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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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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陲 一

邊陲

「你最好跟大陣的商隊一道兒動身,路上有個照顧。」老哈說:「再說,商隊都帶的有槍枝,多少好一點兒;要不然,我就得勸你在海拉爾過冬了……」
很感謝這次機緣,使我在寂寞的旅途上結識了老哈這樣的朋友,他雖沒去過珠爾干,但他熟悉海拉爾以北各縣各旗的情形。
「哦,遠著。」他微揚起臉,帶著不經意的樣子:「車在哪裏停,我在哪裏下,然後把火藥桶裝在駝馬背上再走三天雪路,到呼倫池西北的新攤子去。——你呢?年輕人。」
「賊毛子?」我說,不解的噴著煙,煙霧的黯影擴散在我的眉上。
「那邊赤俄的邊境巡邏隊,越境就成了強盜。」老哈說。有一種憤恨和憂愁交織的光閃動在他的眼裏。
我沉默的聽著,聽著老哈的談述;列車在這片荒曠的高原上逆著虎吼的邊風疾駛著,天色逐漸的沉黯下來了。我張著魂靈汲取這一夜,它將是我生命中全新的經歷的開端;興安嶺脈以西這片砂磧高原的面積是夠廣大的,這樣廣大的土地上,一共祇散居著卅萬邊民,每方哩平均僅佔一人,而實際上,卅萬人大多數麕聚在中國長春鐵路沿線,海拉爾朝北去,更當少見人跡了;很久以前,我心目裏的「荒涼」祇是一個邈遠而空泛的概念性的名詞,充滿浪漫的詩情;很多關內的青年們像我一樣,沉浸於東南一隅的繁華,而不願冒風雪嚴寒和生命之危來經營邊土。列車疾駛著,空隆隆,空隆隆的,彷彿要駛到天荒地老的地方去,每一寸空間都留有我儆醒的慨嘆。
「我聽說還有白俄的孩子要入學的。」我說。
他搓著手說:「明說是和_圖_書來搜捕逃亡的白俄,實在就是來搶掠的。不單搶,有時還殺人。」
「霾天一過便是冬,」戴猞猁皮帽的老哈對我說:「西北風從額納河那邊的荒野捲過來,揚沙成霾,那是九月裏的事,九月末,西伯利亞的荒野開始覆雪,再連上一場風訊,冰雪就延覆過來了。」
「伊勒呼里大山裏的土族,很蠻悍的,」老哈說:「論馬術,他們比得過外蒙的馬猴兒,他們喝完酒,能在雪地裏赤著胳膊,使短刀搏殺黑熊。他們常在秋冬天寒時騎馬出山,到平地來受雇幫傭,遇到事兒就幹,化雪後,再回到山裏。」
「章,立早章。」我說:「沒請教您?……」
我真不忍再看他那張汗毛密佈的闊臉,倔強的性格配上純良的心地,使他在講述那種境況時,一時的憤怒敵不過更多沉甸甸的悲哀。再這片高曠荒寒的沙磧地上,獵戶們獵獐兔,而他們身後卻更有人把他們當成獵物,那些野蠻的斯拉夫人,真的算是獵「人」了!沒到關外時,我對於東北邊陲土地以及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們的生存環境,是非常陌生的;到了關外之後,我開始領悟到樸拙的邊民所駭懼的,不是風霜雪雨和無比的酷寒,不是極目千里的荒遼,而是在孤絕的無保護的境況中必需久久忍受強鄰肆意的侵凌。
有了老哈這樣熱呼呼的人物同車,一聒開頭來,我就無須再用幻想的爐火來取暖了。老哈的皮囊裏帶的有齊齊哈爾產的烈酒,翻毛大襖裏揣著他https://m.hetubook.com.com們在獵攤子上自烘的乾鹿脯,連酒帶肉硬塞過來敬客,我為了抵禦晚來的嚴寒,儘管有些不好意思,卻也厚著臉受用了一番,當我回敬他從關內帶來的香烟時,他卻興奮得連雙手都抖索起來。
「賊毛子果真有那麼厲害?!」我說:「你們獵隊上,不全都有槍嗎?」
「麒麟人?」我說:「連我也弄不清,麒麟人?你說?」
「隆冬還早著呢!隆冬夠你熬的。」他說:「海拉爾朝北,頭場雪後,沒一寸好路給你走!上奇乾去,千里頂得萬里走,遇上大雪,積雪漫過馬肚腹;單憑兩腿,有得拔哩!拔到珠爾干,兩腿怕不是你自己的了。——你貴姓?我說。」
「你決計不留在海拉爾過冬了?」老哈說。
從齊齊哈爾到呼倫這段路,已經把我往日摹想中的邊疆的夢幻擊碎了;當然,若按季節推算,正是遙遠的關內的深秋,霜臨葉落,遍地楓紅,但這裏早已厚積著沒踁的冰雪了。
「去珠爾干這一路上,常鬧賊毛子嗎?」我說:「依你看,海拉爾往北去,就不平靖的了?」
「那你最好在鐵道北的霍爾巴酒店落宿,」老哈說:「那邊經常有商隊落宿,店主霍爾巴是德籍的猶太人,你祇要告訴他你去珠爾干,他會幫你接頭的。……還有,在珠爾干,你最好選購一支獵銃,——商隊通常都歡迎有槍銃的人參加他們。」
老哈是呼倫貝爾地方的老獵手,到齊齊哈爾去售皮貨購大桶火藥回程時,和我同車聊聒上的;列車開行時,尖風在積雪的車頂上稜稜的長號著,即使落下了所有的車窗,穿胸透背的奇寒還是使人像埋在冰和-圖-書窖裏,有攀不著一絲暖氣的絕望的感覺。那樣的天氣使我想憑窗眺望興安嶺脈以東的曠野景色都落了空,朝北的車窗早被尖風捲過雪面時掃起的晶狀細雪封住了,變成一面翳網,網眼中補上灰白的遠天和既遼又白的雪地,列車在長春鐵路北段的雪原上,在這片荒冷冰封的世界中鳴著駛著,要越過寬廣的興安嶺脊遠駛到最西北的邊城滿州里去,一路的單調和寒冷剝蝕著我初初的心志和摹想;在這兒,我看不見墨綠如錐舉的原始森林,也很少看見流冰疊疊的河流,看不見迎著凜凜朔風揚鬃長嘶的馬群和在無垠雪原上圍獵的獵手;比較起來,我甚且願意留在齊齊哈爾城的旅館裏享受著別列器旁的和暖的夜晚了。在沉默的車廂裏,我燃上一支煙,用幻想中一具大型別列器的熊熊火焰和齊齊哈爾土產的烈酒來抵禦實際上的寒冷;而我以幻想取得一絲暖氣卻總被由對面那張臉上所投過來的彷彿略含諷嘲意味的微笑破壞了。
「您是去哪裏?」
「我姓哈,」老哈說:「呼倫貝爾這一帶吃皮毛飯的同夥,叫我老哈,我祖上是打察哈爾移居來的,好幾代了,卻不是奉回教的。」
我把雙手團放在嘴邊呵著氣說:「教書。我是應聘去的,奇乾縣長的兄弟和我在關內同學,提起那邊的教育亟待振興,師資奇缺,我就來了!——怎麼?你是說珠爾干荒冷嗎?你們這兒,在我看業已荒冷透了,這才交十月,遍野天寒地凍,像關內的隆冬。」
「去珠爾干?你是說?!」他在轟隆震耳的車輪滾動聲中大喊著:「活見鬼,你竟在這種寒天到額爾克納右翼旗那種荒冷的鬼地方https://www.hetubook.com.com去?有什麼要緊的事等著你?」
列車在興安嶺山區盤旋著,獵人老哈把盛酒的皮囊子甩在肩膀上,一面用啞啞的粗豪的聲音談著邊地狩獵的事情,一面用那種樣的烈酒去潤他的喉嚨。
「若論開獵灘,沒有比珠爾干那邊再好的地方了!」老哈說:「在伊立嘎,牛爾村那一帶靠近額爾古納河口的地方,各類的獵物多得很!可真是,……伊勒呼里山盡產那些,黑狗熊,大熊,班鹿和雪豹子;拿額爾古納產的水獺來講罷,也比南邊要多……那麼好獵灘子,可真是,沒人敢去開。」
「我希望寒假前能夠趕到珠爾干。」我說:「若能在海拉爾遇著北上的商隊,那當然更好,萬一遇不上,那祇好租幾匹駝馬,單獨動身了。」
他是一個高大健碩的三十來歲的漢子,猞猁皮翻帶著護耳的帽子和一身厚重的沒經加工硝製的翻毛大襖,並掩不住他滿身粗豪的野氣;那張久歷風塵皺紋既深且直的闊臉上滿是硬刺刺的鬍渣兒,由於寒冷的關係,使他臉色褐紅中夾一份凝凍的朱青色,顯得又乾燥又沉凝;不知為什麼,每當他緊蹙的濃眉下那雙奇異的眼那樣投視我時,他總那樣使人難堪的微笑著。我覺得,對於同歷長途的這麼一個陌生者,唯一能打破這種使我難堪的窘境的,祗有藉機和他攀談了。
「珠爾干連我也沒去過,」老哈說:「封河後,西伯利亞的賊毛子比狼還狠!我們的獵灘永開不到那邊去;你想想,章先生,追鹿割茸是容易事?連獵熊瞎子也都要豁著命去獵,能白讓賊子攫去的?」
「從關內來的移民,多數都散居在遼吉兩省,」老哈說:「真正到邊地來m.hetubook.com.com的很少;呼瑪、佛山那一帶,還有那些外地來的淘金戶,珠爾干可不成,就算它遍地金礦,誰敢去採,祇有不怕死的麒麟族土人敢在礦上採金。你去教書?教誰呢?難道教那些麒麟人?」
「珠爾干。」我也耐住僵抖,裝成那付不經意的神情說。
「嗯,有的,」老哈說:「不過那些逃出西伯利亞的白俄,大都是很苦的,你會看到一群沒爹沒娘的小傢伙,披著厚重的破麻毡子,白咧咧的眨著眼,沿街討乞,幫人扛煤塊,劈柴火,他們就是願上學,誰替他們繳學錢?!」
「要是有人把你們扔在冰窖裏,窖邊上站著一群噬人的老虎,你會覺得怎樣?——沿著額爾古納河一些村莊店鎮,就是那樣,一遇冰河期,成天提心吊膽的愁著賊毛子,邊防軍見不著影兒,地方上有槍也不夠自衛的,嗯,咱們中國,哪一天?哪一天……能強喲?」老哈的聲音也彷彿被他內心泛起的強烈痛楚和渴盼捏碎了,他的問詢朝向著我,而我的問詢該朝向著誰呢?哪一天?哪一天?!在廣大祖國的胸膛上,有多少這樣渴切的問詢和盼望?在風雨長路上,再矮屋寒燈裏,在悲壯的縴歌和船號之中,在饑餓的眼神,瀕死的呻|吟裏,在災荒的田野和流離的路上……這正是我取擇了關外這份艱苦工作的理由,我堅信,當這樣痛苦的問詢變成自覺的力量時,那一天當會到來。
「甭把獵戶的槍支看得重,章先生。」老哈說:「獵戶們忍饑受凍的打熬著,還不都是求一鍋熱飯吃?在興安嶺上開灘子,哪回不拜神,求獵那該獵的,槍口下面儘少亂傷生,獵戶們全都是忠厚善良人,遇上比鬍子狠十倍的毛子,哪還有門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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