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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回憶錄

作者: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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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繼母

三、繼母

在家人勸解下,繼母終於鬆開了手,我逃回到我的小屋,自己脫下衣服,鑽到被窩裡發抖。我從繼母口中得知爸爸今天就要回來的消息,感到無限興奮。
這一次,我終於逃出一死,但我逃不出災難,一個沒有親娘的孩子的那種災難。
「這個小學生怎麼在雨地裡亂跑?」
夫妻吵架吵到這種程度,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烙痕。雖然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繼母不是親娘,但對繼母的潑辣手段,早生出強烈的反感。除了這種鏡頭之外,我跟每一個孩子一樣,對一個並不知道不是親娘的母親,仍充滿了孺慕之情。我是多麼渴望繼母能夠抱抱我,親親我,喊我一聲乖兒子。然而,在我的童年裡面,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江米甜酒!江米甜酒!」
「媽,我也要吃。」
「叫炮頭(這是開封土話,就是被槍斃的頭),你也配吃?」
「江米甜酒,江米甜酒!」
「你長大了,可以給你爸爸寫信了,是不是?」
江米甜酒不久就到了兄弟姐妹的手上。我像一個冥頑不靈的小動物,每一次都隨著大家飛奔而去,也站在擔子前面,高叫:
「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然而,江米甜酒永遠不會到我手上,因為小販明確的知道,弟弟妹妹身上都有錢,吃過後各人都會付各人的,而我身上則從來沒有一個銅板。所以我每一次都似懂非懂的,慢慢把手放下,兩隻眼睛骨碌碌的繞著那熱氣燻面的酒釀,一直看到弟妹們吃完後付罷錢一哄而散,才自言自語,用腳踢一下地面的小石子,低著頭回到我的破床上,直等到幾天以後,那種江米甜酒的聲音再起。
繼母衝進來,一耳光打到臉上。她憤怒的倒不是我膽敢要求吃荷包蛋和牛奶,而是我的口水,繼母認為我沒有出息,詬罵說:
「可憐!你是一個沒娘的孩子!自己要保重!」
這是我記憶中,繼母給我唯一一句最溫暖的話。我這個十幾歲小男孩的幼弱心靈裡,覺得忽然溫暖起來,第一次嚐到母愛給自己的力量。我趴在那裡,咀嚼這份母愛,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幸福感充滿全身,漸漸的睡去。
然後是竹棍一次一次的打下,比急雨還快的速度,遍佈我的全身。雙手被綁在背後,我無法抱頭,於是把頭埋在床下,脊背和和_圖_書小腿承受了所有棍棒。我哀號的聲音終於引起了家人的營救,他們把房門衝開(繼母是關著門打我的),大叫:
「是的。」我回答。
後來有一天,我從別人口中(大概是傭人吧),忽然發現娘親原來是繼母,不但有前夫,而且跟前夫還生了一個女兒。這消息對一個孩子來說,應該是一個晴天霹靂,但我似乎比其他男孩子粗糙得多,並不因這個原因而去探聽親生母親是誰,也可能是因為那個時候,身邊並沒有可以探聽的人。親姐姐和繼母以前所生的姐姐都已經嫁出去了,沒有人能告訴我更詳盡的訊息。而我對繼母也沒有敵視的心理反應,甚至忽然間為繼母的未來,憂心忡忡。因為有一次,我去城隍廟遊逛,看到「十八層地獄」的一個場景:一個女人赤身裸體的跪在那裡,被兩個面目猙獰的小鬼,用鋼鋸從她頭上鋸下,把她鋸成兩半,血水順著鋸口流下,淒慘可怖。城隍廟裡的道士告訴我,這是再嫁夫人的下場,凡是再嫁夫人,死了之後,小鬼就要把她鋸成兩半,一半給前夫,一半給後夫。我被這種殘酷的手段嚇怕了,連做夢都夢見繼母被鋸成兩半,我深為繼母的命運悲哀。但是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沒有辦法解決繼母這種災難,所以很多次,我從夢中號叫驚醒,束手無策,但是我不敢告訴任何人。因為從城隍廟那個景象,使我隱約感覺到:再嫁是一種醜聞,所以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我內心的焦慮。
每一天早上,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被各人的奶媽安置在桌前,吃各人的牛奶和荷包蛋時,只有我沒有人理會。我也站在桌前,既飢餓又渴望溫暖的心靈,使我東看看,西看看,左跑跑,右跑跑,希望有人也給我一碗,結果當然沒有。眼看著香噴噴的荷包蛋和牛奶,灌入弟妹的口中,有時候,有些弟妹還拒絕早餐,也沒有一個奶媽願意把它遞給我,她們總是自己逕行坐下,把它吃光。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呆呆的望著那紅紅的荷包蛋和熱騰騰的雪白牛奶,口水從嘴角淌下來。只有一次,我喊叫說:
西方有一句話:「上帝不能跟每一個人同在,所以賜給他一個母親。」但上帝並沒有賜給我一個母親。正確的說,是賜給了我一個母親,但在我最和-圖-書需要母親的時候,上帝卻把她奪回。帶我長大的是繼母,這位繼母是滿洲人,她非常漂亮,也絕頂聰明(可悲的是,她只有聰明,沒有智慧),沒有人比得上她更能說善道。她原來是一個滿洲籍官員(河南省懷慶府道台)姨太太所生的兒子的妻子。一九一〇年代,清王朝滅亡,民國建立,那位滿洲官員從高位上跌下來,一病而逝。不久,繼母的丈夫也一病而逝,全家只剩下婆媳二人。大概就在這個時候,父親中饋乏人,就把寡媳娶進家門,也把婆母接過來。婆媳的身份變為母女,問題是,她們到底不是母女。這位可憐的婆婆,孩子們都以北方的習慣叫她姥姥。
我一個人住一間大房子,只有一張床,一條褥子、一個枕頭、一條棉被,和一個尿壺,春夏秋冬都是這樣。沒有人給我打掃整理,我自己也不會打掃整理。尿壺放在枕頭旁邊,每隔兩三天,提到廁所傾倒一次。夏天的時候,這間房子會發出一種臭味,那是尿和汗的混合體。而冬天是我最大的災難,我從小時候開始,一到初冬,雙手就開始發紅發腫,那是嚴寒引起的皮膚反應(也就是所謂的凍瘡)。手背被凍以後,天氣稍微轉暖,即癢不可止,忍不住要去搔它抓它。孩子沒有分寸,往往抓破了。接著天氣再冷,手再紅腫,再搔再抓,血痂破裂,血再流出。等到天再轉凍,舊腫未消,新腫再生,舊痂未癒,新痂重結。這樣反反覆覆,不到一個月,雙手就腫得比原來要厚一倍以上,全是凍爛而被抓破的鮮肉或鮮血,癢痛交集。每一個到郭家的訪客,都會感覺到吃驚和憐憫。我常聽到客人們嘆息:
「江米甜酒,江米甜酒!」
送父親出門的繼母,也柔聲的重複一遍說:
從此以後,我就沒有再期待媽媽會給我牛奶和荷包蛋。每一次,我都是自己用袖子擦乾口水,默默的走出房間,飢腸仍然轆轆。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全家孩子們,只有我一個人不能吃。
「人皆有母,我獨無!」這是我對自己身世的嘆息。
半個小時後,我終於衝進家門。家人都聚集在堂屋的台階上看雨,小說上那種溫馨的鏡頭——媽媽緊抱著冒雨歸來的孩子——沒有出現。出現的是一聲吆喝,那是繼母的暴怒,她跳m•hetubook•com.com起來,抓住我的頭髮,開始打我耳光,叫罵說:
「快回房間睡覺吧!這裡會受風寒。」
那一次不知道誰救了我,當我回到房間時,滿身疼痛不堪。
當然,繼母對我並不是沒有和顏悅色的時候。記得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光著脊樑,趴在院子裡一張竹床上,迷迷糊糊乘涼。父親正要出門搭火車南下去許昌(第八方面軍司令部所在),穿過院子時,關心地對我說:
「他們怎麼還不來,天都快黑了?」
「你等家人來接嗎?」老師問。
「你這個叫炮頭,看你把自己淋成這個樣子。你知道你爸爸今天回來,故意淋給他看是不是?那我就打給他看。」
學校每次放學,小朋友的家長都紛紛來接,只我沒有,我始終是一個人孤單的來、孤單的往。清晨,我爬起來,悄悄的走進父母的睡房,在床頭小桌上,總有父親前一天晚上給我放的一個銅板(二百錢)。我就拿著,到巷口攤子上吃一頓早點。有時,父親忘記放那個銅板,我就餓著肚子前去學校,沒有一個人會關心我的飢餓和冷暖。有時父親不在家,我明知道床頭不會放銅板,但是仍癡癡的躡手躡腳,前去探看究竟,然後失望的跑出家門,聽到自己腸子發出的咕嚕聲音。
我對這種現象,從沒有感到難過,因為我從小就沒有過溫暖,可是每天上學下學,我卻感覺到孤兒的淒涼。有一次,忽然大雨傾盆,最後一節下課鈴響,成群結隊的家長們,拿著雨衣雨傘,在走廊上,或闖進教室,紛紛找他們的孩子,孩子們也叫跳歡鬧,撲到他們親人的懷裡,大手牽著小手,或小手牽著大手,紛紛離開學校,最後,終於走盡。雨勢仍然很大,空無一人的教室,空無一人的校園,只有大雨傾瀉的聲音,和滿地冒出來的空泡。雨像鋼絲一樣的穿過天空,十幾歲的我,感覺到無情的冰冷,我明知道沒有人會來接我,但仍盼望家人會突然出現。一個男孩心裡的眼淚,像雨一樣的流下,我靠著窗子,呆望著灰濛濛的天際,緊抱著書包,不知道在等待著什麼,只是呆在那裡,像睡夢一樣的迷濛。終於我猛然驚醒,一位老師站立在面前。
「太太,你會打死他的!」
夜幕已經降臨,而雨仍未停止,我不知道怎麼樣回答老和_圖_書師的問話,愣了一下,然後,拔起腳步,順著走廊,奔向校外。大雨瀑布一般的潑到我的身上,一路上,我聽到店家們的驚喊:
我這才逐漸的感覺到,繼母跟親娘不一樣,悲哀和怨恨在心中滋長。不過,事實上,我不是一個可愛的男孩,我倔強、逃學、功課不好、總是打架,也就是在一般情況下,被認為是不聽話、不乖的男孩。我雖然努力討好繼母,但是性格上使我學不會卑膝奴顏,也說不出討人歡喜的一些話。而我又好吃懶做,據我記憶所及,幾乎沒有一個長輩真正由內心喜歡過我。我除了愛吃零食外,還愛買書。那時,我最愛看的有《小朋友》雜誌,以及一些薄薄的兒童讀物,像《牛話》、《鬼話》之類,這是一個少年人無力負擔的。我曾經欠當時開明書店將近兩塊錢的書費,那時學校的伙食一個月才三塊錢,這個天大的數目字,逼得我暗暗的寫信給遠在許昌的爸爸,要求爸爸悄悄的寄錢給我還債。做父親的不會體念一個孩子的窮困和恐懼,他寫信給繼母,責備我亂花錢,要繼母給我錢還債。當我癡癡的在暗中盤算父親會不會來信、會不會寄錢,以及如何寄錢的那些日子,一個孩子的神經完全繃緊,不能承受任何一點點聲音的刺|激。有一天,繼母把我叫到跟前,面帶微笑的用一根大拇指粗的麻繩,綁住我一條腿,和反伸在背後的兩隻手。我知道事情嚴重,而且預感到我寫信給父親的事件爆發。我想掙扎拒抗,可是看到繼母的笑容,不像是要責備我的意思,而心中也暗暗的期望,父親並沒有寫信。一直等到竹棍劈頭劈臉打下來時,我已經無法逃走。我只有跪下來哀號:
繼母共生有兩個男孩跟兩個女孩。以我判斷,繼母一定攜帶了她丈夫與她公公的全部財產,嫁到郭家。所以,她在家庭中,居於強勢地位,頤指氣使,沒有任何顧忌。因為她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的緣故(那個時代所有婦女受教育的機會非常少),她時常對父親破口大罵,侮辱到祖宗三代。而且,她發起潑來,簡直像一頭瘋狂的野獸,趿拉著鞋(鞋子被壓下後跟,當作拖鞋穿),不只是在家裡叫罵,而是到門外大街之上,有行人來來往往的地方,一面走,一面揮動著手勢,高聲叫喊,每一次幾乎都https://m.hetubook•com•com是父親把她半勸半嚇,扶持回家。吵鬧本應該就這樣結束,但是不然,這不過是更大吵鬧的開始。她回到家裡,仍然繼續她的詬罵,憤怒得擂著桌子,把桌子上的東西擲向窗戶或擲向牆壁上的字畫,砸碎的聲音和家人圍在她面前祈求息怒的聲音,使她更覺得自己扮演著一個重要的角色,反而加倍興奮,然後再悲從中來,號啕大哭。等到眼淚哭盡或她覺得哭下去已經沒有意義的時候,她就乾號,乾號過久,她會上氣不接下氣,艱辛的氣喘,並口吐白沫,眼看就要斃命,這時父親總是從抽屜拿出經常放在那裡的「噴射管」(一種可以伸進口腔,把藥粉噴到喉嚨的一種管狀器材),噴一種粉劑(到現在我也不曉得是什麼藥),噴到她喉嚨深處。這時繼母臉色蒼白,雙手與雙臂痙攣,罵聲漸小,最後變成呻|吟。這種鬧劇每次都需要一個小時或兩個小時,而每隔一月半月,總要上演一次。
可惜這童年第一次美夢——真正的美夢,幾分鐘後即行破滅。繼母送走了父親折回房間,經過庭院時,劈頭劈臉的就對我暴打。我臉上的血,順著繼母戴著戒指的手指流出來。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已聽到她尖聲地叫罵說:
我不知道再不敢做什麼,對一個無助的、被捆綁的小孩,唯一的希望是藉著「不敢」兩個字減少毒打的痛苦。繼母收回她的笑容,用另外一個使我心都凍結的面孔說:
兄弟姐妹們只要聽到這個叫聲,立刻爭先恐後地跑出院子,衝出大門,站在擔子邊上,用同樣的聲音高叫:
「你這個叫炮頭,每次你爸爸在家的時候,你就仗著爸爸的勢力不聽話、找彆扭,叫你回房睡,你偏睡在院子裡,叫你爸爸認為我不疼你是不是!現在你爸爸不在家,你還仗勢誰?我要活活把你打死!」
「快回去,快回房間睡覺,這裡會受風寒。」
開封街上有一種販賣江米甜酒(南方叫「酒釀」)的小販,一根扁擔前面挑著一個小櫃子,櫃子上有一個小小的泥製火爐,爐子右邊有一個小小風箱,左邊放著若干小碗,櫃子下面放有一大罐酒釀和一大罐白糖,後面挑著一點木炭、木柴,和一桶清水,這在當年,是足以使全城小孩歡喜若狂的美食。小販經常把擔子放在有小孩購買的地方,拉開嗓子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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