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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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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鬼救夫

打鬼救夫

姚七嫂啊了一聲,這才想起來,外面連陰天雨不好掠衣裳,她把小衣掠在房門外的繩上,鬼說的穢物,敢情就是那個了!
另一種傳說不是這樣,說是亡靈進屋來,如有親人行關目妥為接應,躺在棺材裏的死人,仍然有還魂再活轉的機會,如今她就等著這機會……
經她這麼一禱告,那陣陰風溜溜的旋出門,順著竹竿兒爬上房簷,走掉了。
黑夜像洪水似的湧漫上來,風在簷前打起胡唿兒,沉沉寂寂的,過不多久天就起了更,姚七嫂把手裏的哭喪棒攢得緊緊的,兩耳仔細聽著屋子裏的任何輕微的動靜,……一隻光頭油葫蘆蟲兒,在灶壁的夾縫裏吱啦吱啦的唱著秋歌,一隻偷油的小老鼠聞著供物的香味,躡著腳跑過她頭頂上的橫樑,風的牙齒很尖,但總啃不動掛在前屋簷口的光滑的乾葫蘆,祇撞得那隻葫蘆叮咚叮咚的碰著土牆,被風捲來的落葉,偶然打在油紙窗上,像是鬼爪兒抓什麼東西似的,窸嗦窸嗦響個不停……
「我記著了,大娘。」姚七嫂說。
如果你一定要去追究,
瘧疾在身上一拖兩個月,瘧疾的胚塊在姚老七的肚裏腫脹變硬,人的精神也變得恍惚昏沉了,姚七嫂不死心,把那匹病驢賣給東街賣驢肉的祁五,換錢請了巫人,燒起紅紅的炭火,咚咚的擂著狗皮鼓,把病體支離的姚七從繩床上拖起來,指著人的鼻尖兒審鬼,用燒得通紅的火筷兒烙他的額頭,用桃樹枝和菖蒲劍抽打他骨稜稜的脊背,一直抽打到皮膚發青發紫,好像這樣就會把瘧疾鬼打跑,永也不敢再進門了。
我可不能這樣的撒手,把她孤伶伶的扔在世上。姚七這樣胡思亂想著,恨透了這纏人的瘧疾鬼。說恨也是空恨,你恨著他,他卻纏著你,姚老七可再也拿不出什麼好法子來逐鬼了。
「七嫂,你怎麼這樣的傻氣呀?人死了,不能復生,你就把眼淚哭成河,一樣沒有用處的。」
對著這樣的病人,年輕的姚七嫂也寒了心,她弄不懂姚七真的是身子虛弱,頭頂上的火燄太低,小鬼真才來找上了他?還是他這多年來,神奇怪異的傳說聽得太多,平常心裏堆滿了那些駭怪的傳聞,一旦病得重了,疑心生暗鬼,才會吐出這些言語來?……無論真也罷,假也罷,這三間茅屋裏,只有她一個人,成天陪伴在病人的身邊,白天聽他說鬼話,還不覺得怎樣,一到夜晚,油紙窗外壓著黑暗,屋裏的小燈熒熒的,聽他說著鬼,自己覺得又害怕,又孤單。
說著,看不見的鐵鍊子在半虛空裏抖得叮噹響,硬有逞強施暴,撲過來拿人的樣子。誰知姚七嫂得理不饒人,抓起一隻碗,猛力的凌空飛砸過去,嘩啷一聲碎在牆上,她咬牙切齒的叫說:「你們這窩鬼東西,要上全上罷,我今天豁著命跟你們拚了!」
「不是真的?誰說不是真的?」他說:「我走過爛泥滑踏的黃泉路,沒天沒日的,冷雨絲絲,打得人瞇起兩眼,陰風打黑山岩洞裏朝外吐,吹得通體陰寒,……鬼門關是一座光禿禿的黃泥崗子,柵門邊坐著頭生兩角的鬼王,背後站著耳迸紅毛的鬼卒,一見著我,就抖著鐵鍊,揚著響鈴的鋼又,喊叫說:
夫妻兩人的生活用度,全靠姚老七的那匹寶貝毛驢兒,他用牠跟人合夥馱糧買賣,一趟糧走下來,好歹也能賺它三幾塊錢,驢要是在家閒著,姚老七就會把牠租出去,為人充短程腳力,或者為人拉磨子,驢雖說上了些年紀了,兩眼淚糊糊的,又板了腰,但則幹起活兒來,依舊勁道十足,頗有老而彌堅的意味。
遍地的碎碗片兒,使得那些東躲西挪的小鬼叫苦連天,明曉得碗瓷劃破腳掌,會疼得連心,為了躲閃那根揮舞不休的哭喪棒,他們可又不得不睜著兩眼上刀山,一剎時,遍地都灑著黑黑的鬼血。
她請隔壁的老大娘來幫她做供品,那老大娘告訴她說:「七嫂,你還得買隻雞蛋來,煮熟了,剝了殼,把它塞進酒壺裏去。」
姚七嫂不理會這些話,還是抹著腳脖兒哭。
等她回到靈堂放下燈,那些窮凶極惡的陰差鬼卒,敢情已像一群饞狼餓虎似的,攫著供品啖開來了,隔著一層布幔子,那邊的杯盤碗筷連聲響,酒壺裏塞進去的煮雞蛋,上來下去的打著咕嚕……
「這鬼敢情是個貪心鬼,收了人家的錢財,還是一味歪纏不離身。」姚七嫂說:「看樣子,你不能再磨蹭,必得要躲一躲了。」
「怎麼著?還嫌小嗎?」姚七嫂揚揚手裏的哭喪棒說:「我若再照你們的骨拐敲三棒,只怕你們連老鼠洞都鑽得進去呢!」
黑漆的薄皮棺放在前屋當央,姚七被裝進棺裏去,這使年輕輕的姚七嫂兩眼裏的日子也全變成了黑的,還算姚七在世時為人和睦,很得人緣,左鄰右舍和他那些馱販朋友,都紛紛得訊趕了來幫著姚七嫂料理。
那老大娘癟著沒牙的老嘴,認真想了一會兒,猛可的想起什麼來,又瑣碎的交待說:
「嗨,那些陰司裏來的陰差鬼卒,有幾個不貪杯的,」老大娘說:「它們進屋來,一定先擁上來搶供物吃,……一抓起酒壺喝酒,發現壺心裏有個蛋,你想罷,好多隻鬼爪兒都朝壺口裏伸,想搶撈那隻滑溜溜的煮雞蛋吃,它們可不知道,鬼爪兒儘管很尖,壺裏那個蛋可更滑,壺口太小,任它們抓撈多少次也抓撈不上來,……又要抓蛋,又怕潑了酒,那祇好先喝掉壺裏的酒,這樣,幾個小鬼頭蛋沒吃著,酒卻渴了一肚皮,醉鬼好打發,你跟姚七哥,也好多聚幾個時辰啊!」
五色長梯也已在烟筒裏搭妥了,烟筒口的大大白蘆葦花,在秋風裏招搖招搖的飛舞著。
她一些兒也不敢怠慢,端著燈跑到灶房裏去,拾起耳鍋一瞅,嗬!就在鍋底的正當中,明顯的留著一個用手指劃出的新印兒,那確是死鬼姚七回家的記號。……她又端著燈,順著一路鋪撒的青灰照看,青灰上面,也有一路鐵鍊子拖出來的痕跡,和雜亂無章的鬼腳印兒。
「回去告訴你們的閻王爺m•hetubook.com•com,」姚七嫂說:「就說姚七的陰魂被我留下了,這個閻王爺是個老粗,從沒正經的唸過老古書,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全不懂,要來拘姚七爺,也得等他有了兒女再說!」
那麼,你就去詰問你腳下的泥土罷,
「那是……貓洞。」
儘管姚老七不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對於他自己的老婆姚七嫂,卻是放一百二十個心,旁的不敢說,老婆是決計餓不跑的。
「嗨,那天我能有錢再添一匹驢,日子就會好過得多的。」他不止一次,暗暗的跟他自己說:「為錢豁命,把老婆冷落在家裏,總不是妥當的辦法!」
關於出殃和回煞,她聽過的傳言是紛紜的,有些人家兒孫多,死了老年人,不盼著陰魂回家亂摸弄,讓陰氣犯著孩子,往往在看陰宅的時辰,選在偏遠的地方,最好隔著一條河,因為傳說裏,鬼魂最駭怕過河,假如沒船沒渡,它是過不了河的,一般的鬼魂想過河,要等著陽世的擺渡船起篙,它找著個女渡客,變個蜘蛛、螞蚱、蒼蠅、蛾蟲之類的東西,躲匿在那女渡客的小襟上,讓人把它帶過來,否則河神會攔路。過了河回到家宅又怎樣呢?屋前有門神擋著駕,窗口都張著魚網,只能繞宅逡巡一番,黯然神傷的離去。陰魂也知道,如果進宅去,這邊摸摸,那邊看看,摸著觸著什麼,家裏犯陰不吉,日後會柴不見燒,米不見吃,它可不願意這樣的坑害兒孫,讓他們活在世上遇霉運,過那種忍飢熬寒,受苦受難的窮日子。
「這樣就太好了!」姚七興奮的說:「我也正愁著毛驢老了,想另買一匹驢,手邊又缺錢,你要能賺錢,咱們就合力多賺些兒,早點把驢給買回來。」
姚七嫂出神的聽著,這些事,她有些聽說過,也有些沒聽說過,但都逐一記在心裏。
若他姚七是個財主老爺,老本貼出去也無妨,只要肯花錢下補,買幾付由海狗、鹿鞭、參茸之類藥物搓成的大補丸吃吃,也許就九九歸一還了原,把骨髓裏的空洞填補起來;正因姚七不是那樣人,整天窮勞碌,加上夜夜睡不足,歡樂有心,進補無力,人也就像吊在簷口的風雞,日漸乾癟起來。
「好過並不好過,」姚七噓嘆說:「只是鬼在窗戶外頭不得進屋,略為能透得出一口氣來罷了。」
連陰雨後的仲秋,天色很晴朗,但仍阻不住西風帶來的那份秋寒。姚七嫂在晌午過後,就早早的閉上門戶,獨箇兒踡縮在靈緯裏睡了一覺,直到黃昏日落時分才醒轉來,蓄足了精神,打算通宵不寐的鬥一鬥那些陰差。
那隻綠甲蟲的腳爪上,真的沾著好些柴灰屑兒,兩條前腿和兩隻後腿,都有明顯的傷痕,想來是被陰差用鐵鍊子鎖磨出來的,這使她想起做丈夫的姚七,生前為支撐這個破落傖寒的門戶,養活自己的妻子,成天起五更睡半夜的,跟在驢屁股後頭討生活的那種辛苦,在世為人苦著,還為前頭有巴望,誰知死到陰間,還要忍受這些小鬼的折磨?她一面傷心的流著淚,一面暗恨的咬著牙,取過準備妥當的月信帶兒,把那綠甲蟲一掩,那甲蟲便渾身挺硬的不再動彈了。
「你真是個賢妻!」姚七擠著淚說:「我何嘗想死!」
「打跑了有什麼用?他們會再來的,」姚七像女人一般,軟弱的哭泣著說:「他們是奉了閻王指使的陰差,腰裏別著四四方方的拘魂牌子,牌子上寫的是姚七的名字,閻王註定三更死,誰能留到五更天?」
「是不是姚七哥他走得太急迫,有些話當講沒能講?那只好等著陰陽先生十定回殃的日子,你再跟他見一面,如今他陰魂被拘,這裏只有空尸殼,你再哭說千言萬語,他也是聽不到的。」
「七嫂七嫂你聽著,陰魂返宅,不進正門,因有門神老爺擋著路,它打高處走了的,也會打高處回來,你得請紮匠店的紮工,用蘆柴桿紮成一架五色長梯,放在灶屋裏的烟筒裏,烟筒口兒上,插一把蘆葦花做記號,陰魂見著了,自會打烟筒口,順著長梯進屋來。……怎知陰魂進屋嗎?你怕肉眼見不著,不妨備些柴灰,從灶口一路鋪撒到紙牌位前面,灰上要是有腳印兒,那就是陰魂進了宅,這,你要還是信不過,那你不妨提起耳鍋來看看,——陰魂一進宅,它就會在耳鍋底下劃個圓圈兒,早先也不知道有多少戶人家拎起耳鍋查看過,屢試不爽的。」
她轉身把小油盞裏的燈芯草朝上剔了一剔,眼望著姚七那張瘦削的臉,一心充滿了悲切的情意;在她所聽過的若干傳說裏,陰司並不是那麼嚴明,有人買通判官,把卯簿上他的名字撕下來,捻成釘卯簿的紙捻兒,那個人就是活了八百年的彭祖,也有人用冥紙賄賂陰差,減免陰刑,少受磨折之苦。姚七是個苦哈哈的馱販,娶親不久,又沒得子女,三十來歲年紀怎該就撒手歸陰來著?許是判官老爺喝多了酒,勾錯了卯簿,她不能眼睜睜的讓鬼卒拘走自己的丈夫。
病人的兩眼彷彿轉朝著她,眼瞳的光是分散的。
「這婆娘蠻不講理,」另一個醉呼呼的聲音發出恫嚇說:「乾脆把她鎖了去見閻王爺算了!」
回殃的那一天,有個挑擔子賣盌的打從門前過,姚七嫂叫住他,花錢買下他兩挑子碗,一疊一疊的放在靈堂裏,外間上了全供,杯盤碗筷,擺得整整齊齊的,等著那些如狼似虎的陰差進宅來大啖。
「你近時臉黃肌瘦的,身上很虛弱,一個人成天在外奔波,也不是一回事兒,這樣苦下去,哪天能買一匹壯實的牲口來替換毛驢?……打明兒,我打算替人做點兒針線活計,多少貼補貼補,談不上有什麼大用,至少能讓你輕鬆些,多在家養息養息。」
她這樣打定主意,便悄悄的移著燈,在靈位附近,牆根屋角,房裏各處陰黯的地方,逐一點看起來,正在焦急的時辰,忽然看見一隻拇指大的綠甲蟲,不知打https://m.hetubook.com.com哪兒展翅飛到靈堂裏來,牠最先落在姚七的牌位上,又飛過來,兜著姚七嫂繞圈兒。
二更天,正是回殃的時刻,一陣冰寒透骨的陰風從灶洞裏吹出來,這股子風貼地溜,把原就鋪撒在地上的柴灰吹得飛揚起來,也許她又覺得有些睏盹了,恍惚聽見風裏夾著鎖鍊兒拖地的聲音。
說來也真怪的慌,一打一鬧的行了鬼關目,姚老七居然有幾天清醒過來,——雖說是很疲弱的那種清醒。
姚七雖說虧損了自己,沒有功勞有苦勞,沒有苦勞有耐勞,他這樣鞠躬盡瘁,新娘子當然會對他另眼相看,夫妻兩人的恩愛,自是不在話下了。難就難在光靠一匹毛驢賺錢的人家,姚七不能總窩在洞房裏,長年久日的安享那份春暖,販糧回家,原有戀床戀枕的意思,但那些該殺脖子的公雞,常在天不亮就捱了刀似的窮叫喚,把他攆到外頭去餐風飲露,新娘子要吃飯,姚七只好委屈點兒,為積賺幾文錢喝風。
「門神只擋一般的鬼魂,不擋別著拘魂令的陰差,適才兩個鬼眼灼灼的鬼卒,頭伸在窗台上,恨聲的朝我喊說:『姚七!姚七!你甭想用你老婆的穢物擋在門上,死皮賴臉的拖延,閻王爺點卯你不到,刀山油鍋那種罪,有你受的……』……我彆住氣不敢吭聲,兩個鬼又說:『姚七,姚七,算你狠,下個月今天我們再來,你是拖得了,跑不了。』我也不知道,你拿什麼穢物擋住門了?」
雷雨落得並不久,可是人和牲口都溼得像剛蹚了河似的,一夥人怨著天,咒著雨,趕爐走了三四里路,才接上一座靠路邊的村子,向村頭的人家借屋歇下來。經過這場雨,袋裏的糧食完了,不消三天兩日,準會生霉發芽,旁人只是窮抱怨,姚七卻鬱抑著一心的火。裹著溼衣回到家來,人和驢都受了寒,同時生起病來了。
出殃那一夜,姚七嫂一個人守在棺旁,門口的廊簷下靠了一支竹竿兒,命燈也剔得亮亮的,她想著死鬼姚七和她在貧窮困頓日子裏互相廝守的恩情,淚汪汪的,由天黑哭泣到起更。初更尾,二更頭,她正要打睏盹,就聽見黑漆棺材裏彷彿有了聲音,死人好像打了一個呃,接著又放了個響屁,一陣陰風便由棺裏掃出來,把命燈逼得黯沉沉的,燈焰縮成豆粒大,鬼氣森森泛綠光;那股陰風繞著她,戀戀不捨似的旋轉了三圈,旋得棺前焚化的紙灰飄漾飄漾的,一直飛昇到樑頂去。
「姚七奶奶,姚七奶奶,」那鬼苦著喉嚨說了哭話:「你甭誤會,你沒聽說過:哭喪棒打鬼,打一棍,矮三寸的俗話嗎?可憐咱們被你打得縮成什麼樣,連你自己都想不到,就算是老鼠洞,我們走起來也寬寬敞敞的像走城門呢!你還有什麼好吩咐的?說了,我們好帶回去交差。」
「姚七奶奶,姚七奶奶,眼看雞就要叫了,雞一叫,咱們入地三尺走不成啦,高抬貴手,放咱們一條生路,下回恁情挨板子,再也不敢上你的門啦!」
「天下若有這等便宜事,」姚七嫂喊說:「連我也不要做活人,花錢要閻王爺那兒討份陰差當當了!又吃我的酒,又拿我的冥紙錢,壓屋還想翻臉耍賴嗎?」
人不知己短,驢不知臉長,他姚老七同樣是有嘴說毛驢,沒嘴說自己,打光棍的時刻,成天跟在驢屁股後頭,走南到北的販糧,驢蹄在沙路上打下一千個印兒,當中就有五百個是姚老七的草鞋印子,算他那等起五更睡半夜的辛勞,姚老七也還筋是筋肉是肉的保定了他的老本,等到水花白淨的姚七嫂一進門,姚老七實心軸兒變成空心竹兒,光景就大不如前了;姚七嫂進門剛滿十八歲,不知利害,任姚七祈風就是風,祈雨就是雨,姚七也是不自量力,貪戀著被溫枕軟,夜夜跟新娘子糾纏,過沒多久就虧了大本錢,兩眼窩青黑下陷,開口就是呵欠,常常舉手搥腰,走路兩腿發飄,連跟驢也跟不上了。
「你定是在路上遇見瘧疾鬼了!」姚七嫂憂心忡忡的說:「就叫它這麼纏下去怎麼成呀?」
「今夜你是不是覺著好過些?」
她先把綠甲蟲揣在懷裏,到了灶房去,把搭在烟筒裏的長梯給折毀掉,斷了小鬼的退路,又架起柴火把鍋灶燒得熱熱的,煮沸了一鍋水。
辦完了這件事,姚七嫂的心神略為定了些,她知道,今夜就算它陰差鬼卒再有多大的能為,也無法把她丈夫姚七的陰魂,從她手裏奪走了。
「姚七,姚七,綠甲蟲要真是你的亡魂變的,你就聽我的話,繞我掌心轉三圈,把頭點三點。」
「你要是放不下心,就先買份紙箔燒一燒,好歹禱告禱告。」姚七說:「實在不成,我再去躲鬼。」
「不管你信是不信,」姚七求告說:「你替我準備著沒有錯,到時刻你就知道了。」
姚老七在鎮上算是貧寒人,後街小巷裏有三間小茅屋,還是祖上遺留下來的產業,多年沒修整,土壑牆裂了縫,顯得有些東倒西歪,一張紅漆剝落的舊木床,論年紀,要比姚老七大得多,他就是在那張老床上出世的,三間屋的後一間是灶房,屋子那樣的低矮,使紅臉的灶王老爺猴坐在樑頭上,中一間是臥房,除了一張用來生兒育女的光板床,再沒有其他的傢私了,前屋裏拴著姚老七的那匹寶貝驢,姚老七自己成了家,那匹叫驢還在打著牠的光桿,那黑不溜丟的玩意兒伸尺把長,壓根兒派不上用場,但那滿屋子的驢騷臭,能使重傷風的人也照樣捏鼻子、打涕噴。
不信嚒?你試著捏起一把中國的泥土,鄉野的味道,就是那種味道,如果泥土不是假的,那麼,你就該相信,打鬼救夫的故事,在你出世之前的若干年代,確曾被無數已經歸入泥土的人們傳講過,議論過,——也許憑藉他們神祕的心胸裏原存的意識,自作聰明的增添過或刪節過,成了鄉野人們精神歷史的一部份,至於故事裏面的故事,我很抱歉的說:真也是那樣,假也是那樣的了!
這應該是和故事本身的真假無關的。
「姚七,姚七,」她悄聲hetubook.com.com唸說:「是你變的綠甲蟲,你該聽見我說的話,要是聽見我說的話,念在我們夫婦一場的情份上,你就落到我的掌心來罷!」
說是辛苦,比往常更要辛苦,但姚七賺的錢卻越來越少了,有句話他悶在心裏,一直不願意說出口來,——毛驢硬是老了,上路時腳程太慢,馱糧的斤兩也比早年差池了很多,老叫驢脾氣拗,常愛無緣無故的打蹶子,把人摔下地來,凡是受過牠的罪的人,再也不敢租牠當短程腳力,加上牠專愛在上磨時停下腳偷吃麵粉,旁人也不願牽牠去上磨磨糧,這樣一來,使姚七祇有暗中著急的份兒。
姚七嫂倒是七孔玲瓏的人,即使姚七沒開口,她也從對方的眼睛眉毛上,看出他心底下的意思,有一天姚七牽驢出門時,她跟他說:
「我一嚇,掉臉就朝回跑,雲霧封住人兩眼,單聽耳旁呼呼風響,一腳高一腳低,幾次摔得我渾身泥污,好不容易奔回來了!」他粗濁的喘息說:「可累死我了!」
姚七嫂驚駭得有些打楞,仍然信疑半參的說:
「怨不得三番兩次去他家沒捉著他,姚七的魂靈原來飄盪在這兒,正好把他拏下!」
「大娘,你不必去眼旁人說起,」姚七嫂順手翻過一隻茶碗,怕陰間的鬼卒聽去秘密,然後她壓低聲音,悄悄的附在老婦人的耳邊說:「我正準備著試試看呢!」
姚七嫂點點頭說:
姚七嫂的心裏,響起這麼一種警告自己的聲音。
姚七這麼一說,可把姚七嫂嚇得差點吐出心來,好端端的一個人,走霉運遇上瘧疾鬼纏身,業已把家裏的錢財花盡,連那匹賴以為生的病毛驢也賣掉了,實指望丈夫能好起來,即使日子過得艱難,前頭還有一分巴望,俗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哪知道陰司的鬼卒也要拏他,難道三十幾歲的人,天年就這麼短?會在眼下就拋別自己,一命歸陰?!
出殃是在頭七,回殃的日子是在二七的頭一天夜晚亥時初刻,陰陽先生早已卜算妥了;姚七嫂心裏有數不吭聲,鄰舍的老婦以為她年輕不懂得,告訴她說:
眾口鑠金的傳說,都說三日瘧是有瘧疾鬼作祟,姚七也不能不相信這個,傳說告訴人,患了這種鬼作祟的三日瘧,要是燒了紙,化了箔,鬼還纏著人不肯離身的話,那就得在瘧疾發作前夜,悄悄的離家,逃到別處去,有人掮著一袋子柴灰,患瘧疾的前腳走,旁人後腳跟著,把柴灰抓來撒在他走過的路上,說是蓋起病家的腳印子,鬼就不會找著他了。
姚七吃的是五穀雜糧,按理說,難免遇上點兒疾病災殃,最先以為是淋雨受寒,熬了碗薑湯一喝,大被蒙頭睡它一場就會好的。誰知寒熱大作,竟打起瘧疾來了!要是普通的隔日瘧,姚七嫂也不會心驚肉跳的窮擔心,偏偏是最厲害的三日瘧,一陣寒起來,躺在床上的姚七直能抖散了骨頭,那張老木床叫他弄得咯吱咯呀的響成一片;一陣熱起來,滿頭滿臉紅得像炭火,渾身汗氣蒸騰,一屋子全是汗腥味兒。
打一開頭,我就沒聽信過這樣荒誕的故事,不過,故事裏所說的民間風俗,是在鄉野間普遍流傳的,而且說故事的老人所用的鄉土語言,確是非常鮮活,令人沉迷的,直到如今,我仍能在歲月的烟塵中,回視著那種似存似缺,朦朦朧朧的情境,仍渴望著能夠重見那種蒼老的、純良的、純粹中國的臉,聽聽從那些神祕心靈裏緩緩流出來的故事。
岔子實在也算不得岔子,一群馱販上路,走至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野路上,突然的天起曇雲,來了一場瓢澆似的大雷雨,路邊連棵能藏身躲雨的樹也沒有,雷轟轟電閃閃的,毛驢兒嚇得尿屎屁流,人叫雨水淋成落湯雞還不要緊,驢背上的米糧泡了湯,老本全都下了水啦!——哪家糧舖肯收浸了水的糧呢?
「嗨,世上事,由天由命不由人,」姚七又搬出那種死心塌地認了輸的老話來說:「你一個年輕的婦道,哪能有塌天的本事?能扭得轉命運的?……我好歹只能活一個月了,你盡力替我打點後事罷,能買得起薄皮棺,就買薄皮棺,買不起薄皮棺,就買幾張蘆蓆來也使得。我死後,你身邊沒兒沒女的,也不必為我守,收拾收拾回娘家去,找個人再嫁,也就罷了!」
「我偏不相信,」姚七嫂橫著心說:「哪怕爭到閻羅殿上去,我也要把你拖回來!」
「讓你們這群鬼東西先儘情吃喝罷!」她心裏話:我得趁這個機會,把姚七陰魂變的活物找到,要不然,沒法子把死人弄還陽,灌醉這些小鬼也是空的。
在古老中國的鄉野上,多的是非真非假的傳聞,也過著非真非假的人生,即使到如今,那種蒼老得可愛的臉,已經隕落如流星,但那種神祕的光燦,仍然覆蓋在我們的額上,說它是愚昧也罷,焉知那不是激發人運用思維,展現智慧的根源?
撲通撲通連聲響,爭先恐後像湯圓兒下鍋似的朝下一跳,嗬,原先是有皮沒毛受火攻,現下又來個水淹七軍,連一張鬼皮也保不住了。再掙著爬出來,聽罷,哼的哼,喊的喊,一迭聲的哀求說:
嗬,那神祕的綠甲蟲硬是聽得懂人言,照著姚七嫂的話,在她掌心繞了三圈,把頭點了三點。這一回,姚七嫂完全相信這隻綠甲蟲就是她丈夫姚七陰魂所變的活物了!她忍不住的把牠捧到燈前,仔細的端詳著。
姚七搖搖頭說:
說來真夠駭人,她剛剛朝半空伸出手,那隻綠甲蟲把柔軟的雙翅一斂,碧綠的硬翅一闔,真的落到她的掌心來了!
「大娘你放心,」姚七嫂說:「我不會駭怕的。」
以這樣一個苦哈哈的驢馱販子來說,能娶著一朵花似的新娘,鎮上人不能不駭怪的嘲說姚老七走了驢頭運了!也有人有些妒忌,說是:命歸命,運歸運,天生的窮命,有運也站不住,不定哪一天,會把嬌花弱柳似的新娘子硬給餓跑掉。
「我不能讓你死,」她哭說:「姚七,你若有三長兩短,留我孤伶伶的一個人在世上,兩眼漆黑的,怎麼活得下去?」
講故事的那張臉,已經遙遠的朦朧難辨了,但我記得那是一張很蒼老很蒼老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臉,那許多縱錯的皺紋中,也隱伏著難辨的神祕,——正如我自幼臆想中的五千年歷史中國同樣的蒼老和神祕,故事是怪異又詼諧的,充分流露出中國鄉野人們的機智趣味,也表現出鄉野人們寬厚的心胸,故事的結局,當然避免不了「大團圓」一類的傳統格局,述說姚七嫂如何把鬼魂變成的綠甲蟲納在死者姚七的嘴裏,度了他一口氣,那姚七便伸個懶腰,打個呵欠,在棺材裏坐了起來,……姚七夫妻倆生了一男一女,直到十年後,姚七本人才死掉等等。
她喘了一口氣,看看窗口的月光影子,天約莫已過了三更,孝幔子那邊,鼾聲呼呼的,像是鐵舖起火時所拉的風箱,——單差啪噠啪噠的木板響。
氣話到底只是氣話,姚七嫂並沒有那種本事,能把病入膏肓的丈夫硬留在陽世上,一個同樣是冷冷蕭蕭的夜晚,正是鬼卒所說的一個月的限期到了,她把小衣和月信帶兒全掛在房門上,硬想擋住前來拘魂的陰差,不過這一回也許是拘令急迫,受差的鬼卒怕拘不著陰魂,回去要挨板子了,門被擋著不能進,兩個小鬼便急中生智鑽了貓洞。姚七嫂坐在床沿上守著丈夫,守至三更睏盹了,剛剛垂頭打了個盹,就聽姚七叫了一聲,嘴角溢出一縷血,她急忙搖著他,再喊也喊不應了!
「這真是個好主意,大娘,為了多灌小鬼幾壺酒,我不妨多借幾把酒壺來,多煮幾個蛋塞進酒壺口,任它們搶,任它們撈去。」
「好啦,好啦,你閉上眼睡罷,小鬼不是叫我打跑了嘛!」
人說世上三樣寶;黃金、白米、少年妻,姚老七這一輩子忙忙碌碌,前兩樣沒有忙到手,到了衣破無人補的辰光,卻娶到了一個模樣兒上得畫的老婆。三樣寶祇有這一寶在家,怎怪得姚老七變成了低頭看飯碗,抬頭看老婆的那種人呢?
「我不知是怎麼弄的?日夜全在騰雲駕霧,」病人兩眼無神,不停的喘息著說:「撥不開的雲和霧,把我裹托著,一會兒飛進冰谷去,一會兒又飛過火燄山……」
「姚七姚七你聽著!」姚七嫂對著旋轉的陰風說:「你下陰司,早去早回家,我在回殃的日子等著你,要是不能拖你還陽,就讓我一頭碰死在你的棺頭上,跟你一道兒下陰司見閻王去,看他有多少鬍子我拔不掉他?」
這樣的打鬼打有一頓飯功夫,姚七嫂發現這窩子陰差鬼使,除了裝模作樣,訛吃訛喝,枉受人的賄賂之外,別無什麼能耐,她的心膽便越變越壯起來,一邊扔著碗,一邊掄著棍,頭髮披散著,四散飛揚,那份豁命相拚的勇壯神情,簡直連鍾馗也難以相比。
好呀!她心裏話:饒你是一窩精靈鬼,貪杯好吃把你毀,一心想撈壺中蛋,吃了你老娘的洗腳水……如今就讓你們扒在供桌上做大夢罷,等到你們醒了酒,只怕快到雞叫大五更的光景啦!
一個鬼這樣一叫喚,其餘的呼嘯著,捲動一陣風,朝灶屋退了過去,誰知一進了灶口,才發現上了姚七嫂的大當,灶塘裏不再是軟軟的冷灰,而是無數熱熾熾的紅火炭,那隻五色梯子也沒了,小鬼們腳踩著火炭,嗷嗷的哀叫著,灶口透出一股子有皮沒毛的焦臭味來,一個個好不容易摸出灶口,灰頭灰臉的蹦跳到鍋台上,一個鬼看見了一鍋滾開的沸水,歡叫地招呼說:
……
「敢情是門神老爺擋了駕,沒讓他們進屋來?」
永遠屬於中國的泥土……
病人躺在天井裏的繩床上,半張著嘴,像一條離了水的魚,上午冷,下午熱,直至傍晚熱退了,才勉強能進一口口茶水,好漢單怕病來磨,秦瓊一病還賣了黃驃馬呢,何況乎姚七這樣的小人物?眼望著頭頂上的天,天是高的,雲是遠的,無數青黑青黑的金星子在空裏游舞,姚七的兩眼就淒淒的潮溼了……回望床沿坐著的姚七嫂,他虛飄飄的腦子便禁不住的想到生離死別上頭去,猛然間,像被人兜著心窩澆潑了一盆涼水,使人的骨頭縫裏都結了冰渣兒。
旁人又拿話試勸著說:
「到底牠是童身,實心的軸兒,才會這麼結棍法兒!」每當姚老七跟人談起他的寶貝驢,他就禁不住的替驢說話說:「假如成天跟草驢混在一堆,三掏弄兩掏弄,管保牠就軟了腿,再沒這麼硬棒了!」
當初講故事的人,就是你腳下的泥土,
從出殃到回殃,按照陰陽先生算妥的日子,中間祇相隔兩天,這兩天,姚七嫂一個人夠忙碌的。按照傳說,殃鬼回宅時,前後都有惡形惡狀的陰差鬼卒押解著他,即使能進宅子,停留也有一定的時限,時限到了,陰魂還戀戀不捨的拖延,陰差就會抖動鐵鍊,硬拖陰魂離宅,走得慢一點,鬼卒就會用紅頭的黑漆猛打陰魂的脊梁蓋兒。對於這些陰差,必得要設上各種酒菓供物,小心的款待它們,另外還得多燒些金元寶、銀錠兒、大把的冥紙,讓它們撈些外快,得些油水,這樣,它們光顧著吃喝分錢,陰魂才會在宅裏多留一些時辰。
姚七嫂也買了紙箔,在門前燒化過,誠心誠意的禱告過,三天之後,瘧疾鬼照樣入宅,附在姚老七的身上,寒過了,熱過了,人就好像是蒸籠上溜過的捲子,透鬆透軟,虛得沒有半點兒力氣。
殃,又叫做煞,一般說來,並不是吉利的東西,姚七嫂自幼就曾聽人多次傳講過。說:殃是死人悶在心裏的一口|活氣,含著生人的精魄在,這股氣透出尸身,化成一股陰風,誰要碰巧被殃風掃著了,掃著腿,腿就瘸,掃著眼,眼就瞎,掃著嘴,嘴就歪,這股殃風離體後,下到陰司,合上亡魂,還要再回到自家宅裏來,這就是回殃了。
秋來天轉寒了,姚七的病況毫無起色,姚七嫂的娘家為救姚七這個女婿,車也推,驢也馱的送了幾次糧來,好在糧https://m.hetubook.com•com價昂貴,糶出一些糧去,姚七嫂的手邊一時還不缺花銷。一個秋雨連綿的夜晚,臥床很久的姚老七又破例的清醒過來,眨動眼皮向姚七嫂討稀飯吃,她有些意外的驚喜,跟他說:
「那活該!」姚七嫂說:「你們皮厚肉粗,多捱幾板子不要緊,只當抓癢的。」
七嘴八舌,說好說歹的,又苦勸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勸得姚七嫂收了淚,她想起回殃——這唯一的機會來。在鄉野上的人,大都循著多年流傳的老習俗辦事情,人死後停靈在宅裏,多半等著出殃之後才出殯,也有些人家死了年輕力壯的當家主兒,親人仍盼人死後能夠活轉來,不但停靈在家,還把棺蓋虛掩在棺材上,遲遲不封釘。等到回殃時碰機會。
十個人算賬,九個九都撥的是如意算盤,姚七人在興頭上,哪會想到日後算盤不打算盤來呢?為了多積賺些錢在手上,姚七豁著命苦了一春,姚七嫂接了針線活回來做,又繡枕,又描花,她的心靈手巧,各式針線做得極為細緻,一季活做下來,也真積了些錢,夫妻兩人計算又計算,積下來的錢快夠買一匹驢的了,誰知姚七最後一趟出門時,弄出岔子來,使他買驢的事成為泡影。
「你忘記了?」姚七嫂抓住瘦得像雞爪似的丈夫的手,噙著淚說:「那是瘧疾鬼在你身上作祟,拘著你,魘著你,造出來的幻境,……那全不是真的。」
姚七嫂再是精明強悍的女人也不成,昏天黑地的悲哀,業已把她完全壓倒了。姚七裝棺入殮時,她雙手撲著棺頭,前額敲撞著棺板咚咚響,口口聲聲喊著姚七的名字,仍說非讓他活回來不可!鄰舍把她攙扶到後面的靈堂去,她坐在地上,拍著身下的蘆葦,青天皇天哭得不住聲,這樣整整哭了一天一夜,暈去醒來好幾遭,……
「這是什麼關目啊?」她說:「早先我倒從沒聽人說起過呢?」
「我看你是被瘧疾鬼磨倒了?」姚七嫂怨說:「好不容易醒轉來,一開口,就講這些不吉利的話。」
「來了!來了!陰差鬼卒鎖著我丈夫的陰魂,順著烟筒裏搭妥的長梯進屋來了!」
「了不得,這婆娘恁般厲害,黑白無常全擋不了,咱們快鑽灶洞,上烟筒,退了罷!」
「這些我曉得了,大娘。」
天到四更尾,供桌上的那窩小鬼醒過來了,雞毛鬼叫的,又嘈嚷,又喳呼,口口聲聲要姚七嫂交出死鬼姚七的陰魂。
「你曉得就好,」老大娘說:「一個人留在宅裏守著靈柩,你可甭駭怕,殃風雖烈,是不犯親人的。」
「七嫂,明晚上死鬼出殃,殃風獵獵的,左鄰右舍都得關門閉戶避著它,這宅裏就祇留你一個人了,有梯子,你豎一隻梯子,沒梯子,簷口也得靠一根晒衣的竹竿兒,引著殃風上屋頂,打高處離家,……棺尾的命燈,盞裏多添油,多放燈芯兒,要剔得高高亮亮的,陰魂在黃泉路上,好歹有盞燈,照著他前面的路眼兒;棺前供的倒頭飯,也得留神看守著,甭讓雞貓狗鼠沾著,陰魂上路前用來點點心,上山爬坡好添力氣。」
「光是記著了還不成,」老大娘說:「你得設法把牠給捉住,用穢物一掩,讓牠不能再變化。然後,你若能有本事鬥得過那些陰差,撬開死人的牙關,把活物塞進他的嘴,死人得了魂魄,自會還陽的,這事十有八九不定能成,單看你有沒有造化了!」
「這可不成,七嫂子。」一個鬼氣的聲音說:「陰魂要不到閻王那兒應卯,上面責怪下來,咱們全得脫屁股挨板子的。」
十三四的夜晚,新月欲圓沒圓,天黑不久就低壓在屋簷上,窗口裏,透著一方清清冷冷的月光。姚七嫂打鬼救丈夫的心意是有的,成不成卻沒有一絲把握,她只是一個嬌姿弱質的年輕婦道,孤伶伶的沒有任何援手,除了她剛買下來的兩挑子碗盞,單祇有一支拖著紙繐兒哭喪棒抓在手上,她就這樣的等待著。
時辰正巧,小鬼剛出貓洞,一隻大公雞就在清晨的黝黑裏吭聲啼喚起來了。
「啊嗬,親人……」她咽泣說:「怕不是你昏迷不醒做的噩夢罷?甭這樣的嚇我……你說說,陰差怎會平白的要拏你來?」
不但躲過沒躲得掉,幾乎所有聽來的辟邪的關目全做過,姚老七的瘧疾仍不離身,血肉之軀,哪經得一冷一熱的窮打磨?半個月熬下來,人就叫磨折得不成人形,只落一身皮包的骨頭架兒了!
「我……我怕不成了!」這是姚七在清醒的辰光說出的一句實話,過後,人就瘋一陣傻一陣的胡亂了。有時候,他大睜兩眼,說是有兩個拖著鐵鍊持著鐵鎖的陰差,蹲坐在樑頭上等著拏人,有時他說橫樑上有小鬼騎驢過路,撒下沙灰迷住他的眼了,正因他是瘋瘋傻傻的病人,姚七嫂不能不在一邊敷衍著他,手裏抓著雞毛帚兒,姚七的手朝哪邊指,她就跑過去,用雞毛帚朝空裏亂揮亂舞一陣,哄他說:
好在她有兩挑子碗,攫著一陣猛砸,宅子裏的地方小,沒有什麼騰挪閃躲之處,她這樣稀裏嘩啦的砸著,有一隻砸在鬼身上,小鬼就尖叫得像是狼嚎,她順著嚎叫的聲音,抓起哭喪棒攔腰橫掃,一團綠色的鬼火中了棒,飛到橫樑上去了。
粒米不進的整天號啕,兩眼紅腫得像胡桃核兒,嗓子也全叫啞了,旁人苦勸說:
「還有一宗要緊的事,看我罷,真是人老記性差了,差點兒忘了告訴你啦。」老大娘說:「你千萬記清楚:陰魂進宅,它總會變個什麼東西,像雞啊,鼠啊,小奶豬啊之類的活物,有時它會變個蛾蟲繞著你手裏的燈盞飛,有時它會變個小甲蟲,落在你的帳沿兒上,——但凡腳下沾有柴灰屑兒的,一定就是姚七哥變的了!」
「嗯,」姚七嫂說:「這還像是鬼說的話,我也不願為難你們,你們早先拘我丈夫的魂,打哪兒進的屋,如今還打哪兒鑽出去就是了!」
「二哥們,還虧有這一塘好水,咱們跳下去洗把澡,壓壓一心的火氣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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