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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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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市場 八

夏季市場

疤二不在乎,滿心通明透亮——嘿,慢點兒,要踢走我疤二可沒那麼簡單,阿旺祇算玻璃缸裏的金魚,妳祇得看看罷了。天黑時,各人睜眼做著自己的夢,夏季裏天長夜短,轉眼雞就叫了,天祇在別處亮著,一城裏的黑都逃到市場裏來了。
——跨過去,桂花。僅管心裏有那麼種聲音,那雙腿卻軟軟的邁不出去。桂花手扶一張椅把兒,也不是站著,也不是蹲著,滿心裝著呆和傻。一條夾著尾巴的狗從通道這一頭嗅到那一頭去了。——再不殺雞,眼看天就亮了。阿旺沒有動,桂花下樓時他就醒了。——桂花雖長得不怎麼樣,黃黃白白裏總帶著三分冷冷的溫柔,桂花像是原罈酒,笑起來右邊頰上的單酒窩常漩出醉人的酒味,祇是有些單薄了。——撞車前碰到相面先生,攤子設在廟亭裏,沒要他看相他也看上了:「我說,這位先生臉上帶青,眉心發黯,要不是犯了白虎,就是遇上了妖精……出門趕路,千萬得要當心。」……人從吉嫂的小閣樓剛出來要開長途車販賣,一聽這話,十塊錢非花不可。——祇恨當初沒把那事放在心上,半路翻車差點送命。——寡婦命要不硬,會把男人活活剋死?!若真是……倒不如選桂花還妥當些。——你憑甚麼,窮小子阿旺?!你如今和圖書甚麼全沒有,兩腿架著個餓肚皮,兩肩扛著一張嘴,甭在那兒做夢了!
天越來越熱,市場的飲食生意越做越好。早也盼阿旺,晚也盼阿旺,如今阿旺在對面舉眼就能看到,見面說話就像平常人一樣,祇在眉梢眼角換點兒情意罷了。——祇怪疤二這隻螞蟥,成天把人釘死了。早先他死睡不醒全是騙人的話,他如今醒得比挨殺的雞還早,若說就這樣把他辭掉,讓他好腿好腳走,未免太便宜他了,再說他外表老實,滿肚子壞水,讓他把墳上那一回到處宣揚總不妥當,非得跟阿旺找機會商量不可。抽疤二上街的空兒,兩人談了三言兩語,阿旺說:「真是,妳何不讓他下鄉去捉鳥?!」
她也聽見了。她住在閣樓上,多少年夢醒時常聽見這些。總是這些。爹和媽。施吉和吉嫂。喘息,鬧,吵。風在這邊那邊弄床帳,說不完的細聲細語。她不懂。一樓的霉悶和黑全沉在黃黃白白的心裏。
桂花等了又等,不見動靜。——還是跨過去吧,桂花。剛想跨過去,阿旺一翻身,桂花不驚還好,一驚,腿一軟,不知拌著甚麼跌了一個不該跌的交,偏又跌到不該跌的地方去了。阿旺裝著半醒半睡,一把擁著閨女像翻身擁著一床棉被。桂花是喊不得,叫不得,好容易和_圖_書才掙起身。「啊!誰!」阿旺明知故問說。桂花臉紅得怕被誰看到,悄聲說:「對不住,我想過去殺雞,沒小心踩著你,跌了一交。」
「住下來再說。」——這小子!我疤二擋不了,非借重癩大不可。癩大是冒險下注:「我留他當夥計。」疤二卻添上一條妙計:「不下本錢,休想貼死他,頂好如此這般,拿桂花套住他!女人念頭一斷,怕不跟你癩大叔嗎?」——你別笑,祇怕女人未必跟你,她心一回意一轉,就是我疤二的人了。
就算安排了阿旺跟癩大互相扣搭著,疤二也佔不著便宜,夜夜睡在櫃檯肚,縮腿縮腳,破蚊帳擋不住蚊蟲,把人叮得像烤紅的龍蝦。自從阿旺露面,女人就懶得拿正眼看自己,望著女人一臉霜,連光光白白的夢全沒了。「噯,疤二哥。」女人的聲音竟然回軟了:「送鳥的來說,鳥又漲價了,店裏事忙,我想再找個半大孩子來幫忙,打明兒起,你學著下鄉捉鳥去。事是人學的,我不問你捉多捉少。」
——不論她是甚麼樣硬的命,阿旺早就想過了,總念念的忘不掉。退一步說,能腳踩兩條船也未嘗不可?!依疤二的說法兒:「阿旺,自己弟兄,我才跟你說這話,吉嫂這種楊花水性的人靠不住,你要想坐穩一爿店,www.hetubook.com.com不如把桂花弄上,真的,癩大沒子息,到時兩腿一伸,甚麼全歸你,穩當透了!」——嗨,也不是這麼回事,若把兩人全捏成一個就好!
「喔……喔……哦……」關東料理店的竹籠裏有隻錦毛綠尾的大公雞,不知馬上就要捱刀殺脖子了,也理開喉嚨跟遠處雞啼一道兒湊熱鬧。「喔……喔……哦……」那聲音聽在桂花耳朵裏就變:「小桂子……快……殺……我……啊!」每到這時就要起來,下樓摸刀去殺雞,瀝盡了血,扔到屋角去任牠們蹦跳。今早下樓,腳步放得特別輕些,昨天爹不是把早先送海鮮的小夥子攬到店裏來了。店堂裏黑漆漆的,阿旺圖風涼,把店門開著一條縫,拖張草蓆攔門睡著,正把雞籠給擋住了。平頭黑臉,迎著牆外一樓從鐵皮破洞裏漏下來的天光,呼呀呼的,鼾聲打得很響。
「滾!滾!滾!」
「沒要緊,沒要緊。」阿旺正經起來:「我不知會睡得這樣死昨晚圖風涼,沒扯蚊帳,上半夜蚊蟲多,直把人叮胖了。你有沒跌在哪兒?」
——好,我知妳要來這一手。疤二在心裏笑。——妳別以為弄走了我沒人看著阿旺,對面的桂花起得比我更早。可不知怎麼地,掮起鳥網出門,心懷鬼胎似的想起施吉來,——我說疤二,青竹蛇兒口,hetubook.com.com黃蜂尾上針……那女人,說不定要你走上施吉的老路,讓她教唆阿旺去買老鼠藥。女人再惹火,到手不過那回事,全不是夢裏那種黏黏粘粘,溫溫暖暖,討了便宜柴,去燒夾底鍋,划不來!這年頭甚麼是好的?有錢才是好的。腰裏揣銅,走遍天下,別說小鬼來推磨,城隍土地一樣哈腰。女人順水貨,有錢到處有,我疤二何苦這樣死心眼兒?!三人搶一個,活像狗搶骨頭,搶贏了阿旺,未必搶贏癩大!
一口小鐵箱在夢裏閃著光。
人到鄉下腦子靈活多了,主意轉著圈兒,轉到末尾,落在那口小鐵箱上。——祇幹這一回,祇要得了手,我疤二改「邪」歸「正」,不花光它絕不再偷。
六月底,阿旺走過疤二的眼,又黃又瘦,幾乎認不得了。一場撞車的災難。住院加上開刀。要說的全說了。「朝後打算怎樣?一回把老本蝕乾了?」疤二說。
板壁那邊十八歲的桂花把眼全驚大了。她睡裏間,爹和媽生她那張床就靠在吉嫂的床頭。十八歲了,瓜子臉黃黃白白,心也黃黃白白害著鬱鬱的小病。——能記事時,就在自己睡的床上,爹跟媽常為脫衣裳生氣。媽發了瘋似的雙手護著褲腰,又哭又叫,口口聲聲說:「你別這般拿人作踐,我累得脫虛了。」有時爹贏了,平安無事。有時爹輸m.hetubook.com.com了,到外間喝酒,喝醉了捶著樓板罵人,把能罵的話全罵遍了。「妳還有臉管我?!奶奶的!我明天要去逛茶室去了!」媽喘氣抹著胸口,發了吐病,一口一口的鮮血染著枕面上交頸的鴛鴦鳥。媽跟自己說:「聽聽看,桂花!男人麼?全是狗……全是……狗……」十八歲了,她還不懂鴛鴦是哪種鳥,看見狗,就想起男人。
桂花說不出來跌在哪兒。——妳跌在哪兒我全知道。——阿旺是有趣的人,桂花要去抓雞,阿旺把舖蓋捲好。兩人一說一搭,對面燒鳥舖的疤二咧著嘴笑,這才頭一天,阿旺這小子就像要進網了。
阿旺正愁沒事做,癩大一開口,阿旺就進了關東料理店。好像一隻麻雀飛進預先安排的鳥網。「我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年紀大了。」癩大說:「難得你肯進店,幫我一陣忙,我早上也好放心睡睡懶覺,碎事你幫著桂花料理去。」阿旺沒聽見,昨天聽誰說施吉死了,難得癩大叔留住自己,近水樓臺,多來迷,迷來多,先安下來再說。
「那麼,滾!」
女人忽然聽見那種聽熟了的口哨,對面叫小風掃起的深栗色的門帘兒那邊燒著一雙看熟了的眼,口沒開,眼線就先隔著通道搭上了。彷彿在兩眼漆黑的深井裏撈著了金銀財寶一樣,女人眼前亮了,——要想跟阿旺敘舊,非踢出疤二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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