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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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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三

煙雲

天官府好比神仙宅,可比神仙更威風,
「養蟋蟀,必須要用窯燒的蟋蟀盆,」老秦說:「用鐵罐兒養,罐底太滑,蟋蟀站不穩,把小爪上的細毛全部磨光了!蟋蟀慣住地穴,是一種喜歡溫冷涼潤的蟲子,你把牠硬放入鐵罐裏,又乾燥,又亢熱,沒幾天就會病下來了。」
「你爺爺當年養著一隻極怪的蟋蟀,」老秦說:「他騎著青騾進城去。從縣城到府城,那些專養蟋蟀的人拿出最好的蟋蟀來也鬥不贏,祇消一對口,牠就贏了!你知那蟋蟀是從哪兒捉來的?嘿嘿,牠住在一隻通紅的羊角椒裏,牠是吃辣椒子兒長大的,牠的牙也是辣的,別人的蟋蟀和牠一對口,牙就辣得張不開來了。」
若說我童年愛過甚麼,那些蟋蟀盆兒就是其中之一,蟋蟀盆兒圓圓的矮矮的,燒的那麼細膩光滑,盆外燒著花鳥魚蟲,蘆竹梅菊等類的畫兒,盆蓋上記有前朝的年號和燒製的窯名,有些紫砂質的盆兒是不知哪年哪月私人自製的,盆蓋上有那人的名字和「珍藏」字樣。
對於翻閒書和哼唱本兒,跟玩蟋蟀一樣,很快就使我入了迷,我已經記不清每本書的詳細內容了,像甚麼「牙痕記」,「玉玦記」,「再生緣」,「二度梅」,「李三娘」,……之類的,大都是些又悲又苦的人生,在那些不甚分明的畫幅裏,有著落難燕山貧病交煎的文弱公子,含冤受屈,滾釘板告御狀的小婦人,耀武揚威,嫌貧愛富,作丈人的天官,專愛在袖籠兒裏掂紅包份量的醜惡的門房;……不要說甚麼人世紛繁了,彷彿東方全部歷史的面貌就那麼單純而充滿哀感,刻在那千篇一律的古老調門兒裏,再也變不出新的容貌來了。我不能理解,祇在哼唱時不由自主的陷進迷離,一些零零星星的句子,是那樣那樣的飄著的烟雲……
皇天有眼聽哀告,留住我含冤不白苦命身,
陰霾霾,滿天灰雲黃昏黯,
果真侯門深似海,層層疊疊數不清……
月亮升高了,露水更濃了,老秦的話有一種吸引人的魔力,把人牽到蟋蟀洞裏去,我是那樣專心得幾乎癡癡迷迷的聽著,差不多他講的每一個字,我全吸進心裏去,假如我能學會養蟋蟀,能養到幾盆那樣的珍品,該有多好!可是老秦嘆了口氣說:「靈靈,我講的那些異種蟋蟀多半是百年難遇的,人就算能消閒一輩子,也沒有百年的日子好活,所以也不要癡想牠,還是按通常的說法兒教你罷,通常說是『長』不敵『圓』,『圓』不敵『方』,『方』不敵『異』,『異』不敵『奇』,這『長』『圓』『方』『異』『奇』,是玩蟋蟀的五字訣,那就是說,一隻蟋蟀,身子細瘦的最不行,鬥不過身子渾圓的,身子渾圓的雖好些兒,仍鬥不過身子寬而短的,體方的蟋蟀雖好,敵不過各般異種蟋蟀,像『紫牙』、『大翅』等類的,異種蟋蟀雖然夠珍貴,卻還怕奇種,像『辣牙』、『棗核釘』甚麼的……」
那樣一來,他就有再多的眼淚,也洗不盡那些不平的了,如果就這麼評斷老秦看不開,那可錯了,他祇是在哼唱本兒看閒書的時刻替古人耽憂,一放下書本,他又是個透達的人了。有時候,書裏悲慘的情節逼得人透不過氣來,我就渴望著天早些黑下來,我好找老秦一道兒捉蟋蟀去。我的膽子不夠大,很怕黑,也許是聽紅鼻子老王以及蜂房裏那些長工們講妖魔鬼怪講多了,總擔心黑裏會撞出個邪物來,說也奇怪,祇有老秦在我旁邊,我就恁甚麼全不怕了,那麼大的荒冷的後園,那麼弱的一圈兒馬燈光,老秦好像一點兒也不在乎黑裏會闖出個甚麼來,全心都聚在蟋蟀上。
民婦並非惜生命,祇求能活著……滾過釘板
「秋頭上捉蟋蟀不是正當時嗎?」我說。
「穿裙子的黑蝴蝶都是鬼變的,」老秦悶聲悶氣的吐話說:「清明節,墳裏的鬼靈附到黑紙灰上,就變成迷人的黑蝶,蝶粉裏有毒,揉進人眼,人就變成瞎子,吞進人喉嚨,人就患了喉蛾症,一輩子也醫不好。小孩子要玩蝴蝶,還莫如養幾盆蟋蟀好些。」
「古物全是好的嗎?老秦。」
「從三皇五帝起,到宣統退位,哪朝哪代沒裝在我的肚子裏。」老秦說:「就像那些演義甚麼的,直把死人給演活了。放到人眼面前來,有人說演義那類稗官野史誇張失實不可信,我倒說歷朝歷代的正史更不可信,人看書,不要為甚麼就好,興致來了翻他幾章,興致不來不翻它,那才算懂得看書的呢!」
「你先哼唱我聽聽?老秦,」我說,「看你倒是怎麼箇哼法兒?」
就這樣我又不知不覺的落入另一個新奇的世界裏去了,那世界藏在花園一角的草樓裏面。
「嘿嘿,陽世鬼可多了!」老秦說:「死啃經書的功名鬼,光頭滑腦的利祿鬼,掄槍使棒的兇鬼,盤高利放印子錢的吸血鬼,終老他鄉的飄流鬼,烟鬼,賭鬼和色鬼,可說是無處不見鬼影兒,這些鬼,連鍾馗全擒他們不住,我可真是怕透了。……後園的夜晚多麼好,祇見石頭不見人,人這樣活著,真夠開心的了!」
說起養蟋蟀來,早年並不是沒有養過,村上有些孩子教我蹲在路邊草叢裏,聽著蟋蟀的叫聲,說那就是蟋蟀在磨翅膀了,祇要找到牠的洞穴,使手指挖開它,或者使水灌進去,蟋蟀就會從洞裏跳出來,捉住它就成了。那些孩子捉住蟋蟀,養在小鐵罐兒裏,罐口罩著一方玻璃蓋兒,每天餵它些餅屑,石榴子兒就行了。我不但像那樣養過蟋蟀,也和別人鬥過,不過別人全說我的不是真蟋蟀,有的是棺材頭,有的是三尾兒,有的是比蟋蟀大幾倍,光會亂蹦亂跳的油葫蘆蟲兒,全不肯和我的鬥,及至後來我認得真蟋蟀了,我的蟋蟀一下盆子就被別人的蟋蟀咬得死去活來,也就那樣,我才賭氣不養了的,除此之外,我真不信養蟋蟀還有甚麼樣的精品!和-圖-書
草樓在我記憶裏鮮亮過,樓前鋪一條寬坦的方磚走道,走道兩邊是些多孔的立石假山,陰濕生苔的地上,放列著花卉盆景,偶有幾簇兒疏落的芭蕉,高挑著三兩片亮黃帶綠的長葉子,把草樓圍繞著。樓身是用考究的木料建成的,上下都有寬敞的長廊,以紅漆欄杆圍住,父親在家的時候,大半時光全在那兒消磨。
名士青山……
「老秦,你不怕鬼嗎?」
從那天起,我差不多每天都推開虛掩的園門,到草樓上來找老秦,白天裏,我像土撥鼠一樣的爬在書堆上翻閒書,傍晚時,老秦像夜貓子似的精神起來,就跟我說故事,講鬼話,談起他的蟋蟀經來。
大黑蝶逐舞著,飛到叢草的深處去,我追過一處假山時,發現老秦獨自一個人倚著一棵樹,蹲在那兒抽烟。
無論日子遠去得多麼久,由那些唱詞展佈成的悲淒世界仍常在我心裏重現著烟樣雲樣的前朝。繁華如錦的宮牆之外,有多少傷痛緩緩的流著,老秦在哼唱時,聲音低黯,有時像一束叮噹的鐵索,牽痛人的心腑,有時像深秋時冷冷蕭蕭的夜雨,越聽越使人落寞傷神。
「哪,漢朝姚期的兒子小姚通。唐朝的李元霸。明朝的花榮,和常遇春的兒子常蘭玉。這可不全是大力星轉世的?」
草樓上,有些窗戶封閉了,光線很陰黯,老秦住在一間板屋裏,有一股悶人的烟味酒味和霉味,板屋到處堆著書,老秦說那些沒入架的全是閒書。
「嗨,真是孩子記性好!」老秦忽然又嘆起氣來了:「我說靈靈!我有番話要告訴你!你是聰明孩子,看書可不要過份迷書,這些小書上說某人是某種星宿臨凡的。實在全是假話,人說蟋蟀是蠢蟲子,祇知同類相殘,實則人比蟋蟀還蠢幾分。你也看過不少朝代的演義了,哪張哪頁上不見刀兵?簡直是無打不成書。甚麼楚霸王?甚麼李元霸?全是你盆裏的蟋蟀罷了!……我不巴望你日後作些甚麼,祇望你安安穩穩做個消閒人,像品茶一樣,細細品味做人的苦味,那就夠……了!」
不用算命也是個朝廷……
「你甚麼時刻教我捉蟋蟀呢?」我問說。
「你說的是陰司鬼?還是陽世鬼?」老秦說:「若說陰司鬼,那可沒甚麼好怕,人活幾十年,一旦倒下頭來全變鬼,鬼比人差一口氣,鬼該怕人。像我這把年紀,今晚上拎著馬燈領你捉蟋蟀,人模人樣的談心喘氣,不定明晚上兩眼一翻就變成鬼了,我哪還用得著怕鬼?……可是那些陽世鬼,我真的駭怕。」
「孩子們捉蟋蟀不懂得法門兒,」老秦說:「好好的一隻蟋蟀,禁不得他們粗心大意的幾抓幾捏就捏成殘廢了,抓蟋蟀切忌毛毛躁躁亂伸手,要輕輕使罩兒罩住牠,四肢一些兒傷不得牠,觸鬍更不能碰斷它,頸上的細毛更不能碰掉一點,一隻蟋蟀傷了一隻小爪就去了一半力。斷了觸鬍,牠膽量就怯了幾分,頸毛俗稱鬥毛,碰掉了牠的鬥志就沒有了。——喏,這就是蟋蟀罩兒……」
我會像背書一樣的背出:
「嘿嘿,那要看是甚麼樣的古物了!」老秦說:「就拿蟋蟀盆兒來說,就是越古越好,我若說那宗東西好,決不是胡說瞎說哄小孩兒,得要說出它的道理來,比如我說這些古盆兒,你把它放在熱烘烘的太陽底下曬上三五個時辰,你再用手去摸摸看,保管它還是涼的。若換了隻剛出窯的新瓦兒,那就差得遠了,曬了一會兒,盆面就熱得燙手了!但若說古年的蟋蟀盆值錢,那也得看是甚麼人?千里馬也得遇上伯樂才行!像這些蟋蟀遇上不識貨的主兒!那就一文不值了。」
樓上是書閣,有許多褐黑笨重的紫檀木書架,滿裝著各種書籍,有些珍本書,夾著檀板書夾,或是裹在黃綾書套裏,樓廊邊設有一張睡榻,榻邊放張金漆立几,父親在白天多半躺在睡榻上看書,几上的古銅爐裏焚著檀,檀香的烟篆像夢樣的盤繞在廊柱間,到夜晚,看守書閣的老秦就會點起那盞鏤花的大垂燈來,m•hetubook•com.com微風拂動燈罩兒,滿牆全疾移著鏤花的黑影。
父親離家沒幾年,後園就像老宅的後大院子一般的荒冷了,園門終天虛掩著,怕也祇有老秦那樣怪異的人能受得了罷?老實說,小時候我最怕老秦,怕他滿嘴硬鬍髭和那股嗆人的酒味,每回見著人,總要把人拎雞似的抱起來,在人頭上臉上亂親亂嗅,但紅鼻子老王他們全都喜歡找老秦聊天,說他滿肚子歪學問。
「依你可該怎麼捉呢?」
「你看過許多閒書嗎?老秦。」
「這就算懂?」老秦說:「這連皮毛都沒摸著呢……今夜晚,我先教你聽蟋蟀的叫聲,趕明兒,再教你怎樣捉,怎樣餵養牠,噓——甭張聲,有一隻好蟋蟀叫了。」
那些鳴叫的蟋蟀雖躲匿在看不見的洞穴裏,但老秦從牠們的鳴聲品論牠們時,就好像看著牠們一樣,這邊是一隻小蟋蟀,那邊是一隻受過傷的蟋蟀,假山下面,有一隻剛鬥贏的蟋蟀在瞿瞿的振翅呢!老秦不但聽懂蟋蟀的鳴聲,還能嘬起嘴,學得蟋蟀的各種鳴聲,說出怎麼叫是覓食?怎樣叫是衛穴?怎樣叫是鬥勝?怎麼叫是彈絨?怎麼叫是唱歌?
「等牠跳到籠子上,你可以把籠口托在掌心裏,把牠端詳端詳看,看牠觸鬚折沒折?腿翅傷沒傷?看他的樣子,就知牠是不是好蟋蟀。」老秦手托著籠子,兩旁晃動著,彷彿籠子裏真的有一隻蟋蟀的樣子:「通常一隻好蟋蟀,頸要短,身要寬,頭要大,牙色要正,大腿要肥健有力,羅紋要細緻,尾叉要分,這全是一眼就瞧得出來的。」
本來看閒書跟捉蟋蟀,壓根兒是兩回事,可在老秦心裏,兩回事往往成了一回事,為了跟蟋蟀取名兒,他能把歷朝歷代史上留名的英雄豪傑全給數遍了,同時還常拿來考我。像:「你想想,哪些英雄是大力星臨凡的?」「你想想,哪些皇帝是紫微星?哪些是赤帝星?哪些是白帝星?哪些是土龍?」
說前朝帝王升殿早朝就是這等情境;巍峨典麗氣象萬千的金鑾寶殿,紅漆廊柱上蟠著一條條五爪金龍,帝王升殿前,黑黑的午門前就滾動著文武朝臣的車馬,帝王全是天界的龍轉世的,朝臣也都各應著上界的天星,逢上太平盛世,君「正」臣「賢」,政「簡」刑「輕」,編唱本兒的人全拿來編在書前,當成一頂帽子,可是老秦說:「我不信歷朝真有那樣的太平盛世,若真民無疾苦,會有這許多賺人眼淚的唱本兒?……嗨,那些含冤帶屈的苦楚,在這些唱本兒裏,可真是聽不完的了……」
「嗯,嗯,」老秦摸著腦袋說:「有了!你不是看過隋唐演義嗎?咱們替牠取名叫李元霸不是更好!隋唐第一條好漢,力扛千斤鼎,錘震四明山,大校場比武,一錘擊飛于文成都的流金鐺,瓦缸寨前,三錘擊走裴元慶的大英雄;不是比霸王更強些兒!」
我就這樣常到草樓去找老秦的。替爺爺當了半輩子的書僮,老秦卻說那些正經書害人不淺,說早先那些三更燈火五更雞的唸書人,終年捧著線裝書死啃,並不是為了做學問,一心祇想著利祿功名。「早先那些人唸死書,個個全是傻蛋,」老秦說:「為著個雞毛蒜皮的學人秀才,熬油吐血的不知多少,人生短短幾十年,揹著那多書,硬壓也把脊骨壓彎了。……人固然要唸書,也不需拚死拚活的那樣急著,總得要消閒。」
他是我們一道兒去捉李元霸那晚上被竹絲蛇咬死的。他死後,在母親的逼問下,我供出看閒書和玩蟋蟀的祕密,母親把蟋蟀盆全都丟進了廢井,把書櫃處散放的閒書全都火化了。然而,老秦所給我的世界——漆黑無邊的世界卻被我留在心裏,成為我生命的背景。
我不知道老秦為甚麼要跟我講這些,還有更多古裏古怪的話,他坐在沉黯的板房裏,屏風楣端花格間透過來的灰白的光,照在他一側的臉和肩上,使他的眼和肩都有過濃的陰鬱的顏色,他說話時兩眼並不望著我,卻從我頭上望過去,彷彿在我背後的半虛空裏,還有誰在聽他講話一樣。我回頭望不見人,越覺得他那空空茫茫的眼神怪異的很,而老秦自己一點兒也不覺著,祇顧滔滔不絕講他的,一個廣闊的不著邊際的世界在他的話裏開展著,不論是有關歷史的,神秘傳說的,養鳥和養蟋蟀的,大都是我從未經歷過的,陌生、新奇而又邈遠。
老秦搖搖頭說:「這祇是教你聽聲辨形,過幾天才能教你捉呀!」
無論時間去得多麼久,我仍能看得見那雙古怪的眼睛,裹在鬆弛多皺的眼眶裏,帶些迷茫的樣子望著我和我身後的空間。在一片沉沉的黑黯裏面,那雙眼亮著,映著老秦微佝的身影,在那身影之後,更有許多許多疑真疑幻的影子重疊呢,一直展延至無可追溯的歷史深處。……落難燕山的公子,含冤帶屈跪在釘板前叫天的婦人,雙手背在身後掂著紅包的門子,打道回衙的吆喝,八抬八托綠呢大轎裏端坐著的頭戴烏紗的官員,兩陣對圓時押往陣腳的漫天羽箭,橫刀躍馬的通名報姓的廝殺著的hetubook•com.com將軍,這些這些影子,舞著躍著,全都躍進裝蟋蟀的瓦盆,盆蓋輕輕落下,一切全過去了,祇有兩行龍蛇飛舞的醉草體,寫著:
遇著這種情境,也祇能把那婦人的遭遇委諸命運了,說她是天生就註定了的苦命人,心裏多少總能寬慰點兒,可是老秦不信甚麼命運,他唱過:
「媽呀,那要等到甚麼時候呀?」
老秦哼唱本兒從來不用翻書的,就像他熟悉黑裏鳴叫著的蟋蟀一樣;在那些唱本兒的開頭,照例總有一兩首非詩非詞,非禪非偈的玩意兒,叫做甚麼「西江月」,「西江月」罷,這才唱上正題。老秦的門牙不甚關風,嗓子也很粗沉喑啞,沒張嘴先把兩眼微闔了,滿臉深密的皺紋變得更密更深,自相會意的空晃著腦袋,一面使手指輕點著膝頭,徐徐緩緩,像怪聲哭泣甚麼的唱了。
「我要是在罐底加土呢?加一層薄薄的濕土行不行?」
「所以你全是外行了,」老秦緩緩的說:「初秋生的蟋蟀,都是些火蟋蟀,鬥也是鬥,但是牙口軟,沒有耐性,又受不得寒,到了白露前後生的蟋蟀,咱們管牠叫玉蟋蟀,養得好能養一冬,那是最好的。如果過了霜降再捉蟋蟀,那些蟋蟀都啣土封穴,把頸上的鬥毛全磨光了,就不肯開口了……如今離白露還早,玉蟋蟀初生,還沒長全翅膀兒呢,所以我說早了些。」
我望著他,伸出兩隻粗大的手指,挑起一隻編得非常精緻的鐵絲罩兒,彷彿自己一下子化成一隻蟋蟀,那罩口越變越大,真像天羅地網般的把人給罩住了。老秦說話,總帶幾分合情合理的誇張氣勢,彷彿祇有按照他的話做,才能捉到極好的蟋蟀。
「嘿嘿嘿,像我!我一把不中用的老骨頭,算是太消閒了。」老秦說:「當初你爺爺教了我不少消閒事,到你爹進塾的時候,我祇懂教他消閒。看閒書,弄盆景,養蟋蟀,全都是消閒事兒,可不是?尤其是養蟋蟀,早些年裏,我癮頭大得很。」
老秦在不嘆氣的時候,倒是個滿好的老頭兒,一口氣嘆出口,兩眼就變得空茫了,人也就變得古怪了,我最怕他那樣古怪的眼神,彷彿是在望我,卻並不是望我,而是望著我身後的甚麼,——那片空茫裏究竟有些甚麼呢?
瓦屋樓台青豔豔,影壁長牆飛彩雲,
「怎樣消閒呢?就像你這樣消閒嗎?」
大顯門前蹲石獸,丈八旗桿兩邊分,
不久之後,我真的從老秦那裏學會了看閒書和玩蟋蟀了;白天我躺在書堆上翻書本兒,最先總愛揀那些薄薄的坊本唱詞,且不論書的內容,單就那種淺淺的水紅色的封面上印著的墨色版畫,已經夠人神往的了;儘管在那種年歲裏,我並不懂得欣賞帶有濃郁的民間藝術風情的版畫,我卻喜歡畫中那些浮著雲隔著雨的,古老的樓台亭閣,月下的芭蕉樹和太湖石,半捲的疏簾下半角圓窗,以及圓窗邊垂髫伏枕人像烟一般繞昇的夢境;那些版畫的印刷很粗劣,墨色也不夠均勻,畫裏卻自有一種幽幽的鬼氣,彷彿那裏面一人一物,一情一境,都被迢迢的歲月深埋,遠離人世的樣子。到了夜晚,我會背著媽,悄悄的溜進後園,由老秦帶著我,挑起馬燈去尋找好的玉蟋蟀。
正像老秦說的,看閒書和養蟋蟀是道地的消閒事兒,日子像擲在浪頭上似的,轉眼之間假期就過去了,臨上學前幾天,老秦興沖沖的套著我耳朵告訴我,他在後園一角的廢井旁邊聽到一隻極好的蟋蟀的叫聲。
「替牠取名叫西楚霸王嗎?」我說,:「咱們已經有了一盆叫霸王了。」
無奈何,長街他把字畫來賣,
美人黃土,
「我聽你這一說,就懂得些了!」
夜晚真的很美好,涼涼的秋露把人從裏到外全浸軟了,銀盤樣的大月亮浮在碧海裏梭似的穿過薄薄的紗雲,一忽兒清光如水,一忽兒沉黯如烟,聽老秦這麼一說,彷彿鬼影幢幢的世界真的沉下去,這世上祇落下我和老秦了。
總在入塾後兩年罷,奶奶和巧巧帶給我的世界都已經化成夢裏的蝴蝶,搧乎搧乎的展撲著迷離的翅膀,逐漸飛進身後的沉黑裏去了,每當寂默凝神,就彷彿在自己心裏窺見那樣一雙搧動遠逝的蝶翼,一招一展,都有著過往時日那些又透明又朦朧的情境在翔舞著,明知再也捉不住它們了,卻偏想極力去捕捉,最後總捉得一心的空寂和寒冷。
門樓兩旁歇車馬,旗桿斗上亮官燈……
總是個有月亮的晚上罷,月亮初升在蕉叢一角上,欲圓沒圓的樣子,我悄悄推開後園門,老秦早已坐在長條石凳上等著我了,他身旁放著一盞舊馬燈,燈芯兒捻得小小的,祇賸下一環微弱的黃光,若有若無的輝耀,燈旁又放著一隻蒲包,蒲包裏裝著捉蟋蟀的用具。
「這個可急不得,」老秦說:「我肚裏這本蟋蟀經,決不是一時傳授得了的,市上有些人捉蟋蟀,祇為了傳花紅,拿蟲子去爭勝負,鬥輸贏,正好像唸書祇為赴考場,求功名一樣,都算是下品,我教你養蟋蟀,祇是訪佳種,求異品,養在盆裏好好的玩賞。你要真想學,我自會慢慢兒的教你。」
「我敢說這是一隻大將軍,」他說:「和圖書牠叫得像當年西楚霸王一樣,我說,要捉到牠,得來個九里山十面埋伏,咱們兩個,可要比劉邦跟張良更有耐心才行!」
人聲一歇,靜夜裏盡是唧唧的蟲鳴了,儘管各種秋蟲不息的交鳴著,金鈴子、紡織娘、吱唷蟲和躲壁兒,但蟋蟀的鳴聲很容易分辨出來。老秦拎著蒲包,把馬燈交在我手上,我們躡著腳步,在方磚通道上一面走著,一面諦聽著。聽到蟋蟀叫,老秦就拉我蹲下來,從蟋蟀的鳴聲品論哪隻蟋蟀好,或是不好。
無論我翻書也好,捉蟋蟀也好,老秦總是熱切的領著我走進那樣新異的世界裏去,越走越深,直深至迷離之處。拿翻唱本兒來說罷,祇消我報出封面上的書名兒,老秦就背得出裏面的唱詞來,告訴我那是怎樣的書?記的哪朝哪代的事?是悲是喜或是有喜有悲?
要不是有極大的興致和耐心,老秦就不會那麼不厭其煩得為我講述得口沫橫飛了。夜流著,露把人渾身落得涼涼濕濕的,在月光底下,老秦為我講了好些異種蟋蟀的故事,說此地有戶人家,養著一隻九斤黃大公雞,有一天,大公雞像發瘋似的繞著圈兒跳,有人發現一隻蟋蟀咬住雞冠兒不放,幾個人用竹掃帚撲牠撲不著,牠跳至屋後的墳場上就不見了,過後有一天,屋裏人聽見大公雞咯咯叫,還以為雞鬥架,誰知有人喊說:「來看啦,蟋蟀跟公雞鬥架啦!」大夥兒湧出門一看,可不是蟋蟀跟公雞鬥架嗎?公雞想啄蟋蟀,蟋蟀飛起來咬雞冠兒,雞冠兒咬得血涔涔的,那公雞卻啄不著蟋蟀;那隻蟋蟀就是棗核釘,聽說是死人棺材裏生的,住在骷髏蓋底下。這不算新奇,新奇的還有呢,老秦還講過,好蟋蟀大都藏在怪地方,蟋蟀洞口還住有把門的動物,有的是蛇把門,有的是蛤蟆把門,有的是蜥蜴把門,有的是蜈蚣把門,要捉這些蟋蟀,先得把把門的毒物驅走。
「你聽,後園子裏到處全能聽見蟋蟀叫,唧唧唧唧的不歇聲。」老秦說:「你要是聽見聲音就翻磚動瓦捉了回來,那!嘿嘿,你算永遠捉不著好蟋蟀了!」
「你幹甚麼?靈靈。」老秦一把抓住我說。
小公子,因病他把考期誤,欲歸故里少盤程,
或者是古拙的魏碑體,四方四正的四個大字:「雅士清玩。」偏生我不該做那樣一個消閒人,像尋覓蟋蟀,觀賞鬥蟲那樣,觀賞歷史,更尋覓歷史背面的真相。我看閒書,玩蟋蟀,沉迷在老秦帶給我的單純世界裏,半生也祇有那麼一個秋天,後來我認真的悲哀過——人生到底是牽牽扯扯無盡匆忙的。那些悲哀倒還在其次,最叫人傷心的就是我失去老秦了。
他舉目留神看喲看……分……明……
「天還早著呢,」他望望月亮說:「晴和的夜晚,露水重,正是捉蟋蟀的好天氣,不過要是真想捉上品蟋蟀的話,在時令上,似乎還早了些。」
對於玩蟋蟀,正跟翻唱本兒讀閒書一樣,我的門檻兒越來越精,祇是在等候上,沒有老秦那麼有耐心,半個秋天,我已經捉到好幾隻上品蟋蟀,包括一隻極為珍貴的「大翅」,老秦說我不該把好蟋蟀裝在洋鐵盒兒裏,那樣會把蟋蟀糟蹋了。
也並不是文靜甚麼的,我自覺心眼兒裏裝進些人所不解的東西,我像啄著一條蟲的小雞雛那樣,祇是想遠遠的避開人,獨自咀嚼,咀嚼香花樹下的晚晴,碧色溪波上飄逝的蘆船,整整一夏天,我有著比日子還長的空空盪盪的迷惘。
吐……冤……情!
「唱本兒唱本兒,全靠那樣邊哼邊唱,看起來才體會得書裏的真滋味,若像你那樣鼓著眼,閉著嘴,一味像啃正經書似的死啃,那就沒意味了!」
落難在燕山古北呀京……
「到底是啃進幾本書,比早幾年文靜多了!」紅鼻子老王總愛當著人這樣誇讚我。
「你也會玩蟋蟀罷?老秦。」
「捉蝴蝶呀,」我說:「看,都怪你,那隻蝴蝶飛過牆去了。你拉住我幹嘛?」
五更初動王登殿,那文武朝臣兩邊分……
那樣的落難公子,衣破襤褸像長街乞丐,求見天官時遇上專袖禮錢的門子,被踢出門外是當然的,公子不由那樣的唱嘆了:「人常道,官坊人情薄如紙,世態炎涼更傷心;我祖上,也世代為官作過宦,不是那無名少姓……人……祇因為,三年兩次遭回祿,如雲宅第在轉瞬之間化灰塵,不說為人傷心甚,陰司作鬼也傷心……那黃金燒成槐子水,那白銀燒成糯米汁……現如今,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老秦嘆了口氣:「當年你爹愛玩蟋蟀,我教了他不少,如今人老眼花了,捉不成蟋蟀,但則兩隻耳朵還算靈,聽著蟋蟀叫,就能分出牠好壞來。我說,你正在唸書上學,我不願教你這些閒逍遣來分你的心,我祇是說,暑假裏你與其跟那些光屁股孩子去撒野,倒不如養幾盆蟋蟀玩兒著,還雅氣些……你到後園來,除了聽我講蟋蟀經,還好到草樓頂上去找些書看看,古人說『開卷有益』,看書總比撒野好。」
「陽世也有鬼?」
每年每年秋天,我都想起老秦來,更能從階前秋蟲的鳴叫聲裏,聽得見我們這一古老民族歷史另一面的https://m•hetubook.com•com悲吟……雖然我無法陳明,那聲音裏究竟包納了些甚麼?我卻知道我這短短的一生不該裝在下一代孩子們養蟋蟀的瓦盆裏。我是個愚拙的人,連這點,也還是老秦教給我的。
東風落雨呀,西風晴嘞!
飄飄忽忽的,一剎時恍覺自己就是那樣體弱衣單的落難公子,在長街的深黯暝色中,獨自彳亍著,風雨黃昏在一街初醒燈光裏越加冷漠深沉,偶然憶起天官某為當年父執,那麼尋訪去罷,落難人眼中的天官府,便被描畫在另一節唱詞裏。
我是追一隻穿長裙子的大黑蝶才到後園裏去的,儘管有老秦住在裏面,也祇有在有太陽的白天,我才敢到那兒去。秋天的後園實在荒得很,原先那些疏落有致的蕉叢長得又亂又密,長大的葉子下隱匿著滿頭綠苔的假山石,幽靈似的,有一股湮荒的鬼氣,蕉叢外面,生著淒淒的雜草,把東倒西歪的盆景淹沒了,蒼苔到處爬行著,一直爬上草樓腳下的階台。
「要是不通常呢?」我問說。
過得牌坊抬頭看,
到夜晚,長廊底下他暫安……身……
算命打卦全沒正經,正宮娘娘生太子
昏沉沉,風捲殘葉困敲鈴,
「噢,算你問對了!」老秦眼裏閃出光彩來:「有很多異種蟋蟀才是最名貴的,常見的有黃麻頭和黑麻頭,白項和藍項,更稀有的,有紫牙,大翅和芽翅,最少見的,有全身漆亮,小頭細尾的棗核釘,全身刷白的白衣,通身透亮的雲夢翅等等的。」
「那?——那可就沒準兒了!」老秦認真的說:「碰得巧,等它一兩個更次,牠又會唧唧唧唧的叫兩聲,你聽著聲音走,摸離牠的洞穴更近些兒,有時牠到五更天出穴飲露水,會叫得久些兒,碰得不巧,牠叫完那一回,整夜不再叫了,你得準備二天夜晚再等候牠。……你說誰?天底下想真正辦成一宗事,沒有不難的,你若想捉得一隻好蟋蟀,就得經過一番艱難了,晚飯後你到後園來,我先教你聽好蟋蟀的聲音罷。……」
小公子,他落難來到燕山北京城喲,
我不能忘記那幽光隱隱的草樓,老秦紅著眼皺著眉的樣子,他唱出那種世界,又彷彿要用他縱橫的老淚去洗清那些不平的情境。他唱滾釘板的婦人,在政「簡」刑「輕」的年代,血淋淋的釘板就如同陰司裏烟沉婦沉的苦氣,血淋淋的刀山,有些人雖沉冤莫白但沒滾釘板的勇氣,真冤也成了無冤,要不是有那樣的烈性人,用她血肉在釘板上寫下那點兒民隱,祇怕歷史的真情全給那些尖銳的虎牙釘吞盡了,餘下的祇是「太平盛景」了罷?然而,那婦人畢竟是人,咬著牙躺上釘板時,也得嘆著唱出:
「你可甭小看這些盆兒,」老秦說:「真正考究的玩蟋蟀的人,從不用剛出窯的新瓦盆養蟋蟀,盆兒燒好之後,就要把它深埋到有水泉的地底下面,讓地底的水泉浸潤它,淘除瓦裏的火性,至少得埋上三五年,等它真夠溫涼了,才派得上用場。……這些瓦盆輾轉相傳,每到一個新主人手裏,都要埋它一段時候,所以瓦盆的年代越久,就愈珍貴,像大櫃上格兒放的那些盆兒,有些是明朝燒成的。如今算是黃金難買的珍品了,就是你取去裝蟋蟀的那幾隻盆兒,也都是七八十年前的古物了。」
「要捉好蟋蟀,白天是不成的,」老秦說:「白天窮叫的,沒有一隻是好蟋蟀,好蟋蟀非等三更半夜,明月高升的時刻不開聲,唧唧!唧唧!」他儘量放粗喉嚨,亟力摹倣著蟋蟀的鳴聲:「唧唧!唧唧!那聲音又宏亮,又清遠,真像是敲鐘打磐一樣,牠叫也祇叫一兩聲,就頓然停止了,彷彿怕誰辨出牠的穴來,你順著聲音,躡住腳走不上一兩步牠不叫了,你祇好蹲下身,靜靜的等著……」
「我們不過去捉嗎?老秦?」
龍開金口噴紫霧,輕啟銀牙叫愛卿喲……
「那也不行?」老秦搖頭說:「洋鐵最吸熱,吸了熱,順著濕土朝上蒸,蟋蟀更受不了,再說,你加上濕土,蟋蟀就祇顧營巢打穴了。——草樓的大櫃裏,藏的有你爺爺在世時費盡心血收來的蟋蟀盆兒,大半是前朝古窯燒出來的,有的是最細緻的清涼瓦,有的是紫砂的,不過你用的時候要小心,千萬甭把那麼好盆兒摔爛了。」
不知為甚麼我會對養蟋蟀這件事入迷?我感覺使我入迷的倒不是蟋蟀,卻祇是老秦這個有幾分古怪的老頭兒,我驚異於他那麼大的腦袋裏竟會裝得下這許多東西?巧巧死後,我的夢飄進高緲的雲裏,常常有龐大的空虛追撲著我,使我從沉默的迷惘中逃遁出來,直到我發現老秦所生活的天地,我才開始不驚於常從頭頂上劃過的鴿鈴聲。
那樣坐著,月光勾描著芭蕉的葉影,微風在各處溫寂的輕嘆著,綜合了很多種秋蟲的鳴叫聲,帶著些行雲流水般的哀愁,老秦把馬燈捻亮些,攤開蒲包,取出許多捉蟋蟀的小玩意兒來。兩隻大小不同的用細鐵絲編成的鐘形罩子,好些支蠟燭粗的圓竹筒,面上橫刻著細縫,兩端用木塞纏著,一支尖長的鐵鏟兒,幾支鐵籤。幾支狗尾草做成的撥草,一隻水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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