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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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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陲 二

邊陲

我困在這場大風雪裏前後總有十多天,直到雪後,才有一批從齊齊哈爾來的商隊落宿在老霍爾巴酒店裏。老霍爾巴把我介紹給那批商隊的領隊人苗爾特,希望他能答允攜帶我一路到珠爾干去。苗爾特開始有些不願意,當我提到老哈時,他就爽快的答應了。
「為甚麼呢?老爹。」
「你要知道,老爹,」我說:「在我國歷史上,有很多朝代,對於邊疆的經營都是很重視的;像秦代築長城,修馳道,漢代的拓邊,伐匈奴,通西域,明代的鄭和使南洋……但自清代中葉,由於政治上的昏昧無能,使前朝歷代經營都歸白費了;如今北伐完成不久,全國的統一基礎還沒穩定,哪能顧及拓邊?……再說,內地的那些人在滿清統治時久慣苟安,誰願冒風霜?」
「為甚麼你要去珠爾干呢?」
「我那樣想是很自然的,」老霍爾巴說:「那樣想,一點兒也不欺騙我自己。德國租界在青島設立了,德籍猶太人藉著特權,紛紛發了大財,但當我在那兒發現中國所受的苛刻的待遇時,我不禁重憶起我父親當年所愛的……我自承是中國人,很使那些德籍猶太人起反感,我們之間起了很大的爭執。……我不願再在那兒居留下去,我看著很多移民過境到東北來,自己也成了移民當中的一個,這並不是說我喜歡流浪的生活,我覺得,能憑我的雙手,使我獲得最低的自由人的生活,是我最感安慰的事情。」
「也許能給邊民們喚醒,」我說:「這祗是我決心出關前所持有的、概念性的想法。」
「我愛著中國,愛著中國的土地和土地上生活著的人們……我想不久之後,我將像死去的老婆一樣,埋在這塊www.hetubook.com.com土地上。」老霍爾巴用沉思的語調說:「我所不能理解的是——為甚麼大多數人甯願擠在內地那一小角空間裏,陶醉於領土的廣大,幅員的遼闊,而不積極到邊地來建設他們自己的土地呢?!」
「我很希望早點動身。」我說:「我羈留在這兒夠久了。」
「德國人在中國是有特權的,尤其在清末,」我說:「你為何要那樣想呢?」
苗爾特那樣憤怒的說著,一陣憤怒過去,他的眼裏的火光也跟著黯淡下去了;我深知這不是對我而發的,我自信我已初初了解到邊民們內心煎熬的苦痛,哪一天?哪一天?!……他們內心渴望著祖國強盛的呼聲更加響亮。果然,苗爾特垂下頭,長吁了一口氣說:「不瞞你說,我早幾年也是在齊齊哈爾教書,我兄弟才是領商隊的,他……在前年被賊毛子殺……了……我這才丟開書本掄起槍,領著這一幫商隊,在布拉和舒瓦爾之間,我殺過賊毛子。剛剛我不是沖著你發火,實在是,我不忍眼看你……嗨,你日後會發現,你來珠爾干是沒有好處的。」
「從關內來的客人,在我這兒算是稀客,」霍爾巴親自在客堂一角的別列器裏添媒,跟我說:「我正像你此刻等待商隊的心情一樣,渴望著你這樣的遠客。」
他在一張古舊的皮面搖椅上坐下來,躬著腰,使粘有媒屑的手在他腰間的皮裙上搓弄著,凝望著我的臉,半晌才吐話說:「為甚麼嗎?說起來話可就長了,我是從關內來的,我的老家在……青島。」
老霍爾巴確是很老了,爐火的紅光在他微佝的雙肩背後閃跳著,廳堂光亮而溫暖,溢著東北地區特有的https://m•hetubook.com.com煤香味,但爐火的紅光染不紅他滿頭疏疏細細的白髮了,當他用充滿深厚情感的聲音溯述他生存情境時,他淡灰色的眼瞳裏亮著一個久處異地的暮年人內在的悲涼……
「老哈那傢伙,儘替我們生麻煩,」苗爾特說:「其實跟商隊一淘兒去珠爾干,危險性比單打單還要大些,賊毛子好像專跟商隊過不去。——你有槍罷?」
「我新買了一支德造雙管獵銃。」
「假如你想平安到達珠爾干的話,」那年老的猶太人溫和的望著我說:「那你就最好跟商隊一道兒走!」
實在說,我有些厭惡苗爾特那雙眼,在問話時總是那樣盯視著人,眼裏亮著似乎蔑視又似乎厭煩甚麼的神情,至少,我覺得他的口吻不十分禮貌。我皺了皺眉頭,但苗爾特並沒注意到我的不滿,他在和我談話時,一面仍細心擦拭著他那支拆卸開後放列在絨布上的短槍零件。
「假如我是你,我就寧願留在關內了。」苗爾特說:「如今這兒迫切需要的,在我看並非是教員,卻該是統率大軍的將軍。——我們沒有保衛,你知道嗎?書本上的和平忍讓都是空的,對賊毛子來講,你越讓他們越兇,書本能給我們甚麼?」
「老家?」我自語著,不知為甚麼,一個年老的德籍的猶太人會把青島說成他的老家?!但霍爾巴老爹正費力的解釋著我方興的疑問,他的語調是蒼老而悲悽的。
成天困守在霍爾巴酒店裏等著大股商隊,等來的卻是另一場更大的風雪。霍爾巴酒店雖說比不得齊齊哈爾的旅館,可在海拉爾,論設備是夠好的了,大風雪來臨時,我是霍爾巴老爹唯一的客人,霍爾巴待客的殷勤https://m.hetubook•com•com使我幾乎忘記了寒冷。
「假如森林貼在你車窗的玻璃上,那還算得森林?」老霍爾巴說:「俄國人應該知道這兒有多豐饒!在南北鄂倫春,滿山遍野的茂草叢中有數不盡的牛羊,沃倫錯夫的南北山林場,全是俄國人在伐取的,那些綿亙幾千里的大森林都藏在皚皚的雪峰後面;單就黑龍江一地的藏金量,就抵過全國各省,你看看爐裏的煤罷,扎賚諾爾的煤還不及撫順煤平山煤的煤質好,已經是歐洲少見的了,含著大量松香紋的香煤,燒起來朝外噴油,除了東北,你走遍世界也是找不到的。這兒荒涼嗎?——這兒祇是缺少開發罷了!」
「再說,邊疆也實在太荒涼了,」我說:「拿我來說,初到關外來,發現邊地荒涼得出乎我的預想;列車行經大興安嶺脊,我竟看不見傳說中的原始森林……」
「那很好。」苗爾特說:「你等著打獵好了!我料定這回會遇上他們。」
被羈留在海拉爾是我所不甘願的事情,我甚且懊悔當初為甚麼不乘車北上漠河,再從漠河轉赴珠爾干,但年老的霍爾巴糾正了我的想法,他說從漠河去珠爾干雖然里程短,但連一條平坦路全沒有,同時,那邊赤俄的巡邏隊越界擾民的事比這邊更多。
「作英雄式的冒險嗎?」他又說。
「我是在中國青島長大的,」老霍爾巴說:「在那兒,我的童年像如今我躺在這把搖椅上一樣,溫暖而安樂,但我的父親常為我講述他半生流浪的事情;後半輩子他取得德國公民的資格,才算把他的流浪生活結束了,但那一紙證明,絕不能使一個沒有祖國的猶太人變成一個德國人的,所以自幼我就把猶太國放在我的夢裏。等我在和*圖*書中國過了半輩子,娶妻生子了,我才覺得中國才是我深愛著的國度……當別的猶太人爭著冒認是德國人的時候我卻承認我先天是猶太人,後天卻是一個中國人。」
「我不想多談我自己,」我說:「我祗是想問問你,我們何時才能動身?」
「全不是。」我說:「我祗是尋找一份以為有意義的職業。我到珠爾干一所學校去教書。」
「快了,」苗爾特說:「我們再等幾天,到另兩股商隊來到之後,我們就動身了。」
而苗爾特的商隊似乎並沒有立即動身的意思,商隊裏那些粗豪的漢子們,成天把腦袋浸在酒桶裏一般的豪飲著,粗大宏亮的鬨笑,幾乎能把霍爾巴酒店的客堂掀翻,當我想到重重艱險的前途時,卻不能不佩服他們那種置生死於度外的勇氣了。苗爾特不同於他們的地方是他從不喝酒,也不愛參加鬨笑,他具有幾分粗豪但卻沉默冷淡的性格,在他和我談話時,我發覺得出來。
「你是意思是——我得住在這兒等商隊?」
「心急是沒有用的,到能走的時刻,苗爾特自然會告訴你。」
和齊齊哈爾比較起來,海拉爾是座冷寂的都市,枕伏在海拉爾與伊敏河交叉的手臂上睡著,任白雪掩覆著它的街巷。
「我們還用等誰來喚醒嗎?」苗爾特喊說:「我們早就在醒著,祗有關內的人才在做夢。我說,你最好先喚醒你自己罷,……血會把你眼睛洗亮的!我們醒得太久了,也醒得厭煩了,外國人打仗打到我們地面上來,你該聽過奉天城大火的故事?日俄軍把南北滿當球蹋,我們怎麼樣?所以我說,在東北,多你這麼年輕熱情的小傻子是沒有用的,你何必來頂賊毛子的槍彈?!」
老霍爾巴默然嘆息著。
「但和*圖*書苗爾特是個很穩沉的領隊人,」老霍爾巴說:「我相信他會使你平安抵達珠爾干的。」
老霍爾巴說的是一針見血的話,這兒的荒涼祇是一片廣大土地未經開發的原始面貌,有一天,當更多的人們用血汗來經營時,它就會改變的;但我知道,那一天仍很遙遠。和老霍爾巴在一道兒談天,使我更堅持到珠爾干去工作是具有重要意義的,哪怕我祗教一些麒麟族的孩子,我也會使他們了解這些——經營自己的土地是一個民族強盛的重要因素之一,尤其是邊疆地域。
「春夏間,這兒的牛羊市場滿盛的,五六月裏,蒙旗各地方到西南甘珠寺來禮佛,省城更熱鬧了!」霍爾巴酒店的店主人操著流利的國語說:「我在這兒設店,一年也祇有靠那一季生意;冬季裏,連商隊也是很少的,尤其是朝北路走,小股商隊不敢起程,得等著,等到三股五股合起來,結成大隊才行。前一個月裏,在布洛都路衣,有一股商隊被劫了,第三天才被發現,有三輛被焚毀的大轂輪車,兩匹死馬和七具燒得焦黑的屍首……」
苗爾特所領的商隊大約有四十多人,四輛馬車,九輛牛拉的轂輪車,全張著灰黑的油布篷;老霍爾巴告訴我,這些商隊常從各處來,在海拉爾匯合,大隊拉向珠爾干那一帶地方去;他們攜來糧食、火藥,大批的煙草、百貨,和各種日用品,沿途批售出去,同時收購當地出產的皮毛、乾魚,等等的貨物載運回來;這些小有資本的行商有滿蒙漢族人,有時也有少數日韓和猶太人混在一起,運輸工具有駝馬、騾車、轂輪車,雪橇、少數的燒煤汽車和駱駝,尤其是在冬季,商隊的來往很頻繁,他們雖能藉此賺得厚利,卻也可能碰到更大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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