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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回憶錄

作者: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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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大學生活

二十一、大學生活

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吃飯時,聽到消息,張素娥和韋真翰過了一個晚上之後,第二天仍悄悄的走了,一些男生開始咒罵那個女生是賤貨、不要臉。我最初也跟著咒罵,可是我覺得很不對勁,忽然想起來,張素娥這樣做定有她的原因,男女兩人發生肉體關係並不等於跟對方寫下了保證書,她為什麼不能離開他?只要她想離開,她就有權離開。女人和男人睡一覺,就等於是簽下賣身契,萬世不能翻身,這是古老的男人壓制女人的手段,在二十世紀大學生腦筋裡居然存在,使我大為驚惶。可是當有一天,我在飯桌上提出這個看法的時候,大家攻擊我是個異端,傷風敗俗。但我發現我的思想,從文化到政治,在不斷蛻變。
這回答大出我意外,我有點冒火,幾乎要把她拖回來,但仍勉強忍住,大聲說:
「美國投下原子彈,日本宣佈投降。」
耍狠的話是嚇不住人的,大家有一種懷疑,不知道日本人怎麼收拾攤子?這時候國防部開始在各大專院校招募遠征軍。盟國有個計劃,要從印度出發,向東方反攻,穿過緬甸、泰國,直到越南,中國遠征軍就負擔這個任務。種種優待的條件,使正在學校讀書的學生非常動心,主要的是可以到印度去玩一下,這一點已經夠了。當時報上就曾經嘲笑說,如果遠征軍從埃及出發,報名的會更多。
德國和義大利投降,軸心國只剩下日本,任何一個人,包括東北大學門口賣紙煙的那位不友善的夥計(他從不肯賒煙給我),都知道日本已窮途末路,問題是能不能再戰,全世界說了都沒有用,日本大本營說了才有用,而日本大本營竟宣佈說:
「我並不知道,我只是有那種感覺。」
「為什麼?」買樞運說。
「至少他槍斃了他的女婿。」
食色性也,男女同學間最容易戀愛。不過,那時候男同學有女同學的八倍之多(其他各大學大和圖書概也是這個樣子),一直使女同學的身價,居高不下,外省同學因為窮得出奇,也就先天的屈於下風。那時候三台沒有其他娛樂,東北大學學生唯一可做的一件事,就是晚飯後,到縣城狹窄的街道上壓馬路。偶爾有男同學邀得女同學並肩而行,立刻成為天大的新聞。本省同學衣服穿著比較華麗,而且出手闊綽,和女同學壓馬路之餘,還可以請她到小館吃一碗豬肝麵,而外省同學則攢錢攢上一個月也不見得能請得起,所以,外省同學紛紛大敗。不過也有一些東北籍的女生,寧願跟同族群的同鄉男生搞在一起。
教務長罵他們胡說八道,把他們趕走。
「做你的春夢!」
「十個人上課,我給十個人講;五個人上課,我給五個人講;一個人上課,我給一個人講;沒有人上課,我給錢講。」
當女婿的大為驚訝。邱吉爾說:
「車子馬上就到了,這班車不走,今天就再沒有到成都的班車了。」
當時日本敗相已逐漸顯露,同學們看報的風氣十分濃厚(雖然常是昨天的報),閱報室常擠得水洩不通,太平洋戰爭打得天翻地覆,但我記憶最深的一場戰爭,是由於一個有趣的報導。當日本大本營宣佈把美國第七艦隊摧毀,已全部沉入海底時,美國太平洋海軍司令部發表一份公報,證實日本大本營公報的真實性,但卻加一句說:
買樞運臉色大變。
張素娥猶豫了一下,把行李交給我,隨我走回學校,一路上,沒有說一句話,我把她送到韋真翰的寢室,裡面擠滿了人。有人開始歡呼,安慰病人說:
「郭定生,你到社會上做了幾年事,什麼都沒有學會,只學會了老奸巨猾。你知道他們待人是多麼樣的真誠,怎麼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義大利和德國的無條件投降,是天大震盪。希特勒先生在戰爭開始的時候,向德國人保證說,一九一四年永不會再現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一年德國向英美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而現在,希特勒和他的情婦躲在防空洞裡,一方面自己結婚上床,一方面聲嘶力竭呼籲德國人民為他戰死。喧騰國際十二年之久的希特勒的感性誓言:他一輩子都不結婚,因為他愛德國,已和德國結婚,現在卻硬生生的跟一個活女人海誓山盟,這一些對我而言,都是嚴肅的教育:相信政治人物的承諾和誓言的人,不是轉用它欺騙別人,就是已成為無可救藥的白癡。墨索里尼先生是蔣中正先生的老友,他的能力有限,作惡也不多,他最大的錯誤是站錯了邊,西班牙元首佛朗哥先生就比他高明,墨索里尼的下場最為悲慘。他和他的情婦被遊擊隊生擒活捉,槍斃後,頭上腳下地吊起來示眾。據說:全世界只有英國首相邱吉爾佩服墨索里尼。墨索里尼在被德軍救出,第二次掌權後,處決了叛變他的女婿,以致和女兒反目。而邱吉爾對他的女婿,卻無可奈何。有一次,女婿拍邱吉爾的馬屁說:
先看到的同學,像瘋子一樣,跑到街上,招呼大家快回去慶祝,全校一片歡騰。日本投降,簡直不可思議,比今天——二十世紀九〇年代,忽然聽到美國向古巴投降,還不可思議,理由很簡單,那是不可能的。日本的崛起和傲慢,武力的顯赫,加上他們一再宣稱全國戰死,簡直不能想像竟然也會屈服,尤其向包括中國在內的同盟國屈服,這真是歷史上最震撼的一頁。同學紛紛議論的是:如何遷校和如何返鄉?東北大學原址在瀋陽,當然是遷回瀋陽,同學不管是哪一省人,當然全隨學校遷往瀋陽上課。瀋陽和三台直線距離二千二百公里,就在這個時候,滿洲帝國依然存在,這對封閉在內陸已久的青年學生來說,更是最大的刺|激。
戀愛事件都很平常,沒有造成特別風浪,只有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件事,發生在我入學的次年。一對平常形影不離、幾乎已被肯定成為夫婦的一對畢業班同學,那一年發生變化。因為他們高一班,我入學的時間又太短,並不知道內情。直到事情發生的時候,我被一個同學叫住,用驚恐的聲音吩咐說:
多少年來,「感覺」常使我「洞燭機先」,但也常使我備受傷害。
看了買樞運認真的態度,我感覺慚愧,我只是就人之常情來判斷,對那幾個應考生並沒有特別的惡意。相形之下,買樞運像個天使(事實上,他真是一個善良正直的好友),而我卻像一個癟三。買樞運那種鄙夷的眼光,像火焰一樣的燒得我在教室裡住不下去,只好搬到另外一個教室。不過,不久,還沒有等到發榜,就在聯考結束的第二天,那幾個應考生就不見了,牛奶、麵包也不見了。買樞運找到我嘆氣說:
大家陸續散去,我看到張素娥進入宿舍,用手把門關上。我也回到宿舍,覺得自己是個俠義之士,做對了一件事。
「日本還要再戰,直到帝國人民全部戰死,三島化為一片焦土。」
考試的時候,有些和教務長比較親近的同學,曾幽默的提出建議:
「不然,我不如他。」
「你們是情人啊!」
什麼是原子彈?一顆原子彈竟然能使一個龐大強悍的帝國投降,它一定可怕得不可想像。但它是怎麼製成的?沒有一個同學追問,在以後的日子裡,也沒有一個教授向我們解釋。而日本雖然戰敗,但他們在原子彈投下後,立刻就知道它是原子彈,我心中有一種感慨:日本仍是一個一流的強國。如果投在中國,恐怕三年之後,也不知道我們遇到了什麼。
「墨索里尼不過是一個混混,無膽無識。」
「快去車站,找到張素娥,告訴她韋真翰自殺了,要她無論如何回來。」
對我來說,讀政治系簡直是易如反掌,什麼國際公法、國際私法,以及那些當時已www.hetubook.com.com記不清楚的功課,對我都不是問題,只需要考試前兩天,買包四川特產的油米子花生(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花生),請一位書獃子同學,做一次重點複習,就完全解決了。其實回想起來,當時的考試確是猶如兒戲。像三民主義這門功課,我從來沒有上過,而上過課的同學,為數實在不多,老師也樂得你愛上不上,他說:
「這話連孩子都騙不了,」我說,「不過是目前有求於你,一時甜言蜜語。你跟他們非親非故,不要說他們考不取大學,即令考取大學,也不會再理你。」
天已入夜,大喜若狂的同學們,在東大唯一的廣場,燃起營火,找了很多木柴,甚至學校的破板凳、破桌子,都投擲進去。熊熊火舌舐向天際,舌影忽亮忽暗的掠過每位同學的面頰,看得出內心的喜悅,那是一百年之久所盼望的喜悅。可是,大家卻像埃及金字塔修築法老王墳墓的一群被割掉了舌頭的奴隸,只呆呆的站在那裡,沒有語言,沒有聲音,圍著營火,像一大堆參差不齊、剛出土的兵馬俑和木乃伊。這景象敲打我的大腦,想到德國投降時,美國人和英國人的高歌狂舞,我心裡懷疑起來,這些大學生為什麼沒有一個人高歌?為什麼沒有一個人跳舞?我幾乎是立刻就找到答案:我們是一個沒有歌聲的民族、沒有舞蹈的民族。傳統文化真是一個大醬缸,不要說不識字的小民,即令是高級知識份子的大學生,一個個也都被醬成乾屎橛、醬蘿蔔。反傳統文化的思想,被這次營火啟蒙。
「三民主義用不著考,學校可以請三民主義老師和其他兩位老師站在台上,叫學生魚貫而入,指認誰是三民主義老師,如果指對了,三民主義就算及格。」
「你發什麼傻,張素娥不是回來了嗎?你們自己面對面談談吧!」
「你怎麼知道的?」
我向南門外跑去,看到張素娥正提著行李在那裡等車。我把話告訴她,認為她一定和-圖-書會跟著我回校。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她並沒有,最初一臉驚愕,接著變成不耐煩的神色,說: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天氣晴朗,學校正放暑假,校園顯得清靜寂寞。刺耳的蟬聲把人聒噪得發呆,街上幾乎沒有什麼行人,同學們除了睡覺,還是睡覺。睡覺後鬼混一陣(青年時代好像有用不完的光陰),晚飯時候,懶洋洋去餐廳,重複一次「見飯愁」,接著就半饑半餓到街上壓馬路,有幾個零錢的同學,甚至還到茶館泡茶,或者到茶館後院打麻將。可是,那天傍晚時分,氣氛有點異樣。大概六、七點鐘左右,由縣政府收音室(全城大概只有縣政府有個收音機,據我所知,東北大學師生,從來沒有想到買一架,因為那貴得可怕)收聽、抄寫、油印,並分送有關機關的新聞簡報,只有十六開那麼大的一小張,這時候,在東北大學走廊的佈告欄上出現,第一條消息是這樣的:
「美國已將第七艦隊撈起,以每小時四十海里的速度,向日本海岸敗退。」
買樞運的眼睛射出一種洞燭其奸的光芒,鄙夷地說:
很多人勸我從軍,很明顯的,從軍就等於畢業。可是我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的意志更為堅定,打死我,我也不會離開好不容易才擠進來的大學,我一定要貨真價實的讀到畢業,而大學畢業是我一生奮鬥的唯一目標。
邱吉爾反駁說:
這種備受攻擊的情形,使我想起中央大學的買樞運。那年暑假,我和三、四個四川籍的應考生,擠在一個破教室裡,買樞運告訴我,那三、四個應考生是他的家教學生,對他十分厚待,每天都給他買兩瓶牛奶和兩塊麵包,買樞運也用心的教。三、四位應考生十分感動,發誓說,即令他們考不取,也要繼續供應老師牛奶和麵包,直到老師畢業。我聽了後,忍不住譏笑說:
可是,當我剛升上四年級的那個暑假,時局發生巨變。
「你真笨!」我繼續說,「竟看不出只是利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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