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柏楊回憶錄

作者:柏楊
柏楊回憶錄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十、轟轟烈烈的戀愛

十、轟轟烈烈的戀愛

這是一個無情打擊,對一個十八歲的青年來說,更羞愧難當。尤其是把我的信公佈在女子學校的佈告欄裡。我完全被打敗了,當場把信揉成一團,塞在口袋裡,坐在一個牆角,很久很久都站不起來。我不僅後悔寫這封信,而且還非常的害怕公佈在女師牆上那封自己寫的信流落出校門,落到父親之手,或落在開封高中同學之手。同時我也非常痛恨這一位叫何玉倩的女生,竟用這種置人於死地的手段,而只不過為了炫耀她自己曾經被男生追過。
不管怎麼說,這第一次轟轟烈烈的戀愛就這麼灰頭土臉的結束。
五十年後,我重返家園,才得到這件公案的結局,郭立生後來終於在新鄉縣物色到一位沒有受過教育的天足女孩(她在她的故鄉幾乎嫁不出去),迎娶到家。現在,她早已去世,立生堂兄住在他嫁到獲加縣的女兒家裡,常往返獲加縣與輝縣之間,從他臉上似乎還可隱約的讀出青年時代這段奮鬥史。在這個古老的傳統社會,僅僅是使人明白纏足是不人道的,天足是美的,就這麼的不容易。因之,我從小就懷疑中國人對美和醜的監賞能力。
女性知識份子竟然少得如同沙漠裡邊的小百合花,家裡如果出現一個和*圖*書高級師範或高級中學的女學生,那簡直能轟動全縣。我一直到十八歲,從沒有見過一個高師或高中的女學生。其實,倒是真的見過一個,那是輝縣老宅鄰居張老太太的女兒張少璵。當我讀初中的時候,少璵已經讀省立開封藝術師範學校,我們這一群孩子都叫她五姐(她家有五個女兒),每次她從開封放假回來,那種城市女學生的打扮,真叫我們這群野孩子們暈頭轉向,天天圍繞著她轉,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比我們這群孩子其實也不過大三、四歲,我有時候做成人狀,彷彿大人的口氣,不叫她五姐,直接叫她的名字少璵,她也順口答應,我就高興得不得了,可是也僅止高興而已。那位都市小姐根本就沒有把鄉下小蘿蔔頭看在眼裡,有事的時候就差遣我們跑腿辦事,沒有事的時候,想跟她多說一句話,她都不理。其實,即使叫我說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而現在,我到了開封,而且讀的是「世界第一名校」——高中(全世界人都應該知道它是開封高中),氣勢非凡,勇氣大增,自信心也大增。雖然那時候,高中學生還沒有聽說有誰在談戀愛,但是我自認為有頂尖的資格去交女朋和圖書友。那時候的戀愛,都發生在表親之間,一旦雙方面關係是表兄妹,那簡直是天造地設,鐵定的一對,非戀愛不可,這由一〇、二〇年代,民國初年暢銷的小說書上,描寫的都是表兄妹戀情,可以得到證明。在這種情況下,我束手無策。我已經不想成為籃球健將了,而急於成為進入開封高中後、才學習了幾天的網球健將,因為我在練習打網球時,能把網球打到牆外,我必須從門口飛奔出去,到馬路上揀球,常使那些路過牆下正在讀師範的女學生,嘰嘰喳喳的捂著嘴笑,這時候我就大為得意。
這件事終於悄悄消失,我也漸漸的恢復正常,但不會忘記這次打擊。使我一輩子堅持一項做人的原則:絕不利用朋友的真情善意,來達到自私的目的,因為我曾受其害。
過了好幾天難捱的日子,信終於寫出了,密密麻麻五張信紙,這是我平生第一封情書,可惜已不記得詳細的內容。但只是堅信這篇文章如果正式的寫在作文簿上,老師一定會批一個甲上。反正是,小心翼翼地貼上郵票,投入郵筒。從此,天天到學校信箱那裡觀望。為了避免同學對我的行動起疑,我就宣稱並不是來看信的,因之也不在乎有沒有和圖書信。這真是一段難熬的日子,上課幾乎全聽不進去(其實沒有這封信,也聽不進去),只好逃課去打網球,沒有對手的時候,就一個人面對著牆打。有一天,那一個偉大的日子終於到來,像當初看榜時候一樣,從一排信中忽然發現我的名字。我跳上去把它拿下來,不錯,是我的名字,而且字跡寫得那麼秀麗,信封又是開封女子師範學校。我的心幾乎跳出胸腔,我想:我的心臟病大概就是那個時候種下的!
「你年紀輕輕,不用功讀書,卻給女生寫信,我們已把它公佈到我們學校佈告欄裡。看你以後還敢不敢?」
不過,奇怪的是,信竟然沒有封口,只有一張信紙,上邊寫的大意是:
男性的知識份子已經如此稀少,女性的知識份子,更稀少得可憐。不要說識字的女性,就是從沒有纏過足、一直是天足的女性,在三〇年代仍是罕見的稀有動物。我有一位堂兄郭立生,省立汲縣師範學校畢業,曾經拿到祠堂五十銀圓的獎賞,被鄉人尊敬為最有前途、將來可到縣城跟縣長平起平坐的年輕紳士。他師範學校畢業的那天,媒人就不斷到他家說媒,把她們手中的姑娘美化得貌如天仙:柳葉眉啦,瓜子臉啦,面若銀盆啦,三m.hetubook.com.com寸金蓮端正正啦。只要「三寸金蓮端正正」一出口,堂兄就會像爆竹一樣的跳起來,把媒人趕走。以致畢業了兩三年,還沒有娶妻成親。父母心焦憤怒之餘,決定用強制手段,堂兄才被逼說出他的最低條件,第一,女方必須上過學堂,第二,女方必須是天足,從沒有纏過足。這在九〇年代絕不值一提的條件,在三〇年代卻是天大的難題。最後堂兄終於屈服,不識字沒有關係,但必須沒有纏過腳。即令屈服到這種地步,仍然無法達成願望。他父母央求了好幾個媒婆,到全縣各鄉去探聽消息,結果發現,全縣天足的女子倒是不少,可是都在十一、二歲以下(她們都是中華民國成立以後,父母冒著家族或鄰居的嘲笑,而拒絕給她們纏足的)。天足的適婚女子全縣裡幾乎找不到一個,這造成了堂兄家裡一個重大風波。他的父母怎麼也不瞭解,他們的兒子竟然不喜歡小腳,鬧得堂兄幾乎離家出走。
我除了上學被功課搞得苦不堪言、奄奄一息外,另外還有一項煩惱,就是找不到女朋友。那時候,政府正在嚴厲的禁止婦女纏足,一個小學或初中畢業的女學生,經常被縣政府聘為「放腳委員」,到鄉下各地去宣傳纏足的m•hetubook.com•com害處和天足的好處,還挨家視察,發現有五、六歲小女孩纏足的,就要求立刻停止。這是中國自從有政府以來,大概五千年吧,唯一的一項確確實實為人民謀福利的善政。而我們這個自稱為優秀民族的中國人的回報,卻是把那位放腳委員的女孩暴打一頓,在鄰居們叫好吆喝聲中,奪門而逃。這就是二十世紀初葉,中國鄉村中最精采的景觀。
有一天,我在揀球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一個書包上的名字:何玉倩,那個書包的主人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學生,是胖?是瘦?是高?是矮?統統不知道,而只知道她的名字。回到學校,就在腦筋裡構思,怎麼樣寫一封信給她。
在這種社會基礎上,識字的男人,也就是讀過書的知識份子,為數不多,絕大多數的中國人都是文盲。設在輝縣沿村的郭家祠堂,在二〇年代曾經有過賞格:本族青年小學畢業的獎賞二十銀圓,中學畢業的獎賞五十銀圓,大學畢業的獎賞一百銀圓。那時候農村的僱工,一年工資才二十銀圓。一百銀圓能夠購買年輕人五年的勞力,這在鄉下是一個令人吃驚的數目。從此我就發誓要拿這項獎學金,來減輕日漸衰老的父親的負擔。可是終告失敗,因為我一輩子什麼學校都沒有畢過業。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