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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虎傳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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獾之獵

獾之獵

「獵獾的經驗,說來還多得很,」趙永安說:「光聽不練,總不成,大夥不妨先回去,照這些簡單的方法試試看,獵著野獾,便宜點,讓咱們收購,已經夠了。」
論起追逐,在這群漢子裏,迫得她最緊的,就是那個黑臉膛,高個子的獵獾人李吉。李吉卅六七歲了,胸肌賁張著,直能迸開緊身短襖的扣子,他的眼裏,呼吸裏,都帶著一股灼人的流火。他跟那些涎皮賴臉的獵手們不同,他的話雖然粗魯不文,但句句都是誠懇的,火熾的,燙疼人的心肺。她不能說李吉有什麼不好,但他迫得愈緊,她愈覺得有些無因無由的懼怯。
「當然嘍,不單獾毯如此,世上的寶物,誰不想呢?」趙永安說:「誰都知道,獾毯一定是有的,野獾帶著小獾打滾,落下的毛結成獾毯,早先有人得到過它,前朝有人拿去京城進貢,那種寶物可不是輕易得著的。你不是說,要等,要忍嗎?獵獾是那樣,想得獾毯也是那樣,只要咱們不灰心,總有一天,會得到獾毯的。」
但等他們回到了姚家渡,才曉得事情出了天大的變化,人們紛傳著一宗驚人的事,——老寡婦客棧出人命,年輕的媳婦荷花,被婆婆逼得上吊吊死了。據說馬臉老寡婦聽多了趙永安要搶她媳婦的話,便採用了先發制人的法子,把媳婦叫到面前,告訴她,趙永安要搶她走,問她怎麼辦?是否自願跟姓趙的去過日子,假如她不願意,不用姓趙的來搶,她願意替她梳妝打扮,搽胭脂抹粉,把她從大門送出去;假如不願意,她就遞給她一根上吊用的蔴繩……
「這些獾狗,越鬧膽子越大,簡直是無法無天了!」東邊魏家沙莊的魏老爹,騎著驢子,到鎮上來買火葯,在孫老寡婦客棧裏,跟人發起牢騷來說:「牠們一個個都是土行孫,無孔不入,天還沒交冬呢,我的宅子全給牠們刨空啦!夜晚上床,耳朵一貼枕,就聽見牠們在我床肚底下打穴的聲音,害得人連睡覺都睡不安穩!」
甭說他愛著荷花,就是沒有這份情,也有一股義憤在,恨不得立時就把荷花從她手裏搶出來。前幾年,金寶還沒死,他不只一次看見過那個有皮無肉的活骷髏,他不管從哪面看,他也不配荷花,果然,荷花進門不久,他就進棺材啦。老寡婦硬要拖著媳婦守寡,不知存的什麼心?年輕輕的荷花,當真願被一座貞節牌坊活活壓死?如今是,荷花不管跟誰,都比在老寡婦身邊要好。這把火,總得要人去點,她需要跟一個男人過日子,要走出那座陰陰冷冷的墳墓。
農戶們沒想到李吉和趙永安會這樣爽快,齊聲的道謝,還問他們哪一天下鄉,趙永安告訴他們,他和李吉等著天氣轉變,天氣越寒冷,野獾群越活躍,而落雪之後獵獾,是最理想的天氣,因為出洞的獾子,會在雪面上留下極明顯的腳爪印子。
「那倒不一定,」有人反對這種說法:「人說:有錢買得金玉山。像趙永安那一表人材,有了錢,天底下的黃花閨女,任他挑選,他何在乎娶一個寡婦?……老寡婦整倒了她自己的兒媳婦,也就是整倒了她自己。」
「好!」魏老爹說:「尤其在雪後,雪面軟軟的,就是活陷阱,野獾腿短,在雪面上行動不快,只要能把牠們逼出洞來,有多少就能獵到多少,咱們就照趙兄弟你這個方法,試試看好了。」
小寡婦荷花在人群裏來回忙碌著,既做生意,就得伺候顧客,這一點,做婆婆的沒話好說;客人要是沖著荷花說什麼,荷花也得答理人家,做婆婆的也無法不准荷花開口,除非她願意踢開財神爺,把這爿店面關掉。
在許多獵手裏面,姚家渡口的人,誰都知道年輕的趙永安和臉色黝黑的李吉,是兩個最出色的獵獾者。這兩個單身的流浪漢,總在交冬的時刻,騎著牲口,帶著獵槍、彈葯,和簡單的行李捲兒到鎮上來,投宿在孫老寡婦開設的客棧裏,等著獵獾。
俊俏的眉眼,白淨的臉膛子,使趙永安在這群獷野的漢子裏面,給人與眾不同的印象。他身材雖也很壯碩,但總帶著一股沉默斯文的味道。他不喝酒,也很少坐上賭檯,閒著的時刻,不是逗弄他的獵犬,就是拉他攜帶著的胡琴,他是個正正經經的年輕的獵人。
「瞧你瘋瘋傻傻的沒正經的樣子。」趙永安心裏放實落了,便岔開話題說:「天有起風訊的模樣,就快落雪了,咱們得早些擦擦槍銃,下鄉獵獾要緊。」
說得自私一點,荷花一向服侍她,服侍得很好,她一年比一年老了,假如失去荷花,那她朝後的日子裏,便再沒有一點好依恃的了。……她恐懼著,厭惡著那些獵手,正像店堂裏這些農戶們,恐懼和厭惡野獾狗一樣。
趙永安要搶小寡婦的消息,荷花本人也聽著了,她臉紅耳熱,滿心滾燙的,喜歡得冒泡,但在表面上,她聽到只有裝著沒聽到,除掉這樣,她還能怎樣呢?她總不能當面去問年輕的趙永安,是不是當真有這回事情?
「哼!那個沒膽的賊強盜,他敢?!」荷花這樣啐罵著,聲音卻是輕輕的,帶著試探和問詢的意味。
他趕至魏家沙莊,住到魏老爹的宅子裏。忽然,他想起一個新的獵獾的法子來,對魏老爹說:
她是過來人,她兩眼看人,能看進人骨縫裏去,她相信她的感覺決不會有差錯,她要把荷花牢牢的看緊,決不能讓那些流浪漢得逞,把荷花像黃鼠狼拖雞似的,從她身邊拖走。
「他當然敢!」李吉說:「妳放心,他要是臨時膽怯了,還有我這幫忙的呢!妳等著做新娘罷。」
她總穿著罩上黑色幔袍的襖子,黑色紮腳褲,看上去像一團黑霧,誰知她的心裏,裝的是什麼樣的秘密?
「哦,原來是這樣的?!」魏老爹噓了口氣說:「李兄弟,聽你這麼說法,那?咱們算是郭呆子幫忙,愈幫愈忙了?」
那能壓得住嗎?
她按兵不動的在等著,一夜,她替賭場的油盞添油,李吉把她攔在過道邊,對她說:
農戶們既無法對付獾狗,當然很樂意見到外地的獵手們到姚家渡口來了,尤m•hetubook•com.com其是那些對於獵獾具有特殊經驗的職業性好手,更為他們所歡迎。
「我說荷花,叫妳歇著就好好的歇著,一個人躲在角落上,痴痴迷迷的發什麼呆?!」婆婆又在那兒詛咒了:「天生一副不打秤的賤骨頭,哪有半分像守寡的婦道人?!」
但那是沒有用的;農戶們沒有那許多餘閒來對付獾狗。牠們是一族神秘的穴居動物,毫不畏懼農戶的獵捕,只要一頭鑽進任何一處洞穴,牠們就可以從容的任意遁走。據說:狗獾子所打的洞,洞洞相接,穴穴相連,密如蛛網,縱橫交叉,比人在地面上踩出來的路還多。
「早點兒回鎮上去罷,兄弟。」李吉說:「荷花在等著你呢,那宗事,早辦妥了早好。」
倒不是憐憫,趙永安自認他內心裏,真的愛著那個小寡婦荷花,正因為對方是個年輕的寡婦,他簡直不知怎樣表達他心裏的感情,他不會,也不願用那種獵戶們慣用的輕佻形式,那不是談情,只是一種戲侮。因此,有好幾個冬季,他都沒抬眼去看過她的臉,當她走過身邊之後,他看的,只是她的背影。
「甭理會那老馬臉的嘮叨,荷花,妳年輕輕的人,幹嘛要跟她學樣兒,她那塊老荒田,沒人耕了,妳卻是一片人人樂耕的鮮土啊!」
「瞧!有野獾出洞啦!」
比較起來,李吉就要粗魯放蕩得多。
「一般獵獾,多在夜晚,伸銃等著打牠,但這並不是一個除獾患的好法子,」趙永安說:「你想想,野獾出洞獵食,並不會成群結隊的出來,獵獾的銃聲一響,其餘的獾子又竄回洞裏去了,……我想用的方法是,在白天出獵,聚集各村各莊的人,尋找新的獾洞,用麥草、乾辣椒點火,用削尖的吹火筒朝洞裏吹煙,煙氣會把野獾逼出來,那時專用網罟、火銃,轟牠捕牠,這樣要比夜獵要好得多,而且,村裏的狗,都能用得上。」
「呵呵……」魏老爹笑了起來:「小兄弟,成家,真是個絕好的主意,聽了你這話,要比喝了一壺燙酒還樂。你跟李吉兩個,早該成家啦。我不是在這兒說客套話,咱們農戶人家,有田有產,不靠這些獵物吃飯,今年獵得的獾子,全數奉送給你們兩位,……就算是祝賀你們成家的賀禮,你們總沒道理拒絕罷。何況這種獵獾的好主意,還是你出的呢。」
後來認真想過,也非全無因由。她在婆婆的眼前,過慣了拘謹的日子,很難想到怎樣放開手去生活。李吉不是一個安於窩巢的人,他活得那樣恣縱而放蕩,抱起皮酒囊子,像牛飲水般的飲酒;一場酣賭,會熬紅他的兩眼;他追逐女人,如同餓獸撲食;他嘴上說是想有個家,天曉得那個重量能不能把他拴得住?繫得牢?!
「那你說她心裏另有旁的人了?」
黃河改道近千年了,但它的舊道仍然留在那裏;從大片含金的黃色沙土,可以想像到當年水流的急速和波濤洶湧的情景。那些流沙,有的散佈成綿延數十里、寸草不生的沙窩子,有的積成若干圓頂沙丘,在河身與河岸之間,一些沙岩壁立著,仍保留無數凹凸不平的、橫向的水齒,所不同的,那卻是無水的旱河罷了。
「鬧獾是一回事,獵獾又是一回事,咱們千萬不能指望那些外地的流浪漢幫上什麼忙!他們獵獾,剝獾皮,取獾油,只是為了賺錢,供他們揮霍,咱們鬧獾患,跟他們毫無相干啦!」
趁李吉說話沒注意,荷花猛的撥開他橫伸的臂膀,身子一滑,像受驚的魚似的溜跑了。李吉怔了一怔,隨即大笑起來,跑去找著趙永安,扳著他的肩膀說:
「兄弟,你怎麼這樣死心眼兒呢?!」李吉說:「所謂硬抬硬搶,只是一場把戲,專門做給這兒街坊鄰舍看的。事先你得跟她說妥,她不點頭,你搶回去逼她跟你過日子,不是出於本心,那還有什麼味道?」
「老寡婦的心機真是毒得很!」有人這樣批評說:「她明知荷花想跟姓趙的過日子,只是利用搶親遮遮顏面。她偏要撕盡了做媳婦的臉,硬逼她承認守不下去,熬不下去,要跟野漢去過日子,好讓街坊鄰舍,在大白天睜著眼看那場笑話。荷花硬是被她激得上了吊的。」
「趙永安和李吉他們就快來了!」李大娘說:「獵手們一下鄉,雖說一時獵不盡這些野畜牲,至少也會逼得牠們輕易不敢出洞,略微收斂一些吧。」
單是這樣,還不是姚家渡繁榮的主因,最主要的,是這裏盛產許多很價值的獵物,像黃鼠狼、野兔、狗獾子,野雉之類的,一到秋冬季,吸引了數以百計的外地獵戶和更多待在產地,等著收取獵物或皮毛的商客,因此,姚家渡口的客棧、酒鋪和賭場的生意,便顯得發旺了。
他抬起臉,望著小寡婦荷花的背影,滿臉是抓不起又捨不下的、痛苦的神情。
人說野獾不容易獵,這可要比野獾更難獵得多了。
「你只要對她有意思,事情就好辦了!」李吉胸有成竹的說:「娶寡婦,只有兩個方法最便當,一個是把她拐走,一個是硬抬硬搶,這樣,當別人批評她時,她才能抬頭說話,她會說:我原打算守一輩子,是那個強盜硬把我搶來的!——女人活著,不能不要個面子,硬搶要比拐逃好得多。」
「當然能!」李吉說:「妳只要選個戶頭,不在孫家門裏做寡婦,她就再也管不著妳啦!」
「肯又怎麼樣?」趙永安不禁覺得李吉的想法有些荒唐可笑了:「難道找人向她婆婆提媒?讓她答允把自己的兒媳嫁給你?!」
「咱們過來,原就是要獵獾的,」李吉說:「老爹,您還要咱們幹什麼呢?」
「這倒是再好沒有的事了!」李吉笑笑說:「據我所知,獵獾並沒有旁的竅門兒,獾子營穴快,性狡獪多疑,俗說:野獾子出洞,一奔三里不回頭,遠看像平地飛起一縷黃煙。牠所以這樣,就是怕人發現牠是由哪個洞竄出來的。要獵獾,首先要能忍、能等,其次是槍法要準。通常講,人多、銃多,全沒有什麼用,能否獵得獾子,一夜裏,只看頭一銃能否打得中,如果頭一銃落空,其餘出洞的獾子都飛快竄回洞裏去,那夜不會再出來和-圖-書啦。所以我說:獵狗獾子,人愈少愈好,我可沒指望你們能獵得野獾送我們呢。」
一提到野獾為患的事,鄉下來趕集的,就都七嘴八舌的訴起苦來:
她陰陰冷冷的活著,一張馬臉終日板著,緊繃繃的,從沒顯出過一絲軟活的笑容。客棧裏的顧客可以少看,或是根本不去看那張臉,但她媳婦荷花,以及客棧裏的那些夥計,端她的飯碗,就很難躲得開那張臉了。
「我要是不敢,又該怎麼辦?」趙永安說。
這天傍晚,李吉和趙永安兩個,坐在客堂一角的桌邊。李吉叫來幾碟小菜和一壺酒,破例斟了一杯,推到趙永安的面前,一向不喝酒的趙永安,居然也喝起酒來了。他們一面喝著酒,一面聊著。
「乖乖,趙永安想盡法子,整掉了野獾,誰知老寡婦這著棋更厲害,她像整野獾一樣的,整倒了發了財的獵人啦。」
雪落得那麼猛,騎著牲口冒雪下鄉的趙永安,幾乎分辨不出眼前的道路來。他帶來的獵狗吉利走在牲口的前面,這裏那裏的聞嗅著,幫他認路。趙永安想到荷花,心裏便暖洋洋的,根本忘記了冒雪奔波的辛苦。真的,他這些年來,算是孫老寡婦客棧裏的常客了,那個老掉了牙的老寡婦,兩眼骨碌碌的坐在櫃檯背後,她看到的只是錢,他弄不明白,為什麼錢對她那麼要緊?
馬臉寡婦還坐在她清冷陰黯的店鋪裏,木木然的臉朝著街。她明白,所有的故事都不會再在她的店堂裏發生了,但奇怪的是她昨夜竟然做了一個怪夢,夢見一個老頭子來搶她,她居然半推半就的跟著他走了。
「就是你啊,小兄弟。」李吉指著趙永安的額頭說:「你究竟是真傻?還是裝傻?!她過來過去,用眼角瞟你,不止一千遍了。她一臉幽幽怨怨的神色,都攏在她的眉尖上,……女人家,整腦瓜子,她看上誰就是誰,她的心是一輩子也改不了的。」
「不是答應是什麼的?」李吉說著,學起荷花那種細聲細氣的聲音來:「『哼!那個沒膽的賊強盜,他敢?』……如今不是她的問題,只問你敢不敢啦!」
「那倒不是問題。」趙永安說:「來年我打算成家,換一門行業,免得年年冬天,迎風冒雪,跋涉奔波,跑來受這種冷餓的罪了。至於我那夥伴李吉,更該早早改行,他把賺得的錢,都喝掉賭掉,也不是個辦法呀!」
荷花被婆婆罵起來,經過李吉身邊,李吉伸腿攔住她,朝她笑著,擠眉弄眼說:
「是什麼樣的主意呢?」魏老爹說。
「兄弟,別忘了在年前趕回客棧來,把荷花帶回去過年!」
「那些天殺的獾狗!」李莊的紅眼李大嬸說:「前夜打洞進屋,蹲在我的鍋台上啃烙餅,七塊烙餅,被一隻白毛獾子啃得精光!」
「嘿嘿嘿……」李吉收回腿去,爆出一串野性的笑聲來:「小兄弟,真沒想到,你原來在憐香惜玉啊?你要對她有意思,只要你點個頭,做哥哥的一定讓賢。我浪蕩半輩子,走一步掉一個銅板,就算把她弄到手,也不會給她好日子過。你配她,連老寡婦都不敢齜齜牙!」
「別這樣,李大爺。」荷花惶恐的喘息著:「你能不能讓人活得安靜點兒?」
「偷兒有句俗話,說是偷風、偷雨,不偷雪。就是怕雪地上留下腳印來,而野獾似乎還沒有這種腦筋,這就是野獾不如人的地方。天只要一落雪,咱們準下鄉就是了。」李吉說:「咱們不敢說替農家除獾患,至少,為咱們自己,也會盡力多打幾隻野獾的。」
「算了!」趙永安嘆口氣說:「幹這種事,也只有你這種人才辦得到!我可沒辦法當那種搶人的強盜。」
「世上事,都那麼認真,行嗎?」李吉忽垂下頭,唉嘆起來:「我跟趙大叔這幾年,算是學著了不少東西,……他一輩子夢想得著一張獾毯,結果仍然沒得著,病到臥床不起,昏昏糊糊的,還在喊獾毯呢。他該夠認真了罷。我常想,認真是沒好處的,我天生是貧窮打浪的命,像雞一樣,——吃一爪子,刨一爪子。」
「還有一點要注意的,」李吉又說:「大家都曉得,養狗可以防獾,但獵獾時,最好把狗關在屋裏,一般的看門狗,只要瞧見野獾的影子,就大聲狂叫,那不是打草驚蛇嗎?像永安帶來的獵狗,看到野獾,不聲不響,只轉動耳朵,耳尖對著野獾出現的方向,主人一看,就知道野獾來了,那才是有用處的獵獾犬呢!」
李吉這個魯莽的傢伙,既肯替人拿主意,就不會把難處都加在趙永安的頭上的。當趙永安為難時,他到處放出風聲,說是小寡婦荷花快要有主兒了,趙永安已經決定,在這個獵季結束時,要把她給搶走!他不但對那些獵手和皮毛商是這樣說,就是馬臉老寡婦坐在櫃檯裏,他也一樣的大聲嚷喚,存心把話風灌到她的耳朵裏去。
這些獵手,在她眼裏,都跟野獾狗沒有兩樣,或是偷,或是搶,一心謀算著人。無論如何,她總算熬過來了,雖然有幾回,她真的鬼迷心竅似的,幾乎被他們攫住,但她卻在節骨眼兒上醒了過來。如今,她自己的瑣瑣碎碎,早都已經收拾乾淨了。上一代的老獵手們,沒有幾個再踏進店門的了,而若干年輕的漢子,眼全斜到媳婦荷花的身上啦,尤獨是那個什麼李吉和趙永安。他們是以獵獾出了名的,一顆心,果真全在野獾狗的身上嗎?
「不錯,」李吉說:「獵獾確比往年要緊得多,娶老婆得要增加不少的花費,我早說過,這年頭,想成個家,真不是一宗容易的事兒。不但要多獵幾隻野獾,最好還能得到一張值價的獾毯,那時刻,你有了一筆婚費,我也有一筆賭本,才真是皆大歡喜呢。」
「話不能這樣說,」趙永安說:「人常講:三十無兒吃一驚,你三十六歲啦,還不該收收心,成個家嗎?……你總愛拿荷花開心逗趣,為何不當真?她是個實心實意的好女人,你這樣,只有傷她的心的。」
「但願能有那一天!」李吉苦笑說:「不過,我業已不那麼認真了。像我這種浪蕩成性的人,就算得著獾毯,賣上幾百大洋,又夠我浪擲多久的?」
無論地層下面,有多少隻野獾居住著,在白天,人們卻難得看見一隻出hetubook•com•com洞的獾子在地面上活動,只能依據許多新的洞穴的出現,判斷出牠們向村落移動。農戶們當然是防範著的,但對於群獾的侵擾,一般的防範,可說是毫無作用。有些人家豎木柵,壘磚牆,野獾會從牆角下掏洞進去,前後花不到袋煙的工夫。甚至在住宅裏,門關上,窗閉上,野獾也會趁人入睡時打洞進屋,掀開甕蓋,打開菜櫥,不管是生冷或是熱食,都會被牠們吃光。
「李兄弟和趙兄弟,你們來的正是時候,」魏老爹說:「四鄉各莊子上,獾患愈鬧愈凶啦。大家日夜巴望你們來,把頸子都巴痠了。咱們早也買了火銃,添了火葯,實在也只能開銃嚇嚇那些畜牲們,到目下為止,也沒有誰真的獵著一隻狗獾子。」
沙窩子裏的這些村莊,飽受野獾的蹂躙太久了,魏老爹出面一吆喝,很快就圍聚了好幾百口子。他們採取了趙永安提出的這個新主意,各人回去取獵銃、帶火葯,張網罟,牽家犬,運麥草,重新聚到淤黃河邊的沙岩和沙丘上,這裏是野獾群的老巢穴。
魏老爹和各莊的農戶合議,大家都眾口同聲,要把這些野獾和那張獾毯,送給趙永安和李吉兩人,感謝他們協力消除嚴重的獾患,有了這種方法,他們朝後就不會再畏懼殘留的野獾了。
鄉野地上,人們只禁黃花閨女和野漢子通姦,至於寡婦偷人,冷眼旁觀的,都拿當一場笑話看。做婆婆的再約束她,也不能拿刀殺了她,拿繩勒死她,看來只有一意嚴防,不給她那種機會了!
除開李吉,她真正中意的,就該是年輕的趙永安了。
這些狗獾子,利用牠們的尖嘴利牙,到處打洞挖窟,旱河心,沙塹壁上,沙丘頂上,田埂邊,蘆葦叢裏,無處不是大大小小的窟窿。牠們的胃口奇大,幾乎是攫著什麼就吃什麼。有時,牠們是狡獪的偷兒;有時變為蠻不講理的強盜,不但吃,還要發洩似的胡亂糟踏,用尖嘴像犁頭一般的,把整片稼禾耕倒,逼得一向忠厚的農戶,不得不設法驅捕牠們,以保護田地和農作。
儘管每年都有不少獵戶到姚家渡口來,千方百計的獵取野獾狗,但獵到翌年的開春,他們所得野獾的數目,卻並不太多。這是因為獾狗太機伶狡獪,具有飛速入地打穴的本領,太難獵捕的緣故。
野獾的生殖力極為旺盛,每年生產小獾的數目,遠超過被獵殺的數目,所以沙窩子一帶的獾患,越來越嚴重了。牠們在春、夏、秋三季,因為野地上灌木叢生,田間生長著稼禾,便多遠離村落,在曠野上活動,但季候轉冬,天寒地凍,晚秋莊稼都收成入甕了,野獾群為了飢餓覓食,便逐漸移向有人居住的地方來了。
她開了多年的客棧,曉得這些獵戶們的心性,先是誘著荷花,騙著荷花,萬一誘騙不到手,他們來硬的,動手搶人,按照當地老習慣,搶寡婦回去成家是不犯法的,有許多人還笑說那是功德無量的事情呢!荷花這個小騷蹄子,她會不明白這個?!也許她內心裏,正恨著沒人來搶她呢!……十四塊銀洋買來的媳婦,白吃白喝養她好幾年,眼看就要白貼出去,讓行獵傷生的流浪漢揀得這種現成的便宜,一想到這兒,她就牙根發癢。
而天氣竟然一直暖洋洋的,像十月小陽春還沒過完似的,除了朝來一層薄薄的霜,略顯冬意外,白天裏,風和日麗,倒像是早來的春。
「我倒不是慫恿你娶寡婦,」李吉在對面說:「不少人全知道,金寶跟她有名無實,她還是個妞兒,就這樣熬下去,也太可憐了!難得她中意於妳,如今問題是你肯不肯要她?」
那個不信的輕輕搖著頭,臉又微微一脹紅了。
「這些饞狼惡虎,早點死走了,就好了。」
「當然!」
「那也難不倒人,」李吉說:「我一樣替你下手搶人,替她灌到蔴袋裏去,放到你的驢背上,那之後,全都是你的事了,總不成連生兒子的事,也讓我幫忙包辦罷?那可太不像話啦!」
趙永安和李吉拗不過他們,只好收下這批禮物。沒等他們回鎮,收購獵物的商人就下鄉來找他們了,除了賣出那些獾子,單是那張獾毯,就賣了二百七十塊大洋,總計起來,他們兩個,每人分得好幾百塊洋錢,算是發了一筆不小的財了。
隨著時間的流輾,這些遠方流來的砂土,在風吹雨潤之下,逐漸和當地的土質滲合,衍化成新的沃土,樹木、野草、蘆葦、灌木叢和各種藤莽,都紛紛茁長起來,遮地的遮地,成蔭的成蔭。
就這樣嫁過來,那個有皮沒肉的活骷髏金寶,變成了自己的丈夫;馬臉寡婦,變成了自己的婆婆;她是冷酷的鷹,自己是一隻折翼的雞雛。過去有些什麼呢?黯沉沉的屋子,一鼻孔煮葯的氣味,金寶空空洞洞的咳著,她得經常替他換痰盒子,儘管她打心眼裏厭惡那種腥氣的血痰,……從婆婆眼裏看得出來,她也沒指望金寶能長命百歲的活下去,她只要利用自己,在金寶還活著時,替他留個後嗣,但她未免過估了她的寶貝兒子,他根本不能……,事實上,他已經算不得是個男人啦!
她記得,當年死鬼老孫還在世的時刻,客棧裏的生意,並不怎樣的好,等老孫一死,自己站上了櫃,那些流浪漢們便爭先恐後的湧進店門來了!那時金寶只有六七歲,自己還沒滿卅歲,年輕的寡婦總是惹邪的,若干的流言蜚語,不光在背後悄悄流佈,有些傢伙,滿嘴噴濺著煙味、酒味和貪婪的垂涎,即使當著自己的面,也沒曾隱諱過,誰都曾把自己當成獵物,塞進他們的背簍裏去。
「我得拜託老爹一宗事兒,」趙永安說:「這方法既然生了效,我想請您著人騎牲口趕到西鄉,找到我那夥伴李吉說一聲,要他也改用這種方法行獵。我想,照這樣下去,不用到年根,野獾就不會再為患啦!」
「你是打哪兒學來的?這許多鬼主意?」趙永安忽然想起什麼來說:「李大哥,你平素對荷花就沒有認過真?你要有意思,你就搶了她罷。」
天就在那夜起風訊,洋洋灑灑的落起雪來。這兩個獵獾的好手,便把搶荷花的事暫時放在一邊不提,忙著收拾行囊,分別下鄉去獵獾去了。趙永安決定去東鄉,李吉就選了西鄉,臨分www•hetubook.com.com開時,李吉拍拍趙永安的肩膀說:
李吉和許多光棍獵手一樣,過慣了漂流的生活,沒家沒口,無牽無掛,賭博、酗酒和嫖妓,幹什麼都帶著自嘲自謔的味道。論起獵獾來,當初他跟隨趙隆昌當過夥計,後來變成獵獾隊裏最得力的助手,他的經驗和槍法,並不輸於趙永安,只是沒有趙永安那樣認真罷了!
無論如何,這種新的獵獾的方法,變成了一帖靈符,很快便傳遍了沙窩子各處。農戶們為了來年的收成,莫不出力合獵,利用地面積雪沒消的這段日子,他們不但獵獲了幾百隻狡獪的野獾狗,更得到一張由白毛老獾拖出的寶物,——柔軟無比的獾毯。
歇就歇著也是一樣,戴上眼罩的驢,仍能偷得麩粉,何況荷花是睜著兩眼的年輕女人,只是荷花並沒如做婆婆的所想的那樣貪饞罷了。反過來看,貪饞的倒是那些獵手,那些以行獵為生的漢子,多數是光棍,遇上荷花這樣的獵物,哪有肯輕易放手的?有些人多少還礙著她的婆婆不好喊明叫亮了,只在暗中用雙關話挑逗著她,使她還能裝聾作啞的迴避著;有些膽子大、臉皮厚的傢伙,即使當著她婆婆的面,也硬打硬上,那副飢渴的德性,就像這季節裏的獾群一樣。
趙永安望著興奮的李吉,雖說這一切都還沒成事實,但他心裏也充滿了感激之情。李吉快近中年了,有很多地方,仍然任性得像個孩子,毫不更改他那風雷火一般的脾氣,下賭注如此,幹旁的事也都如此,——把所有的,一股腦兒砸上去,就等著亮出一張牌。他相信,李吉多少也喜歡著荷花,他只是對成家這檔子事,缺少自信,又一時改不了他那光棍漢的浪蕩習性罷了。
「這正是咱們要來跟你談的,」魏老爹說:「咱們各莊農戶,只要保田保莊稼,你兩個最好教咱們獵獾子的方法,獵得的野獾,咱們不要,全送給你們兩個,但求一冬不鬧獾患就好了!」
但冬季畢竟來了,獾患猖獗起來,獵手們又滿塞進孫老寡婦開設的客棧裏來了。
「最怕的就是糧種了,」一個矮老頭兒說:「我把高粱和玉蜀黍的種子,都高吊在橫樑上,野獾在地下搆不著,竟然成群結隊的踐踏我的屋脊蓋,把屋脊掏了一個大洞,啣走一串玉蜀黍種子,你們說,牠們不是比強盜還兇嗎?……缺了糧種,明年怎麼點種莊稼?!」
「你告訴她什麼?」
她不是不知道錢是好的,但她卻不喜歡眼見那些流浪漢們邪性的生活,這爿店是死鬼老孫——她習慣這樣稱呼她那死去的男人——留下來的,在當時,她和兒子金寶,要依靠這爿店生活,晃眼二十年了。金寶的身子孱弱,卻跟那些野壯如牛的獵手們混在一道兒,學賭錢,學酗酒,學噴煙,娶了親沒到兩年,又撒手西歸,找他死鬼老子去了!
說了這些,他便推開椅子走了,把發怔的趙永安一個人留在桌邊。他曉得李吉這回說得很認真,但對他來說,這實在是個天大的難題。他怎能在跟她對臉的時刻,跟她直截了當的說:
荷花永不會忘記,她是被這個馬臉女人用銀洋買進孫家門裏來的,她的身價是十四塊銀洋,正好是一匹瘦驢的價錢。這也不能單怨老寡婦,爹原靠挑著豆腐挑子,沿街叫賣過日子,那年過西村木橋時,踩著一塊朽木板,跌下橋去斷了腿,全家生活無著,忍飢受寒,自己才被逼認著火坑跳的。
清早點火燒獾洞,初時沒見什麼動靜,燒至晌午前後,有人尖聲嚷著說:
荷花不是不動心,她雖然早就背上了小寡婦的名聲,但她仍然是黃花一朵,她就是有心,也得從這群人裏仔細的挑選。如何一腳跨出孫家的門檻,而不讓姚家渡街坊上的人笑話,也使她困惑猶疑著,她不願被形容成:扔開婆婆,跟野漢子捲逃的那種女人。
「不錯!」魏老爹說:「消除野獾為患,要靠自己是真的。不過,假如外地獵手們來了,咱們也不妨跟他們合作,請他們幫咱們拿些主意,……無論如何,他們的經驗,總是值得借重的。」
小寡婦荷花的黑眼亮著,她跟做婆婆的相反,她常常踮起腳尖,引頸盼望著這個季節。偌大的客堂,垂下厚重的棉門帘兒,擋住帶著霜寒氣的尖風,屋裏一有那些野獷的漢子們在座,不用升火,整個屋子,在感覺上便立刻溫暖起來了,煙霧、酒香、闊笑,和時起時落的喧嘩,有什麼不妥呢?跟著這些來的,是一股真正的人味,使人樂於朝前活下去,假如沒有婆婆常在一邊,用那樣防賊似的眼神死盯著人,她真願把一心的波紋漾到臉頰上來。
「荷花,甭再記恨我當初跟妳開的那些玩笑。如今,妳真的有了好戶頭啦!我那老弟趙永安,要搶妳回去,替他生男育女過日子,他是有情有義的,不會虧待妳!」
當地的農戶人家,依照傳統的觀念,認為打獵喪生,有損陰德,不是正經行業,很少有人願意抓起獵銃,獵殺那些野物的,但他們也被一兩種討厭的野物困擾著,那就是黃鼠狼和狗獾子。一般說來,黃鼠狼生性狡黠,但牠只喜歡偷取農家飼養的雞鴨,還不至於損害農作;而狗獾子這種玩意,為害可就更大了。狗獾子,又有人稱牠為野獾狗,牠的形狀很像狗,四條腿比狗粗短一大截,兩耳略小,尖刀似的直豎著,發怒時,露出白爍爍的野性的牙齒,發出低沉沙啞的咆哮聲,看上去比狗兇惡得多。
當然,她不會跟誰講起這事的,她只是要讓街坊明白:不是男人不要她,而是她這一輩子,從根厭棄了天底下的男人。這是做寡婦的顏面和風采,儘管並不真實,但她業已抱了一輩子,不願再扔下它了。
「會是誰呢?」
即使婆婆常把過去搬過來,反反覆覆的把人魔魘著,那種份量,也輕飄飄的壓不住了。金寶有一張刀削般狹窄的三角臉,一對分散無神的眼,陷在青黑的眼窩裏,十六七歲咯血痰,臉色黃得像黃裱紙,找不出一絲血色。他媽托盡媒婆,替他物色媳婦,沒有誰願意嫁給他,真的,誰願大睜兩眼,去嫁給一個短命鬼呢?!
「各村不是一和圖書直想除滅獾患嗎?我倒想出一個主意來了,靈不靈,如今還不敢說,要等試過了才知道。」
受不住煙燻火灼和刺鼻辣椒氣味的野獾狗,果然冒險出洞了,誰知一出洞就遇上積雪,根本無法奔騰飛竄,很快就被獵狗纏住咬倒了。大夥兒一見這方法生了效,吹火吹得更勤,單只那一天,臨到傍晚,業已捕獲了大小野獾七十多頭,有些還是活的,兩眼被燒辣辣的煙氣燻得紅紅的,不斷流著眼淚。
她心裏恨著這些外鄉來的流浪漢,一直認為他們帶壞了金寶,也等於害死了金寶。俗說:寡婦死獨子,沒有指望了。但,恨又怎樣呢,店還是開著,前面是酒鋪,後屋是賭坊,她恨著的這些外鄉人,又都是她的主顧,她只能把這股恨意,埋在自己的心裏。
「你說還有旁的什麼罷?我是開門見山,跟她說,你要搶她回去做老婆,她……她就答應啦!」
「放開她罷,李吉。」趙永安居然在一邊說話了:「你常這樣窘她,有啥意思?」
河雖不再是河了,而古老的地名經過若干代,都還絲毫沒有更改,比如姚家渡口,仍然叫姚家渡口。實際上,它已不是行船過渡的地方,而是沙窩子邊緣的一個繁盛的鎮市了。由於附近的土質肥沃,特別適合種作一些沙土作物,像著名的淮山葯,葯用的何首烏、落花生、大豆、玉蜀黍和高粱,姚家渡便成為這些農作物集散的地方。
聽著這話的孫老寡婦,真的眨著眼,巴望天早些落雪了!她是過來人,看得出李吉和趙永安兩個,對年輕的媳婦荷花,有多麼大的影響,單靠嘮嘮叨叨的詛咒,決無法壓平媳婦一心漾動的波紋,荷花那個小沒良心的女人,早就把可憐的死去的金寶,給忘到九霄雲外去啦。
「嘿!你以為我會傷著她?!」李吉笑得鬍梢直動說:「有人不理不睬,那才傷著她的心呢!她那顆心,擺在一旁擺爛了,也不會扔到我身上。」
「也不盡然,」趙永安說:「你們最好分開來獵那些野獾,東莊響銃,驚不了西莊的野獾,每一隊,總得要相隔里把路以上才好。」
「老弟,你真太沒用了!找個寡婦老婆,自己一動也不動,處處都要我出面幫忙,我可算幫忙幫到底,當面告訴了她啦!」
「算啦。你少在那兒耍嘴皮子。」趙永安臉脹得紅紅的,嗔惱的說:「我就沒見你有一天正經過。」
「嚕嗦!」李吉說:「這又不是買貨,要推來讓去的。我告訴你,在天落雪之前,你最好跟她講妥,有錢沒錢,搶個老婆好過年!……錯過這個獵季,又得讓她多等一年,女人的青春一晃眼,哪經得起再蹉跎的?」
趙永安是渡口南不遠的趙家集人,世代從獵,他父親趙隆昌,獵了一輩子獾,死在他手裏的野獾狗,數以千計。趙永安自十歲起,就跟隨他爹到姚家渡來獵獾,對於這一帶的地形、地勢、群獾分布情形和習性,瞭如指掌,他久經鍛鍊的槍法,更有出神的準頭。
「我說,荷花,瞧妳忙的!」老寡婦說了:「店裏用夥計幹什麼來的?妳在一邊歇著罷!——誰是妳娘家來的親人吶!」
「老實講,當初我跟著趙大叔獵獾,完全是逼了獾毯來的。」李吉帶著酒意說:「我那時太認真,也未免太天真了!當時,我相信那種傳說裏的寶貝,是很容易得到的。你想想罷?兄弟,一個獵獾人,一輩子辛苦不要緊,只要有那麼一次機會,得一張獾毯,立時就發了大財了,那還不夠人動心的嗎?誰知道獵獾獵了這許多年,打死的野獾,總有幾百隻了罷?獾毯卻連見也沒見著過,我這多年所想的,只是一場夢罷了!」
「是啊!」這說法立即有人附和了:「她沒想想,她那爿客棧,生意興隆全靠得是誰了?沒有年輕的荷花幫她招呼客人,甭說人,連鬼都不會住她的店裏去的。」
矮老頭兒聽了這話,不斷的搖著頭說:
「好,我這就著人跟他講去。」魏老爹說:「這方法對我們農戶來說,當然是好,但對你們獵獾的人來說,卻未必算好,——一年裏面,把群獾獵盡了,來年無獾可獵,你們又靠什麼過日子?」
「荷花,我要妳,妳點個頭,我就會把妳搶走。」
最後這種說法,算是有道理。自那之後,老寡婦的客棧便冷落了,趙永安和李吉,根本沒再到姚家渡口來過。黃沙年年飛揚著,荷花上吊的事,逐漸被人淡忘了,一個獵人遺落在這裏的夢,還有誰會去撿拾呢?
有人在追獾狗時試驗過,牠即使臨時打洞逃生,牠挖洞的速度,要快過三把鐵鍬挖土。一群人用鐵鍬緊跟著牠挖土,越挖越深,那洞穴仍然沒有完,農戶們挖得筋疲力竭,仍然追不上牠,只好放棄了事。
說起來,他每年冬季,都落宿在這裏,晃眼也有好些年啦。荷花納罕的是他從來沒跟自己說過三句以上的話,有時故意從他眼前走過,他連眼皮都不抬,彷彿在他眼裏,根本沒有自己這個人似的,說來真令人傷心。
金寶在婚後並沒活多久,老寡婦抱孫子的希望當然落了空,打那時起,她便把一心的怨氣發洩在自己頭上了。穿衣不能穿花,連沾點兒紅帶點兒綠都犯禁,哪有寡婦人家作興穿紅戴綠的?!走路得要低著頭,坐著不能抬臉看人,只能眼觀鼻、鼻觀心,要不然,就是輕佻,不正經;不論見了誰,臉上都得憂憂戚戚的像是陰天,要是泛出一絲笑意來,做婆婆的就會指責:死了丈夫,塌了天啦,虧妳還有這等的心腸?……她是覺得金寶的份量不夠重,要連那塊墓碑的重量一起搬了來,壓在自己的身上。
獵手們還沒開始下鄉,四鄉的農戶們,由魏老爹帶頭,已經湧到孫老寡婦客棧裏來了。
大夥兒為獵獾的事,你一言我一語的商量著,孫老寡婦坐在客堂一截櫃檯後面的高腳凳子上,板著一張多皺紋的馬臉,不聲不響的聽著。按理說,她開客棧,兼作酒坊和賭場的生意,應該巴望那些獵人早早的到鎮上來。事實上,每年冬季,她客棧裏都是生意興隆,那些外地來的商客和獵手,替她添了不少的進帳。
「屁話,她會當著你的面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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