這事憂急也沒用,孩子是活不轉來的了!」
「你還年輕,銀子,」張水源說:「好歹再試試看,這一回,兒子的名字輪著叫大壽,大壽是絕不會再夭亡的,你說可不是?」
在張水源童年的記憶裏,那是一種很悽慘很可怖的經歷;他記得他媽頭一胎生妖怪,是在一個寒風虎虎的冬天夜晚,胎沒落地之前,家裏喜氣洋洋的,做爹的豁嘴笑成一朵花,前兩天頭裏就去買了一包紅糖,幾刀火紙回來,產婦睡在床上喊肚痛,豁嘴的爹拎著燈籠出門,把西村的收生婆接到家裏來。
「撈毛兒哥,你不是沒產沒業的,」趙家的人說:「難道硬要對我們姑娘刻薄,省下錢來去娶補房娘?俗說:人在人情在,人死斷往來,我們不能不講現的,要你把她喪事辦得像個樣兒。」
真正算來,張水源並不是他祖父撈毛兒的種子,可卻有很多地方,跟撈毛兒一個脾性,撈毛兒臨死沒留下旁的家訓,就指望他的子孫能夠發財蓋瓦房,豁嘴兒夫妻倆照著做了和-圖-書,半輩子霉星罩頂,撈進來的不及豁出去的多,有了這麼個寶貝兒子,還有不悉心慫恿他發財的嗎?……張水源五六歲就進塾,書沒唸上幾本,毛筆卻咬禿了好些支,常愛抓起一把白沙,對著太陽,映看那些細如粉屑的沙金。
撈毛兒的老婆一輩子受丈夫的罪,壓尾卻厲害了這一回,由他撈毛兒罵破舌尖,她也充耳不聞,相應不理了,老婆總是撈毛兒的老婆,罵完了,事兒還沒完,總不成把她放在井裏泡著,還得花錢雇人下井,把她的屍首給撈了上來,還得備棺木,備壽衣,把她的後事安排妥當,這些錢由撈毛兒親手花出,真比割肉還要心疼。
「不好了,不好了,撈毛兒叔,撈毛兒嬸她……她她……她跳了井了!瞧罷,水桶裏打撈上她的鞋來啦。」
「撈毛兒,你這沒良心的東西!」丈母看見女兒身上蓋著一層用燒紙壓著的白油紙,平塌塌的一堆,傷心的哭罵說:「我女兒嫁你這些年了,沒功勞還有苦勞,沒苦勞還有耐勞,幫你苦呀掙的弄到如今,穿,你不給她好的穿,吃,你也不給她好的吃,可憐肚裏打總沒裝過四兩油,你還這樣三日一打兩日一罵的折磨她,逼得她跳井。你以為你那邪心歹意能瞞得趙家的人?——你想把我閨女作踐死了,再娶個大奶肥屁股的回來,幫你生兒子,今天我們一頓亂棍蓋殺你,叫你斷子絕孫也罷了!」
這究竟是什麼緣由呢?依照巫婆的說法,說是生一個、死一個,那不算養兒子,是討債鬼上門討債來了,也許這筆債,是在張撈毛兒和豁嘴兒身上欠下來的,輪著張水源來歸還。
老婆身子孱弱,一向是被撈毛兒欺負慣了的,挨了罵,就不再說話了。撈毛兒當時也沒覺著什麼,中晌時在茶棚的條凳上睏了一覺,再起來發現老婆不在了,撈毛兒還是沒以為意,直到天黑掌燈時分,還沒見著老婆的影子,他這才感到有些不妙。病弱的老婆原是一隻打不飛的家雞,平素沉沉鬱鬱的像釘子釘了屁股似的坐在茶棚裏,連串門子都很少有過,——哪有家雞出去,天黑還不歸窩的?心裏一不定當,就打起燈籠去找,把附近幾家人家全找遍了,全說沒見著,這麼大的一個人,當真會鑽進蛇窟鼠洞裏去?撈毛兒他更想不透了。
「嘿,討債鬼真夠機伶,」張水源後來在酒舖裏跟人提起當年的事情,得意洋洋的摸著他泛白的鬍子:「我要不是聽了那個南方商客的話,買了一把牛耳尖刀預備著要顯顯顏色給他看,他會乖乖的留下來嗎?!」
但這種言語對於豁嘴兒張的寬慰,也只是畫餅充飢,好歹有這麼點兒意思而已,人生短短的幾十年被他過盡,生了一場病,轉眼沒有命,他臨死時把發財的家訓傳給水源,張水源才十六歲,鳥毛初生的年紀,什麼全談不上,哪能在一夜之間蓋起大瓦房來,好讓他老子笑著嚥氣?!不過,張水源這個人,要比他爹豁嘴兒有計算得多,懂得想發財,慢慢來的竅門兒。
要是不抬還好些,一抬可抬漏了底,誰都看見小寡婦銀子的素色衣裳底下,早已把她簇新的嫁衣給穿上啦,騷狐儘能裝模作樣,那條長尾巴總是掩飾不了,看熱鬧的人一步不放鬆,索興跟到張家大瓦房去鬧新娘去了。
過路女人身邊沒有錢,哀求說:
張水源計算過,銀子雖說是二水貨,人可生得俊俏風流,稀疏的鬢髮前的眉角上,不是貼著兩張小小圓圓的眼膏藥,就是貼著去心火的萵苣片兒,映襯得她那張瓜子龍長臉,顯得分外的迷人,娶這種年輕的小寡婦,省了一大筆嫁粧費,聘禮、飾物,也全免得一乾二淨,還是很划算的事情。
「好罷,明明是帶記號的討債鬼,你偏死心眼兒要養著他,總有一天,你又要懊悔的。」
「不錯,好名字。」豁嘴兒咧著三片嘴唇笑說:「這樣的兒子,多來幾個倒也罷了。」
常到賭場上去走動走動,不幾時就跟小寡婦廝混熟了,銀子是見錢眼開型的女人,對這個張家大瓦房的光棍主兒很熱絡,張水源一進門,她就忙不迭的端茶倒水,兩眼瞇瞇的斜吊著他。
「何必要費力氣,把死人打墳裏哭活來?」張水源說:「世上本錢足的活男人多得很,不光全是雪人兒,泥菩薩呀,依我看,你改嫁掉倒也罷了,免得長天夏日的沒人拉聒,寒冬臘月棉被冷半截兒,渾身害冷凍腳疼……」
『這些錢,全是替這孩子預備著的,哪怕是一文小錢,一個銅子兒呢,也都要用在他身上。』
「只要你老婆肯捨得,你得活活的把他揹到亂葬坑裏去,來它一個活分屍!」那人說:
為怕銀子扯扯連連的狠不起心腸來,張水源始終沒把撒手鐧打出來,這方法是一個南方的過路客告訴他的,那人說:
「你瞧你說的是什麼話罷,」銀子著急說:「兒子究竟是你的兒子,他活著,你狠下心腸來扔開不管,不是白把笑話給人看?頭上生了幾個熱癤子,哪會怎麼樣,惹得你這樣的窮吼?」
三伏過後,大福頭上的癤子轉好了,頸子上又起了疔瘡,癤子沒有根,過夏就不生,只算是不關緊要的熱瘡,疔瘡卻不成,它是和筋骨相連的毒瘡,假如不及早醫治,等到火毒攻心,那可就沒有皮調了!銀子心裏焦急,硬磨著張水源備牲口,把老巫婆接來家,用火罐兒替孩子拔毒,老巫婆也沒瞧疔瘡熟沒熟,用艾捲兒把火罐燒得滾燙的,硬朝孩子頭上罩,不拔孩子還有一口氣,一拔,還留下半口游漾氣了。
不是馬家人,
「有了冤孽,那有什麼辦法?!除非他張水源有那種狠勁——從此不踏進房門檻兒,不做生兒子的把戲,不讓他女人懷胎得孕,討債鬼就來不了啦!」
謠歌既是這麼唱的,張撈毛兒依計而行的結果,使他老婆夜夜春宵沒有覺睡,胎雖沒有懷,卻也萎頭軃頸,渾身懶散,整天茶不思飯不想的,有三分害喜的味道。
「出去一下罷,水源,」收生婆說:「你媽要替你添弟弟了,等生出來再看。」
「貓三狗四,豬五羊六,」撈毛兒掐指數算,自己解嘲說:「今年是羊年,兒子屬羊的,也興早落胎……」
「行房沒起更,得胎準是女兒身,行房初更鼓,生兒命太苦,行房二更尾,來個敗家鬼,行房三更天,來的是大羅仙,男胎懷十月,壯子圓又尖……」
『我在世惹下的冤孽,也許會報在你身上,你記著,日後你要是得了一個左腮幫上生黑記的兒子,那就是討債鬼托生來的。』
張水源奔過去,一刁她的腕子,幫她揹著包袱,拎著馬燈照路,三刁兩扯的就扯出來了,銀子的上半身朝後掙,兩條腿跟著跑,跑出馬家門,上了半邊街,她這才放開喉嚨,潑水似的嚎叫起來:
趙家耍的是漫天討價,要撈毛兒備大棺,生絲料子的壽袍,要堆金山,紮銀山,全套紙糊的宅院,童僕和騾馬……撈毛兒來它個就地還錢,磨了一整天,只肯添一雙新的壽鞋。
「甭看一杓頭的水,能燒出十盞茶來,值得十個銅子兒,你要討水,還是到旁處去討罷,這兒是買賣地方,不興白給你的水。」
「瞧罷,你這饞嘴婆,這回你要替我生閨女,我就會活活掐死你!」
「大爺大爺,您行行好,開開木欄來,給我一些水,這孩子體質弱,一路上叫日頭烤焦了皮,沒有點涼水擰個手巾把兒鎮著,只怕會中暑暈厥。」
「喏,還有旁的嗎?」豁嘴兒指著門外柳蔭下的那口旱井說:「我盼他能帶一井活水來,只要井裏出好水,茶棚就能再開起來,有個生意做做,好處是說不盡的,俗說:家有黃金萬兩,不如日進分文!」
「磚井崖這塊地方的人,真是得天獨厚呀!」
旱災鬧得越來越重,紅通通的日頭烤得四野生烟,大伏天裏,高粱葉子全叫曬得枯捲了,玉蜀黍的鬍子變成焦黑的,有人形容田裏熱得能孵出小雞來,路上常有中暑倒斃的人,……張撈毛兒不用關心那麼多身外的事,六角井的水源沒斷過,人家過荒年,他在猛撈錢。
「你們瞧,瞧它腦後窩的這張嘴!……嘴裏業已有了米粒大的牙齒,等它牙齒見風長全了,能把這方人吃盡!」
蓋房子花大錢,張水源並不太心疼,若說娶老婆也要花大錢,張水源可就不願意了。不用花錢的老婆到哪兒娶呢?張水源便看中了西頭馬家賭場的小寡婦銀子。
「這一回總還算好。」大福兒臨危,張水源反而抹抹胸口舒舒氣說:「討債的小鬼手風不順,只花掉我一筆買驢的錢!快拿剪刀來,我要把這討債鬼的耳朵剪個缺口,臉上替他抹把鍋烟灰做記號。」
「說重也不重,說輕也不輕,大約總有一斗糧那麼重法兒罷。」
「推也推不走,賴也賴不脫,到六角井張家去討債去罷!這是你的兒子了!」
「信不信由你,這種事,早先不是沒有過!」巫婆打張家瓦房裏行過鬼關目走出來,坐在六角井旁邊的樹蔭底下,被人圍住問長問短,她就搖著芭蕉扇子說:「北邊鄭家梨園的鄭瞎子,他爹鄭大胖子在世時,仗著手裏有幾文錢財,胡作非為的損陰德,早先跟小興庵裏尼姑夾纏不清,過後花了二十七塊銀洋,買了個姓趙的小丫頭,十五歲被他收進房,常遭大老婆虐待磨折,趕後來鄭大胖子對小丫頭沒口味了,便順著他老婆,用陰毒的方法把小丫頭折磨得只落一口氣。」
「又要伸手討債來了!」張水源的脾氣本不算壞,在銀子跟前,一向是和顏悅色弄慣了的,這回也許過份緊張,竟然咬牙切齒的咆哮起來:「這個小討債鬼,要是再陰魂不散的死釘死纏,我就得給點兒顏色給他瞧瞧!——叫人抬張繩床,放在六角井邊的柳樹底下,一文錢全不花在他身上,由他睜著兩眼去死!死後弄隻破蒲包,裝了他,扔到亂葬坑餵狗去。」
大夥兒這才舒出一口氣,擠進屋去看死妖怪,收生婆弄死了那個妖怪,得意洋洋的撥弄那個被燙死的怪嬰給大夥兒看說:
轉眼的功夫,整個六角井的住戶全叫駭人聽聞的怪事驚動了,有些精壯的漢子端著鐵矛、纓槍闖出來,封住張家宅院的大門,有些揮舞著單刀,堵住張家的後屋,有鑼的拚命敲打著鑼,沒鑼的拎著鍋和黃盆一陣猛打,黑夜裏,到處都影影綽綽的亮起燈籠來。
從黑影子去看做媽的人,喘息使她渾身抽動,在她雪白的兩腿下面,滾動的血珠不斷的滴落在木盆裏的火紙上,觸眼的紅朝開浸染著,接著是一陣掙命般的尖叫,胡大嬸兒在背後抵住她的腰眼,不住的慫恿著說:
「要是不來,怕也是得力於張水源使的法子,他在討債鬼的臉上抹了鍋烟灰,又剪下一塊耳朵做記號,鬼也許怕人一眼認出他,不敢再來也說不定。」
發財蓋瓦房,固然是張水源心眼裏的一宗大事,話又說回來,蓋了大瓦房,也不能一個人獨住著,和圖書因此,娶老婆生兒子,就變成連帶的大事了。
「妖怪呀,我的青天皇天菩薩媽媽呀!」
俗說:銀錢是嗇出來的,這話可一點也不錯,六角井的人,誰不知張水源是個吝嗇鬼?肉吃在肚裏,連屁也捨不得亂放,怕人聞著了屁裏的肉香味。
春三月裏的新月,彎彎吊在簷角上,磨房的牲口,在黑暗中刨動蹄子,聽在張水源的耳朵裏,總像是有誰踩著通道那邊的方磚地,一路走過來的樣子。
巫婆那張沒牙的老嘴,平素說話也帶幾分鬼氣,甭說是專門講鬼了!這討債鬼投胎的事情,不再僅僅是在鄭家梨園發生過的故事,而是和張家瓦房裏大富和大貴的相繼夭亡密密的關連著,六角井一帶的人對這事,又恐懼,又好奇,柳蔭底下,片刻間就圍了更多的人。
「說難(男)就得男!」收生婆說:「你使勁罷。」
那可使張水源預備妥當的那把牛耳尖刀,再沒有用武之地了。
所以,水源嫂死後,張大壽就離家出走了,空著兩手出門,沒帶張家瓦房的一塊瓦片兒,自打那,他就沒再回來過,也一直杳無音訊,張水源空自為斂積錢財忙了一輩子,老境卻很淒涼,生病躺在瓦房裏,連討口水喝都叫人不應。
張水源雖沒有沙裏淘金的能為,娶個白白的銀子回家的本事還是有的,六角井張家雖在這兩代裏暗影重重,而張水源總算本鄉的一個肉頭富戶,放高利貸和斂盆會,使他三十不出頭就蓋起一棟四合頭的大瓦房來,這些年,張水源一心放在錢財上,沒談過親事,若說討銀子這樣的寡婦,沒有一絲可褒貶的。
「銀子,你要幫我爭口氣,不能把笑話給外人看!」張水源跟銀子說過不知多少回:「不要說是霉運,只要有一粒霉斑,我們也要合力把它揩抹掉!」
「……世上事,就會有這麼巧,」老巫婆用一種抖索的喉音,顫凜的說:「那孩子生下來就死去活來的害大病,逼得瞎子不得不大把的花錢,等到一瓦罐的銀洋花光那天,他就兩腳一蹬嚥了氣。這事是鄭瞎子夫妻倆,親口跟我講說的,幸虧當初那小丫頭一口說出一個數目來,要不然,那不成了沒底坑?!」
到廟裏偷布娃娃,對張水源來講,真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偷了布娃娃,揣在銀子的衣襟下面,再抬眼,那菩薩的懷裏,又已經抱了另一隻布娃娃等著人偷了,——送子觀音背後,躲著個小和尚,專管朝菩薩懷裏塞人,手法之熟練快捷,比偷的人尤有過之。
銀子開初叫喊,原是替她自己顧面子,當日後旁人批斷這事時,她好說:不是我不守,我是一路叫喊著,硬被張水源糾合人搶走的,街坊鄰舍聽著我的叫喊,拉全不來拉我一把,還有臉說我不是嗎?……誰知她這一喊,把看熱鬧的引來一大堆,大家不動手,看你兩腿走不走?弄得銀子騎虎難下,不得不把假戲真做,兩腿一軟賴下身子來,讓張水源叫兩個漢子來幫他抬人。
張撈毛兒這樣硬心腸,討不著水的女人看著孩子唇焦舌爛的樣子,一時傷心,坐在井欄外面的沙地上哭泣起來,那種悽慘的哭聲,連撈毛兒的老婆聽了,心底下都覺得老大的不忍。
十月懷胎的苦,唯有自己心知,眼皮重得使針挑也挑不起,渾身的筋骨像被誰擰鬆了,卸脫了似的,恁事不做,仍是一心的倦怠和慵懶,慢慢熬過害喜的頭三個月青一陣黑一陣的那種暈眩,在胎動的日子,不知是小拳還是小腳,一撕一扯的,像要把人的肚腸扯斷掉;後來胎兒生了頭髮,使人心裏陰溼溼的泛著潮溼,像壓上一塊打鹹菜缸裏搬出來的石頭塊兒。
也不能就論斷張撈毛兒貪而無厭,至少,人心不足蛇吞象(相)這句古話,不是由張撈毛兒起才開始流傳的,張撈毛兒茶棚的生意好,半輩子積賺了不少的錢財,娶了親,買了百十畝上好田地,又盤過兩處梨園,按理說,他也該滿足了,誰知撈毛兒這人並不這樣想,他總覺沒能在磚井崖對面,老茶棚的身下,蓋起一棟大瓦房來,是他最覺遺憾的事情。
就地勢而論,六角井實在是長途客打尖歇腳的好地方,小集鎮是半邊街,一路斜坡在街前朝南伸展,直到金光閃閃的旱河邊,這塊臨街的大空場子,一片白色的細沙,飽含著肉眼能見的沙金。據傳這片浩浩的平沙地,全是千百年前老黃河泛濫時,打遙遠的上游沖刷下來,堆積而成的,沙粉裏含金之多,不由不使人聯想到遙遠的大山窩裏的金礦窟。可惜的是無情的河水把陝甘高原上能打疼人臉的粗砂粒,以恆長的耐心打磨成細粉,當然也使整塊金礦變成可望而不可獲的金屑了。這些含金的細沙,硬是細到那種程度,任誰用細緻到極點的金絲籮子去籮它,籬到壓尾,連半點砂也不會賸下,那也就是說:它比頭籮麵粉還要細,鋪在原有的地層上,說多柔軟有多柔軟,人們的腳步一踏過六角井附近的這片沙地,就會覺得非要留下來歇歇不可。
直至被張水源拖進張家瓦房門,連懷三胎,她才真嚐著為人母的滋味。離開烏煙瘴氣的馬家賭場,了結了七個月寡居的日子,來到張家瓦房,她跟張水源過這一夫一妻的日月,該說是心滿意足了的,偏偏好事多磨,瘟疫連奪去她兩個兒子,第三胎生出的大福能保不能保?這思慮整天蛇盤在她心窩裏,使她變得有些瘋癲。
喊人喊不來,小寡婦又在罵鬼了:
「可憐我們寒門小戶人家,遇上這等的大旱,吃都混不周全,求醫診病的錢都沒有。允在下一年春季還糧,您行行好,給我一杓頭水也好。」
「恩情能拿尺來量?」小寡婦臉紅紅的堵他說:「清明節,不掃墓,家裏日子不好過……上墳應春景兒罷了,人死也哭不活的。」
『你先甭問那麼多了,等日後我自會告訴你的。』
撈毛兒眼裏沒摻沙,一瞧趙家氣勢汹汹的來頭,就眼淚鼻涕齊來,唱起苦唱來啦,膝蓋一軟頭碰地,胡七八糟像吹喇叭似的一頓乾嚎,女婿畢竟是女婿,趙家的棍棒再硬,也砸不下來。一計有了效驗,撈毛兒接著來二計,橫直已經花費了,索性多花費些兒,著茶棚夥計殺了一條最不上膘的頭生豬,一隻骨多於肉的瘦山羊,買來一罈滲花酒,擺席招待趙家糾合來的這夥人。
「我怎麼曉得?」張水源洩氣的說:「神也求過,佛也拜過,哪樣錢沒花過?哪種花樣沒變過?生三胎,死三胎,還怪我心腸硬嗎?暫時我仍舊依著你,看他能活多久,這回再要想討了債就走,可沒那麼便宜了!」
呻|吟聲一陣比一陣急迫,胡大嬸把一把兒旺燃的香火插在凹心玻璃瓶做成的門窩裏,連連反覆的禱告著:
依照六角井那地方的習俗,年輕的小寡婦要是想再嫁,必得先由馬家人把她送回娘家去,再由娘家人出面,和旁姓重論婚姻,銀子住在馬家,仍是做媳婦的身份,旁人可沒法子跟銀子的公婆去論婚,在這樣情形之下怎麼辦呢?……那得先跟銀子本身在暗地裏勾搭。
銀子雖為這個怪夢鬱悶著,但看張水源初初得子那種興高采烈的樣子,她不得不把已到嘴邊的話給嚥了回去,不敢冒冒失失的吐出口來。
「話可不是這樣講,」銀子固執的說:「假如要是前生前世的冤孽,你就殺了他也沒用,只有想法子,心平氣和對待他,冤孽終有化解的時辰,可不是嗎?」
「算了,我的心業已冷透了!」銀子隔著房門說:「我求你饒了我,讓我剃掉頭髮,到庵裏出家做尼姑去,你順心順意的再娶一房,另起爐灶替你生男育女罷!」
不過,出乎張水源意外的是:大壽這個落地就是一付討債鬼相貌的孩子,居然在銀子照顧下闖了三關,度了七煞,過了鄉野人們認為是生死大界的年紀——十二歲,連頭疼傷風的小毛病也很少有過。
傳說早年這一帶常鬧旱,只有六角井出水源,張水源的祖先,全是靠這口井發達起來的。官道正經過張家門口,有了這口井,長途旅客便把它當成中途打尖歇腳的地方,張水源的祖父張撈毛兒,開了一家茶棚,茶棚不光是供應點心茶水,也賣酒食雜貨,又兼客棧,總因為有了那口井的緣故,過路的客商絡繹不絕,張撈毛兒的生意也特別的興隆。
「你說說看,你還有什麼法子?」銀子憂愁的說:「即使他真的討了債,也還是你的親骨血,你上回動剪刀,剪我那苦命的大福兒的耳朵,我真是心驚肉跳的,在一旁不忍抬眼看!……只有你這種人,願拿更厲害的法子,對待你的親兒……」
一片一片化灰塵!
有天有個過路女人抱著個病孩子,求醫經過張家磚井崖,過路的瞧著柳蔭下面的井,便到茶棚來,牽衣扯袖的懇求張撈毛兒說:
連死三個兒子的張水源家,被鄉里看成不祥的凶宅,即使打他家門前經過,手上都要點燃一支避邪的線香,六角井附近的人們,只要屁股一挨著板凳,就會談起這種使人咄咄稱怪的事來。
嫂嫂覺得小姑問得好天真,就隨口答說:
「事不過三,討債鬼業已連來了三次,這怕不會再來了!可憐,早兩年還刷刷括括的水源嫂,經這幾番折磨,眼窩全陷下去了。」
除此之外,使撈毛兒遺憾的是年過四十了,老婆還沒能為他生下一個日後繼承他產業的兒子,張撈毛兒這人很粗俗,逢人竟會問起人怎樣才能生個兒子?!有人就告訴他說:
「不是我沒出心辦喪事,逗上這種大荒大旱的年成,活在世上的也都少吃無穿,何況乎倒下來的。」撈毛兒說:「不錯,姑娘是趙家的姑娘,但則她跟我是夫妻的情份,她巴兒女沒巴得來,又病鬱著,才會弄出這種岔事,這事我能不盡心?」
銀子是個整頭腦的女人,天底下,沒有做媽的不疼愛自己親骨血的,大富和大貴相繼夭折,業已把她磨折得夠受的了,這第三胎生下來的男孩取名叫大福,相貌比他兩個夭死的哥哥更要富泰得多。
「張撈毛兒有什麼好神氣,咱們不妨睜大兩眼,看他家那座破廟,能養得出和尚來!」
「鄭大胖子是個虛鬆貨色,經她這麼一嚇唬,把個生兒子的本事也嚇沒啦!好在這是因禍得福,身邊業已有了個瞎兒子,就是不踏房門檻兒,也不會斷絕香烟。……鄭大胖既不進房門,討債鬼再有能為也來不了哩!不過,鄭大胖子心裏有數,冤鬼這一代不來,下一代還是會進門的,臨終時交待鄭瞎子說:
張水源夜晚要進房,銀子硬是關上房不讓他進去,她抽抽噎噎的哭訴說:
張家來了活財神,
「什麼樣流膿痾血的人家?斷子絕孫的心腸。」她罵說:「你以為六角井開在你的地上就是你的產業了?見死不救,老天爺會把水源給收回去的。」
「我把摟在懷裏的步槍攢緊些,心想如果是人,我足可對付得了他,他假如是善意來的,當然沒話說,假如惡意來,也難奈何我,如果他是鬼物,那可就難辦了,——我不願朝空裏開槍,把那地方的住戶全打夢裏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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