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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回憶錄

作者: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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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城門突然關閉

二十二、城門突然關閉

再想不到,事情發生突變,一天早上,還沒有起床,彷彿聽到從城外傳來的槍聲。謠言說,大別山的人民解放軍已經進入縣境,城裡開始緊張,城門站上了武裝崗哨。我非常懊惱,翻身跳起來,教秀英火速收拾東西,我急急去西關探聽消息,並看能不能僱到架子車,準備立刻出發。順著人潮,一直走到西關,除了人們臉色有點不安外,一切都很正常,我在市場好不容易僱到一輛願到信陽的架子車,即行回城。走到城下,城門已經關閉,我敲門呼叫,城門上的守衛大聲警告快點離開,人民解放軍就要攻城。那個架子車伕看到情形不對,掉頭走掉。我開始驚慌,聽到郊外的疏落槍聲開始接近,這是共產黨夜戰的序幕,西關街上的店舖開始關門。我想到,我操的是外地口音,就更加驚慌。於是,順著馬路向西信步走去,希望找一個路旁的小廟,暫時躲在那裡,等候開城。不久,我發現有人向城門那裡前進,從衣服上看出那是人民解放軍,我本能的向田野跑去,儘量離開馬路,在田埂那裡躺下,眼看到人民解放軍越來越多,心結成一團。
「阿哥,……」
「一個外省籍的青年,跑到萬里外的東北,連個倚靠都沒有,你能做什麼?」
鮑克勳到國防部預備幹部局辦事,我摸索到三民主義青年團中央團部,那時候剛開過團員代表大會,很多東北籍的代表,在一個空曠的辦公室席地而臥。我也在那裡打了一個地鋪,和一些東北大學的老友,以及「青幹班」的老友紛紛會面。大局仍然渾沌,得不到息縣消息,黃河以北的人民解放軍,已把新鄉、輝縣重重包圍。每一想起秀英正盼夫歸來,臨走時毛毛還拍著身邊的小凳,叫:「爸,坐坐!」而更遠的結髮妻子紹荷,又是如何度日。如能在南京留下該多好,可是我雖已大學畢業,仍無法在中央團部謀一席之地,走投無路,乃決定仍照原定計劃前去東北,等待時局平和*圖*書靜。
「我們終於勝利了,八年抗戰是國民黨打的,全世界人都知道,共產黨再也無話可說,再沒有辦法號召人民反抗政府。」
和三台的東北大學相比,瀋陽的東北大學雄偉壯麗得像一個獨立王國,僅工學院,就擁有一個修理火車頭的龐大工廠,如果要繞東北大學一圈,步行的話,恐怕要六、七個小時。
我先到重慶,和崔秀英見面,秀英在我去了三台後不到一年,就是「十萬青年十萬軍」最熱鬧的時候,生下一個女兒——乳名毛毛,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我主張一起到東北,秀英堅持要先回她的河南息縣老家。她只有一個寡母,還有一個弟弟,必須先回去一趟。我改變主意,希望先送她回家,再回輝縣看我那倉促離開的結髮妻子艾紹荷(當然,我對崔秀英瞞著這段婚姻),然後再下決定。可是,由重慶回河南南部,有千里之遙,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和一個帶著小孩的小職員,收入只能餬口,無法負擔這項旅費。這時候,杜文澄伸出援手,他是我甘肅學院的同學,非常風趣,有見識,又有能力,寫得一手好字。他那時在公路局調度課做事,負責車輛管制,於是安排一輛司機也是河南息縣人、而正好前往寶雞的公務運輸車,把我們當作黃牛,免費載到寶雞。我們再改換隴海、平漢兩條鐵路到信陽下車,僱架子車轉到息縣。秀英母女見面的場面使人動容,那種難分難離,使我感到親情的溫暖,加上當地有一個中學的校長前來探望,順便約我在他們學校教書。這時,我幾乎癱瘓了,想一想,就在那裡教書也好,猶豫之間把原定休息一個禮拜後、即行出發的計劃一延再延。
這段話引起了雷動的歡聲,師生們都深具這樣的信心,因為這是事實。可是,大家不久就發現,樂觀不過是一場空歡喜。在空歡喜消失前,我面對著畢業後的出路,十分彷徨,有很多要好的東北籍同學,都https://m•hetubook.com•com勸我隨著學校前往東北,另創江山,我怦然心動。那時候的教務長是許逢熙先生,他是河南人,站在同鄉的立場,勸我回河南發展,而不贊成前往東北。許逢熙說:
「阿哥」以後所有的話,我全聽不懂,尷尬的接過老太太遞過來的登記表,問老太太的姓名,老太太當然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終於另找其他年輕人。我最大的感想是,一個國家為什麼不能有一個共同使用的語言?政府官員每天都好像十分忙碌,難道對他的國民不能互相溝通,毫無感覺?語言不同,是政治紛爭的主要一個原因。
「阿拉以後不再阿拉。」
國民黨是當時中華民國的執政黨,大權在最高領袖蔣中正先生之手,名義上,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先生是國家元首。可是,蔣中正卻是一位反體制的先鋒,他一方面創造法律,一方面也破壞法律。當國家元首是林森時,他另行創造一個中央——軍事委員會,自任委員長,也就是全國最高領袖。全國各地的省政府和戰區長官司令部之外,他另行在各重要城市設立「行營」,成為中央與省之間的二級機構。後來,一九四三年,林森過世,由誰來繼任國民政府主席?成為國人關心的焦點。而就在那個時候,國民黨修正《國民政府組織法》,過去的主席是沒有軍權的,修正後則主席成為軍事最高統帥,大家立刻知道,蔣中正要自己出馬當國民政府主席,不再抬別人的轎子了。果然,第三天,他就被「任命」為國民政府主席,而他也下令把各地的委員長行營,改為主席行轅。這一連串的小動作,說明他已躊躇滿志,對眼前的功業,開始沾沾自喜,我對他崇拜的熱情,逐漸降溫。
日本投降,結束了日本和中國一百年來的恩怨,日本吐出來她從中國奪取的東北四省和台灣島。日本人在東北所創造的滿洲帝國,樹倒猢猻散,也結束了十四年來所扮演的尷尬角色。我hetubook.com.com始終不認為滿洲帝國是分裂國土,因為東北本是滿洲人的原鄉,滿洲人打進山海關,統治中國三百年,作威作福,結局雖然不是最悲慘的,卻是最悲涼的,那就是滿洲人全被中華人吞沒。在他們原鄉所建立的滿洲帝國內,滿洲人為數雖不多(絕大多數的滿洲人都到中國本土稱王稱侯享福),但不能否認那仍是他們的故土。
上海除了「阿拉」使人感覺是另一個國度外,其他使我悚然心驚的是,那裡的人山人海,好像全國人都集中在黃埔灘幾條馬路上。
南京是個以六朝繁華聞名於世的金陵古城,一連六個王朝充當首都,更因抗戰初期受日本人滅種性的大屠殺,成為一個悲情城市。日本人因為人口太少,竟然想用屠殺的手段滅絕中國人,太違人道。不過,我認為日軍在中國的種種暴行,只是戰爭使人類體內潛伏的獸|性爆發的結果;如果中國軍隊攻進東京,我不相信會比日本軍隊好到那裡。使人大惑不解的是,德國已為納粹的暴行向世人道歉,世人尊敬日耳曼民族是一個光明磊落、高品質的民族。日本卻始終拒絕承認他們曾經侵略,一味玩一些只有小小孩才玩的花樣,把「侵略中國」改為「進出中國」……,真使人作嘔。如果能選擇敵人的話,我們也不屑選擇這樣窩囊的敵人,我們盼望的敵人是勝得漂亮、敗得漂亮。
但我有我的想法,那時,我們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在學校組織了一個「祖國學社」,是一個專門和左傾同學對抗的學生組織。我們都擁護比我低一班、叫楊德鈞的同學,當我們的「大哥」。楊大哥是三民主義青年團東北大學分團的幹事,一批青年,包括我在內,每天圍繞著他,出壁報、開筆戰。有時候左傾同學把祖國學社的壁報半夜裡砸毀,祖國學社的同學也用同樣的手段,半夜裡把他們的壁報撕爛。祖國學社擁有五、六十個同學之多,自以為形成一種力量,到東北去,那個地方跟祖hetubook.com.com國隔離了十四年,可以大有發展。而許教務長所提到東北沒有倚靠的顧慮,我從沒有考慮過,認為那反而是一種挑戰。
仗著他是大後方來的那種餘威,上海佬嚇得臉色鐵青,趕忙道歉說:
啟程北上的日子到了,我和幾位同學趕到上海,購買赴天津的船票。上海給我最大的刺|激是:那是另外一個國度。所有人講的話,什麼寧波話、上海話以及其他亂七八糟的話,外地人完全不懂,於是,發生了不少火爆場面。一個復旦大學山西籍同學,在虹口上巴士時,向售票的上海佬大吼說:
買船票時,需要填一份表,一個非常慈祥的老太太走近我,喚一聲:
夜色剛剛來臨,槍聲像鞭炮一樣的密集,城裡守軍反擊,我將近一天沒有吃一口飯,飢餓、驚慌、恐懼。我起身順著馬路向西走去,一夜的行程使我筋疲力盡。第二天早上,在路邊飯鋪裡吃了早飯,聽說人民解放軍已經攻陷息縣,鬥爭也同時開始。我強作鎮靜,一直到了信陽,精神恍惚,是留在信陽等候息縣消息呢?還是北上回輝縣呢?還是南下去南京,再轉往東北呢?無法決定。就在信陽客棧門口,我遇到了原籍信陽的戰幹團一位同學鮑克勳,他有事要去南京,我把心一橫,決定去南京。
我從小就不接受這種敬酒,尤其是對「你不喝下這杯,我們交情一筆勾銷」的威脅,有強烈的反感。因為我對酒過敏,一點點酒就會渾身發出紅疹,痛苦不堪。敬酒的目的是表達自己的友情,使朋友高興,而不是表達自己的霸氣,使朋友痛苦。所以,有幾次為了拒絕喝酒,掀翻桌子,不歡而散。後來檢討,我拒絕的不僅是酒,而是那種氣氛和那種心態。粗脖子、紅眼睛的,那種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痛苦上的敬酒,那是一種蛇飲。
「你如果把我當成朋友的話,請喝下這杯!」
輪船從上海啟航,一出吳淞口,我便暈船,暈船的痛苦使我視坐船為畏途。幸好上帝知道我害怕坐船,所和圖書以在二十世紀稍後,教飛機取代輪船,否則的話,我就只能沿海走走,什麼地方都去不成了。
「阿拉、阿拉,你再阿拉,老子揍你!」
日本投降後,我還有一年才能畢業,一年後,一九四六年,總算是平安的讀完了大學,畢業典禮剛舉行罷,我就飛奔到照相館拍了方帽子照片,心裡暗暗慶幸,雖然我用的是旁門左道的方法,但上天仍然垂憐,讓我完成學業。那時候,幾乎每天都有相關的學生社團,到小館作畢業歡送的宴會。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也是我興高采烈的季節,大學畢業,多麼榮耀,連上帝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我充滿了自信,趾高氣揚,但也使我暴露了性格上頑劣的缺點:我從不喝酒,任何情況下都不喝酒。一次復一次的同學歡送會上,傳統的敬酒方式,和我的性格發生衝突。傳統敬酒,一向不管別人死活,只知道用各式各樣的手段,威迫利誘,甚至哀求,目的只要對方喝酒,而且聲稱:
東北大學畢業典禮是那一天舉行的,已經不記得,反正是舉行了,地點在大禮堂。我和那一屆的畢業同學坐在前排,由校長臧啟芳先生致詞。臧校長神采飛揚的在台上宣佈說:
最後,到了天津,轉北寧鐵路到瀋陽,住進位於瀋陽市北郊的東北大學。
日本投降,對中國而言,卻是比投下原子彈還要可怕,那就是:中國立刻陷入酷烈內戰,中國人陷入哭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慘境。一個國家,對外戰爭勝利後,總會有一段和平日子,人民藉此稍稍喘一口氣。然而,彷彿受了什麼詛咒的中國人,卻恰恰相反。在日本投降、全國歡騰的聲音下,八年前向國民黨政府投降、分別被收編為八路軍(稍後改為十八集團軍,總司令仍是朱德)和新四軍的共產黨紅軍,這時奉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的命令,改稱為人民解放軍。一方面要求日軍向人民解放軍投降,一方面和國民黨政府公開決裂,擴充她的佔領區,破壞政府剛從日軍接收到手的鐵路、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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