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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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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陲 三

邊陲

「我們該安歇了罷?」我說。
直到最後,苗爾特仍把笑容凍在臉上,而他的笑聲走過火光,滲入一份奇異的淒慘。
「嘿嘿,你可外行透了!」苗爾特縮著頸子,像隻大猩猩似的:「事實上,商隊出發,就靠雪後的尖風幫大忙,霜前冷,雪後寒,這句俗話你總該聽過的罷?——冷風和酷寒使雪面冰結住才好行車,若等天轉暖,雪面的冰殼鬆脆了,你能扛著車涉雪走到珠爾干去?!」
「快落黑了。」苗爾特說,一陣風把他的聲音猛然捲走,聽在耳裏,彷彿那聲音是在身後很遠的地方。
經過一天雪地行程,已經把海拉爾城拋在後面很遠了。積雪的面上結了一層不甚厚的冰殼,車輪輾過時常發出爽脆的碎裂聲,雪後北行的第一批商隊,幾乎分不出道路來,如果不是沿路有一些稀疏的白樺標立著,極易使車輛陷進雪溝子裏去;苗爾特的騾車駛在商隊的最前面,他親自坐在車轅上吆喝著牲口,兩隻壯碩如狼的獵犬在走騾的前面領著路,不時回頭長吠著,吠聲波傳到極遠地方去,要隔很久,風裏才捲回牠們空洞的迴聲。
「那是天意嗎?」
「我適才已經說過,人生必得要克服某些突臨的事,無論是孤寂、寒冷或是賊毛子,我們必得克服它才能活下去。我相信你不會被某種初臨的經歷嚇倒的。」苗爾特說,在火光映照中,他臉上閃熠著深沉難解的智慧,一點兒也不像一個商隊的領隊人,倒像是一個哲士:「和平是相對的事,當一方破壞它時,另一方祇有奮起保衛,這是很合理,很單純的;那就是說,賊毛子怎樣來,我們怎樣去,我們是經商,可不是送貨!」
我一掀開簾幕,寒風就逼咽了我的呼吸,鼻孔酸https://m.hetubook.com.com刺刺的發疼,想說話竟張不開嘴來了。雪地依著山勢朝西面鋪開,東面的大興安嶺脈上的雪峰,似乎把半邊天全映白了;曠野在車前展開,灰雲捲連著雪野,密契在極目難盡的地方,使人分不出哪兒是天哪兒是地?騾車就彷彿能直奔進雲裏去一樣。北裏一偏東,隱現出條斜延的嶺脊,把雲天和雪地切開,在山腹,我首次見到那樣密集的林幹,泛著顯眼的褐紅色,西邊的灰雲也許因雲後隱著看不見的夕陽的關係,灰白中略現一綹彤紅,兩端全被寒風掃得凍結了似的,現出凝結的深青紫色,而整片雪野中,我看不見一條閃光的冰結的河流。
天漸漸的暗下來,在遍野雪光映照下,並非是黑,乃是轉成較黯的淒迷的銀灰色,天上地下密合著,更顯得雪野無垠。
「我們該擦槍了!」苗爾特說:「從舒爾瓦到額爾古納,商隊緊挨著額爾古納河的河岸走,隔河的賊毛子隨時望得見商隊的車陣,不定在甚麼時刻,他們會一陣煙似的從冰面上掃過來,——那可跟天寒地凍大不相同。」
「我跟你一樣的冷。」苗爾特平靜的說:「我也總想著暖屋、熱炕和爐火;但那是不實際的——我仍得坐在風裏。我可以告訴你,最好的禦寒的方法,就是儘量放鬆你全身的肌肉,把冷風看成爐火。當然,我控韁也是一種最好運動,比你空坐在那兒好些。……一個在貝加爾湖最大風雪中逃生的老白俄,曾經告訴過我,天氣極寒時,裹在重裘裏的乘客凍死完了,控韁的車夫還會活著,他就是當時的車夫之一,他當時是白俄將軍厄加多瑪托夫篷車隊的領隊車夫。」
「該去歇一會兒的和-圖-書不是苗爾特。——前面就是沃邦山口了,峽谷裏的風夠你受的。」
我搖搖頭,努力迸出個:「不!」字,因為我實在不願意被人像看待孩子一樣照護著。
「那就得了!」苗爾特笑起來。伸手拍拍我的肩膀:「你把它當成一次行獵,就沒甚麼好怕的了。再不然,你把它當做控韁也成——用這種新的運勤禦寒也是好的。而我不同,我是跟仇人拚命;我那兄弟,曾被他們用馬力斯快槍掃射,屍首上遍是彈孔,我忘記不了的。」
我心裏不由緊了一陣;在我多年平靜的生活背景當中,很少經歷過這樣的事,要以我初初購來的獵鎗去抗賊毛子,在概念上我是承受了的,但總含有些幻想的成份;可是,當穩沉的苗爾特這樣正經的告誡我時,使我覺得也許在明天,或者後天,真的會碰上賊毛子,大戰一場。那真是不可思議的,因它遠遠的越出了我摹想中的冒險的範圍了。
「你要甚麼?」隔著毛茸茸的簾子,傳來他的聲音。
「爬過前面來喝喝寒風罷,祇要你願意。——噢,勒,勒……」苗爾特一面趕著車,一面回臉圈起手說:「甭忘記圍上皮毛毡子,戴上毛手套,風比刀子還尖。」
「不要看得太久,」苗爾特說:「尤其在太陽光下,不要這樣看著雪光。」
「我們還沒有傍得著額爾古納河?」
「我來控韁罷,苗爾特先生。」我說:「你該到車尾去歇會兒了。」
苗爾特悲哀的搖著頭:「假如那是天意,我要說,老天對白俄是不公平的,至少,他們比赤俄的那些窮兇極惡的賊毛子要好得多,天要真有眼,該罰他們!」
「怕嗎?」苗爾特又以那種咄咄逼人的眼光凝視著我,同時隱含著笑意說。
一直到商m•hetubook.com•com隊在希拉鎮上落宿時,在熾燃的爐火邊,苗爾特才對我闡明他的見解。
「後天在舒瓦爾,你會看見它的!明天晌午過根河,你會看見幾條河;今夜我們得越過沃邦山口,歇在希拉鎮上。」苗爾特捺捺他的皮帽子,炸動鞭梢說:「我們這一天趕了百多里,夠快的了。」
「苗爾特先生,」我說。
夜深了,僅僅有一隻寒雞,在看不見的地方孤單單的啼喚著……
「人總是到甚麼時刻說甚麼話,不是嗎?在北極冰天裏生活的愛斯基摩人,聽說在嬰兒初生的時候,總要鑿開冰層,把嬰兒放在冰寒的水裏浸上一剎,如果那嬰兒禁得住那般的寒冷,便留下來養育他,否則,嬰孩便會當時死去了……在遼東半島近海處的漁夫們,當嚴冬時刻,還裸身在冰寒的海水裏捕魚,飲摻砒霜的烈酒,……我說,人生活在冰天雪地裏,必得要忍受這些,劈破這些才能生存下去,日子久了,不習慣也習慣了。」苗爾特緩緩的說著,火光躍動在他滿是風霜的臉上:「你覺得這兒寒冷不堪罷?可是賊毛子還覺得這兒暖和呢!我們若都耐不得苦,像關內的人那樣;那麼不久,這兒就將是賊毛子的安樂窩了!」
「你去過關內嗎?」
我們趁夜通過沃邦山口,風幾乎要把峽谷兩面山崖削落般的銳吼著,呼——嗚,呼——嗚的打著迴旋,我縮在車尾飲著烈酒,車頂的篷布不時猛擊在我的帽子上,誇張著車外的風勢。當然,這裏的嚴寒比不得苗爾特談述中的北極地區的酷寒,可在我的感覺中,已到達一個人難以忍受的極限的邊緣了;我在重裘中儘量利用苗爾特所教的方法,企圖放鬆全身的肌肉,但仍禁不住產生抖索,而苗爾特和那些坐在尖和圖書風中控韁的漢子們,卻仍用平穩沉宏的聲音,吆喝著牲口,這不得不使我驚嘆了。
苗爾特點點頭,托起下顎,那樣深深的沉思著。幾個蒙古人在唱著甚麼。
「倒霉的風!」我背轉臉詛咒說:「吹得我張不開嘴了!我想,要是沒有風,我們會早到珠爾干的。」
「但我仍然回到了齊齊哈爾城;我不願因為受了一點教育,就改變我的生活方式,我離不開冰雪。」苗爾特說:「不跟這些粗獷的人群混在一起,我簡直沒法子生活,這兒的土地是我們的,我們就得在這兒活下去,不管它使人刻苦到怎樣一種程度。」
而我實在不需要甚麼,苗爾特這樣熱心待客,很使我感激;篷車的車尾垂著以毛皮縫綴成的篷門,前面也有皮毛綴成的隔簾擋住車轅那邊吹來的寒風;我獨坐在暖和的皮毛上,看不見甚麼,祇能從被風扯動的篷門空隙間,看見路旁載雪的樺樹朝後閃移著,以及後面篷車旋動的輪子,騾馬奔行時抖動的脊毛上不時遊過的鞭影。
老霍爾巴說的不錯,苗爾特確是個很穩沉的領隊人,對於我這樣一個累贅的客人,他都有過一番仔細的安排,苗爾特在他的篷車後面安置了我的宿處,雖說祇是在火藥桶上鋪上幾層厚厚的毛皮,已足夠使我溫暖的了,另外,他還為我準備了溫熱的茶和一皮囊烈酒,一些果腹的乾糧,懸掛在車內的篷架上,告訴我需要甚麼時,隨時可以叫喚他。
「是的。」我說:「我懂得這種道理。」
苗爾特用貝加爾湖大風雪的故事做為爐火,把我在極度寒冷中烤暖。那不是故事,那是白俄數十萬大軍從歐洲地域東撤到海參威途中所發生的自然的慘劇,當他們從冰面上橫渡貝加爾湖時,遇到歷史上罕見的大風雪,零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廿八度的酷寒使汽油全行凍結,風雪和漫漫的長夜嚴酷的剝蝕著他們的生命,風雪之後,活到海參威的不足千人,其餘的全被冰雪覆蓋,沉入貝加爾湖的湖底。
「我要跟你聊聊天。」我說:「你把我安排在車尾大半天了,又黑又悶,我簡直變成瞎子了。」
「有一點。」我說:「因為我從沒經歷過。在我的生活裏,我連兵燹也很少經歷過。一個人對於初初面臨的事物,總難很快適應的。不是嗎?——這是一種可能遭遇到的事實,不像我由古小說所記述的南征北伐裏所描摹的夢想。」
「進裏面去罷,我想你喝風喝得夠了!」他說。
「天到多晚了?」我說。
幾個蒙古人還在那邊唱著一支聽不懂的曲子,充滿荒曠悲涼的意味。火盆裏的炭塊在迸射著。
有好一陣功夫,我沒再開口;我不願因說話太多耗去體內的熱力,同時努力克制住呼吸,希望增加胸腔的溫度,使我不要在苗爾特面前抖索得像一具牽線的木偶;而我的努力是白費了,愈當我集中力量使全身肌肉緊張時,我愈抖索得厲害,使苗爾特又以那種難堪的眼光打量起我來。
即使苗爾特說得對,冒著這樣刺骨的寒風趕長途,確不是人能熬得了的,我周身幾乎裹在三層厚實的皮毛裏,爬到車轅來坐不到一會兒,渾身都像被風刺透,寒冷到令人絕望的程度了;我奇怪苗爾特那樣的中年人,為甚麼能整天在風裏趕著車而不倒下來?!難道常年生活在邊地的人都比我具有特異的禦寒的抗力?
「我說,苗爾特先生,你為甚麼這樣耐得寒呢?」
在雪面上行車很平坦,毫無顛簸之苦,車輪滾行中,偶有冰殼下陷的情形,但總陷不住車輪;祇有風在沒遮攔的野地上肆虐,弄出許多尖銳的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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