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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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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狐

歪狐

「見鬼!」那個說:「牛小龍在流沙河那一火打得漂亮,升了班長時,還請隊上的哥兒們喝了一場酒,你瞧!」他打腰眼掏出一封揉縐了的信來說:「這封信,可是他親筆寫的,鬼魂能寫出字來嗎?旁人不相信我,可以!他兄弟該認出他的筆跡來的。」
「我一直沒吭聲。」牛小虎兒說:「她是算準了小龍一時不會回來,才敢這樣胡謅的,好在我有耐心等著,小龍他人不回來,只要有片紙隻字回來,就有她瞧的了,……你相信不?那一天早晚會來的,」
「開門見山的說了罷,」牛小虎兒說:「我那老娘和我那嫂子,為了我哥出遠門,幾年沒音訊,心裏記罣的慌,想請你過去行鬼關目,……就為這個,我不能不來一趟。」
而狐仙不會陪著凡人嗨聲嘆氣的,女巫小張奶奶打了個歪嘴的大呵欠,唱說:
我在這兒穩守著不動,牛小虎兒還麼想過:我倒要瞧瞧她小張奶奶怎麼樣祭起她的綑仙繩兒?像老麻皮形容的那樣,把我綑得直腿直腳!……一些時辰等過去,小張奶奶並沒有動靜,她的香火堂子,香烟旺盛得很,成天進進出出求她定風驅鬼,跳神醫病的人跑破門檻兒,也不斷有較遠地方的病人家裏,放了牲口來接她,偶爾她碰著牛小虎兒,不像當初那麼找話說了,只是黑眼溜溜笑一笑,意思像是——你不過楚河,我也不過漢界,咱們不妨別一別苗頭?
「那得看你娶的是哪一等的老婆了?」
人說:真的推不掉,假的安不牢,她小張奶奶真要是那種爛污貨色,鎮上人不知道,她太平巷附近的鄰舍也會知道,自己又不是沒長耳朵,日子久了,總會聽著些風聲的,隔壁徐小嬸兒母女倆,跟自己的老娘和嫂子常來往,早晚會透露出什麼來,總之,也不能這麼輕易的聽信老麻皮的一面之詞就是了。
可憐你牛門的朱氏,兩眼哭得通紅,
「黑臉的周老爺在上,這柄青龍偃月刀,先借我牛小虎用一用,等歇原物奉還罷。」
徐小嬸兒這個被長年久日的悲愁浸透了的女人,不論開口說什麼,總是拉長著她那張著蒼皇失血的苦瓜臉子,眉頭上一鎖一把疙瘩,滿臉的皺紋,條條都朝下面彎曲,要是不知道她在自擠苦水,那就得承認她是在悲天憫人了!……這種命帶酸苦的孀寡,說起話來,你就是不看她的臉,也能從那種絮絮的話音兒裏,聽出一股寡婦味來:
「啊,不不,」小虎兒說:「我就在門口站站就好,不到屋裏去啦。」
長吁短嘆哭嚶嚶……
「唷,是小虎兒哥,總算是進屋來了。」她說:「你不是在忙著嗎?」
「噯,小虎兒哥,你真是有一手,什麼時候跟著那位張奶奶搭弄上了?!」
徐小嬸兒沉吟了一會兒,才勉強的說:
那些潑皮楞了一陣兒回過味兒,這才發覺剛剛硬是被牛小虎兒震懾住了,瓦窰鎮一向是吃巫門飯的老碼頭,假如砸在這個外鄉來的後生小子手裏,那才真是天大的笑話呢!你兄我弟一吆喝,他們便拎著馬燈,抄著木棍和幾宗稱手的傢伙,呼嘯著湧了出來。
正好徐家母女倆過來,牛姥姥就牽著徐小嬸兒說:
青春廿有餘零;
「好罷,我的小張奶奶。」他點點頭說:「我先回去,在宅裏等著你,你飯後一定來就是了。」
「揍,揍死那個殺豬賣肉的小子!」
「你怎麼知道我跟素姐兒要訂親?是你那些仙家未卜先知算著的?」
想儘管由你去想,那邊的小張奶奶閉上兩眼,渾身打著冷顫,那表示狐仙業已離體回牠的洞府去了,過了好一陣兒,她才睜開眼來,彷彿沒事人似的問說:
賭台上正在吆五喝六的嚷嚷著,老麻皮眼珠子一轉,拍一下拐子劉的肩膀說:
心念正在轉動著,做老娘的卻搶先問出來了:
「我說,老麻皮,瓦窰鎮上有你這樣的人,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的人信巫道,信狐仙呢?」過了好一晌,牛小虎兒才說:「你既有這套道理來說我,為什麼不跟那些人去說?」
「可不是?」老麻皮在一邊嗨嗨的笑起來說:「直來直往的事,根本用不著繞彎兒。仙家假如豁了邊,這個熱鬧可就弄大了!」
「小虎兒哥,我幹的是巡更喊火的差事,白天總空著,幫忙沒問題,但夜晚總得趕回來敲梆子,一天不巡更,白拿百家錢,人家背地裏會罵得我兩耳發燒的。」
「小龍,我那苦命的兒啊!你年輕輕的離家外出,怎會遭凶遇邪,落得這樣慘的下場頭啊?!」
「我得問你一句話,小虎兒哥,」老麻皮在晌午回程時,想起來問說:「你跟那個小張奶奶親面講話,有沒有點兒臉熱心虛?有?或是沒有?你照實說,路上只咱們兩個,你用不著圓謊。」
「人全說我牛小虎兒拗勁足,誰知這回遇上你老麻皮,我也不得不認輸了。」牛小虎兒說:「早先我也不信有狐狸精,自從遇上這位小張奶奶,我一見她,就恍恍惚惚的,好像受了狐媚,你說怪氣不怪氣?」
「小虎兒哥,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你要真動手揍巫童,小張奶奶就會出面跟你鬥法,我敢打賭,你是非輸不可!…綑仙繩兒一繫,你就直腿直腳了。」
哪兒有那麼多仙呀鬼呀的?牛小虎兒一開頭就想到了那些甩手幫閒的巫童,徐家宅院裏的怪事,全是他們幹的,趁黑追過去,不難抓到他們的把柄,有了把柄在手裏,自然就容易對付了。
「好一個泡蘑菇的法子,」老麻皮說:「她的仙家藉著查案的名目開溜掉了,事情有頭無尾拖在這兒,你能把她怎樣?」
「你就進來罷呀,」女巫小張奶奶說:「我有話跟你說呢。」
「那些巫童你能對付得了嗎?」
可憐徐小嬸兒被嚇昏了頭腦,哪還能記得究竟在什麼辰光走路沒當心,踢倒女巫所插的香火?仙家附在女巫身上,跳跳蹦蹦的罵上門來,她嚇得關起門來,連聽全不敢細聽了。
嘴上說走,腳底下卻軟軟黏黏的,一時邁不動步子。牛小虎兒發覺,自己也只有不當著小張奶奶這女人的面,才能發得起狠來,一遇上她,滿心鬱勃的火就會在談著聒著當中不知不覺的熄滅了,只賸下一灘溫熱的餘灰。這種輪覆,很使他暗暗苦惱著,不過,娶素姐兒心意,並沒有動搖過。
「你們想欺生,也得把眼放亮點兒,」拐腿說:「我拐子劉可不是那種鄉角兒裏的老土!欺到老子頭上來,有好菓子你們吃?」
「當然分三六九等,」老麻皮說:「你要想娶個沒疤沒麻的黃花閨女,你得一板一眼的照規矩行事。假如你娶的是小張奶奶那種風流寡婦,非但不用花費,弄得好,她還會倒貼一筆呢!」
雖說人做虧心事,怕眾人拿眼瞪著,可是,業已騎到老虎背上的小張奶奶也管不了那麼多了!遇著這種辰光,哪怕是三上吊也得豁著掉腦袋去演了!過不了五關,斬不了六將,哪能算得是紅臉的關公?她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仙家附體,大聲的唱了起來:
「好罷,你們替我滾,」牛小虎兒說:「日後再這樣欺人訛人,犯到我手上,我就不會像今晚這樣客氣了!」
「鬼也裝了,老麻皮也整了,」另一個笑著說:「朝後該輪到那殺豬賣肉的小子了。」
唱著唱著,唱到這兒頓然停住,咕咚一聲,那小張奶奶便暈倒在地上,不用說,那位仙家黃衣三郎,氣勃勃的離身,到兗州去查案去了。
我放過了那香頭抓香尾,
自己雖說搬來太平巷不久,又早出晚歸的忙著殺豬賣肉的營生,旁的鄰舍不熟悉,但跟徐小嬸兒母女倆還不算太生份,素姐那個妞兒,自己見過兩三次面,並沒交談過一言片語,娘說她有十六七歲,自己只覺得她有十三四歲,黃黃白白一張病臉,滿頭稀黃的頭髮像火燒了髮尖似的鬈曲著,薄薄的嘴唇沒有血色,兩耳又薄又透明,迎著太陽,看得紅線似的血絲兒,人朝哪兒一坐,坐多久也不吭聲,活脫是隻去了子兒的乾黃葫廬,敲也敲不響的,……若說把她娶來當媳婦兒,真是想也不敢想!
「哪兒都是小張奶奶的意思?」牛姥姥說:「還都是仙家黃衣三郎交代她的,……沒有一座墳,靈魂飄飄盪盪的,哪兒有個落處?你也用不著問那麼多,只管照我說的話去做就是了,小龍當年在家時,對你不薄,他如今橫死在外鄉,你能無動於衷?」
「要不要設奠招魂,這全是姥姥你自己的事。」小張奶奶輕描淡寫的說:「小龍是你自己的骨肉,要是你能放得下心,讓他的孤魂在外鄉飄泊,餐風喝露的,靠人家齋化過日子,那麼,這筆錢也未嘗不能省下來,留給小虎兒哥日後成家花用……」
那夥兒巫門裏的傢伙,一共有五六個人,有一個還拿著長竹竿,一綹線牽的假髮還在竿頭上繫著,一見牛小虎兒紅著眼珠進屋,一個個的臉都有些兒發青,默默的怔在那兒。
你徐家的母女喲,沒正經,
「娘,您放心,我這就把衣裳給她送過去。」他說:「小龍若真死了,我沒話好講,他要是沒死,小張奶奶她總是逃不了的。她替小龍起了衣冠塚,日後正是她胡言亂語的證據。」
我正在那仙山洞府煉道行,
「張奶奶?我的天!」牛小虎兒一發了粗勁,嗓門兒不禁大了起來:「像她這種年紀,做得了誰的奶奶?……依我看,只配做狐狸精的奶奶罷?」
「走!咱們回我宅裏去罷,我把攤子給收拾了,今天就找小張奶奶來,跟她當面算清這本賬!」小虎兒捏了些錢,塞在老麻皮手裏說:「麻哥,你去打壺老酒去,咱們喝了酒再辦事,她跑不了的。」
二天,牛小虎兒在街口的肉案邊碰著老麻皮,不禁把一心的怨氣全給抖了出來,最後他攤開兩手說:
這時刻,做媳婦的小龍嫂說話了:
人長大了,得要賺錢討生活,辛辛苦苦,起早睡晚的幹正經事,哪還能像當年做半樁小子時刻那樣,整天把腦筋用在對付狐狸上?小龍成家不久就出遠門,在隊上扛槍吃糧,這一去四五年沒有消息,自己殺豬賣肉出攤子,積賺些錢,不但要養活老娘,還得養活嫂子,勉強餬口沒有賸的,故此年過廿了,還沒法子娶媳婦兒,自顧不暇了,更有好些時沒想到過狐狸的事啦!
那個忙不迭的放下蔴袋,打開袋口,取出一大塊肥瘦均勻的排骨,遞給女巫說:
「小虎兒,你哥小龍的陰魂,業已承人家小張奶奶千辛萬苦的設奠行關目招回來的。……一時沒去子運回他的骸骨,小張奶奶她來跟我講,要替他先起一座衣冠塚,……這兒有幾件小龍早年穿過的衣物,我要你嫂子撿出來,紮成一捆兒,你就替它送到對面去。」
「話是你那仙家說的,」牛小虎兒說:「錢可不是你那仙家用的,事實明明擺在這兒,——我哥小龍沒死。我該相信這位姓劉的老哥呢?還是信你那仙家?」
聽不聽由你,小張奶奶罵得起勁,哪能就此甘休,舞起條凳擂打著那扇緊閉的門,一直罵到晌午才休兵。仙家對徐家母女提出那許多繁苛的條件:一不准徐家母女再踏進牛小虎兒家的門檻兒,二不准背地裏議論仙家的長短是非。逼著徐小嬸兒燒香立誓,上一台全供,向仙家叩頭賠禮,又逼著徐小嬸燒四柳斗紅包袱紙錠兒,在野外修一座仙堂。最後唱道:
可憐他變成了帶屈含冤一個鬼魂,
情形越看越明白了;小寡婦吃這行巫門飯算是走對了路,成千上百的病家,眾星捧月似的把她呵奉著,哪怕過去她身上有再多的窟窿眼兒,也沒有誰敢直指出來,即算連指著黃瓜罵喇叭,也多少有些顧忌,何況這張奶奶的三個字名頭叮噹響,病家越來越多,哪會把自己這個殺豬賣肉的放在眼下?!既然如此,牛小虎兒更是弄不明白,當初她為什麼又那樣熱熱乎乎的沖著自己?當真如孫大麻子那樣料想的?那未免又太如意了一些,……既然跟她交往的巫童很多,她何必單找個殺豬賣肉的?
老麻皮也許是存心整她的冤枉,早把牛小龍還好端端活在世上,托拐腿劉捎信回家的事,源源本本的到處喧騰了一番,女巫小張奶奶下差之前,牛家的宅院裏,就湧來了不少好奇的街坊。本來嘛,這是宗多麼突兀的事情?!仙家下來,一口咬定是橫死外鄉的牛小龍,衣冠塚全起妥了的,突然又托人捎信回家,說他升了班長,牛小虎兒不甘花冤枉錢,把女巫小張奶奶找進宅去逼問原由,可真是一場天上掉下來的大熱鬧!人人全伸長頸子,想聽聽小張奶奶請下仙家來,怎樣把話說得圓?
牛小虎兒在旁邊一聽,這可好?!自己原想對付那些拖尾巴的邪貨的,嘴動身沒動呢,老娘和嫂子業已要把那巫婆給請進門來了!他這麼一急,急出話來問說:
假如你母女不照辦,
牛小虎兒疑神疑鬼不信我,
你小張奶奶要是知情識趣的女人,由他牛小虎兒那把悶火鬱在心裏,不要去找著撥弄它,也就沒事了!偏偏她沒有那種寬和的性子,蕭何月下追韓信,——不追著了不肯罷手。她是一隻張著網的蜘蛛,常在靠近巷口的宅子前面等著飛蛾。
「狐狸當然是有。」老麻皮嗨嗨的笑著說:「牠們跟黃鼠狼這種放騷放臭的東西,是一票兒貨色,但我它娘至死也不信有什麼狐仙。」
「不用秤了,張奶奶,你留著燉湯喝罷。」
「你幹嘛說這個呢?」牛小虎兒皺著眉頭,掉過臉說:「你要不是作賊心虛,那就甭疑神疑鬼!」
素姐平時就悶聲不響的不愛說話,一旦默認是牛家未來的媳婦時,更加低著眉,垂著眼,羞羞答答的不吭聲了。當牛小虎兒沒把心移放到她身上之前,只是隔鄰的關係,從沒認真的注意過她,祇覺得她是個孱弱纖柔的閨女罷了,一旦移情到她身上,越看越覺得她可人。
牛小虎兒望著泛紅的燈燄,沉吟著。
「徐小嬸兒,旁人的傳言,也是不可信的,你說小張奶奶靈驗,你親眼見過沒有?」
「娘,」牛小虎兒咬咬牙,硬著頭皮說:「你當真就相信這個?沒憑沒據的幾句話,我是信不了的,等日後小龍回來,你就明白了。」
「照你這麼說,那一部聊齋全是鬼話囉?」
當著老娘的面,他沒敢大聲嚷嚷,雖說是輕輕的說話,卻能灌得進女巫小張奶奶的耳朵眼兒。小張奶奶倒是沉著得很,瞟也沒瞟牛小虎兒一眼,彷彿她那細腰葫蘆似的身體祇是租賃出去的房子,目前正由狐仙居住著,而狐仙下凡之後,正心無旁騖的唱著牠老王賣瓜式的唱詞。在幾個叩頭蟲式的婦道人家面前炫耀牠的道法和神通,一時沒照應得著這個說了諷嘲話的小屠夫。
「能忍,你還是暫時忍口氣。」老臉皮說:「我給他們磨弄成這樣,一時幫不上你的忙,你當真能單槍匹馬的獨鬥巫門?」
「跟你說實在的,老麻皮。」牛小虎兒說:「我自小跟我哥小龍倆兒,就是不肯信這個邪;非但不信邪,還搗毀不少狐屋,也沒見狐仙來報復什麼的,不過,如今人長大了,信雖不信,心裏總是疑疑惑惑的拿不定。」
初夜的秋風,冷冷尖尖的捲著落葉,打在油紙窗上,牆根壁洞裏的一些半僵的秋蟲子,仍然在一聲遞一聲的吱唔著。女巫小張奶奶禱告的聲音越變越細,越變越小,最後僅像一隻垂死的蚊蟲在搧動著小翅,漸漸地,漸漸地,變得渾身癱軟,聲息全無,歪垂著頭,分攤開兩手,閉上眼睛,彷彿倒在椅背上盹著了的樣子。牛小虎兒站在一邊盯瞧著她,心想:這女人真會裝腔,大約這陣兒正是魂遊仙山,魄與狐會,盤算著該怎樣唱?怎樣說罷?
「我早該開口跟你說什麼的,素姐兒。」他這樣訥訥的開口只說了兩句話,便嚥了一口吐沫,把下面的話給勒住了,她低著頭等著他再說下去,她的心像打鼓樣的跳著,簡直要迸到腔外來。
「也許快了。」牛小虎兒不願多看她媚惑人的臉,存心偏過頭去,望著那盞亮在妝台上的美孚油燈,誰知妝台 的菱花鏡裏,仍然出現了那張笑臉,妖異的懾住了他,他逃遁不了。不過,他還是把心裏鬱勃的餘火給抖了出來,粗聲地說:「要不是你那仙家藉著招魂設奠的名目,花銷了我積聚的錢,我早就下聘了,還虧你這麼關心著?」
「你無需擔心這些,事實怎樣就怎樣好了!」牛小虎兒忽又兜轉話頭,故作神祕的說:「要是這世上真的有狐有鬼的話,好歹與你有什麼相干?!……不過,說真箇兒的,你果真相信這世上有狐有鬼嗎?」
牛姥姥想答話,一張開嘴,就只能這樣的叫喊:
「對門是對門,」牛小虎兒一語雙關的帶嘲說:「只是略為斜(邪同音)了一點兒,不知是我那邊邪門兒還是你這邊邪門兒?」
她今天的打扮,要比往常嬌豔得多,上身穿著粉紅的團花緞子緊身襖兒,襯著湖綠色的織錦長裙,即使屋裏沒有什麼風,也小波小浪的漾動著;也許她正要打算換裝,小襖的扣兒解了兩三粒,領口半敞開,露出一截雪白粉|嫩的脖頸,頸上的道姑髻也鬆散了,兩綹長髮,順著一邊拖垂著,看上去分外的慵懶撩人。
必得要請巫門行關目
他天生是不會圓謊的人,嘴還沒張,臉上的神情業已把心裏的話給說了。
多年沒有修整過的灰磚老屋子,在一盞煢煢的豆油燈底下,光景總是慘淡的。尤獨到了這種秋深的時刻,風在瓦簷下面打著尖溜溜的胡哨兒,把木格的油紙窗搖得咯吱咯吱響個不停。屋裏的兩個婦人——老娘和嫂子,就會悶聲不響的對僵在桌邊,你嘆一口氣,她嘆一口氣,把燈燄嘆得兩邊搖晃,不知先勸誰才好?
「我曉得你為這事記恨著我,怪我胡言亂語,傷了你老娘和你嫂子的心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不會栽誣我是為了貪你那幾文香火費,就隨口打誑的罷?」
「……稀奇嚒?更稀奇古怪的事情還多著呢!小扣兒夜晚睡覺,明明是睡在床上的,他媽半夜醒來?替孩子蓋被,一摸,孩子不見了,驚慌失措的掌起燈到處找,喊叫也叫不應,壓後才發現小扣兒鼾聲呼呼的,睡在離地丈把高的橫樑上,附近沒有梯子,一個大人也爬不上去,何況一個孩子?」
牛門的朱王二氏有了疑難……
聽說牛姥姥請小張奶奶來下差,徐小嬸兒母女,丁老實夫妻,左右好些信奉仙家的鄰舍都趕了過來。牛小虎兒少不得當了小張奶奶手邊幫閒打雜的,她一會支使他點香插燭,一會兒央他放蒲團,取法具;她自己卻穩坐在一把古舊的靠背椅上,搖頭晃腦的唸禱著:
「不是鬼話,你難道把它拿當史書看?」
牛小虎兒望了望說:
總而言之,法還沒鬥呢,頭一陣上,牛小虎兒心裏就已經惴惴然的,有了三分怯敵之感。儘管她曾詛咒小龍,使他有一心的怨氣頂著,對付她那種女人,他實在感到棘手,除非小龍能在眼下突然的回來,拆穿她的謊話,不過,這希望太渺茫了。
牛小虎兒這才透口大氣,啊了一聲,人家指的原來是這個,倒是自己表錯情了。
「這祇是你的胡思亂想罷了,老麻皮,你就是說破了嘴唇皮,我還是信不過的。」
「那倒不見得,除非那些拖尾巴的玩意兒傳給她迷惑男人的邪法,……你要曉得,她供奉的全是些公狐狸,霸佔她還怕來不及呢,哪肯把她朝外推送?」
「那就找了小張奶奶?」
他一轉臉,說話的正是他緊隔壁的鄰居徐小嬸兒,她是個沒了丈夫的中年小婦人,臉黃肌瘦,身子扁平孱弱,活像一隻被壓扁了的火柴匣兒,終日咳咳喘喘的鬧那許多不大不小的毛病。她身邊沒子嗣,只有一個叫素姐的女兒,十六歲的人了,還是精腿細爪的不發膘,站在門前那付可憐樣兒,像是一隻被雨水淋得透溼的小雞。
牛小虎兒禁不住的想笑出聲來;在老家的茅屋前面,麥場角上,有棵彎腰的老柳樹,村頭有個爛紅眼老頭兒,滿肚子全裝的是鬼和狐的故事,那要比徐小嬸兒講說的精彩得多,……脫不了總是個故事,自己從沒把它當成真的,儘管有時也疑惑過,就像面對著女巫小張奶奶時所生的那份疑惑一樣。
「你……你說什麼?」那個瞪著兩眼說:「牛小龍死了?這話是誰說的?……我辭差離隊的時刻,他還親自托我捎一封信來,要不然,我找他兄弟幹什麼?」
正因為有一股憤懣之氣在心裏頂撞著,牛小虎兒就跨過去,一把抄起門簾子,正待朝裏跨步,忽然又楞住了,呆呆的站在房門口。……房裏的景象不由不使他發楞,那種講究的八步頂子床是他只聽人說卻沒眼見過的;床身髹著紅褐色的亮漆,雖說年月久遠了些,仍舊發出耀眼的光潤來,床兩邊雕花的護板上,立著一簇簇的仙人,乘龍的、跨鳳的、吹著笙簫管笛的,在橫沿的一排流蘇下面,彷彿都是活的。
牛小虎兒去買豬,得找個幫手,他在鎮上人不熟,一找就找了孫大麻子,老麻皮答允幫忙,不過他說:
可是,天底下仍還有不信邪的潑皮,那就是新搬到太平巷來的殺豬馱販牛小虎兒,牛小虎兒帶著老娘和嫂子來擺肉攤子,房子賃在太平巷口,恰巧和巫婆張奶奶斜對門。起先,他並沒留意到對面有個供奉狐仙的香火堂子,有一天下傍晚,他用鐵鉤鉤著半蔴袋賣賸的肉皮、豬雜碎和骨頭回家,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梳著不倫不類的道姑髻,手上抓著一大把旺燃的香火,在巷子裏又跳又唱的下神。那女人年輕輕的,至多不過廿出頭的年紀,白馥馥的臉,隱隱透著些兒流動的桃紅,身材像拔蔥似的窈窕,使他砰然心跳,覺著這種年紀的女人做巫婆,把日子埋在香火爐裏,實在可惜了,正好像拿帶肉的骨頭扔給狗吃一樣的不太那個……
正在肉案子上賣肉的牛小虎兒,做夢也沒夢到天外飛來這麼個劉拐腿,帶來這麼一封由小龍寫的家信。他喜的是久無音訊的小龍總算有了著落,不但有了物證,更有劉拐腿這個活生生的人證;他不擔心女巫小張奶奶還會找出什麼樣的遁詞,卻擔心著怎樣才能說服老娘,使她相信女巫小張奶奶說的全是假話,相信小龍還活在世上。
「小嬸兒,你可知道,鎮上有沒有誰會圓夢的,這些時,我常夢見小虎兒他哥,心裏放不下,很想請人來,把夢給圓一圓。」
「小虎兒哥,我得跟你說明白,行行都有行行一定的規矩,吃巫門飯,也是行業,你是信則有,不信則無,千萬不可存心輕慢,你跟我開心逗趣不要緊,可甭在我請仙拘鬼,下差跳神的時刻,說那些輕言慢語,萬一出了岔事,我可是沒有辦法的。」
一天,牛小虎兒剛回到家裏,牛姥姥就跟他這樣的說了:
巫婆下差跳神這種事,牛小虎兒不知見過多少遍了,通常那些女巫為貪幾文香火費,都會喝著誇張渲染一些;例如把頭疼傷風之類的小毛病形容得重些兒,或是把普通的毛病說是陰魂作祟之類。但當旁邊有人問起某些問題的當口,女巫的回答總是模稜兩可,含而糊之的叫人摸不到邊際。就拿眼下這次下差來講罷,自己要是緊緊的追問起哥哥小龍在外的死活存亡?看她拿什麼樣的話來回答罷?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聊著聊著抬起槓子來了。太陽昇高起來,老麻皮停住車子,歪身坐在車把上吸袋烟,使手巾抹汗說:
「你問這個幹什麼?」小虎兒的臉紅了一紅說。
「我真弄不懂,」牛小虎兒敲不響她這隻悶葫蘆,又兜轉話題說:「偌大的瓦窰鎮,又不是三家村,怎麼會縱容出女巫小張奶奶那種人來的?!」
「可不是。」年輕的寡婦帶些兒欲含欲露的嬌嗔:「你馬虎些兒,甭當真,我在這兒,替仙家黃三郎向你賠個小心,也就罷了!」
馬燈斑斕的光影搖晃著,雜亂的腳步朝廟門口湧來。
賣豬肉的人,全是眼裏帶秤的,牛小虎兒只消輕描淡寫的掃一眼,就估定那捆骨頭少說有四斤多,剛剛自己還暗發怨聲,盤算著整整狐狸精的呢!誰知狐狸精沒整著,頭一個回合就敗在這位張奶奶的手裏,白貼了四斤多帶肉的好骨頭,真它娘碰上了粉紅色的霉氣。這使他想到,對付那種虛無飄渺的狐狸精並不難,對付這種伶牙俐齒的年輕巫婆奶奶,他簡直有些招架不了。
「我的天!」女巫驚叫說:「你怎敢在香火堂子裏放膽說這種話?」
她把他的話吞嚥進去,等沒有什麼,只要有他這句言語就成了,火一般的情意像熨斗,把她的心熨得平平的。
她是第二天黑夜,收拾細軟捲逃出瓦窰鎮的,後來一直沒回去過。於是,大關刀能鎮邪的傳說,又多了一個有力的明證。但小龍那宗疑案,仍一直懸在那兒,有些自作聰明的人替那女巫解釋說:
「這好!」老麻皮興沖沖地說:「小虎兒這回可捏著女巫小張奶奶的把柄了!」
「嗬,真就有這麼靈驗法兒?」牛小虎兒在一旁說:「一炷香剛點上,牠就騰雲三千里,老鷹捉兔子,也沒有這樣快當。」
「不敢當,」牛小虎兒悄悄的說:「我可不是你的天,你的那塊天,不是早塌了,埋在地下去了!」
無風也湧起三尺的浪,
最後她唱說:
「怎麼不當真來?!」巫婆張奶奶說:「三更半夜的聽著豬叫,一聲一聲的長嚎、短嚎,真把你這小殺豬的漢子恨得牙癢癢,我可沒當面找過你呀?不是嗎?」
「到那時,你就會變成這個樣子,一動也不能動,只有打哼哼的份兒。」
老麻皮走後,牛小虎兒忽然覺得心裏很不定當,總覺嘴皮上的話頭,硬過心眼裏的念頭,人在豬肉案子上,只要一分神,一迷惘,那個女巫張奶奶的影子便在他的眼睫毛下面舞動起來,她黑眸子像兩塊魔性的磁鐵,把人吸著,吊著,恍惚兩腳懸空,虛虛軟軟的飄到半空去了!邪氣,可不是?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著:
我騰雲到了兗州府,
這一回,附在小張奶奶身上的狐仙,斜瞟了牛小虎兒一眼,帶著些氣憤的腔調唱說:
「我又不是賣爛膏藥的,硬要把主意貼在你的腦門上,逼著你去相信它。」老麻皮說:「信不信由你,早晚你自會見得著的。」
「仙家說的話,假不了的,小虎兒,你打哪兒找來這個拐腿,存心團哄我?」
我得再去那兗州查一查……
等到走出賭場,遠離了那些巫童,他才一五一十的把話說出來,壓尾他說:
我黃三郎,位列仙班不能打謊,
就算真是冤家對頭,臉對臉碰上了,人家笑臉迎人的打招呼,你總不好板著面孔不理睬,牛小虎兒略停一停腳步,半陰不陽的嗯應了一聲,正打算拔腳走過去,女巫又跟著說話了:
甭瞧人嘴兩塊皮,消息傳佈出去,真比什麼都快!牛小虎兒一個人掄著關刀打巫門惡漢,使盧大噓趴在地上學狗爬的事,被鎮上人們繪聲繪色的傳開來,消息傳到小張奶奶的耳朵裏,她這才氣燄盡收,曉得事情不妙了。
「所以我說:人狐厲害就厲害在這種地方,她黑眼一飄,掩嘴一笑,一陣風就把你送到天雲眼兒裏去了,狐媚侵心入骨,你連人全不知在哪兒?拿什麼抗拒她?!像她那種女人,獨吃年輕的小光棍,這就是我為什麼敢跟你打賭的緣故。」
「你替我打聽消息,要告訴我的就是這個?」牛小虎兒說:「那你還是灌你的酒,賭你的錢去罷,她就是有三頭六臂呢,我一個人獨當著就是了!」
「當然不信。」牛小虎兒說:「你嘴裏的那一類仙家,我打頭就沒相信過。」
全家新遷到瓦窰鎮,
「那不要緊。」小虎兒說:「咱們只是到鄰近的莊子上去走走,一大早動身,天一黑就趕回來,準不耽誤你的正事就得了。」
這一問,正像一棒打在牛姥姥的心窩上去了,她猶疑起來說:
「玻璃眼鏡,各投各的眼。」牛小虎兒勉強咧了咧嘴說:「是好,是歹,跟你總不相干,對不對呢?我這個人算沒心竅,就狗咬呂洞賓罷。」
「噓……」徐小嬸兒悄悄的噓了他一聲說:「快甭說這種話,小虎兒哥,同族可不同類,狐仙跟妖仙可真是大有區別的呢!……小張奶奶來宅,請了仙家,那一回,黃三郎,秦四郎,蔡十郎,三位仙家都輪流下來,說是妖狐擅入人家黃花閨女的閨房,蓄意敗壞人家閨女的名節,又拋磚擲瓦的弄得人家孤兒寡母的宅子不安甯,就憑這三條大罪,判定當斬!」
「也許總祇是也許呀,」牛小虎兒說:「媳婦兒不像是街頭上賣的貨,保用保退換的,萬一她像她娘一樣,不見子嗣,那又該怎麼辦?」
「瞧罷,」來看熱鬧的人群望著小張奶奶鼠竄出牛家宅門的背影,也私下議論說:「這宗事兒沒了,真正的熱鬧還在後頭呢!」
「你那仙家我沒見著,」牛小虎兒說:「無論如何,話是打你的嘴裏吐出來的,我弄不懂,你為什麼要咒小龍橫死在外鄉?讓兩個婦道人哭得死去活來,你心裏有哪一點好過?」
「哦,小嬸兒,」他站起身來指著說:「我收了案子,正要回家去吃飯,走到巷口,遇著這位小嫂子下差跳神,巷子太窄擠不過去,只好等著。」
孫大麻子說完這話,甩甩袖子就要走,牛小虎兒一把扯住他說:「天到晌午時了,你還到哪兒去?我請你到小舖裏坐坐,喝兩盅去。」
聽了這話,女巫小張奶奶笑得像搖響了一串鈴子,她一邊笑著,一邊不經意的舉起她蔥白粉|嫩的手來,帶著一種曖昧的親暱勁兒,輕輕拍拍牛小虎兒的肩膀說:
我抓住香烟一聞嗅,就知道
晌午過後,徐小嬸兒不敢再跟素姐兒呆在宅子裏,正打算抽冷子開門逃出去,誰知剛拔開大門的門閂兒,那女巫小張奶奶早已手叉著腰,豎著眉毛瞪著眼站在門口等著了。仙家這一來更是火冒八丈,從晌午罵到傍晚,把徐小嬸兒母女倆給困死在屋裏啦。
這一回,算是碰巧罷?
牛姥姥婆媳倆個,捧寶似的把巫婆小張奶奶接進屋子裏來,把心底下一把把亂絲般的淒苦遙念,全都像上了繭山的蠶似的,吐了出來。
至於老娘想兒子,那更不用說了,一陣想的緊了,淚眼婆娑的,把老眼越弄越昏花,幾乎變成半瞎。每逢著這樣的夜晚,人就像被壓進酸菜缸,一直酸苦到骨頭裏去,表面上,還得裝成沒事人的樣子。有時候,不是沒勸解過,但總是越勸越糟,日子久了,才發覺那樣子去勸說整頭腦瓜子女人是一宗最傻的傻事。
「說句實在話,二哥,那小子倒是不太好整,腰圓胳膊粗,咱們不是他的價錢。」
「你愛怎麼猜想,你就怎麼猜想罷!」他紅著脖子,硬掙出話來說:「我這光棍還沒打到七老八十呢,想老婆真的會想得那樣傷心?」
由於小張奶奶業已觸動靈機,把唱詞全編排妥當的緣故,她的膽氣也跟著壯了起來,一面用尖拔的嗓子唱著,一面帶著半瘋狂的顫慄的韻致,在屋裏蹈舞著。
儘管嘴說不信老麻皮那種怪念頭,牛小虎兒心裏卻有些活搖活動;小張奶奶那個女人,本身就像是個啞謎,他一時很難猜得透她,也許老麻皮這個怪念頭歪打正著,那可說不定。她若果真對自己耍手段,倒不能不先提防些兒,及早打點對付她的法子。
「依你該怎麼辦呢?」
這一剎之間,牛小虎兒心裏很混亂,理也理不出頭緒來,他一面有意要鬥狐,被這種慘淡的神祕的光景吸引著,要想法子更進一層的去詰尋個究竟?一面又受了老麻皮那種警告的言語的影響,怕萬一掉進陷人坑去,變成一個像拐腿小蠻子那種收破爛的男人,光是這兩種對不上頭的感覺還難不住他,最使他困惑的是:一見了這個女人,他就像遭了魔魘似的,兩條腿發軟,腳跟彷彿被釘子釘在地上。
「你講講看罷,老麻皮,她一上門就咒起我哥小龍來,她存的是什麼心?……我辛辛苦苦積蓄的一點兒錢,吃她這一弄,一傢伙就弄光了,害得我連個老婆也都娶不成啦!」
賭場緊靠著關王廟隔壁,遠遠就望得見燈火亮,牛小虎兒奔過去,裏頭的笑語聲一直傳到空場子上來。
「你們究竟遇著什麼了?」他問說。
今朝我為了小龍的事,
女巫的黑眼珠轉了一轉,仍然不介意似的笑著說:
如今來了個劉拐腿,
小龍的衣冠塚,起在瓦窰鎮東郊的亂葬坑邊,小模小樣的一座新土堆,巫門裏卻若有其事的行關目,讓它大大熱鬧了一番。於是一個新的狐仙靈異的傳說,又經由眾多人的嘴裏傳揚開去,遠近的人們,全能源源本本的,把牛家小龍怎樣遇著兇神,怎樣在遠地黑松林裏遇害的情節,從頭背誦出來。
牛小虎兒自己永也不會想到,徐小嬸兒暗底下早就相中了他是塊做女婿的好材料,本來嘛,自打當家的瘦骨頭下了土,找女婿的心思,就成天在徐小嬸兒的心裏盤旋著了。寡母帶著孤女,靠縫縫綴綴過日子,長此以往總不是辦法,一個好女婿足抵得半個兒子,老古人說的話是沒錯的。像小虎兒這種忠厚老實的年輕人,又勤勞,又本份,找遍瓦窰鎮也難挑揀出幾個來。唯其小虎兒是個殺豬賣肉的,配上素姐兒這樣的閨女才正適合,徐小嬸兒看過好幾個滿手油膩站肉案子的屠戶娘子,一個個全是油水十足,胖胖嘟嘟的樣子,兩個鼓起的腮幫上,全是吃出來的白肉肥油,素姐兒若是嫁給小虎,甭跟那些屠戶娘子相比了,至少也會發一發膘,站出來沾幾分富泰氣味,不會像眼下這麼乾癟了!……小虎兒是個孝子,對他老娘一向是百依百順,素姐兒嫁過去,他十分心只要有一分心放在做丈母的身上,那業已是天大的福了。
就算她能離得開男人,也總離不開飯碗,廿歲剛過,她就開了香火堂子,當起巫婆奶奶來了,拐腿小蠻子姓張,她當然變成了張奶奶,往來過節,就這麼一清二楚,瓦窰鎮上的人,全知道她的根底兒。
牛小虎兒雖說是憑著一股盛氣而來,卻赤手空拳沒帶任何傢伙,一看那些潑皮抄了傢伙出來,他再是結實強壯,空著手也沒法敵得五六支木棒,心裏一急,急出個計較來,返身奔進廟去,衝著台上的關王老爺的神像拜說:
深秋的老太陽斜斜的落在肉案子上,他的心被纏繞在這宗事上,正像他被釘牢在肉案上一樣,翻來覆去的盤算,使他有些癡呆。這長長的一天,只使他在紛亂中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儘量跟徐家的素姐兒拉得近些,以靜制動,讓那女巫去耍她能耍的花樣!
在這位年輕俊俏的張奶奶沒進巫門之前,還有不少人背地裏議論著往昔的那些豔聞穢事,不過,當她一旦開了香火堂子,這些議論馬上就平息了;得罪一個風流寡婦沒什麼大不了,得罪一個狐仙寵愛的巫婆奶奶,誰都沒有那個膽子。
「你怎麼不說話呀?小虎兒哥。」女巫小張奶奶反而催促起他來。
「嘿嘿,」孫大麻子乾笑著:「即算真有狐狸精能變人,那倒並不可怕,我說,像小張奶奶那種活活的人狐,才真怕人啦!你沒聽說過:二八佳人女多嬌,腰裏藏把殺人刀嗎?……她不單要吃你的肉,還要窮啃你的骨頭,我問你,你有多少骨頭經得住她啃的?」
「依我,不妨壓些時候再講罷,」牛小虎兒說:「也甭急著跟徐小嬸兒提起,也許小龍哥他眼前就回來了,他一回家,您還愁孫子抱不成嗎?!」
直到天黑,他才在她的糾纏中遁脫出來,這使他要跟徐家素姐兒訂親的事,看來愈加迫切了。不過他總懷疑著,用素姐這塊擋箭牌,能不能使小張奶奶不再對他這樣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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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家的說話就是話,
「怎會團哄你來?娘。」小虎兒說:「小龍升了班長啦,拐腿劉是他手底下的弟兄,這封信又是小龍親手寫的,筆跡在這兒,女巫小張奶奶假托狐仙騙了咱們的錢財,你當真還信服她?」
太陽在人頭上照著,即使是深秋葉落的季節了,逗上這種晴和天氣,四野還是暖洋洋的,遠處響著落花生篩子有節奏的踏板聲,路邊的田野裏,也有人在收著紅薯,倆人輕快的推著空車子朝前走著。
那個搖搖頭,噓了口氣:
「拿不定究竟有狐沒有狐呀!」
「很難說。」徐小嬸兒說:「但四鄉八鎮的病家,多半都信奉她,咱們瓦窰鎮各香火堂子,以她這一堂的仙家最靈驗,聽外頭相傳的口風,她是後來居上,名氣比旁的奶奶們更響得多。」
「不必生氣,真是,我們吃這行飯的,實在不能砸鍋。」盧大噓喘息著,「朝後我們再不替小張奶扔撐腰作勢,也就罷了。」
孫大麻子人窮嘴不窮,喜歡喝幾盎老酒,更常用一兩文錢,到肉案子上買些窩囊雜碎,回去燒了佐酒,有一天,牛小虎兒回家,遇女巫張奶奶攔在路口說話,碰巧被喝了幾盅的孫大麻子撞著了,二天轉到肉案邊,孫大麻子口沒遮攔的就說了:
「好罷,咱們歇一陣子,先聽你說。」
「算了算了!」老麻皮出來拉彎子說:「陌生地方,你老哥原就不該來下注兒的,俗說:單嫖雙賭,賭錢沒有熟朋友在場,一傢伙輸冒了,當場出洋相也是你老哥自找的,還有什麼好嚷嚷?」
他不能不這麼暗暗的自嘲:
「對啊!」牛小虎兒心裏早就盤算定了,趁著機會說:「為什麼不找小張奶奶來家?老麻皮,你幫幫忙,去對面把她給請過來罷!」
「你相信她的那番鬼話,真以為我哥哥小龍在外鄉遭凶橫死了嗎?……哪天小龍回家,咱們兄弟倆不剝掉她的皮才怪呢!」
人到中年,尤獨是命帶酸苦的寡婦,沒有幾個不碎嘴的,心裏這麼盤算,見了人,不知不覺就吐露出來,徐小嬸兒正是這樣,祇要在人前提起牛小虎兒,她沒有一句話不誇讚他好的,這可使女巫小張奶奶老大的不樂意起來;依小張奶奶的看法,像牛小虎兒這樣精實結壯的年輕漢子,就像一塊透肥的鮮肉,沒道理讓素姐那樣病歪歪的閨女佔了去的,她渾身一付骨頭架子,連衣裳全撐不起來,那張臉上滿佈雀斑,像一塊沒烤透的芝蔴燒餅,她不相信牛小虎兒真會看得上這麼一朵憔悴的黃花。
「一條巷裏的事,還能瞞著誰?你那未來的丈母,提著你的名兒,就樂得闔不攏嘴,我猜也不用猜,就知道你們的事兒了。」
「這婆娘也太沒道理了!」牛小虎兒說:「她把香火插在路中間,巷子這麼窄法,卻不准人去踢它,人究竟要不要過路?……那些香火,明明是我昨晚踢倒的,她卻欺軟怕硬,硬邪到徐小嬸兒母女的頭上,真是個不知羞恥的女潑皮。」
他說他就是牛小龍……
晝多煩惱夜多驚,
「關王爺在上,為了砸爛那些邪門貨色,少不得求您借刀了!」
「我那大孩子小龍,不該就這麼沒音沒信的。」牛姥姥擦著老淚說:「原先我只是早早晚晚想的慌。這如今,一做這種駭人的怪夢,更是惶惶無主了!徐小嬸兒沒口誇讚你的道法靈驗,看看要行怎樣的關目?一切全依你,張奶奶,不論好或歹,我只要曉得小龍他的消息……」說著說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咽泣起來。
「你放心,姥姥,」小張奶奶這才拿眼瞟了牛小虎兒,瞇瞇帶笑的說:「像小虎兒哥這樣精實結壯的勤快人,掙起錢來快得很,哪會為這筆花銷耽誤他的婚事?……你急著要抱孫子,他當真急著要娶親,甘心讓他哥小龍的陰魂不得回鄉?」
牛小虎兒歪著嘴角,勉強牽著一絲諷嘲什麼的笑意來,淡淡的說:
「當然有,你總不會忘記得這麼快罷?」
「我說小虎兒呀,你收攤子怎麼這麼晚?掌燈都掌了好一會兒了。」
「人甭光硬在嘴頭兒上,小哥。」孫大麻子說:「像你這號兒的人物,我見過的太多了,你不找她,她偏要找你,又該怎麼辦?人說:女追男,隔層紙,男追女,隔層山,我是大眼睜著,小眼閉著,瞧定你了!」
若真如老麻皮所說,有一天,自己陷進她的迷魂陣裏去,那還有什麼法好鬥?!真箇兒的,想來想去只有一個法子,——早點跟老娘說明白,央她去找徐小嬸兒,讓自己跟徐家的素姐訂親,先把心給定下來。這麼一來,她小張奶奶就算是落花有意,也該知難而退了罷?
「實不瞞你,老麻皮,」小虎兒說:「當我初次在巷口遇著她時,多看她幾眼之後,確有些迷裏迷糊,不過,弄清她的底細時,我可不那麼傻,心甘情願的去拾她那種破爛了!」
說這話時,牛小虎兒心裏恍惚也覺著,若沒有那個小張奶奶在自己心底下作祟,他不會像這樣推托的,——雖然老麻皮的話,使自己對她起了戒懼,但她那雙黑眸子在心裏一流轉,自己可就抗不了那種迷亂。
「啊呀呀,真是得罪你了!」她叫說:「你不是斜對面新搬來的殺豬賣肉的牛家小哥嚒?」
儘管人證物證都齊全了,牛姥姥還是不肯相信,她硬爭著說:
幾場秋雨過後,天更轉寒了,牛小虎兒每晚必打門前過,臉上漠漠的神情,比霜還冷,但當他轉臉見著素姐兒那丫頭時,卻又立刻變得熱乎起來,極像是存心做給誰看的樣子。女巫估量過,他那樣,十有八九是衝著自己來的,假如換是旁人,她早就跟他攤牌了,但她對牛小虎兒有顧忌,極不願跟他鬧翻,讓他從自己的掌心裏遁出去。
他托我仙家帶口信,
「你要我相信也可以,」牛姥姥擠著她的爛紅眼,執拗的說:「除非小龍他站到我的眼前來!」
「是啊!她只是燒了幾道符,把黃三郎請來,在宅子裏一呵斥,朝後丁家宅子就安靜了,再沒鬧出旁的事故來,直至如今,丁老實老夫妻倆,還誠心誠意的出一份香火月費,給小張奶奶去答謝仙家呢!」
「總有一天,等仙家顯了靈驗出來,你就會相信了。」女巫說:「單憑人嘴說話,總難得說服你的。」
他回到自家的屋子裏,業已是掌燈的時分了。
「牛小虎兒,牛小虎兒,千萬甭掉進那座陷坑去!萬一不小心,你真要去喝醬油滷兒了!」
二天他並沒另外買什麼禮物,只捆了一張多毛的肉皮,幾根豬嘴上剝下來的帶牙的骨頭,照著老娘的意思,在下傍晚收拾了攤子之後,一腳跨進女巫小張奶奶的屋子裏,揚聲叫說:
每過三五天,殺豬馱販就得下鄉去收買豬隻,用手車推回鎮上來養著待屠。
她的辦法總是有的。
「我嗎?」孫大麻子笑笑:「我祇是個巡更守夜的老傢伙,我醒著,人全當我是喝醉了的,我的話聽在旁人耳朵眼裏,都只是些瘋言瘋語,我幹嘛再去脫褲子放屁?——沒事找事幹?咱們還是上路罷!」
「你就是說爛了嘴唇皮,他們仍然要信那個邪,你有什麼辦法?我倒不是鬥不贏狐狸,只是說不贏巫婆們的那許多張靠說謊吃飯的嘴,你甭瞧著你那位芳鄰年紀輕,入道不久,她在巫門裏最會領著頭起鬨的,東街關王廟邊的賭場上,有幾個巫童是她的保駕,我要是當面開罪她,我這把老骨頭,準會被他們給拆散了的。」
「豬叫你該怪豬呀,張奶奶,」殺豬馱販說:「屠戶是三百六十行裏頭的一行,為了討生活,就跟你吃巫門飯一樣,剛剛我怪的是你那仙家,可也沒怪你呀!你恨得牙癢癢,敢情想吃豬肉了?」
「嚇唬婦道人家,算什麼玩意兒?你們是有種的,替我站出門去,廟前方場上見見真章,我在廟門口等著你們!」說了這話,他就退出去了。
家裏沒留兒和女,
「你說是怪念頭,」老麻皮說:「我可不覺得這是怪念頭,依我看,小張奶奶八成兒是對你有了意思,」
「也許她以為我身上的油水多些!」
勸是這麼勸著,但小龍嫂本身正是一個傷心的人,一面勸,一面叭噠叭噠的掉眼淚,反使做婆婆的看著不忍,反過頭來勸媳婦,倆人傷心傷到一頭去了。
那個牛姥姥若是不信邪的人,您徐小嬸兒再怎麼說,她也不致於就那麼聽信的,偏偏她跟小龍嫂倆個,全是信狐信鬼的人,經徐小嬸兒這麼一提,全都叫說動了。
「你要說的就是這個?」牛小虎兒說:「我老娘叫我把小龍的衣物送來,全在外間椅子上擱著,我這得回去殺豬去了。」
「除非她不吃這行飯,」牛小虎兒說:「我倒要看看拖到後來,她究竟怎樣交代?」
他的屍首,早已埋在黑林中……
兩人到一個莊子上去買豬,買妥了豬,動手去綑放在手車上時,孫大麻子指著豬笑說:
「有當無的,權且試試看。」牛小虎兒說:「我要能半路收兵,早先就不唱那本紅臉的戲了!」
「這位小張奶奶,看起來要比咱們的媳婦小龍嫂更年輕,」牛姥姥說:「想必她出道的時辰也不長,不知道法深不深?」
牛小虎兒搖搖頭說:
小張奶奶暈在地上好半晌,才做出悠悠醒轉的樣子,她明白這一關雖然混了過去,她卻是敗得很慘。說恨嚒,她不恨牛小虎兒,卻恨上了愛管閒事的老麻皮,恨上了平白出現的拐腿劉,也恨上了徐小嬸兒母女,若果沒有這些人,牛小虎兒是不會把自己當成對頭的。
「你要硬當真?好,那麼,我也有話說了!」年輕的寡婦伶俐的說:「我還要講:自打你來到這巷子裏,每一夜全害得人神魂顛倒的睡不好覺。」
「少邪氣,你這膽小鬼,」笑著的那個說:「雙拳敵不得四手,你怕個啥玩意兒?」
「你說的不錯,老麻皮,那位小張奶奶,真的常攔在巷口,找著我說長道短的,這女人見的世面多,說起話來,真不好應付呢。」
早早晚晚都不相同,
「唷?」年輕的小寡婦露出媚進人骨髓的笑容,一雙青杏子眼,黑溜溜的,不瞄不瞄就斜著瞄了過來:「牛小哥,你知不知道,我這吃巫門飯的,只是仙家的差役,仙家什麼時刻附身,我哪兒能拿得準呀?」
「小虎兒哥,小虎兒哥,咱們和了罷!」巫童的領班叫盧大噓的傢伙被刀柄聳跌在地上,回頭求告說:「鬧出人命來,於你沒好處,你何必認真為你自己添麻煩來?……得饒人處且饒人啊!」
「沒出息的想法!」他又自言自語的說:「但也沒有再好的辦法了!」
「菩薩!啊!仙家!」牛姥姥出神的聽著,徐小嬸兒每講一兩句,她就語無倫次的這樣應著,表示衷心嘆服她不能理解的神奇和靈異,——彷彿在世為人的本份,祇配喊一喊菩薩和仙家名字就夠了。
話雖說得溫柔和緩,牛小虎兒仍不難聽出她的話音兒裏,多少含著些恫嚇的意味,也許她仗恃著那些嗜賭的巫童做靠山,能罩得住一個外鄉的小子罷?據他所知,那些巫童,多少都會耍幾套拳腳,而且都有些會生鬼主意的歪腦袋的。
說熱乎,究竟是怎麼個熱乎法兒呢?只有牛小虎兒心裏明白。
甚至於在女巫張奶奶掀起房門簾子出屋遞錢給他時,他還像中了定身法似的木立著,接的不是錢,而是抓住了她柔滑得像豬肚兒似的手指,——他一點兒也沒存心那樣去討她便宜。
「你這死鬼!」小張奶奶臉一紅,伸手過來,在牛小虎兒的腿上使勁擰了一把,她鬢間桂花油混和著香粉的氣味,使牛小虎兒心旌又搖晃起來,……老麻皮所指的綑仙繩兒,諒必就是這個。
「噢!」牛小虎兒站住腳說:「照你這麼一說,堵著巷子,害我誤了飯的,不是你張奶奶,卻是你供養的那些仙家了?」
老麻皮走後,牛小虎兒仔細回味著對方的那番言語,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他想到女巫小張奶奶那張紅馥馥的桃花臉,水汪汪流轉的眼波,細嫩雪白能掐出水來的一截頸項,鬢髮間散發出的桂花油的香味,心旌只要略一搖盪,那股子拗勁就會軟化掉了。不過我這個殺豬賣肉的窮小子,牛小虎兒心裏話:無論如何也不願去沾惹這種女人的,只是她渾身全帶著狐媚之氣,總使自己不由自主的迷戀著些什麼,尤獨在跟她面對面的當口。
女巫把她水汪汪的黑眼瞇了一瞇說:
「人說:耳聽是虛,眼看是實,不管人家傳說怎麼靈異,我單問問你,你親眼看見過?還是親身經歷過?要是輕信旁人的話,那?!……那自己就沒日子過了!」他說了一截兒話,再想到吸烟,再把烟袋嘴兒塞進嘴,烟鍋裏的火又熄掉了,一時又不願再去打火,只好胡亂叭兩口,意思意思:「旁人怎麼說,我不管,我這半輩子,夜夜巡更,可沒見過能變人的靈狐。」
好傢伙,牛小虎兒心想:你小張奶奶這個繩圈兒可做得太大了,你就是存心撈錢,什麼旁的題目不好借?!偏偏要詛咒小龍,你施的是黑虎掏心拳,一拳把兩個女人打得昏天黑地,沒命的號啕,這種做法豈止是有欠厚道?簡直是心狠手辣了!
潑皮們湧過來時,看見牛小虎兒返身奔進廟去,還錯以為他是膽怯圖逃了呢,心裏一存這種如意的想法,膽氣越發變壯了,暴聲喊叫說:
不過像東街太平巷口的這位叫張奶奶的巫婆,若真拿她當成奶奶看,多少有點兒太那個了;她原本是一家紮匠店的閨女,據說在沒嫁前就做個兩次媽媽。紮匠顧臉面,當然不願意女兒養活沒主兒的私孩子,生下來當夜便裝進蒲包,悄悄的扔到亂塚堆去餵了狗。
他不聲不響的放下蔴包,打算溜進灶屋去吃飯,還沒轉身呢,牛姥姥就說了:
「跟你開心逗趣的,咱們走罷。」
「要是你哥小龍沒回來,」她說:「你只好忍忍氣了,姥姥她信仙家,你怎好拗著她?」
女巫小張奶奶一聽這話,一顆心涼了半截兒,不過她立即吸了口氣,把朝下掉的心又給扯了上來,衝著牛小虎兒一笑說:
她是精明人,眼裏揉不得一粒沙子,牛小虎兒的心落在誰的身上,根本瞞不過她。早時她不相信的事,牛小虎兒偏做了;每當傍晚他收拾攤子,揹著蔴袋回來時,對門徐家那個滿臉雀斑的丫頭,就會從門縫裏左一遍右一遍的朝外探頭,瞧著巷裏沒有行人,做賊似的,輕輕溜出來,搶著替他接蒲包。……這個牛小虎兒,沒眼珠子的拗種!她咬牙切齒的望著他們的背影,一心全是酸辣味道。
「敢情又是仙家耍的障眼法兒?」
「可惜你是自作聰明,猜左了。」牛小虎兒說:「跟徐家,壓根兒全沒提過這種事情。」
「不錯!」巫婆吃吃的笑起來,指說:「你那蔴袋裏有豬肉,留下一塊來餵餵牙,敢情我這牙就不癢了!……我要吃你的肉,你捨得不捨得?」
那個斜乜了他一眼說:
女巫對這個幸災樂禍的麻皮瞪了一眼,人說:十個麻皮九個騷,牛小虎兒哪兒來這些心眼兒?不全都是麻皮拿舌尖替他戳的洞嚒?如今牛小虎兒變成黑臉的北極玄武大帝,他左右一個麻皮和一個拐腿,就成了龜蛇二將軍了,這個陣仗,她不能不小心對付。她一面抓著香點燃,心裏卻在兜著圈子。
「仙家,仙家,你的道法深,神通大,能知過去未來。可憐我牛門朱氏,有個孩子小龍遠出幾年,沒音沒信,前些時,我常做惡夢,夢見他白著臉回來,進了門,撲跪在我面前嗚嗚的嚎哭,不知他在外面究竟出了什麼岔事?……無論如何無論如何哀懇仙家見示個明白……?」
「嘿嘿嘿!」老麻皮暴笑起來說:「你找牛小虎兒,可算是問對了人了!他就在街口擺肉攤子,你欠他們的幾文賭債,我替你墊上,咱們去找小虎兒去。」忽然又把笑臉凍住說:「小龍究竟是怎麼死的?你們一鍋吃飯,總該清楚罷?」
有一天,她到肉案子上去替他送茶水,他那熱切的眼光逼得她只能低下頭去凝望自己的鞋尖。
一夥傢伙正在說笑著,但聽吱——的一聲響,一扇門被人給踢開了,牛小虎兒勒著兩隻拳頭,頂著門框兒站著,發話說:
「你拿不定什麼?」
我的乖乖,這個張奶奶究竟不是那種老掉了牙的真老奶奶,鮮花般年紀的婦道,哪會有這麼大的膽子?這麼厚的臉皮?初次跟一個年紀相仿的男子漢說話,開口就說出這種比肥豬肉還葷腥的話來,牛小虎兒就真是一隻沾葷吃肉的老虎罷,也叫她說出臉皮發燒,滿臉泛紅。
「不不,」牛小虎兒說:「先聽你講。」
旋風攔路他苦央告,
「人在不在?」小虎兒粗聲的說:「我送衣裳來了!」說著,他就把那包衣裳扔在一把椅子上,轉臉想走。腳還沒動呢,臥房裏傳出聲音來說:
「這兒哪是陌生地方?」那個說:「咱們的牛班長就住這附近——我說的是他是這一方的人。」
這也許就是小寡婦願跟騷狐狸打交道的原因。
不過,他信與不信是另一回事,他並沒存當著老娘和嫂子的面,拆穿小張奶奶什麼的心,一時也沒有什麼把柄在他手上握著;即使有了把柄又怎樣呢?他知道得很清楚,老娘和嫂子都信這個,他不能在這時候阻擋她們,那祇會更使她們煩惱罷了。……好,你小張奶奶有能為,我在一邊冷眼瞧著你就成!這個意念,隨著牛小虎兒的眼珠轉動著。
「有什麼不能?!」牛小虎兒說:「把我弄急了,我只好豁著幹,搗他們的灶,砸他們的鍋,出出這口鬱在心的怨氣了。」
太平巷是條很冷僻的狹巷子,兩邊牆擠牆,橫著扁擔就不能走路,這年輕的巫婆堵在巷心跳神下差,用奶味很濃的顫音唱著,舞著,使牛小虎兒沒法子過路,……其實,硬要走,也許勉強能走,那得要跟巫婆身子捱身子擠過去。牛小虎兒雖說也年過廿歲了,一個成天磨刀霍霍屠宰牲口的粗人,還是個道地的童子雞,在某一方面臉皮子薄些,極不願意討這個便宜,只好傻楞楞的站在巷口,揹著蔴袋等著。
夜是冰寒的,風很尖猛,他的腳步敲打在地面上所發出的空洞的音響,立即就被風捲落到身後很遠的地方去,聽來幽幽緲緲,彷彿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旁的黑角落裏,也有誰在走路一樣。他一溜煙出了太平巷,轉朝東拐,直朝關王廟那邊的賭場撲過去。
「仙家怎樣辦呢?」牛小虎兒說:「牠們都是拖著尾巴的同族呀!」
「你以為憑你兄弟兩個,當真是一龍一虎,能對付得了瓦窰鎮巫門裏的人嚒?」老麻皮有點兒要激將的味道:「對付外人,他們全是聲氣相通的,行關目時,你見過的那些巫童,全依仗小張奶奶混飯吃,你要想跟她動硬的,只怕也佔不著什麼便宜。何祝你哥小龍,如今還沒見著影兒呢!」
假如要弄清這樁人命案,
小張奶奶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像一條正在吞食蛤蟆的蛇,最後一個長長的呵欠打過去,便唱說:
「你們揍了老麻皮,又栽他詐賭,是誰幹的?」
對著這種振振有詞的說法,牛小虎兒為難住了,真的,他並不懷疑事情的經過確是這樣的,徐小嬸兒母女倆,尤獨是平素不肯多說話的素姐兒,沒有道理硬編造這樣的謊話去抬舉那個女巫,但他卻疑心事情背後,總還隱藏著一些別的什麼?他一時心裏混亂,指不出他究竟疑惑著什麼?
在牛小虎兒宅子裏,認真談起斜對面的女巫小張奶奶,還是由隔壁徐小嬸兒起的頭。秋末冬初,是當年小龍離家遠行的時辰,這幾天裏,牛姥姥夜夜都做些可怕的惡夢,夢見大兒子牛小龍血糊糊的回來,一進門,就撲跪在地上嚎哭;小龍嫂也曾極力的苦勸婆婆,說夢是心頭想,小龍離家太久沒消息,上年紀的人,難免牽腸掛肚,疑神疑鬼,總擔心出了什麼岔事,白天的心事帶進夢裏去,也是常有的。
哪裏還有一絲一點拜神的心?
「那怎麼會怪罪你呢?」小張奶奶也坐了下來說:「我們同住一條巷子,不是外人,人說: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誰叫咱們對門來著。」
紅銅頂破了他的天庭蓋,
「我……我不懂我怎麼會……害得你睡不著覺?」他舌頭轉動本靈,訥訥的說:「這不會是當真罷?」
老年人,心眼兒呆板得很,信上了什麼就是什麼,牛小虎兒扭也扭不轉,只好退在一邊,乾嘔著。小張奶奶明明看出牛小虎兒那付不樂意的樣子,卻故作不知,一股勁兒的跟牛姥姥談起設奠招魂的事來。
「本來就跟我沒相干。」小張奶奶把一雙紅綾軟鞋套在雪白的腳上:「你何必自己要做狗呢?要是我說:最好找仙家來跟你們合合婚,你更不信了。」
「小虎哥兒,你請進屋坐著,等我來拿錢給你。」
「關王老爺也庇護不了你啦,小子,出來挨揍罷!咱們只要你半條命,用不著怕死。」
「實在沒辦法,只好就近找了小張奶奶,央托她把這事源源本本的稟告仙家。」
「我們家……也鬧過……」素姐兒怯怯的說:「又拋磚,又弄瓦,鬧得人夜來全不敢闔眼!」
不得不腳踏喲雲頭下凡塵……
「要是我不肯馬虎,硬要當真,又該怎麼辦呢?我到哪兒去找你那仙家?」
女巫小張奶奶那一晚上,可以說是心滿意足走了的;設奠招魂的日子業已說定了,一應備辦的物件全由她著人去張羅,牛姥姥這邊不用多麻煩,只要出錢就成。
殺豬賣肉作營生;
「賬可不是這麼算法的,」老麻皮說:「她藉著設奠招魂這個名目,把你辛苦積聚的娶親事的錢開銷掉,她的心意不是明擺在那兒了嗎?——怕你說定了親事,讓她在一邊白坐冷板凳。她這樣一來,使你多打一兩年光棍,正是替她自己留個機會,你能說我這話沒有道理?」
兗州的舊案全不假,
買豬回來,牛小虎兒跟孫大麻子分了手,他一直把兩人在路上閒聊天時呀說的話記在心裏,殺豬賣肉的苦行業壓著,使他並沒真的到關王廟那邊的賭場上去,硬找那些巫童的麻煩。至少,他對小張奶奶那個女人,是決心看淡了,有一兩回,收了肉案子回家,在巷口遇著她,他都低著眉頭一逕走過去,沒加理會她,漸漸的,他對徐家那個病弱的素姐兒,倒反關切起來了。
無怪老麻皮一再叮囑,說這個女人難對付,看樣子一點兒也不錯,她就是一隻活狐狸,也是傳說裏通靈得道的那一種,她能不能卜算出人的過去和將來姑且不論,至少,她可是把自己的心意猜得透透的。
冤鬼攔路苦央告,
這一回,牛小虎兒硬是彆住氣沒吭聲,當著老娘的面,他決計不再開腔了。他還是弄不明白,小張奶奶這隻迷惑人的牝狐狸為什麼要當著老娘耍出這種怪招兒?硬是一口咬定小龍死在外頭了!說她是為貪錢,當然多少有些道理在,巫門裏的人,有幾個不貪錢的?不過,想撈錢,她儘可用旁的方法,不該咒在小龍的身上,萬一日後小龍活著回來,拆穿她這番謊話,她難道還會打穴鑽進老鼠洞裏去?……這些顧忌,在她打謊之前就該想得到的,她不是那種傻人,怎會不想到這一層?老麻皮說的不錯,她是邪著來了!
「掉過臉去,給屁股給人踢?——天下有過不下聘就娶老婆的人?下聘沒有錢,成嗎?!」
有個妻子叫牛王氏,
「小虎兒哥,幸好當初那番話是仙家說的,要是我說的,只怕洗也洗不脫栽誣你哥的罪名了!」
「這筆賬先記著,」牛小虎兒發狠說:「等我訪實了,找小張奶奶打總算。」
仙家剛剛這樣唱出口,牛家的婆媳倆就喊天呼地的嚎啕起來。牛小虎兒又氣又急,開口問說:
街坊上的議論總沒離譜,在某些事情上,小張奶奶顯出了她的顏色。當拐腿劉離開瓦窰鎮之後沒幾天,那個替牛小虎兒撐腰的老麻皮就在賭場上栽了個意外的筋斗。當然,這事好像和小張奶奶毫無相干!老麻皮是擲骰子時被人發現他兜肚兒裏藏有三粒裝了鉛的假骰子,罩上了詐賭的罪名,有人一聲喊打,乒乓一頓拳頭,就把老麻皮揍成了戲台上的大花臉,他兜肚兒裏的老本,全叫人給搶走啦。
「這話可有什麼憑據?」
牛小虎兒跟她說話時,自覺兩隻腳並沒移動過,也不知怎麼弄的,兩人越挨越近了!太陽已經在屋後落了下去,一份朦朧的薄暮的黝黯把人兜著裹著,使牛小虎兒有掉進網裏的幻覺。好像記得有句老話說過:光是背地發狠,見了女人打盹。還說自己使拗嚒?偏生三歪兩斜的,光朝下拗不朝上拗,這可不是斜到華容道上來了?……走罷,在人來人往的巷口,跟這女人窮磨索個什麼勁兒呢?腳底下踏的是實地,又不是陷人的流沙河呀!
「敢情嫁給我有豬肉吃?」牛小虎兒帶幾分自嘲的意味說:「你要曉得,瓦窰鎮上,殺豬賣肉的可不是我牛小虎兒一個,她要改嫁這一行,怎麼算也輪不著我,是不是呢?」
「我會儘快再積起錢來的,」他祇得自說自話了,「好在等不了太久就是了!」
「快請鄰居喝喜酒了罷?」女巫說:「近些時,你跟對面徐家的素姐兒,倒是熱合得很。」她瞇起眼朝他笑著,黑瞳仁兒夠媚夠亮的。
「照理講,凡是開香火堂子的奶奶們,都能替人圓夢的,姥姥你既住在這兒,若是放著斜對面的小張奶奶不請,反到遠處去請人,也不妥當,就請她來家,也就罷了!……請她央托仙家下來,求仙家把小龍在外的事情說一說,也行,要不然,要她寫一道符,召小龍他爹的陰魂來,問一問,那更好。」
徐小嬸兒這番話,雖然沒說服了牛小虎兒,但卻把牛姥姥和小龍嫂給說服了,牛姥姥可不管兒子心裏抱著什麼想法,交代說:
「小龍沒死,她硬咒他死了,又詐騙了我們積聚的錢,她總要交代明白罷,」小虎兒跟他嫂子說:「這可不是能捏著鼻子吞嚥下去的事情。真正撐起她腰桿的,倒不是那些拖尾巴的狐狸精,只是那幫邪魔詭道的巫童,老麻皮就栽在他們手上。」
「叫他躺平了回去,二哥!」
「這可很難說,像你這樣年輕結壯的男人。」她瞇起眼來,打睫毛縫裏斜睨著他說:「饞貓要硬掙說她不愛魚腥,你能信不能信?」
牛小虎兒聳聳肩膀,不以為然的:
小張奶奶打鼻孔裏出氣,輕輕哼了一聲:
「啊!」這回輪到他自己嘆氣了,吹燈似的嘆了口大氣,勉強擠出一絲苦笑來說:「娘,您不覺得素姐兒那閨女的年紀太小麼?您要真想早抱孫子,會落空的。」
說著,一把抄起衣物,三腳兩步的就跨出門,到女巫小張奶奶這邊來了。人帶著一股子憤懣之氣來的,恨不得一把揪住那女人,問她又想綽什麼花槍?他推開門,就見小張奶奶的香火堂子裏,點燃著兩支兒臂粗的龍捲燭,使週圍糊著白紙的牆壁變得紅橙橙的,當間地上,一隻平底寬邊的銅火爐,籠了一盆子旺熾的炭火,女巫小張奶奶卻不在屋裏。被臥房燈光映透的花布門簾兒靜靜的垂著,屋子裏瀰漫著一股濃郁的薰艾的氣味。
「三吊大錢一晚上,不壞呀!」一個說:「幹這種事,只有贏的,沒有輸的。」
雖說他平素就不相信這個邪門兒,也很討厭那些白髮上插著紅花的老巫婆,故意捏尖嗓門兒,細聲細氣說鬼話,不過,看這種年輕俏刮的女巫跳神,就像看一場野台子戲,又無須花費一個銅子兒,即使站上一會兒,心裏倒也耐煩。
「牛班長?」老麻皮觸動什麼似的。
小張奶奶嘴裏吐出的聲音,有一種奇異的魔性,把人帶進那樣愁雲慘霧的魘境裏去,連牛小虎兒一時也被那種魘境噤壓住了;姑不論小龍他離家在外是否真的遭遇到什麼岔事,她卻有頭有尾的唱得和眼見一樣!她用一種音節緩慢的唱詞,形容牛小龍遇害那天的情景:
「好了!」牛小虎兒說:「我知道那是什麼了,我這就去弄個明白。」說著,他緊一緊腰肚兒,就出門摸進黑裏去了。
「說這些有什麼用呢?」小龍嫂憂心忡忡的:「為著小龍的事,你業已把小張奶奶的面皮撕破了,你勢孤力單一個人,怎樣跟她去鬥法?」
我叫你們食不安來睡也睡喲不甯,
「牠們究竟怎樣靈驗法兒?你說說看,我在這兒聽著就是了!」牛小虎兒打斷她的話頭說:「你放心,我不會替你們亂惹是非的。」
「有這回事?」
設奠招魂的事,業已由老娘當家定妥了日子,這筆錢要想不花,事實上是不可能的了。眼看著一文一文積賺起來的錢就要交在她小張奶奶的手裏,讓看她得意洋洋的流水花費,心裏真是滿把疙瘩。就算跟徐家的素姐兒把親事訂妥罷,一時兩時也沒法子空著兩手迎娶她過門,女巫這一棍,可不正砸在他的腰眼上,使他癱瘓著沒法動彈嗎?!
憑她的面孔,身段,不論哪一點,都不是素姐那個黃毛能比得了的,她相信自己能攫住那個小子。不過,她可沒料到,她用的手段過激,一傢伙就把牛小虎兒給激反了,何況還多了個深知她根底的老麻皮在替牛小虎兒打點主意。
牛姥姥原本聽了兒子的話,心裏有著三分疑惑,但經不得小張奶奶這樣一抖一跳,把心底下那點兒疑惑,全都扔開了。她總覺得兒子沒道理不信仙家的話,仙家說出口的事,錯不到哪兒去,即便錯了,也定有它的道理在。最忌凡人動疑念,事實擺在眼前,仙家不是嗅著了報訊的香烟立即騰雲下來了嗎?仙家究竟是什麼樣子,牛姥姥從沒親眼看到過,她心裏卻豎立了仙家的影子,——矮敦敦、胖實實的個白鬍子老頭,穿著寬大的道袍,踏著多耳蔴鞋,正用神光四射的眼睛看著自己。這樣一來,一聽小張奶奶開腔唱出聲,她就兩腿發軟站不住,撲的矮身跪在蒲團上去啦。
「哎呀,我的小爺。」徐小嬸兒不住的搖頭說:「甭跟我說這些,你不走,我可要走啦!」
牛小虎兒還沒計較出一個成算來,徐小嬸兒的宅子裏可又鬧翻了天;三天夜晚連著出怪事,嚇得那母女倆鬼哭狼號的隔牆狂喊救命,還是小虎兒有膽量,架起梯子爬過牆頭,把她們救到隔鄰自家宅子來的。
女巫小張奶奶暗自咬咬牙,她沒想到一向以為他是憨厚的人,說起話來卻銳薄得像是刀。不過,漏子業已弄了出來,她就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要不然,巫門這行飯還能吃嗎?
「斬了沒有呢?」
「牛小虎兒,你在看張奶奶跳神啊!」一個婦道的聲音在他背後說。
氣得我仙家暗咬牙,
出門不久就遭了凶,
在老家,也有許多人家信狐拜狐的,人說:鬼愛黃紙大錢,狐狸最愛紅包袱,有人家患了病,請巫家來跳神,紅包袱一燒,狐仙就到,而且唱得蠻有人情味,即使那是貓哭耗子呢,假也有假的慈悲,完全露出拿了人家手軟,吃了人家嘴軟的味道。那時刻,牛小虎兒的大哥牛小龍還沒出門到警衛隊去戴硬帽吃糧,小弟兄倆個結夥,在野地上踢倒了不少處半人高的狐屋,無奈連老娘也信邪,兩人不敢明目張膽的和狐狸作對,原以為換個地方,到瓦窰鎮來會好些的,誰知道這兒信邪更信得兇,徐小嬸兒那種談狐變色的神情,可不是明明白白的刻在臉上?
「你剛剛是說:鎮上沒人肯聽信你的話?」牛小虎兒又拾起話頭來。
「小嬸兒,我是說,你自家遇著過這類的事兒沒有?……我祇想問你們的事兒。」
「我知道,你是不信我們巫門這一套的,何必違心行事來找我呢?不論是請仙也罷,拘鬼也罷,叫我該怎麼說法兒?我怕的是說好也不好,說不好也不好,……因為一下差,一跳神,我可左右不了仙家說什麼,鬼魂說什麼?這話我可是說在前頭了!」
「我真弄不懂,你看中素姐兒那一點?!……也許你們幹殺豬行當的人懂得骨頭比肉香的道理?我們女人家,可一點兒也看不出素姐的好處來。」
平地上也會起喲蛟龍,
「這個,娘我也想過了,」牛姥姥說:「我們雖沒有積蓄,算是貧苦人家,好在佔著你殺豬賣肉做一門生意的便宜,賸皮賸骨熬熬湯,也不會缺油水,讓她好好的多喝兩年油湯補一補,也許身子就變壯了。」
這是開始,牛小虎兒跟女巫張奶奶兩個表面上一團和氣,暗裏卻鬥起法來。一個是纏纏繞繞,軟軟綿綿的綑仙繩兒,一個卻是亮亮霍霍,鋒鋒利利的殺豬刀,究竟到頭來是誰輸誰贏?莫說旁人不敢斷定,就連兩個當事人本身,也都難以知道……
「怎麼會傷心傷成這樣?可憐見的,適才仙家說了些什麼來著?」
「怎麼?你跟那些巫童賭上了?」
「你怎麼不說話呢?小虎兒。」
「嘿嘿……」老麻皮暴出一串笑聲來:「他們訛吃詐騙來的錢,難道我贏不得他?」忽然又縮縮腦袋,轉動眼珠,神祕的說:「說真的,小虎兒哥,她小張奶奶這樣耍花槍,磨算你這個粗豪爽直的人,我聽著可不服氣,我去替你打聽打聽消息去。」
老麻皮笑得皺起鼻子說:
「單望你不要輕慢鬼神。」
這才嗅著了,蹺蹊事兒出在牛門,
忍氣,忍氣?!素姐兒是個怯生生的病弱的閨女,勸自己忍氣倒也罷了,連老麻皮那種人,也只盼自己不上那女巫的圈套就行,他明明知道凡事藉著仙家的名頭,聚斂錢財的巫門全是害人精,他可也沒勸自己去把小張奶奶的香火堂子給搗掉。
算盤雖是這麼撥了,可並不像他預計的那麼順當,牛小虎兒收攤子回家,必得要走太平巷的巷口,必得要經過女巫小張奶奶的家門口,他即使存心避也避不過,那女巫疊著腿,回臉朝外坐在大門裏面,像一隻等待碰網蒼蠅的大蜘蛛,存心在等著他呢!
「是對面小虎兒哥,怎不進來?」
秦四郎先是這樣的指控著:
他被他的同夥王歪嘴謀害在黑松林
不過這一回,她的狐媚並沒能迷惑住他,他是有備而來的,祇是在表面上裝傻而已,小張奶奶一口答允了他,吃完晚飯就到他家去看望牛姥姥,並且告訴他說:
「還想瞞得過我?」女巫小張奶奶站起身來,扭扭身子倚在門上,用水汪汪的兩眼把路給攔著:「請仙家卜算事情,我可沒找到你家門上,是你上門來接我去的,仙家說出的話,你沒道理捺在我的頭上。」
徐小嬸兒簡直像躲避什麼不祥的邪物,踮著小腳咯咚咯咚碎步跑走了的,愈是這樣,牛小虎兒的牛勁越被某種說不出的氣憤給頂足了;實在說,他一點兒也沒氣憤這位年輕標緻的巫婆奶奶,他氣的是在這瓦窰鎮上,拖尾巴的狐狸精要比鄉角老家的狐狸更它娘的威風!
遨遊四海喲,沒回山,
「殺豬賣肉的牛小虎兒,送你一點兒肉皮跟大骨頭,」那個大聲的說。
香烟一縷隨身轉,彷彿是香堂裏傳來的報信單,
捎書帶信茁枝枒,
設奠招魂,是巫門裏的大關目,招魂的人家,得找一座平坦寬大的空場子,設上豬羊全供,豎起一丈八尺高的旗桿,掛起黑底白字的招魂長旛,佛家行佛事時請的是僧侶,巫門做關目離不了巫童,關目行上三整天,一應開銷合計起來,數目大得讓牛小虎兒直吐舌頭。
「怎樣?」有一天老麻皮又來找著牛小虎兒說:「她這一陣連環棒夠你招架的罷?……街上的人,背地裏全在議論著這宗事呢!」
「小虎兒,今兒天太晚了,人家小張奶奶也許早歇啦,你記著,明兒你早些收拾攤子,替我買些禮物,回來先去替我把小張奶奶請來家,我要問一問你哥哥小龍的事情,也好放下這條心。」
牛小虎兒挪張凳子坐在油燈旁邊,做娘的瞇起老眼把他端詳著說:
兩方還沒真砍實殺呢,單憑牛小虎兒這種捨命相拼的氣概,就把那夥潑皮剛剛聚起的那股暴戾的邪氣壓伏下去,他們誰也沒料到對m.hetubook.com.com方耍出這一手絕招兒,——竟借用了神台上的那柄大關刀。一般說來,吃巫門飯的多少還有些自知之明,曉得他們終是邪道,故所以對於關聖帝君都有著一份由來已久的憚忌,如今,這柄大關刀緊握在牛小虎兒的手裏,那氣勢,和他手握殺豬刀就大不相同了,誰敢甘冒不韙,用手上的木棍跟關王爺的神兵去碰觸呢?誰碰上了,誰就脫不了顏良文醜的噩運。
「牛班長,叫牛小龍,」那個說:「他有個兄弟叫牛小虎兒,您可聽說過有這麼個人?」
小張奶奶這番話,正說中了節骨眼兒:牛小虎兒這幾年裏辛苦勞碌,積聚起來的一點兒底子,都留在牛姥姥的手邊,她左盤算右盤算,不願在旁的事上花費一文,都留著好替小虎兒娶房親。但小張奶奶節外生枝,出了這麼個大題目,說是小龍在外鄉遇凶過鐵死了,她把這兩宗事兒放在一道兒比了一比,覺得設奠招魂更為要緊,少不得要使做兄弟的小虎兒受點委屈,把娶親的事暫時壓在一邊,從頭再去苦掙了。
「真的?」
「你要不願等,我就帶你繞點兒路,打我家後門走,繞出前門,回家用飯去罷,你年輕人,說話沒高低,既不是存心開罪,我想,狐仙不會計較的。」
「你才是作賊心虛,疑神疑鬼呢!」小張奶奶仍然漾著笑,慢吞吞的說:「可惜你火候不足,經不得我拿話一激,你可就漏了底兒了。」
「它娘的,有這回事?」牛小虎兒說:「我倒不在乎這個,咱們先撇開那位小張奶奶不談,老麻皮,要是那幫子賭場上的潑皮敢觸碰你一根汗毛,你只消跟我關照一聲,我就給點顏色給他們瞧瞧!」
「你要決意這樣,那就好了,只要老狐狸不鑽進你心裏作祟,那麼,她小張奶奶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她儘管還有旁的手段,只要捆不住你的心就行!」孫大麻子一本正經的說:「像我敗在酒蟲的手上,就是因為心裏戀著酒,我想你該懂得這個道理。」
忽然間,他恍惚覺得自己不再是殺豬的屠夫,而是一隻被綑綁的笨豬,只有任憑她去宰割的份兒了!
「我偏不走後邊繞,」牛小虎兒更牛起來了:「我倒要瞧瞧狐仙能附在她身上多麼久?牠們比凡人多了些什麼?——只多一根尾巴和一身皮毛,幹嘛要那麼怕牠們?遇上我,不信牠們比豬還難宰?!」
你口口聲聲的問那小龍,
「一點兒也不錯。」牛小虎兒咧開嘴笑了笑說:「你倒是弄得很清楚。張奶奶——人家全這麼叫你,我只好跟著這麼叫你一聲,你下回再跳神,好不好甭擋著巷子,讓人在一邊乾等?」
牛小虎兒說是說了這話,沒等他先發制人,另一宗事故又鬧了出來。小張奶奶為了她插在巷裏的那一排香火被人踢倒,硬栽說是徐小嬸兒母女倆弄的鬼,等到牛小虎兒擔著肉去出攤子的時辰,在徐家大門口跺著腳罵街,口口聲聲自稱她是秦四郎。
轉臉就忘卻了仙家當日的大恩情,
狐仙這樣滾瓜爛熟的背出當時的經過來,可憐牛姥姥雙手拍地還嫌不夠,連額頭也叫地面上的土塊碰腫了。小龍嫂是個被常年悲哀浸透了的怨婦,眨眼就出水,一串串的淚顆子直朝下滾,彷彿是在簸箕上滾著的豆粒兒,這兩個一哭,害苦了徐小嬸兒,勸了這個,顧不了那個,勸了那個,又顧不了這個,喊著要閨女素姐兒幫著勸人,那個素姐兒根本不會說勸人的話。
「既進屋,就坐著,我替你倒盅茶來,用不著像根木樁似的楞站著。」小張奶奶手動,腳更快,轉眼端上茶來,望望牛小虎兒說:「前幾回,在巷口遇上你,人家跟你打招呼,怎麼連理全懶得理?」
好歹顯出你母女知罪求饒的一片誠心,
戲弄我仙家罪不輕,……
說著,又走到關王爺身邊,跟持刀的周倉說:
魂魄飄飄沒依傍,
實在說,徐小嬸兒倒不敢存心違拗仙家開示出的條件,她是貧苦人,心餘力絀張羅不出錢來做那些,小張奶奶卻像針尖麥芒似的緊逼著。等到牛小虎兒收拾肉案子回家,徐家母女倆一整天的罪已經受過去了,還是小龍嫂起的頭,把這事告訴了他的。
一心向著那殺豬賣肉的牛家小虎,
「太平巷這一帶的房舍,全都是窄門面的狹長老屋,有些房舍,還是百十年前蓋的,又黯又潮,陰氣重得很,你們搬來的前一兩年,好幾家宅子還鬧狐仙。
真箇兒的,老麻皮也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沒能吃得著,醋火中燒,存心糟蹋那女人的,她總不至全如旁人傳說那樣爛污法兒罷?原先自己對她所存的那一丁點兒非非之想,都叫老麻皮這該死的傢伙一番言語砸碎了,……就算姓牛的人窮,殺豬擺肉案兒,總是個貨真價實的童男子,怎能大睜兩眼跳陷坑,去跟一個婚前就偷漢子,婚後又鬧紅杏出牆的女人去勾搭?這麼說來,單望老麻皮那傢伙說的不是真話那倒還好些。
若想使他陰魂得回轉,
而這個自誇是位列仙班的黃三郎,一點兒人味全沒有,你儘管哭你的,他卻照樣唱他的!唱詞一轉,又唱出當時的經過詳情來了:
「我是在屋裏跟你說話,」牛小虎兒說:「難道還要掀門簾兒,進你臥房去?」
「啊!仙家,仙家,您快點兒臨凡吧!」幾個女人,用惶懼的聲音,一齊這麼叩求著。
「誰要整殺豬賣肉的,儘管拍胸脯上來,用不著趁黑幹那些鬼事,你們不妨結夥上,壯壯聲勢,老子一個人全領著。」
「她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老麻皮說:「你就來它一個偏不就範。她要有意朝東歪,你就存心往西斜,還是獨一不二的法門兒,你要是拗勁不足掉進去,日後你就被她捺進馬桶去喝騷溺,我可再也沒法子幫助你了!」
「你以為我會詐賭?」老麻皮哭喪著臉說:「我是替你墊了刀口,……直到如今,我還沒弄明白,我那兜肚裏幾粒裝鉛骰子是哪裏來的?」
她要是白了頭變,沒了牙,癟了嘴的,那又自當別論了。
就祇見那叉路頭上,颳起一陣鬼旋風,
當然,論姿色,素姐兒根本不能和女巫小張奶奶相比,小張奶奶像一團邪火,會把人的心都燒出窟窿來,光是拿眼看看可以,可甭想撲上去,惹火燒身。病弱的素姐兒渾身沒有葷腥味,素素淡淡的,但卻有一種別樣的羞澀的溫柔,那可是女巫小張奶奶學也學不到的。
牛小虎兒也去看望過被揍得鼻青臉腫的老麻皮,問過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高堂還有個白髮的老娘親;
那個小張奶奶坐在床沿上,面前放著一隻小木桶,木桶裏放了半盆子熱水,她捲起鬆開的紮腳褲的褲管兒,把兩隻精赤著的腳浸在水裏,慢條斯理的洗腳呢!任你心腸似鐵,休看女人洗腳,女巫小張奶奶那雙腳白得像兩隻新剝出來的肉粽子,裸|露出的那截小腿渾圓的,凸起的踝骨泛著些兒微紅,牛小虎兒的眼睛不看不看的看出了神,彷彿被木匠師傅吊準了線,再難轉動了。
「你說話甭朝邪處說好不好?」牛小虎兒說:「我要真對她有意勾搭,你就冤枉我幾句也沒話說,怪就怪在我並沒跟她怎麼樣呀!」
牛小虎兒收了刀,抱在懷裏說:
牛小虎兒被她說得直是打楞。
她從沒打算要跟拐腿小蠻子活一輩兒,當然,拐腿小蠻子進了棺材之後,她更沒有為他守寡的意思,早一兩年裏,她跟好幾個巫童有過些不明不白的首尾,不過,那種黑裏來去的斷雲零雨,實在比畫餅充饑好不到哪兒去,遠不能饜足她的胃口,再說那些嗜賭如命的巫童,全是些騙吃騙喝的亡命徒,做不得長頭夫妻,好不容易在饑渴中等到了牛小虎兒這麼個人,哪能輕易讓素姐那丫頭搶去?!她既有這樣的存心,就不得不亮出她唯一的法寶——仙家來,先把牛小虎兒手底下的存錢挖出來,讓他跟素姐的婚事暫時擺在一邊,這樣,她才有機會在中間插|進一腿。
喊叫還沒喊叫完呢,牛小虎兒一個虎跳,從後大殿的黑裏冒了出來,他穿著油污納垢的小棉襖,捲起褲管,腰眼勒著寬腰肚兒,雙手揚起那柄帶響鈴的青龍偃月大刀,撥風般奔出廟門,直朝馬燈的光影撞將過來,嘴裏像戲台上唱大花臉的角色般的,發出一串哇喲喲喲……的怪叫,呼呼舞弄大刀,罵說:
「我說,小虎兒哥,我曉得你不信這個。」徐小嬸兒望著他,有些戒懼的說:「你可是摸不清小張奶奶供奉的那三位狐仙究竟是怎麼靈驗法兒?!你朝後說話,千萬要當心些兒,仙呀,鬼呀,都是瀆犯不得的……」
牛小龍他離家不再轉回家,
「嘿嘿,」牛小虎兒粗豪的笑出聲來,又輕輕湊近她說:「那得看鬼神是附在誰的身上,我就是不信你這一門兒,難道會存心拆你的蹩腳嗎?……話得說回來,你的神祇要是不靈光,你可不能再怨我了!」
「甭胡說亂道的,老麻皮。我跟她只不過是對門的鄰居,說兩句稀鬆平常的話,有什麼稀奇?」牛小虎兒說:「你這樣說話,日後會惹出是非來的。」
「照你這麼說,好像世上真有那麼多靈狐似的。」孫大麻子吐了一吐沫,問說:「你見過多少狐仙呀?」
房門簾兒朝上一撩,女巫小張奶奶半側著臉,倚著房們框兒站著,懾人的黑眼盯在牛小虎兒的臉上,她手指挑著的房門簾兒徐徐的鬆開了,手臂仍然懸在空裏,讓那桃紅色的門簾兒,落在她的肩膀上。
去年的寒天起風信,
「小張奶奶,讓我來跟你引見一位朋友罷。」牛小虎兒拍著拐腿劉的肩膀說:「這位劉兄,是跟我哥小龍一鍋吃飯的弟兄,他剛打北方辭差下來,捎了一封小龍的親筆信。我看這事把人弄迷糊了,你還是請你的仙家下凡,有事煩祂當面說明白罷。」
「這就是人狐厲害的地方!」孫大麻子變得認真起來:「不信你瞧著罷,她的綑仙繩兒就要祭起來了!……等歇咱們怎樣綑豬,她就會怎樣綑你的!」
「是我。」盧大噓打地上爬起身拍著屁股說:「其實是小張奶奶唆使的。到徐小嬸兒家拋磚弄瓦做那些虛玄,也是她唆使的,每人每晚領三吊錢。有賬,你該找她去算,咱們幾個只是跑腿幫閒的。」
「小虎兒,你怎敢批斷仙家的言語?」牛姥姥咽咽哽哽的責難說:「若不仰仗仙家,只怕連小龍的陰魂全沒法子回來了!」
「我看算了,你那兩盅酒,等日後我再喝罷!」一向愛酒如命的老麻皮,居然不為所動,晃晃肩膀說:「這幾天我的手風順,我得到關王廟那邊的賭場上去,搭搭順風船,把那些龜孫吸乾。」
牛小虎兒暗暗的皺一皺眉頭,老麻皮說話,不能說沒有點兒因由,……天上無雲不落雨,浪|女人說起話來,勾勾搭搭,扯扯連連的,總是這個調調兒。遇上這樣的場合,自己非得定下心,沉住氣,穩穩的對付不可,念頭一轉,便也裝傻說:
「我說劉大哥,」小虎兒說:「那女巫信口雌黃,栽誣我哥橫死在外鄉,這回我要出面整她,你願不願替我做個人證?」
「湯又濃,味又鮮。」小寡婦說:「一心的饞蟲全叫勾動啦,紛紛朝外爬,心還有不癢的嗎?……你有賸下的肉骨頭,再給的秤兩斤,我照價算給你,總不成常常白吃你的。」說著,偏頭一笑,兩眼又斜過來了。
「我收攤子並不晚,娘。」牛小虎兒直爽慣了,不願意跟他老娘打謊:「咱們斜對面有個巫婆小張奶奶,攔住我買了幾斤賣賸的骨頭,耽誤了一會兒。」
「甭謝我,只要你的牙根不再癢癢,不恨半夜三更的,我殺豬把你吵醒,那就好了!」
「啊!菩薩,仙家,真是百靈百驗啊!」牛姥姥又在一邊不住的禱告著了。
朝東的房子,在黃昏時分顯得黯沉沉的,黑黑的門洞是一張怪異的大嘴,牛小虎兒站在門邊,彷彿有一種將被吞噬的感覺。他從沉黯中望過去,這整個的屋子被線香的烟霧浸淫著,靠牆放一張茶褐色的長供桌,三座用黃紙糊成的狐仙牌位,略略朝前傾斜,露出一付伸長脖頸聞嗅什麼似的饞像。在長供桌中間的香爐和燭台前面,盤盤碗碗的,擺設了十多種已經乾霉了的各式菓供,兩面疊放著一封一封的香燭、黃紙、紅紙和一串串像爛紅眼似的紙錢。狐仙牌位背後的牆壁上,貼著五花八門的符咒,還有些小八卦、桃枝、乾蒲葉、小葫蘆之類的怪玩意兒,掛壓在符咒上面。總之,這光景,這色調是沉黯慘愁的,帶有一股子妖異的狐味,那樣懾迫著人。
縷縷香烟朝上騰游,一種魘境慢慢的擴大,籠罩了整個屋子,小張奶奶好像三天沒睡過覺似的,垂著眼皮,打出一連串的呵欠,那是一種巫門的慣例,表示仙家就要附體了。
有個是牛小虎兒在肉案子上認識的朋友,那人名孫士進,是個紅臉麻子,連下巴上的一撮老鼠鬍子,也是根根透紅,像是個打從西洋國來的人種。孫士進是瓦窰鎮上靠敲更喊火,拿百家錢度日的窮漢子,鎮上人沒誰叫他的名字,管稱他叫孫大麻子。
「不相信嗎?小龍的衣冠塚剛起起來沒幾天,巫門裏的小張奶奶一手包辦的,鎮上的人誰不知道?!」
「為什麼不找小張奶奶來家,再下一趟差呢?……也許仙家看錯了,再說,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也是有的,你還是先聽聽仙家的說法罷。」
「我不懂,」牛小虎兒說:「你的腦子裏,怎會裝進這種怪念頭?」
女巫仍然那麼瞇瞇帶笑,不過笑容變得有些酸冷,兩隻小白腳在水盆裏搓動了一陣,伸手去抓床沿上擱著的毛巾,一邊揩著腳說:
就這麼不想不想的想了老半天,直至太陽大甩西,牛小虎兒才懶懶的收了攤子,動身回去。誰知剛走到太平巷口,迎面又跟她遇上啦。
我仙家的開示喲,你都要遵行,
儘管心裏有這麼一種意念在鼓動著,一時卻邁不開步子來,女巫小張奶奶舌尖上翻花,也不知從哪兒找出那麼多的話題來的?那種時而親暱,時而帶著些微嘲的話音兒,是無數牽牽連連的游絲,把人給捆著,纏著。她的那隻修長素白的手,指指劃劃的,不時拍打著人的肩膀,或是擰呀捏呀的,彷彿要把她一臉的媚笑都趁機捏到人的骨縫裏去。她的白腕子上,戴著一隻碧色的手環,每當她的手臂在他眼前晃動時,他就有些不由自主的暈眩。
「那定是我沒看見,……站了一整天的肉案子,肚子餓透了,」牛小虎兒笑了笑說:「人說:飽看天,餓看地,人一餓成那樣子,走路只會看腳尖,一時沒見著你,諒必不會怪罪我罷?」
「這也罷了。」牛姥姥說:「剛剛徐小嬸兒母女倆過來串門子,陪著我跟你嫂子聊了一會兒天,也不知怎麼的,我一聽著落晚的風聲,先想起你哥小龍來,後又記罣著你,心裏總不定當,朝後去,能早,就早點兒收攤子,不要等到掌上燈,人還不回來。」
換是任何旁人,牛小虎兒都有話好說,他雖是殺豬賣肉的粗漢子,卻是個道道地地的孝子,老娘為小龍離家掛心,哭哭漣漣的不止一天了,她在傷心欲絕的時辰,小虎兒實在不願跟老娘頂撞,明明有話,也嚥住不說了。……就算把你小張奶奶請進門,看你又能耍出什麼花樣呢?他嘴上沒說什麼,祇在心裏嘀咕著。
老麻皮沒喝早酒,說的也不是醉話,牛小虎兒叫他說得心虛虛,意怯怯的,憑心而論,那位小張奶奶的相貌、體態,長得真夠迷人,若說見了她不動心,那就算不得男人了。可是,話得說回來,再好的酒,一旦走了氣,變了味,喝起來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亂偷漢子的女人,哪怕她是天仙臨凡,照樣少沾惹為妙!人生在世,酒色財氣這四大關口,色字關最是難過,自古道:英雄難過美人關,何況乎我牛小虎兒只是個殺豬賣肉的粗漢子?要想避開小張奶奶的糾纏,最好的法子,就是依照老娘的意思,跟徐小嬸兒家那個病病歪歪的素姐兒把親事訂妥,早點兒娶過門,幫她死了這條心,——假如那位小張奶奶對自己真的有意的話,當然,這祇是按照老麻皮的推測論,並不是自己一廂情願的自作多情……
「誰呀?」小張奶奶的聲音,隔著桃紅花布的房門簾兒,懶洋洋飄了出來。
牛小虎兒原本帶著些兒怨氣,想在路過時說上兩句就罷了的,誰知一跟這位張奶奶搭上腔,你來我往的,別有一種自家從沒經歷過的滋味,使得他的兩隻腿像叫漿糊粘住似的不想動,挑著她的話音兒說:
「這您不用愁,」小張奶奶說:「仙家雲遊四海,千里外的事情,她都弄得清楚,這就請備香燭,我好禱告仙家下來,為您說個明白罷!……」
你踢倒了香烟攔了我的路,
牛小虎兒何嘗不知道她們心裏想的是什麼?!做哥哥的小龍一去這幾年沒影兒,連一封信也沒朝回打,把個嫂子撇在家裏,長年像喝多了冷風似的朝外嘆氣,叔嫂倆拘於古禮,平時像隔著一層什麼,就算有話,也只是老生常談的那麼三言兩語,勸都無從勸起,看樣子,做哥哥的一天不回來,她的心是不會有一點兒溫熱的了。
牛小虎兒這匹直頭驢,真的拿定主意,跟徐家的素姐熱乎起來了。在做母親的徐小嬸兒盡力撮攏下,害羞的素姐心眼兒裏,業已默認是牛家未來的媳婦,每天都由她媽牽來牽去的,在牛家盤桓,或是到肉攤走動,替小虎兒端茶送水。
「就算湯是迷湯,也癢不進心去,這心癢是怎麼個癢法,你說說看?」
這番言語,咽咽哽哽,哪像是說出來的?倒像是一字一淚,從爛糊糊的老眼裏哭出來的。
「命定要花費這筆錢,我沒話好說。」牛姥姥擦著眼淚:「就算因此耽誤了小虎兒的婚事,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可憐我心亂如蔴,管不了那麼多了……」
小龍他命中多帶煞,
太平巷裏暫喲暫棲身……
老麻皮去不一會兒,小張奶奶就跟著過來了,她笑吟吟的跨進屋,一屋子全吹盪起由她眉梢眼角帶來的春風,彷彿硬是安心到那種程度——天塌下來也打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她的頭上了。
在鎮上,凡是開香火堂子的女巫婆,不論她年紀大小,都被人稱做「奶奶」,表示尊崇的意思,東街張奶奶,西街李奶奶,這種不成文的老規矩究竟是誰定下來的?從來沒人追究過。既然早先就這樣了,那就跟著這樣了,好在這種奶奶叫起來不疼不癢,多叫幾聲也不覺得低了輩份,俗話說:禮多人不怪,鹽多不壞菜,話裏頭正含有這麼一層意思罷?
「你的肩膀硬倒是挺硬的,小虎兒哥,可惜沒生一雙肉翅膀,你到哪兒去找仙家呀?……你心眼兒裏想些什麼?瞞不了我,——這場關目,把你娶親的費用花銷掉了,所以你才恨我,是不是?你說……」
巫婆跳著,即使在跟牛小虎兒臉對臉的時辰,眼裏好像也沒見著牛小虎兒這個人,那些唱詞一會兒天,一會兒地,滔滔滾滾的從她嘴裏朝外流,好像她那肚子裏裝的是五湖四海,她可是越跳越抖擻,越唱越有勁兒了。可憐牛小虎兒這個屠夫,三更不到起來殺豬,又在肉案上站了一天,渾身早已睏乏了,肚皮也餓得咕咕叫,兩眼望見家門了,還得揹著蔴包乾等,巫婆既跳個沒完,他祇好把蔴包放在地上,雙手抱著胳膊,蹲在牆角看她。
夜夜他餐風喝露水,
孫大麻子這個孤獨的老傢伙,硬拗著時風不信邪,也許曾受過太多的窩囊氣罷,要不然,他幹嘛這麼起勁的用激將法兒一路窮搧火?牛小虎兒雖然想過這一層,卻一點兒也不計較,他雖然怕跟那位小張奶奶有瓜葛,但說是鬥鬥其餘吃狐狸飯的,自信還綽綽乎。
「徐小嬸兒這人,我看她蠻溫厚的,丈夫早過世了,寡婦孤女相依為命過日子。剛剛我聽她的口氣,對你倒是挺看中的,她閨女素姐兒也十六七歲了,人生得孱弱些,論針線活計,操勞家務,都還挺勤快的,你年過廿沒成親,這倒是個機會,也不用找媒人,娘我只要跟小嬸兒一提,事情也就成了。」
遠處是光禿的大石山,四野荒涼見不著人烟,他跟王歪嘴兩個去緝拿一個拐款潛逃的人犯,那犯人在一處名叫七里窰的小鎮店上被拏住了,他們搜出那筆款子,由牛小龍帶著。誰知走到半路,王歪嘴動了歪念頭,開槍殺掉了那個犯人,慫恿牛小龍把那筆款子取出來,兩人均分,王歪嘴老調重彈,說是: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主張藉機會拔腿開溜;而小龍性子耿直,堅持不肯;王歪嘴鬥不過小龍,假裝跟他回去;誰知兩人歇到黑松林時,王歪嘴衝著小龍的後腦開了一槍,吞沒那筆公款潛逃了。
「怎麼沒有啊!」徐小嬸兒說:「就在跳神過後的第二天大早,一顆血淋淋的狐頭就懸在太平巷口,——正是前幾天妖狐掛繡鞋的老地方!這宗事兒,可是千真萬確的,我們自己親眼見著來。我說小虎兒哥,人家小張奶奶供奉的仙家既有這等的靈驗,你能叫我們不死心塌地的信奉仙家嚒?」
年輕的小寡婦抬起頭,故意把眼瞇著,眉皺著,像端詳陌生人似的把牛小虎兒打量著。其實,牛小虎兒心粗氣浮,平素沒注意過她,她卻早在牛家初搬進巷子那天,就注意過這個粗壯得像牛犢子似的年輕漢子了。
徐小嬸兒打著牙顫,磨蹭了半天,說是鬧鬼,素姐兒卻抽搐著指說是鬧狐仙。……院子裏拋擲來好些碎磚碎瓦,她們都曾看到一綹人髮,浮在半虛空裏飄動,月光底下,見著一隻青瓷的罈子從牆陰滾出來,在院心當中像鞭抽的陀螺般的打轉,三隻腿的老椅子,也會吱呀吱呀的走路……這裏那裏,都像有黑忽忽的影子,是人是鬼也弄不清楚。
「難道還是假的?」牛小虎兒扯開衣襟,在胸脯拍了一巴掌說:「咱們在對付狐狸之前,不妨揍揍那些吃狐狸飯的,試試他們的靠山會不會豎起尾巴當旗桿?」
幹嘛為這不相干的事想上這麼多呢?自己跟那年輕的女巫又沒真的有過什麼,當時還氣不過,想鬥一鬥她所供奉的那些狐狸精的,朝後去,只要不掉進那座陷阱,跟她平平常常的交往,她爛不爛,跟我牛小虎兒有什麼關係?我牛小虎兒有那精神吃狐狸的乾醋?!
「好罷,」牛小虎兒說:「有你老麻皮跟我齊心合力的捻成股兒,我更決意跟她鬥鬥法了!……你就不知道有我老娘和嫂子夾在裏頭,我壓根兒使不上勁,心裏實在彆得慌。」
孫大麻子捏著小烟袋桿兒,送進嘴裏,啣一啣又拔|出|來,彷彿責怪牛小虎兒不通氣,心裏有點兒怨聲,急於吐出來,此時此刻,說話更勝過叭烟了。
「那可不是真有大道行的狐仙,只是些初成精的妖物罷了。」徐小嬸兒說:「牠們也不知怎麼的,看上了這個病弱的素姐,存心戲弄她……素姐兒早時替她自己繡了一雙滿幫花的鞋兒,鎖在描金箱子裏頭,準備著新年穿的。誰知也被牠們扭斷鎖簧偷了去,掛在巷口,很多人過路時都看見那雙鞋,議論紛紛的,全猜是哪家閨女不安份,穿了它偷會情人,被人驚散了跑落下來的。我當時做夢也沒想到會是素姐繡好的新鞋兒,還是閨女跑去才認出來的,——鞋底幸好沒沾一粒泥污,要不然,素姐兒的名譽就會被糟蹋得不成話了!」
「好,我明兒起,就早些收拾攤子,回來陪您。」小虎兒說:「寒天晝短夜長,也該提早收市的。」
好在牛姥姥拿定主意,在小虎兒成婚前不談小龍嫂日後的事,小龍嫂也哭著發誓,無論小龍死活存亡,她決不拋開年邁眼花的婆婆去另圖改嫁,小張奶奶這種胡天胡地的怪念頭才略見收煞。
「裏面的丁家先鬧起來,丁老實的兒子小扣兒,能用手指把眼睛珠兒從眼眶裏摳出來,頂在大拇指上走路,等歇再揉進眶裏去,不疼不癢的,問他,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人都說是狐仙耍的障眼法兒。
在自己眼前,素姐兒從沒拿眼睛正對著人看過,偶爾自己用眼光捉著了她在睫毛下偷溜過來的眼光,她一向黃白的病色的臉,就會泛出異樣的潮|紅來,……異樣的潮|紅,真是的,只有害羞的黃花閨女才會有的那種潮|紅,會使人全心都變得柔軟,流出蜜意的愛憐。想到當初並沒把她放在心裏,跟她接近也祇是為了疏遠小張奶奶,牛小虎兒就暗暗的慚愧著。
說是這種破爛貨沒人問津?世上總還有專收破爛的,太平巷裏的拐腿小蠻子,經媒人說合,就娶了她這一朵紙紮的假黃花。拐腿小蠻子命寒福薄,娶了她過門不到一年,害熱病蹺了辮子,做寡婦的青天皇天的哭得像唱唱,令人弄不清她頭頂上究竟有幾個天?!
「那還有什麼話說?」拐腿劉拍著胸脯說:「我正打算找關王廟邊賭場上那夥邪皮討回賭本來呢!他們不是跟那女巫結夥行騙的嗎?」
「噯,小虎兒哥,這麼晚才收攤子呀!」
他這麼一說,孫大麻子的兩眼發亮起來了:
「沒錢難道就不能娶老婆嗎?」
他猜不透,像這樣一個年紀輕輕,俏刮風流的小寡婦,跟那拐腿小蠻子做過一段已經變成鏡花水月的夫妻,既談不上有多深的恩愛,又沒留下子息後嗣。按理說,她大可找個新的戶頭,無需乎要孤單單的把自己窩藏在這座黑穴似的黯屋裏,跟那些拖尾巴的狐仙去打神祕的交道!……她除了假著狐仙為名,詐取一些香火錢之外,他不能相信那些騷玩意兒真能給她另一些她所要的什麼。
他抽出那柄大刀,在手裏掂了一掂,神像雖是木雕的,這柄青龍偃月大刀倒是貨真價實的鋼口鐵柄兒,只是略為笨重了一點。
滾滾的香烟喲,它朝上昇騰……
「當真嗎?」
他說他兄弟叫牛小虎兒,
牛小虎兒不相信有什麼用場?!在這宗事上,他算是捏著鼻子吃了敗仗。不過,世上事確也難講得很,就在這個當口,瓦窰鎮上來了個姓劉的拐子,原也是在外吃糧的漢子,在一次緝私的拚鬥中,被私梟用單刀片兒削傷了脛骨,傷癒後行動不便,辭了差,領了路費回來了。這些總爺們,儘管差使不幹了,多年的老習慣還是改不了,腰裏有幾文,到鎮上先吃後賭。
而仙家的聲調卻越唱越顯得暴怒了:
「有人在家嗎?」
牛小虎兒剛回宅裏用罷飯,小張奶奶業已風擺柳似的踏進大門來了。
張奶奶的香火堂子裏,供有三座黃表紙的狐仙牌位,黃三郎,秦四郎和蔡十郎,這些雄狐選了小寡婦,接受她的香火供奉,暗裏究竟有什麼曖昧?旁人也祇好放在心裏納罕著,不願說出口,去惹那種風波;那就是說,不管她曾有過多少穢聞醜事,一旦有了硬扎的靠山,便不怕有人認真的去揭發她了。
「你也甭儘為這事煩著,小虎兒哥,」她說:「仙家有仙家的法力和道行,決計不會亂說瞎話的,祂既說了那樣的話,必定有原委,我這就燒把香,禱告祂下凡來,明明白白的吐露根由罷!」
「不癢?怎會不癢?」小寡婦說:「沒喝湯,光是牙癢,喝了你的湯,連心也癢起來啦。」
「呵,」小虎兒這才醒過來說:「我這是在等著你開口呢!……你不是要跟我說話的嗎?」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刻,有人來買肉,牛小虎兒不知怎麼地,竟然一刀切在手指上,他這才一斂心神,把那飄浮的思緒暫時抑住,過不上一會兒,他又怪起孫大麻子那個傢伙來。
血淋淋的冤情感動了我仙家,……
「嘿嘿,小虎兒哥,反正都是像你這樣年輕壯實的,再怎樣也輪不著我這老麻皮。」孫大麻子打著哈哈說:「你腰裏別著兩把殺豬刀,只怕連狐狸也得朝旁邊站站,不敢跟你爭風呢!」
他這麼一打哈哈不要緊,徐小嬸兒臉全嚇白了,急忙扯了他一把說:
他要說些什麼,她全都曉得,她從沒為聘禮和那許多繁文縟節著想過,但這話不是自己能說得開口的,一層透明的阻擋,使她紅著臉接不上話,尷尬的站著。
哪用把憑據攢在手中?
世事茫茫多喲變幻,
可是牛小虎兒業已直撞了過來,在他們頭頂上霍霍的舞動一刀,使他們想脫身又脫身不了,有兩個試著用木棍去擋,噹啷之後接著咔嚓,有的叫大刀磕飛了,有的被刀口斬斷,還有小半截兒攢在手上。那些潑皮平素賣狠,一旦到了性命交關的當口,居然也懂得人在刀口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每當牛小虎兒手上的大刀呼的橫掃過來,他們有的蹲身屈膝,雙手抱頭去避鋒芒,有的壓根兒脊梁朝天學起狗爬來了。
「看不出你這麼會說話?」小張奶奶說:「徐家那個素姐兒,天生一個病弱的悶葫蘆,有哪一點能配得上你?你這些日子像是樂得暈淘淘的。」
素姐兒駭怕了。從他拿起斬刀剁肉時那種微帶痙攣的動作,她不難看出他內心蘊蓄著的惱恨來。她在瓦窰鎮上長大,又有過一些使她駭懼的經歷,明白在這個地方,像小虎兒這個剛由外鄉遷來的人,是不能跟那些彼此互通聲氣的巫門作對的;一來他沒憑沒據,二來他聲勢孤單,尤獨是對著那個拳頭上能站得人的小張奶奶,得罪她,就得罪了那幫子靠幫閒混飯的巫童。
「我替牛門朱氏王氏,燒香叩禱,因有疑難之事,懇求仙家騰雲駕霧,來到凡間,為朱王二氏婆媳決疑……」那種發自肚腹的聲音,又尖又細,又帶著一種顫抖的韻緻,狐味十足,令人懼怖。
這個張奶奶怪不得這麼年輕就吃了巫門飯,牛小虎兒心裏話:她的舌頭尖得能繞彎兒能分叉,三言兩語就能把人給纏住,咬住,緊緊的捆住,他一時語塞了,打開蔴袋的袋口說:
素姐兒一點也不知道這些,常用暈紅洗亮她臉上密密的黑雀斑,她被浸在一種偷偷巴望著的幸福裏面。對於牛小虎兒這樣年輕、本份又勤勞的人,她做夢也沒想到他的心竟會落在自己的身上?她很興奮,又有些兒慌。
「不要把話說得過早,」小虎兒說:「等到那時候,你再吱起門牙笑我也不晚,是不是呢?」
單指望家裏有人替他招魂……
她若真是一隻狐狸,那也許容易對付些,自己幹的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行當,能大睜兩眼殺豬,難道殺不得隻把妖狐?不過,這隻妖冶的人狐站在自己面前,光景就不同了,甩西的殘陽落在身後的東牆上,站在陰黯裏的她,是一幅活鮮鮮的彩畫,她圓柔的、掛笑的白臉,紅唇間迸露出的石榴粒似的牙齒,蔥綠織錦面的緊身小襖兒,光豔得照眩人眼,她的鑲著荷葉邊的長裙,在她腰肢款款的扭動中漾著撩人的小浪,她渾身上下,有哪一處地方能夠下刀?
「可惜小張奶奶沒想到這樣的圓謊。」有人笑說:「否則她就不會跑掉了!」
我雲頭一轉喲,三千里,
牛小虎兒足足在冷風裏等夠有一頓飯的功夫,那位張奶奶才算是下了差,呵欠連天的退坐到香火堂子門口的一條長凳上去。
「好了,好了!」張奶奶伸手捏起一捆帶肉的骨頭,笑說:「拿這個燉鍋油湯,喝了也能安安神。」
「當真要聽她的話,替小龍起一座衣冠塚嗎?」牛小虎兒一肚子不情願,又不便當著老娘發作,只好忍氣吞聲的這樣問了一句。
「小龍嫂,」做婆婆的說:「你去替你兄弟張羅飯食去,耳鍋的湯涼了,要起火熱一熱,你過來坐這兒,小虎兒,娘有話想跟你說。」
「好罷,就算我猜左了,咱們是小雞啄米,各人肚裏有膆(數同音)就是了,你今兒怎會想到來這兒?」小張奶奶說:「怕我犯了老毛病,——睡不著覺?」
「笑話,」牛小虎兒說:「我又沒打光棍打傷了心,非去找你說的那種女人。人說:頭水清,二水渾,三水四水黑醬油,我有那種興頭,伸長腦袋去喝醬油滷兒去?!你甭門縫看人,把我看扁了,老麻皮。」
「我有什麼忙不忙?還不是老模樣兒,成天幹那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老行當。」
陰魂難得轉回程,
「還不知是哪兒的野鬼,騙了孤仙,冒充是牛小龍,好藉機敲詐紙錢的。」
「廢話!」老麻皮一吼,粒粒麻窩兒都泛了紅:「要是舌頭不能繞彎兒,這碗巫門飯,她能吃得下來,遠近都有名聲嗎?我早說過,她不瞧上你便罷,一旦瞧上你,拔根頭髮就能把你給扣住,你想跑全跑不掉的。」
遇上手風不順,劉拐子把餘下來的幾文路費,全都扔到關王廟旁邊的賭場上去了,因為還欠了巫童幾個錢,那夥子潑皮發橫要剝他的衣裳和褲子。
兩人大早推著手車上路,沒事只有嗑閒牙,老麻皮為人極爽快,牛小虎兒便把心裏的事給抖了出來:
「還是不說的好。……我辛苦積聚起來的錢,全叫那一場鬼關目給花盡了;詛咒了小龍,又賺了我的錢財,想起來就惱恨。如今空著兩手,有什麼好說的呢?」
「實在對不住,你瞧瞧,肉全賣掉了,只賸下一些窩囊的雜碎,倒不是我不捨得。」
「老子今夜要替關王老爺除妖了!你奶奶的。」
「嘿,你們要懂得這個,就沒有今晚上了!」牛小虎兒說:「你們以為我會拿你們狗血沾污這柄大關刀?拿刀柄兒打狗總不犯法罷!」
牛小虎兒沒再吭聲,一把鎖鎖在他濃黑的眉上。
「小虎兒哥,」她老遠就笑著臉打招呼說:「謝謝你那些肉骨頭,湯燉出來,一屋子油香味兒。」
小虎兒又不敢再接話了,他明白,這又是小張奶奶搗的鬼,轉一個彎,搬出自己的老娘來壓自己。她是這麼一大把年紀的人,風前燭,草上霜,怎樣也不好硬拗著她,惹她生氣,女巫那一棍,業已把她打暈了,每提起小龍就紅溼了兩眼。好罷,小張奶奶你這個寡婦,你就是擺下天門陣來,我也得捏起鼻子,權且闖一闖了!
「算了罷,老婆還分什麼三六九等的。」
「一點兒也不錯,」徐小嬸兒虔誠得連臉都僵硬變形了:「不是狐仙,誰有那個能耐?能把一個熟睡的孩子托到樑頭上去?」
「不要亂稱呼。」徐小嬸兒神色緊張,表情神祕的說:「咱們鎮上,全管她叫張奶奶。」
人長大了才會怕狐狸,總有些兒道理在罷?
舉旛設奠去招魂……
「你這位張奶奶呀,」牛小虎兒揹著蔴袋經過香火堂子門口時,帶著些兒怨聲說:「你可把人給害苦啦,舞呀唱的,堵住這條窄巷子,害得人沒法子走路!……我的一頓晚飯,全叫你給耽誤啦!」
牛小虎兒乾笑笑:
「吃吃這種風流寡婦的豆腐,會有什麼樣的是非?你說說看罷,——難道她的死鬼丈夫,那個拐腿小蠻子,會從墳墓裏爬出來跟你撚酸吃醋?……他自己那頂綠帽子戴在頭上,比孫猴兒的緊腦箍還緊,直到做鬼還抹不下來呢!」有了幾盅老酒在肚裏作怪,孫大麻子便倒拎起女巫婆張奶奶的尾巴根兒來了,怎麼長,怎麼短,說了一大遍,等到牛小虎兒反問他:張奶奶的姦夫是誰時,孫大麻子卻不知道。
「那只有你自己明白了。」牛小虎兒這種直腸子人,說話不會拐彎抹角:「老實說,我起五更,睡半夜,幹殺豬賣肉這種苦哈哈的行當,錢可不是好積賺的,你那仙家藉著設奠招魂這個名目,一傢伙把我給吸乾了,你以為我日後不會找祂去算賬?」
「甭像深山遇上老虎似的,我可不會吃人。」
「小張奶奶有什麼不對了?」她這才接得上嘴。
徐小嬸兒母女倆的膽子還沒有菉豆大,就是敢開罪小張奶奶,說什麼也不敢開罪她那幾個拖尾巴的靠山,真是怕到打了不敢還手,罵了不敢回口的程度;小張奶奶也許早就料定了這一點,便搬出一張條凳來,疊著腿坐在徐家大門口,沿著徐家大門兩側的前牆牆角,點燃了幾十炷香火,然後仙家附體,大唱大跳的罵將起來,那種詭異的聲勢,使得附近鄰舍只看著聽著,站得遠遠的,沒人敢上來搭腔。
他悶了半晌,捏起拳頭打著手掌心說:
正因她沒想到這一層,一直到行設奠招魂的關目時,小張奶奶還暗自得意著,借用陰魂說話,一口咬定小龍是橫死外鄉了,要牛姥姥千萬甭再耽誤小龍嫂的青春,早些把她送回娘家去改嫁。她只顧為眼前如何進牛家門鋪路,卻沒想日後萬一小龍活著回來,她拿什麼話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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