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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回憶錄

作者: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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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上小學的日子

四、上小學的日子

童年時候的淒慘生活,父親並不是不知道,所以,當他在許昌第八方面反抗軍供職的時候,常常把我單獨帶在身邊,但也造成嚴重的傷害。我一生在求學上所遭遇到的困難,使我終生沒有在一個學校畢過業,從小學到大學,每一個學校如果不是被迫離開,就是被學校開除。假定我在人生旅途創造了一些奇蹟,這個終生不斷被開除、從沒有畢過業的現象,應是一項奇蹟。回憶求學歷程的艱難和坎坷,懷著無限的惆悵。
父親和五叔學慈,是一母同胞兄弟,當時還沒有分割遺產,所以常村有一座祖屋,由五叔居住,而在輝縣縣城裡,父親另有一座四、五個院子的巨宅。這座巨宅空空蕩蕩,父親就請一位表嬸,專責照顧我——給我煮飯和洗衣服。這位表嬸姓什麼,是怎麼一個親戚關係,我全不記得。但是她為人慈祥、寬厚,十分健談。我從繼母手中,逃到這個小小的自由天地,已經躊躇滿志了。而且,不久就暴露出野性的一面,喜歡頂嘴,喜歡逃學。繼母那種嚴苛的管教雖然沒有了,卻又跌進一個毫無管教的陷阱。
父親得到消息,從許昌趕回開封,發現他的後妻和他前妻所生的孩子,已不能並存,就把我交給正在河南大學讀書、他的堂弟郭學澐,把我帶回老家輝縣。輝縣距開封三百公里,位於開封的西北方,hetubook.com.com在太行山的東麓之下。在此之前,我從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輝縣,更不知道還有一個老家。這是一個使人膽怯的遷徙,可是我大概天生遲鈍的關係,並沒有特別的恐慌感覺。反而覺得能到一個沒有繼母的地方,那太好了,簡直是天堂,所以高高興興的隨著堂叔上路。輝縣對我來說,果然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世界。今天,朋友都知道我是一個語言的低能兒,可是那次遷徙,卻用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把開封話完全忘記,而改說一口輝縣話。我認為輝縣話是全世界最難聽的語言之一,不過,我學習語言的能力,跟學習算術的能力一樣,就到此為止。
一到輝縣,就被送到縣立小學,仍讀四年級。就在四年級上,遇到影響我最大的恩師,名叫克非,他可能是猶太裔的中國人,命我們這些小學生叫他克非老師,教我們國語和作文。他大約二、三十歲,瘦瘦的,精神奕奕。記憶最深的一件事是,克非老師為我們講解一本新文藝小說《渺茫的西南風》,事隔六十多年,內容已經模糊,但仍記得他上課時的情形。有時坐在講台上,有時坐在學生的課桌上,態度很自然很和氣,臉上一直掛著笑容,在說到哀傷的時候,一臉悲痛。
這樣一個跳躍式的竄升,對大人講起來沒有和*圖*書什麼,可是對一個孩子來說,算術這一門,首先就跟不上,而且除了自己苦惱外,我無處傾訴。假使在一個正常家庭,父母可能為我請家庭教師。但對我來說,繼母不打我,已經是幸福的生活了,沒有人關心我的學業和我的學校生活,嚴格的說,只是像一個野生動物,讓我住在那間幽暗、寒冷,又骯髒的房子裡,自生自滅。偏偏那一年,第六小學施行新式的「道爾敦」制。什麼是「道爾敦」制,到現在也弄不清楚,依稀的記得「道爾敦」制是依據小學生的興趣,有時合班上課,有時分班上課。算術差的同學,彷彿可以分開獨立上另外一種課,於是我的算術就永遠的更無法長進。這種算術的惡魔利爪,從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就抓住我,深入心肺,幾乎把我撕成碎片。我在第六小學讀了幾個月後,又發生變化。不知道什麼樣的原因,激起了繼母的暴怒,她用一柄切西瓜刀(北方人專用來切西瓜的一種特製的刀,像前臂那樣長,半月形的彎曲,刀口並不十分鋒利,刀背比較厚)追殺我,我大哭著逃走。在逃出門檻的時候,被絆翻在地,繼母用西瓜刀砍下來,砍在地磚上,地磚都被砍出灰末。家人上去把她攔住,我只有蹲在街頭牆角大哭。
四年級結束後,克非老師不知去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他,而他也https://m•hetubook•com•com根本不知道我,即令知道,也不會曉得我是對他心懷感激的學生之一。
我家裡也是如此,雖然有「學」字輩、「立」字輩,看起來血濃於水,實際上,親情的冷淡,使我在小小的年紀時,都深為吃驚。以致不久就產生一個具體印象:
朋友們都知道我的算術非常之差(我到七十歲,對九九乘法表還不太熟悉),但我並不是壓根沒有算術才能。讀小學二年級時,發生平生第一件最光榮的事。有一天,老師在黑板上出了一道乘法算術題,徵求同學解答,全班都不會,沒有一個人敢舉手,只有我舉手,走到黑板前把它答對了,那位女老師十分高興,就把手中用的粉筆(尖端在出題目時已經磨損了一點)送給我當作獎品。我小心翼翼的把那粉筆帶回了家,可惜不能向家裡任何人炫耀,使他們分享我的喜悅。再小心翼翼的保存那支粉筆,直到遺失的那一天。
所知道的另一件事,就是我們家務農為業,祖父以上的名字,全都不知道。荒涼窮困的鄉村文化就是如此的簡陋,只知道曾祖父共有九個孫子(但不知道曾祖父有幾個兒子)。在這九個孫子中,父親郭學忠排行老大,同一個母親的弟弟郭學慈排行老五,攜帶我回輝縣的郭學澐,是最末的弟弟老九。父親是「學」字輩,我這一代是「立」字輩,下一代是m.hetubook•com.com「本」字輩,再下一代是「乃」字輩。這種用字來排輩份的文化,可能始於大分裂的南北朝時代,是一種凝聚家族向心力的方法。在這一點可以看出東西文化最大的不同,西方人稱呼爸爸的弟弟為約翰叔叔或強生叔叔,顯示出來他們個體的獨立存在。中國則稱為二叔、三叔、四叔、五叔,表示他們親密無間的團結,個體完全消失了,以致很多中國人只知道他有二叔、三叔、四叔、五叔,而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向朋友介紹時,也不知道怎麼介紹,因為朋友總不能跟著他叫三叔、四叔。輩份或排行,事實上是一種脆弱的形式,《資治通鑑》上可以看到,當一個家族內哄互相屠殺時,僅僅靠一個字相同,或排行順序,沒有一點作用。
在一九三〇年代,一個小學老師竟在課堂上講解課本外的小說,實是一種創舉。輝縣是一個荒僻的縣城,會請到這樣的老師,是輝縣人的福氣。就因為他的講解,引發了我內心潛在的閱讀興趣。
我沒有讀過幼稚園,一九二〇年代開封似乎還沒有幼稚園。在我記憶中,有一天忽然被父親送到省立第四小學讀二年級,那一年正是一九三一年,入學不久,就發生九一八事變。什麼是九一八,什麼是東三省,什麼是日本軍閥,什麼是瀋陽,什麼是北大營,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沒有一樣知道。我最深刻的記https://m.hetubook•com.com憶是,當老師在課堂上告訴大家,日本軍隊侵略中國國土、屠殺中國人民時,全班小孩隨著老師的嘶啞聲音,哭成一團。當時老師用「千鈞一髮」這個成語,形容中國命運,解釋說中國的命運就像一根頭髮,下面懸掛著千斤重量的鋼板,我和小朋友們緊張得小身體都渾身淌汗,第一次為國家付出重重憂心。「千鈞一髮」是我第一個學會的成語,也是使我為愛國付出生命的起步。
我的老家,在輝縣縣城東北約六公里的地方,名叫常村,再兩公里之後又有一村,名叫沿村,這兩個村莊約有五百戶人家,就是本書開始時所敘述的從「山西省,洪洞縣,槐樹下,摔鍋片」逃難出來,在此安家落戶的郭姓一支家族。對這個龐大的郭姓族群,我所知道的,也僅是如此。
「家族不如親戚,親戚不如朋友!」
除了像《渺茫的西南風》這樣的新文藝小說,我開始偷偷的看《三國演義》、《水滸傳》、《七俠五義》、《小五義》、《續小五義》等等,以及新式的武俠小說:《江湖奇俠傳》、《荒江女俠》等等,看得如醉如癡。
然而,我的算術天才就到此為止,再也不能提升。不久,被父親帶到許昌,有一天,當我從許昌被送回開封要讀三年級的時候,發現第四小學已開學幾個月了,拒絕接受我入學。父親就運用人事關係把我送到省立第六小學,而且插入四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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