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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回憶錄

作者: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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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惡師和初中

五、惡師和初中

不知道這句話有什麼不對,侯萬尊突然臉色大變,喝問道:
有一天,在我住的「老司院」空地一口水井裡,人們打撈出一具跳井自殺的屍體。我望見那光著上背的男性屍體,腳上頭下的從井裡吊出來。隱約聽說,那是縣政府的一位職員,因為家庭過度貧窮,無法贍養家小,才投井自殺。就在那剎那之間,十二歲孩子的我興起投井自殺的念頭。可是我沒有付諸實施,因為我一轉臉就遇到一個同班同學,大聲告訴我一條生路,那是一份招生簡章,同學高高舉在手上,喊叫著跑著。他也是挨打族群的一員,所以我立刻就會悟到是一個天大的消息。果然,那份簡章上說:在輝縣縣城北方約三公里的百泉鎮上,新成立的私立百泉初中,招考一年級新生,除了高級小學畢業生可以報名外,高級小學五年級肄業生也可以用同等學歷報名。我正在就讀高級小學五年級,這消息使我高興得發瘋,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事實上是全世界沒有一個人肯垂聽我的諮詢,包括表嬸在內),就悄悄的帶上毛筆盒,前去投考。
「你為什麼問我?板子在你手裡,你要打多少就多少,你怎麼會聽我的?你欺負一個孤兒罷了。」
這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充滿自信的考試,半個月以後,學校發榜,我被錄取。輝縣是一個荒僻的縣份,教育並不發達,百泉初中雖然是當時該縣唯一的最高學府,但因全縣沒有幾個高級小學的緣故,唯恐怕招收不到學生,所以包括我這種菜鳥在內,才勉強招足了兩班。
梁老師回答說: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把我嚇壞了,趕緊低頭找書再看,因為驚慌過度,連「思盒」也不見了。可是梁老師卻耳聰目明,他把英文課本奪過去,一眼就看到了毛病出在哪裡,順手拿起了硯台,敲打我的腦袋,重複說: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侯萬尊站在台上,宣佈說:
這是我最後一次被打,大概挨了十幾板後,侯萬尊才讓我捧著滲出鮮血的小手出門。我害怕學校,又逃不出學校,天地之大,我看來只是一個牢籠。
侯萬尊一進他的房間,就抽出手板,向我獰笑說:
幾十年後我終於長大了,甚至於長老了,我雖然沒有報復,但卻轉化成一種強烈的訴求,那就是我反對任何體罰,認為凡是體罰學生的教師,都應受到嚴厲的譴責。
這一次是我上初中第一次挨打,以後雖沒有像小學五年級時那樣打不離身,但也喚回了我自以為從此完全擺脫了挨打的惡夢。我m.hetubook.com.com的英文程度是這樣的低落,算術程度更在水準以下,雪上加霜的是,初中課程除了算術一門課以外,又加上代數,除了代數以外,又加上物理和化學,每一門課都是一個苦難,使我無法應付。我真不明白,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多學問,學也學不完。尤其學校的師資,一個不如一個,像英文老師梁錫山,他是一個非常和睦的年輕人,擁有一個痔瘡和一個胖太太。他的英文程度到底怎麼樣,沒有人知道。但是我發現英國人的名字中經常有威廉第三、查理第五,感覺到非常奇怪,心裡想,這是不是和中國的三叔、五叔一樣。而且,我讀了兩年初中,最大的困惑是,不知道英國人有沒有姓?假定沒有姓的話,他們家族怎麼區別?假定有姓的話,那姓應該是什麼樣子?尤其使人大惑不解的,好比說詹姆士第三,生了一個兒子,應該叫詹姆士第四才對啊!想不到他會叫約翰第二,這使十二歲的我,想了兩年都沒有想通。有一次,我鼓起膽量,向梁老師提出這個問題。
可是,也有使我懷念的老師,第一位是國文老師劉月槎先生,他是河南省陳留縣人,也是英文老師又兼校長的梁錫山讀私塾時候的老師,他已經很老了(可憐,那個時候他不過六十歲,以現代眼光看起來,離老還差大大的一截),他臉上堆滿了像核桃一樣的那麼深刻的皺紋,頑皮的學生就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老核桃」。劉老師非常欣賞我的作文,每一次都批上一個「甲上」,使得我在學校裡聲名大噪,也使我飄飄然自命不凡,忘了我是誰。雖然我對「橫行」功課一無所知,但仍然昂首闊步,好像是一個功課最好的學生一樣。實際上,我的國文程度,並不如劉老師所嘉許的那麼好,因為他也是一個半調子。我記得當時作文,開頭常用的一句話是「滿天星斗,月明如畫」,劉老師總是在旁邊加上雙圈。直到五十年後,同樣教國文的妻子香華,告訴我那不是月明如畫,而是月明如晝;而且,當滿天星斗時,月光不但不可能「如畫」,也不可能「如晝」。半世紀榮耀,一下子破滅。
「你說,叫我打你幾板?」
「你怎麼敢對老師這種態度?跟我來!」
我的算術從此惡性循環,一輩子都無法提升,對我的升學,造成致命的殺傷。這是我平生中最痛恨的一位老師,我不能原諒他的暴行。有一次,大概一個星期天,我在校園裡打籃球,侯https://m•hetubook.com•com萬尊也來參加,他連投兩個球都進籃了,我撿起球來又傳給他,並故意討好的叫一聲:
我就注音「愛」「海夫」「恩」「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萬萬想不到,書被磨來磨去,字跡有點模糊,「恩」變成「思」,「盆」變成「盒」。我就讀說:
「我長大了一定要報復。」
「思盒,思盒,看你還敢不敢再思盒?」
最致命的老師,還是算術與代數的老師,我已經無法記得這兩門功課是怎麼讀的,根本不曉得代數是什麼東西。很多同學以及一部份老師,總誇獎我聰明,我確實聰明,但一個人一旦聰明到認為不用學習就什麼都會的時候,就已經走到盡頭了。就在百泉初中,十二歲的我,揭起了「橫行」革命,仇視所有橫排的書籍,包括英文、算術、代數、物理、化學,決心對它們連一眼都不看,上課也只打瞌睡。大家不是都說我聰明嗎?聰明不能使我學會功課,卻使我交了不少狐群狗黨的好朋友,考試的時候,專門傳小抄給我。所以,我的功課雖然天下最爛,但考試成績總是漂漂亮亮的。同樣的,我考試成績雖然漂漂亮亮的,但是我的功課卻是天下最爛。舉個例子,我一直讀完了上下兩冊化學,可是「原子價」是什麼,直到二十世紀要過完了,仍然不知道。
我還要再繼續問下去,梁老師已經走開,手搖著一把摺扇,用力的搧風。
「英國人沒有姓,他們都是依照第五、第六順序排下去的。」
「侯老師,再投一個!」
梁老師被問住了,他倒沒有翻臉,只搔搔頭,站起身子,說:
「有時候他會將兒子過繼給他哥哥弟弟的,所以連名字和輩份都改了。」
我心裡雖不服氣,但並不敢追上去再問,以後也不敢再提出來。我心裡有一種反抗意識,我相信英國人一定有姓。
我雖不知道闖了什麼禍,但我知道我闖了禍,而且是大禍,雙腿幾乎重得抬不起來,低著頭像囚犯一樣的跟在他的背後,一直走到他的宿舍。宿舍門上釘著一個牌子,上寫「仰民室」,仰民,是侯萬尊的別號。
「我不在乎任何家長抗議,只要學生功課不好,或者是犯錯,我還是要責罰。」
至於物理學一位朱姓的老師,是一個長鬍子的小白臉,扭扭捏捏像個大姑娘。他也是大學畢業生,不過他的程度跟我同樣差勁。朱老師一上課,就把書本上的課文一字不漏的抄到黑板上,再由學生抄到練習簿上。在記憶中,朱老師從沒有和*圖*書和學生說過一句話,學生從來也不敢問他問題。無論是物理或化學,百泉初中沒有做過一次實驗。這樣的一個鄉村草莽學校,能夠持續下去,也是一個奇蹟。
「伸出手來!我不打你的右手,好讓你寫字,我打你左手。」
侯萬尊端詳著我恐懼的面孔,冷冷的問:
「我就打你這個『隨便』。」
百泉初中的環境十分優美,天下沒有幾個學校像百泉初中那樣的緊傍著小河小橋,百泉這兩個字,當稱「百泉鄉」的時候,它只是一個普通的村莊,而在百泉鄉的中央,蘇門山下,有一個「百泉湖」,那是一個美麗而巨大的池塘,湖水清澈得可以看出從底部冒出的泉水水泡。像星宿海是黃河的發源地一樣,百泉湖是衛河的發源地,百泉初中就在百泉湖下方不到半公里的地方。可是這麼好的環境,學校卻設在一座破廟裡邊,包括學生宿舍在內,全是用借來的廟宇和民宅,因為距縣城有三公里之遙,所以我也成了住宿生。
聽了之後,心都涼了。不過,這項秦鼐事件,使聰明的侯萬尊發現,有家長呵護的孩子不要打,沒有家長呵護的孩子仍是他的出氣筒。出氣筒,是的,由管教學生變成拿學生當出氣筒,是一個脾氣暴躁的教師的自然傾向。
侯萬尊暴跳起來,大聲叫罵,一面用手板雨點般打上伸出來的我的小手,我痛得大叫,每一板子下去,小手都被打得摔向背後。侯萬尊並不痛惜,仍大叫:
在這一生中,我就後悔我當時不敢拔腿逃走,痛恨自己畏縮,沒有膽量。尤其是我必須自動伸出手挨打,是我一生中最早的一次重大侮辱,我不能忘懷。我把侯萬尊恨入骨髓,心裡想:
英文老師是梁錫山先生,河南大學畢業,他眼睛瞪得像一對銅鈴,問我說:
一般小孩第一次離家到學校住宿的那種依戀或畏懼的感覺,我一點都沒有。在開封時,我一個人住一間房子,回到輝縣,也是一個人住一間房子,而宿舍裡,小朋友擁擁擠擠反而覺得熱鬧有趣。不過那些小朋友都來自四面八方的荒村僻壤,尤其是來自山地的學生,講得一口比輝縣話還奇怪的盤上話(「盤上」是輝縣北部山區地帶,海拔約一千公尺)。他們是當時典型的山地居民,呆頭呆腦,言語粗魯。最初,我們十幾個人一個寢室,木板床緊緊相連。有一天晚上,和隔床來自盤上的一位名叫尚均的同學,一言不合,他閃電拳頭已擊中我的胸膛,我看他個子既大而又蠻不講理,不敢還手,吃了悶虧,但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後我們成了好朋友。十年後,尚均當輜重兵團駕駛兵,還載著當時已是蘭州大學學生的我,西出玉門(甘肅省玉門縣,不是玉門關),飽覽西疆的景色。
我考取初中,對自己而言,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第一,我終於徹底擺脫了惡師侯萬尊;第二,我開始學習英文,用不了兩個禮拜,就把二十六個字母既會寫又會背,可惜我的英文程度就到此為止,以後再也不能提升。好比說,那個the字的發音,我幾乎唸了一年多,幾千萬遍,還是不會。因為我唸英文,完全是用中文注音的,而the字的發音是沒有恰當的中文可以注的音。然而,使我對英文完全絕望的一件事,發生在第一學年,學校開課後不久,英文課本上有下列的一句話:
另外一個可愛的老師,確確實實是一位可愛的老師,是一位音樂女老師,已記不得她的姓名。她大概最多不過二十三、四歲,面頰紅得可以擠出蘋果汁來,教百泉初中的時候,已挺著五、六個月大的肚子。有一次音樂課,學生隔著窗子看到她丈夫護送她從鄰近的鄉村師範學校,走向百泉初中。她丈夫可能在百泉師範教書,他的右手拉著她雪白的左手,另一隻手提著一個小提琴,小心翼翼的扶著她跨過水溝。我們這一群野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場面,和這麼漂亮的女人和這麼親密的夫妻關係,我們就在教室裡大聲呼叫,用腳跺地,雙手握拳,拚命的擂動書桌,一直把訓導主任引過來,幸好,沒有人挨打。但這位女老師好像只見過一次,卻終生難忘。
這個短暫的少年黃金時代,不到一年就結束了。小學五年級是我另一個苦難的歲月,再沒有克非這樣的老師了,級任老師是一個名叫侯萬尊的年輕人,那一年他從初級師範學校畢業不久,相當於初中程度,算術特別好,什麼四則題、雞兔同籠、繁分數、假分數,無不精通。那時候,他大概只有二十幾歲,聰明能幹,可是性情暴躁。我的算術程度恰好跟他相反,什麼四則題、什麼雞兔同籠、什麼繁分數、假分數,一個也不會。僅這一點,就足以使他怒不可遏,認為我既愚笨而又不肯用功。他對於既愚笨又不肯用功的學生,唯一的辦法就是打,每錯一道題,就打五手板。每天算術課時,我總要挨十手板或二十手板,每一板下去,手都痛得像火燒一樣。我想到如果父親在的話就好了,他可以到學校向老師講情,少打我幾板。但是不知道父親身在何方,而且我也不敢寫信,和_圖_書恐怕落到繼母之手。回家面對鄉下人的表嬸,又無從傾訴。所以每天上學是我最痛苦的時刻,既不敢不去,去,又害怕那不可避免的無情手板。當一個孤兒,我沒有第二個選擇。
「思盒?思盒?思什麼盒?哪裡來的思盒?你怎麼讀成思盒?」
侯萬尊不是只打我一個孩子,他打所有算術不好的孩子,一個叫秦鼐的同學,也經常被打得哭哭啼啼。有一天,秦鼐那位身為郵政局局長的父親,到學校找校長抗議,立刻引起轟動。抗議的結果如何不知道,但經常挨打的同學,尤其是我,渴望著這項強大的外力,能阻嚇侯萬尊的板子。
我完全變呆了,我想說幾句乞求討饒的話,但我的性格使我開不了口。主要的是我想認錯,又不知道錯在哪裡,又恐怕認了錯,使侯萬尊更為發怒。我只一心想到怎麼逃過這一場毒打,一股被羞辱的恨意從心中升起,我的心靈向侯萬尊咆哮說:
但我忍耐著儘量把語氣放緩放軟,忽然間脫口而出,說:
「愛海夫思盒。」
「I have a pen.」
我以輝縣平地人的身份看盤上山地人,縣城距盤上大約二十公里,認為盤上人言語奇怪,沒有教養。而開封人看輝縣人,也認為輝縣人言語奇怪,沒有教養。北京人看開封人,同樣認為開封人言語奇怪,沒有教養。南方人看整個的北方人,也認為北方人言語奇怪,沒有教養。後來更發現,外國人認為中國人也都言語奇怪,沒有教養。這種觀察和感慨,雖累積了四十年才得到,但它確是源於尚均那猛烈的一拳。
「可是也不對啊!」我說,「那麼,詹姆士第三,生了一個兒子應該叫詹姆士第四才對,為什麼卻叫約翰第二呢?」
我考上初中後不久,繼母從開封也回到輝縣。她昭彰的惡名使大家害怕,和我家一牆之隔的二叔郭學濤的妻子,立刻把兩家往來的唯一小門,用磚堵死(四十年後,當東德共產政權興建起柏林圍牆的時候,我第一個想起的就是家裡這個圍牆),以免受到繼母的牽連或影響。這項強烈反目的措施,我並不知道它的原因。後來才發現,就在我回到輝縣這兩年間,父親跟繼母,統統吸上了鴉片,房地產幾乎全部賣光,在開封不能立足。又過了不久,父親也跟著回來,他們才發現我已就讀百泉初中。父親表示說,本來計劃把我送到開封省立初中的,大城市學校的學生跟鄉下學校的學生會有很大的差別,但是既然已經唸了鄉下的初中,也就算了。
「伸出來,伸出來。」
「隨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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