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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回憶錄

作者: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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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山崩地裂

三十三、山崩地裂

「我沒有被俘過。」我說。
◎為我之事,不可找任何人求救,這是有計劃的洩恨誣陷,無人能為力,亦無人有此擔當,找人徒惹人笑。切記。
◎除銀行支票外,我不欠人。
寶:仍有未了之事,趁你上班,佳佳在玩,再分別叮嚀。
◎報館請祖光商請吳三連先生,可否留職停薪,萬一短期內可以昭雪,有吃飯之處,以吳先生長者,當獲允,如不獲允,必有困難,不可怨尤。
一九六七年夏天,《中華日報》向美國金氏社訂購「大力水手」連環漫畫,交給家庭版每星期刊出五天。明華要我翻譯,以我的英文程度,根本沒有這個能力,但我卻接下這份工作,因為漫畫上的對話十分簡短,更重要的是,又多了一份稿費。
倪明華主編《中華日報》的婦女版,當然是一個好工作,可是,她身兼三職,早上出門後,晚上回家,總在十一點左右,疲憊不堪,但仍勉強支持。
就是這個Fellows,引爆使我毀滅的炸彈,我如果譯成「夥伴們」,大難降臨的時間或許延後,可是,我卻把它譯成「全國軍民同胞們」,心中並沒有絲毫惡意,只是信手拈來而已。譯完後,躡手躡腳走進臥房,把它輕輕的塞進送稿袋,舒了一口氣,上床就寢,沒有一點惡兆。歷史上說大人物災難發生之前,總會有點不祥的預感,這也恰恰證明,我不是一個大人物,只不過一個倒楣的平凡作家而已。
「Fellows……」
「我從沒有被俘過。」
「你被俘是哪一天?」
◎出國時傢俱可贈體康。
她後來被宣佈的罪名是「畏罪自殺」,調查局仁慈的為她修築一個矮墳。
她要求調查員們把她放下來,暫時離開,允許她自己穿上衣服。調查員離開後,沈元妙知道更苦的刑罰還在後面,她招供不出她從沒有做過的事,於是迅速拴上房門,解下繩子,就在牆角上吊身亡。這個六〇年代的著名記者,除了留下若干有價值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採訪文稿外,最後留下來的是一雙幾乎爆出來的眼睛,和半突出的舌頭。
◎到美可訪孫觀漢先生,一敘我受的栽贓及迫害,但仍請他千萬繼續為國人寫文章,繼續喚醒國人靈性,在文化本質及氣質上改革。
「我從沒有被俘過。」
◎有讀者來信,可代覆,告以柏楊先生病故,可免其再來信(郵局信箱鑰匙在汽車駕駛台煙灰罐中,圖章亦在,每隔兩天,取信一次)。
「大力水手」漫畫是連續性的,金氏社每次直接寄下兩個月的稿件。大概十二月初,一天晚上,倪明華剛進家門,就接到《中華日報》的電話說,大力水手已沒有存稿,明天一早,會派專人來取。明華這時候才緊張起來,一面坐下來趕工,一面催促我,一定要快點趕出譯文:

◎可請媽媽來伴,但不可打電報,免老人家受驚。
◎蔣經國主任是一代英雄,是非必明,但因有志之士提供資料,故無法細察,不過要求出國,英雄必熱情,當無問題,不可畏而不行。
◎你上午痛哭,使我心碎,文字獄雖出意外,人情冷暖則在意中,必經此你才可以成熟。
◎畢業後,可攜佳佳赴美,如不能出境,可找李煥先生或逕找蔣主任哀訴,必可獲助,不必記掛我。
「你是哪月哪日被俘的?」
◎如傳出我與事實不符的口供,則是受到苦刑,萬勿相信。
我被這項可怕的罪名嚇住,一時間,頭昏目眩。我從來沒有認真想過特務會對我下此毒手,只模糊感到莫大的壓力而已。現在,焦急而茫然,所認識的朋友沒有一個人實質上有所幫助,尤其使人心都撕裂的是:佳佳天真無邪的繼續她的頑皮,我對她更百依百順。
就在三月四日,吃過晚飯,我在燈下交代後事,心神不寧,佳佳和她的小朋友華昌言在剛hetubook.com.com買的大型電視機前,坐在地板上看電視。調查局調查員高義儒先生和劉展華先生,按鈴進來,要我隨他們前往調查局談話,向明華保證說,天亮以前一定把我送回來。全家人都不說話,只有在走過佳佳背後出門的時候,她回頭向劉展華噘一下嘴,發出一個單字的聲音:
「譯稿完成後,請放到送稿袋裡,我不再看了。」
「大力水手」是一個全球發行的漫畫,沒有政治色彩。可是,那一次的稿件,畫的卻是波派和他的兒子,流浪到一個小島上,父子競選總統,發表演說,在開場稱呼時,波派說:
劉展華撩起他的嘴角一笑,使我想起我的繼母,他重複說:
「你是幾月幾日被俘的?」
第二天,踏上沒膝的積雪,找到昨天乘坐的吉普車,重新折回東勢,這是一次有趣的休假,充滿了新鮮。還不知道大禍逼在眉睫,我們一回來,《中華日報》就叫倪明華到報社去,告訴她說,調查局認定「大力水手」漫畫挑撥政府與人民之間的感情,打擊最高領導中心,在精密計劃下,安排在元月二日刊出,更說明用心毒辣。尤其出自柏楊之手,嚴重性不可化解。
◎你也不要哭,更不可到處控訴,更不可云軍法不公,免你再受打擊。
◎聖母像你要帶走,教佳佳早晚祈禱。
◎我如昭雪,當會給你連繫,不必給我來信,我在獄中。
蒼天在上,我的供辭牽連出來孫建章,因為圖章確實是他刻的,而且他可以為我挺身作證。這時候,孫建章在苗栗警察局當督察長,再想不到,我請他作證,不但救不了自己,反而把他也拖進火坑。孫建章立刻被免職,逮捕歸案。調查局正發愁缺少人證,是我親自把一個活證人送到他們的手中,因為法律上規定,同案被告的口供,可以作為證據。

「好吧,那你逃出瀋陽的路條是哪裡來的?」
◎只加強補習英文,不可對任何人透露出國事,在我們只是避難、避勢利眼、避你觸目傷情,但他們可能誣你叛逃,誣你包藏禍心。m.hetubook•com•com
「你是哪一天被俘的?」
寶:幾件事交代,分述於下:
直到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懲治叛亂條例有明確的規定:凡是被俘過的人,不論軍官或士兵,一律判處重刑——從五年到無期。
◎黎世芬必迫你辭職,可找一教員(反正只幾個月就畢業),否則坐吃山空。
◎人在危難,朋友自必少,若干朋友,必有嘴臉者,萬勿悲憤,要忍才是第一等人,蔣總統在奉化,借錢還要擔保,你我豈可倖免。
「用肥皂。」
◎蔣主任是熱情忠厚之人,李煥先生一向對我關愛,出國事不妨先求見,免申請受阻,再叮嚀。
◎你的方形圖章是辦過印監登記的,房子可賣掉,用做路費,房價有四萬餘元未付,查看鐵盒中帳單。
我拒絕承認被俘過,並不是我聰明的知道一旦承認被俘,就全盤瓦解,只是因為確實沒有被俘過。可是,劉展華用一種得意的眼神盯住我,臉上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不斷的翻轉著拿在手上的米達尺,問說:
大約第三天,明華到《中華日報》,突然被調查局人員帶走,那真是個冰凍的一天。我雖然仍到《自立晚報》上班,但同事們用奇異的眼光望著我,顯示出來他們什麼都已經知道了。整個下午,在佳佳不斷問「媽媽哪裡去了?」聲中度過,晚上,佳佳好容易入睡。我跪在床頭,大聲向上帝禱告,祈求基督使明華能被釋放,我自己是禍首,一切應由我承當。午夜之後,明華回來,我們離別雖只有一天,但心情卻彷如隔世,她第一句話就說:
「噓!」
「孫建章!」
◎出國後,如有合適對象,即可與我離婚(圖章在你處),另行改嫁,不必指望我,佳佳長大,告訴父親文字獄之苦,終身不可走寫作之路,如我昭雪,她可回來依我。
到了三張犁調查局招待所,被帶進一間六個榻榻米大的審訊室,主審員是劉https://m.hetubook•com.com展華。第一件事就是叫我撰寫自傳,從出生之時,寫到被捕之日。而另一個房間,科長劉昭祥先生為主的研判小組,聽取劉展華偵查的摘要,聯合判斷案情。
◎告佳佳勿哭,爸爸已先去美國等她(你們如到美,可云我已回國)。
「我從沒被俘過。」
◎如生活困難,可試向何關根先生求援,可告以柏楊病故,臨終相託。
「事情很嚴重,明天會約談你!」
一九六八年元月二日,《中華日報》刊出這幀漫畫,沒有人注意它,連我和明華也沒有注意它,它只不過是一個例行刊出的連環漫畫罷了。可是,虎視眈眈的特務們像發現新星球一樣,奔走相告;假如我的耳朵敏銳的話,會聽到他們的磔磔笑聲。就在那年陰曆年前後(二月初),救國團請各報記者登合歡山。我接受邀請,和倪明華像貴賓一樣被招待先乘火車到豐原,換成巴士到東勢,進入橫貫公路,不久就看到了雪景,對一個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北方人來說,冬天沒有雪是不可思議的,然而,台灣平原是一個無雪地帶,二十年來從沒有見過雪,現在眼前白茫茫一片,每一片雪花和每一陣刺骨的冷風,都使人回憶到手背被凍爛的兒時。天快黃昏的時候,大雪使車子不能前進,在救國團陪同人員的引導下,住進冬令營小屋,既飢餓又疲憊,幸好屋內有熊熊火爐,溫暖如春,我們和當時在《徵信新聞》供職的常勝軍夫婦,一起擠在一個大炕上。
◎對凡來安慰你的人,不可表悲表憤,切記。
「被俘」這兩個字,自從離開救國團,十年之久都沒有再聽到過,今天忽然被提起,使我看見面前的陷阱,除了掙扎著不被推下去之外,沒有方法保護自己。
後來,審問官又多了一位年紀較長的李尊賢先生,集中焦點盤問我被俘的經過。劉展華對我不肯承認被俘,十分震怒,我可以從他臉上看出來他即將爆炸。這時,我被安排睡在臨時擺在角落的一張行軍床上。我還不知道就在這間審訊室裡,三、四個月前的一個夜晚,調查局把《新生和-圖-書報》的一位女記者,連當時副總統嚴家淦先生都稱呼她為「沈大姐」的沈元妙女士,全身剝光,在房子對角拉上一根粗大的麻繩,架著她騎在上面,走來走去。沈元妙哀號和求救,連廚房的廚子都落下眼淚。那是一個自有報業史以來,女記者受到最大的羞辱和痛苦,當她走到第三趟,鮮血順著大腿直流的時候,唯一剩下來的聲音,就是:
◎記住,堅強起來。

「我從沒被俘過。」
等到明華入睡,我心亂如麻,坐在書桌前,寫下一信:
◎本要交代若干業務,免得你臨時手足無措,不免又寫若干感情之事,類似遺囑,幸勿為此而悲,心情不寧,不能細囑,體念我心。
◎如銀行頭寸不能周轉,只有退票,我們別無收入,以後應還,一文不可少。
明華靠著窗子,面無表情的盯住我的背影,陳麗真一直尾隨下樓,扶我登上調查局黑色的廂型車。這是重要一刻,此次一去,就是十年。等我出獄後,房子已經不歸我有,妻子已是別人的妻子,女兒雖然仍然是我女兒,但已變成另外一位少女。
「我們自己寫,自己刻印。」
「是嗎?你沒有被俘過嗎?在那個大勢已去的時代,國軍為了保存自己的實力,多少高級將領假裝跟共匪妥協,這有什麼關係?重點是他最後效忠不效忠國家。」
劉展華的聲音漸漸的凌厲。
「怎麼刻印的?」
「我說實話,我招供,我說實話,我招供……」
◎想辦法見城垣二兒,出國錢若有多時,付給他們,代我吻他們,致我日夜懸心的愛。
「好硬嘴,」劉展華大聲說,「你是哪一天被俘的?」
「是誰刻印?」
◎努力補習英文,用錢宜省,少做衣服。
◎到美可投奔你大哥,因大嫂敦厚,謀一差事,能讀書更好,此事孫先生必可成全。
劉展華一開始就問到整整二十年前(一九四八年),瀋陽在內戰中陷入共產黨之手的經過。七、八句話以後,他單刀直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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