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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虎傳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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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虎傳

呆虎傳

「姓宋的,你這是在嚇誰?你要存心顯本事,你就自己把它擔起來,走給咱們瞧瞧。」
除了挑夫頭兒杜大蟲,那群挑伕裏面,也還有幾個身長力大的,他們看見宋二能不費力的挑起那擔石頭,便自以為能挑得起了,輪流上去一試,臉都驢長下來啦。他們甭說把籮筐挑起來走動,連把擔子擔得離地的能耐都沒有。最後輪到杜大蟲,他算是勉強挑起了擔子,掙扎著走了兩三步地,便蹲身卸擔說:
他這趟連環刀,快速綿密,遇上一般的對手,好像一帖萬靈刀膏,但這回用來對付呆虎兒,竟然失了效驗了。呆虎仍然撩動他的肚兜兒,東一撩,西一撥,借著他的力道,消了他砍劈的路數,使他砍非所砍,劈非所劈,這張刀雖握在自己的手上,卻處處聽了對方的指使,雷天龍這才覺出,對方高出自己太多,再鬥下去,非但佔不著半點便宜,更要丟大臉面了。
這時刻,站在圩崗上觀看的宋家族人,無不替呆虎兒暗捏一把冷汗,雷天龍刀沉力猛,招法純熟,那柄寒光閃閃的鬼頭刀直劈而下,疾如閃電,激盪生風,真不知使用肚兜兒的呆虎怎樣招架得?
「好,呆虎兒,」他收住刀說:「算你真有點兒能耐,連破我兩招,我放過宋家莊,看在你的份上!」
「你是什麼人?」棗眼鷹手捺刀把兒,氣燄囂張的說:「你竟敢口出穢語,辱罵府裏下來的公差?你就是宋武舉,也休想拿你那份功名來嚇唬人,你毀堤的案子犯了,咱們正要押你進衙門問案呢!」
當地的一群挑伕,都咧開嘴來,笑成一片。
雷天龍分別襲破了五丈河沿岸的幾十個莊子,擄走了上百的婦女,大批的牛羊牲畜和存糧。尤其是緊鄰河岸邊宋家莊,損失更為慘重;村舍被海賊縱火焚燒,幾百男丁全橫屍郊野,賊退後,村人收屍入葬,一片驚天動地的哀哭聲。
宋大眼說:「眼看你的本事壓到陸家十三官,多少也吐一口怨氣呀!」
他卅七歲那年,五丈河鬧大荒,他是在曠野地上餓死的;因為他食量太大,他不願意填飽他一個人的肚子,而讓他的族人餓死,結果他自己卻餓死了。他只留下一些故事,和一根高豎著的舉人旗桿,表示這世上,曾經有他這麼一個人楞楞的活過。
在雷天龍眼裏,五丈河一帶,要數陸家一族人丁最多,勢力最強,陸家都抵擋不住,旁的村落,根本無須乎再費力氣;他只要丟下一句話,就會壓得他們闔族彎腰,宋家莊的人,難道還敢硬抗嗎?
「我師父沒告訴我該用什麼兵刃,」呆虎說:「我就用肚兜罷,這玩意兒軟的,——我不想要你的命,說實在的。」
海州府一隅偏荒之地,府裏的官差衙役,曉得四鄉百姓善良,平素作威作福弄慣了,這回得了陸家的好處,下來查案,當然存心偏袒著陸振豐,並沒有把宋敦武這樣的一個武舉放在眼裏。
宋實甫皺著眉頭想想,也罷,橫豎他這個舉人老爺也不是假的,他願意穿得衣衫襤褸,別人也不能逼迫他,旁人頂多說他不修邊幅,不講體面罷了。
「我說敦武,你如今是有功名的舉人老爺了,高高在上,人全仰著脖子看你,你一身穿著打扮,總得要顯出你是有身份的人,甭讓人笑話你呀。」
經過這場捲劫,五丈河一帶的人,這才發覺他們早先所聘的武術教習,只是徒擁虛名,所教的武術,也只是江湖上的花拳繡腿,敵不得硬扎的對手。他們得要重新聘請名家,教出幾個資質好,有秉賦的,能敵得雷天龍的人物來。
旗桿高高的豎立起來,宋敦武中了舉的消息,也傳遍了五丈河一帶的地方。一般居民從心眼裏敬重這位呆虎兒,有人前沒人後,沒誰再叫他呆虎兒,也很少有直呼其名,叫他宋敦武的,每提起他,就官稱舉人老爺;宋家莊也不叫宋家莊,改稱為宋家旗桿啦!
這種蓄水斷流,一味利己的事,陸家灘的人早先也幹過。他們遇上水澇季節,會破壞另一岸的堰堤,或是環著他們的灘田築壩,使大水淹到別處去。遇上苦旱年成,他們就修築攔河土壩,蓄水灌溉自己的田畝。他們這種做法,對於位居上游的陳、臧、汪三族的影響較小,最受其害的,就是宋家莊了。
「好罷,老爹,」呆虎兒想了一想說:「我聽您的,準備到縣城去試試就是了。」
秦少陽留住在宋家祠堂裏,挑選一些精壯的漢子,教授拳腳。每當他在空場子上教人練武時,旁邊總站著一個楞頭楞腦的半樁小子,歪著頭,半張著嘴,出神的看著。那小子年紀不過十三四歲,但個頭兒長得和成人差不多高大,一身上下,穿得極為襤褸,一頭亂髮結成油污的髮餅兒,滿臉都是泥灰,彷彿從來都沒有洗過。
「我說,宋武舉,你護旗桿是不錯的,」他說:「但你也要知道,你是個武舉,拳沉力猛,朝後若仍逞血氣,鬥勇行力事,早晚會鬧出人命來的,……那個棗眼鷹平素橫暴不法,本府業已革去他的差使了,但他家有老母妻兒,需要養活,如今腰骨被你毀傷成殘,不能苦掙了,你總該負賠償之責罷?」
但宋武舉本人並沒覺得跟早年有什麼不同,他仍然是呆虎兒,仍然是個莊稼漢子,府官點醒他力猛拳沉,他就不願對人勒拳頭了。宋實甫老爹說的:窮秀才,富舉人的話並沒有靈驗,宋武舉中了舉,還是一個窮光蛋,也沒有閨女嫁給他。
「大眼叔,莊口怎麼變了樣兒啦?」呆虎兒說:「小廟和那條老破船,都被燒毀了!」
府官大人一聽,不自覺的就舉手摸起他的烏紗帽來。他聽到棗眼鷹回來稟事後,原想重懲宋武舉藐視公堂之罪的,可沒料到對方反扣他一頂抬不動的帽子,假如認真追究,棗眼鷹掉腦袋是另一碼事,自己的前程也得押上啦。這傢伙,他非得把宋武舉飭回不可了。
陸家灘的人一看,了不得啦,一隻幾百斤重的石滾兒,他單手掄得飛轉,好像耍弄草把一樣,那就是說,他的力氣,不是有千斤以上了嗎?那些漢子誰也不敢跟他鬥,一個個拔腿就跑,連陸振豐和他的子姪,也只有奔竄逃避的份兒了。
「敦武,你該知足啦,損失一些錢財,對族裏的人來講,實在不算什麼。經過這一回,朝後陸家灘的人也該明白,咱們不是好欺負的啦!人活在世上,不要去欺人,能不被人常常欺侮,就夠好的了!」
話雖說得很有道理,但農戶們眼光短淺,似乎只看到眼前的日子,臨到農忙季節,祠堂裏更顯得冷清了。秦少陽看到這種情形,便對宋實甫老爹說:
「感謝老爹的盛情,把我由銅山邀的來,依目前情形看,貴莊已不需我再留下去了,人說:無功不受祿,我不能接受貴莊的乾俸,……我打算最近就回到銅山武館去,那邊長期由徒弟們照料,也不是辦法。」
「沒有什麼了不起,」宋武舉說:「有本事,你告到府官大人面前去,這場官司,我跟你打到底了!」
「不好了!秦爺,他一腳把馬給踹死啦!」一個差役大驚小怪的叫說。
「咱們只能撐一天,我估計宋家莊只能撐半天。」陸振豐對他兒子陸姚官說:「咱們遇上海賊,吃了虧,也不能讓宋家撿著半點便宜,海賊退走後,宋家剩四兩,咱們依然重半斤。」
「大人,您相信一個赤手空拳的人,能一腳踹毀河堤嗎?何況他陸家築堤堰,光顧著他們陸家灘一地,堤若不從那兒潰,定會淹著別人的田,那時刻,他們損人利己,又該怎麼說呢?」
「你們加高這邊河堆,河要決了口,對岸就該被淹的了?你們要知道,這兒是路,你們憑什麼要封阻道路,不讓人過路呢?」
「說來不好意思,——這是我平常打狗用的。」呆虎說。
話再遞進去,宋家莊的柵門開了,十來個莊丁簇擁著一個光頭赤腳,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來,那人穿著破短襖,半截褲子,開敞著懷,腰裏勒著寬肚兜兒,一身的筋肉滾動著,好像在他皮層底下,追逐著一窩老鼠。
「是啊!」宋大眼說:「中了武舉,門檻兒就高了三尺,御賜的旗桿豎在門前,那該是何等的風光?到那時刻,五丈河附近各族的閨女,想進宋家門,還得看咱們敦武瞧不瞧得上眼呢!」
「老爹,你放心罷。」呆虎兒說:「陸家的人若能中得上,我也能中得上,論名次,決計在他們前頭,凡是在海賊雷天龍手下落敗的人,都不在話下啦!」
「請罷!」
忍氣忍慣了的宋家族人,早先曾經遇過這種情形,但當時的旱災並沒有眼前這般嚴重,田裏的莊稼已乾得奄奄一息,再沒有雨水浸潤,或是引水灌溉,這一季的收成就完啦。一季收成損失是另一回事,莊子上的人畜飲水都快斷絕了。陸家人不顧下游的危困,悍然截斷水頭,這明明是要把宋家一族推入絕境,人有一口氣在,任誰也忍受不了的。
「話已說絕了和*圖*書,陸振豐根本不可理喻,逼得咱們除了動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二扁擔,你就聚集莊會,準備毀壩放水,跟他們玩硬的好了!」
「老爹,您吩咐的,晚輩應該照辦。」呆虎兒說:「不過,我對應考考些什麼,一竅不通,就算中了個秀才,也不能拿來當飯吃呀!」
「呆虎兒,今年各地開武科,選秀才,這正是你博取功名的好機會。以你這身力氣,這套拳腳,既能退得了海賊雷天龍,考上個武秀才,應該是意料中的事情,等我把開場的日子打聽清楚,你就到縣城應考去罷。」
起先,莊裏的人還很奇怪,這個陌生漢子是打哪兒來的?會不會是海賊雷天龍差出來的眼線?因為那漢子戴著一項寬邊的大竹斗篷,生著一圈兒又濃又黑的絡腮鬍子,高捲袖管,露出碗口粗的胳膊,皮膚醬紅色,滾動著健實的肌球。
那些差役吆吆喝喝,裝模作樣,但卻沒有一個真的敢上前的。宋武舉走到旗桿邊,朝著棗眼鷹騎乘的那匹雪裏站的肚皮,飛起就是一腳,這一腳下去不打緊,那匹馬全身騰空,把韁繩也扯斷了,飛落到兩丈開外去,哀哀的嘯叫著,四蹄懸空亂蹬亂刨一陣,死啦!
「哪兒來的野雜種?敢把牲口拴在舉人老爺的旗桿上?!若不立即牽開,我可要對你們不客氣了!」
當這消息傳到宋家莊時,族長宋實甫便想起呆虎兒來了。他著人到祠堂去,把呆虎兒傳喚到面前,對他說:
「咱們是奉府裏的差遣來的。」棗眼鷹攔住祠堂裏的一個人說:「快找你們族裏管事的過來說話。」
「這樣罷,」宋實甫說:「現今敦武他住在祠堂裏,咱們就把旗桿豎在祠堂門口,讓闔族都沾光罷!」
「我叫你把馬拴到旁處去,再來跟我打話,你究竟拴是不拴?!」
呆虎兒的功名是有了,但宋家莊的人卻遇上了難題;他們把有了令名的呆虎兒,當成全族的頂尖人物看待,但呆虎兒連個正經的名字都沒取,連根帶把叫慣了的,如今他是武秀才了,再一口一個呆虎兒叫他,未免有失恭敬,呆虎好的輩份晚,做長輩的人,也不好稱他秀才老爺,硬把他抬舉得過高。還是宋宜甫出了個主意,他跟族主提起,按字輩,替呆虎兒取了個名字,叫宋敦武,字經符,那意思,當然是希望他更上層樓,日後敦勵武學,掌理兵符了。
呆虎兒初跟秦少陽學拳腳,笨笨拙拙的,並沒顯出過人的地方,但他有個好處,就是練得很勤,學得很認真,凡是師父所教的一拳一腳,一招一式,他都要踏實的反覆演練,直到純熟為止。
日子流轉著,日子是平板單調的,轉眼幾年過去了,跟著秦少陽到銅山武館去學拳腳的呆虎兒仍然沒有回來。那年夏天,烈日當空,久旱不雨,五丈河沿岸,乾得浮沙成河,起風時一片塵煙,只有河心還有一線潺潺的餘水,可以略舒苦旱。不過,這道細流流到陸家灘時,陸家族人,卻挑土擔沙,築了一座攔河壩,蓄水斷流,把水頭給攔住了。陸家的族長陸振豐是個極橫霸的人物,他有官姓排行的子姪輩十三人,一個個都生得橫高豎大,孔武有力,而且都是練武的。遇上任何事情,這十三個漢子朝前一站,足令對方望之生畏,所以附近各鄉鎮的人,畏之如虎,都管他們叫陸家十三官。陸振豐倚仗他族中這批年輕的打手,更加專行獨斷,目中無人啦!
呆虎兒說這話是,雷天龍是脹粗頸子、紅著臉退走了的,宋家莊的人,雖親眼看著,也不知兩個人究竟是誰輸,誰贏?無論如何,他們覺得呆虎兒兩招逼退了海賊頭兒雷天龍是事實。當海賊橫捲五丈河沿岸各村落的時刻,唯有宋家莊不損一草一木,呆虎兒替宋家族裏爭得的光采,實在夠大的了!
「也不要擔心敦武眼前的窮困,」宋實甫說:「有句俗話說:窮秀才,富舉人。憑他的力氣和本領,一旦中武舉,那光景可就大不相同啦!」
「說實在的,宋老爹,論起練拳腳,貴莊子弟的資質,多屬平常,即使練了三年兩載,也談不上有什麼成就。只有呆虎這孩子,若是有人加意陪植,他日後必會有不凡的身手。假如老爹你能答應把這孩子交我帶回銅山去,我自當盡力調|教他,只要他能學成回莊,你就不必擔心雷天龍那股海賊了。」
「我早跟你們說過,」秦少陽說:「練武沒有旁的訣竅,一個是專心,一個是耐力,但凡專心又有耐力的人,一定會練得出來。不要看眼前平靜無事,總有一天,你們會用得著它的。」
「不成呀,老爹,」呆虎兒為難的說:「我早先並沒想要得什麼功名,全是您硬慫恿我去應試的,這好?!把個功名弄到頭上來,繁文縟節的麻煩都來了,我一穿新衣裳,脖子硬得發痠,一動也不敢動,那不憋死人嗎?……旁的事,我都願聽您老人家,這個,我可勉強不來啊!」
「小老兒正是敝族的頭人宋實甫。」
「列位大叔大嬸兒,你們不認得我啦?」那漢子掀開斗篷說:「我是跟秦大爺去銅山的呆虎兒呀!」
「敦武,你是有了功名的人,不再是當年的呆虎啦!你惹了陸家灘的人,一屁股屎業已很難揩乾淨了,如今,你竟又踢死了府裏差官的馬,打傷了捕目秦大爺,府官大人一怒,怎麼善後呀!」
「我說過的話就算數,」雷天龍說:「你若能在我手下挺得過三招,我就不捲宋家莊了!」
「不怕死的,就替我上來試試!我不砸爛你們的腦袋,就把宋字倒著寫了!」
「我倒有個主意在這兒,」宋禿子說:「要是實甫老爹跟他們講不通,咱們就分出一撥子人去毀壩,陸家得著消息,必會聚合莊會,拉出來和咱們打鬥,這時候,毀壩的人邊打邊退,趁黑把他們引到咱們莊外的灘地上來,咱們事先設下埋伏,以逸待勞,勝算就大得多了。」
「你的兵刃呢?」
他一面說著,一面跨步蹲身,扁擔順上肩膀,一挺膝,一伸腰,就把那兩籮筐的石頭挑了起來,沿著山腳的小路,來回走了百十步地,然後,把擔子輕輕擱放在那群起鬨的挑伕面前說:
守堤的莊丁,眼看那驢馱販子闖了大禍,一腳把堤給踹塌了,便像鬼掐脖子似的尖聲嚷叫起來說:
「你們也不要把呆虎兒看扁了!」宋實甫以族長的身份,說了幾句公道話說:「俗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人家秦武師有眼光、有見識,單單挑中呆虎兒去習武,想必有他的道理在,焉知三年五載之後,呆虎兒不會高人一等,替咱們族中增點光采,添些臉面?!」
「狗崽子的,你踩塌了堤,還想溜嗎?老子今天非要把你拎回去塞洞不可!」
「不好了!驢馱販子把堰堤踹塌啦!快響鑼聚人,抄傢伙追呀!」
民間一般習慣是很難更改的,武舉人是頂有份量的鄉紳,走遍南北,也沒聽說有舉人老爺牽驢馱糧當糧販的,只有這位年輕傻氣的宋武舉,會幹這種事情。不過,當糧販也是三百六十行之內的正經行業,將本求利,無可厚非,何況宋武舉雖有功名在身,卻從不搭他舉人老爺的架子,又很樂意幫助別人,逐漸的,四鄉的人反而有口皆碑,都說宋武舉是個誠樸的好人了。但越是這樣,陸家灘的人越覺得氣惱,陸振豐一聽人提起宋武舉,就恨很跺腳挫牙,誓言非要找機會給他一點顏色不可。
對付呆虎兒的法子還沒想得出來呢,轉眼又到了鄉試的時辰了。陸振豐打點著,讓他的兒子陸姚官去應武舉試,而宋家莊的人,也把呆虎兒這張牌打出去了。應試的結果,呆虎兒高高的中上了,陸姚官卻榜上無名,縮著腦袋,不聲不響的回來了。
遞話的頭目把話遞進去,出乎海賊意外的,莊裏竟有人回話說:
雷天龍有些發怔了,他摸不清這呆虎兒是真呆呢?還是狂妄托大?鬼頭刀的刀身足有兩尺七寸長,還不連刀把兒,對方的肚兜卻是粗布做成的,無論如何也擋不住鋒利的刀鋒,這不是找死嗎?他幹海賊的首領多年,捲州劫縣,縱火傷人的事不知幹過多少,但這一回,他卻存心不願殺死對方了。他掄著刀,潑吼一聲,先耍個盤花蓋頂,突然手臂一沉,一刀朝對方直劈過去,嘴裏說:
「好,姓宋的,你抗拒衙門,有你瞧的,」棗眼鷹被衙役架起之後,咬著牙發狠說。
而呆虎兒並沒覺得他怎樣了得,他只是聽族長實甫老爹的交代,接了看守祠堂的差事,閒下來教村人耍槍弄棒,練練拳腳,像當初他師父秦少陽所做的一樣。
海賊退走後,呆虎兒的名聲,便在眾多誇張的傳說裏被播揚出去了。陸家灘的人,連平常橫霸的陸振豐和他的子姪十三官在內,也懾於呆虎的名聲,噤若寒蟬,不敢再築壩斷水,向宋家族人挑釁啦!
他說著,挺起胸脯,大踏步的走了上去,怒眼瞪著棗眼鷹。那些差役和圖書雖沒看過宋武舉的身手,但都憚於他武舉的威名,紛紛後閃,掄起單刀鐵尺,如臨大敵似的戒備著。宋武舉冷笑一聲,並不理會那些差役,只用手指點著棗眼鷹的鼻尖說:
「大人,」宋武舉說:「生員這個武舉名,雖然算不得什麼,但那根旗桿,卻是皇上御賜的。棗眼鷹秦捕目,可以在宋家莊作威作福,但他卻不該在御賜的旗桿上任意拴馬。我只是略略教訓他一頓,沒告他犯欺君重罪,業已算很客氣的了,假如我寫狀子告上來,只怕大人難免有縱容部屬之嫌罷?」
「您要真肯花時間調|教他,那就好辦了。」宋實甫說:「我跟他堂叔說一聲,要他到祠堂做雜工,不要再牧牛了,他住在這兒,你教他也方便。」
正巧那年鬧水,五丈河的河水高漲,陸家灘的人為了保護他們自己的田地,便在堰堤上加了蘆葦和土籠,使滿漲的河水即使潰堤,也潰在旁處,不會淹沒陸家的灘地。在這一段新加的灘堤兩端,都有人把守,不准載重的車輛,馱物的牲畜經過。
「人過路可以。」那個莊丁頭目說:「但你腳步得放輕點兒,踩毀了堰堤,也有你瞧的。」
「你們不用為難,我做的事,我一肩承擔。既然府裏牒傳我到案,我就跟你們一道兒進府衙,去見府官大人就是了。」
當時,宋實甫、宋宜甫、宋大眼和宋二扁擔四個,也收拾妥當,備了牲口,跟宋武舉一道兒,跟著差役到府城去了。
宋武舉耍出他的呆虎性子,使棗眼鷹不願再吃眼前虧了,吩咐衙役趕快牽馬,狼狽不堪的遁走啦。
「喏,那邊牆角底下,草垛上坐著的,就是宋武舉,有話,您自己跟他說去罷!」
陸家強築攔河壩,也知道宋家莊的不會甘休,河邊搭了棚屋,設有值更守壩的,約妥遇有動靜,吹角為號,莊會便可儘快拉出來接應。宋禿子領著人,悄悄的先把對方值更的放倒了,然後動手毀壩。陸家灘的陸振豐,直至三更過後才得到消息,等他們把莊會拉出去,土壩業已被毀,蓄水都流出去了。
「你是在罵誰來著?」宋武舉一聽身後有人追過來,便勒停了牲口,回轉身子,兩手叉腰,挺立在麥場當央不走了。他那高大的身軀,黧黑結實的胳膊,有稜有角的一張臉和一圈在風裏拂動的絡腮鬍子,給人一種凜凜然不可犯的感覺。他用手指著陸振豐說:「遇旱你斷水,被斷了水源的下游頭的人怎麼活?遇澇你築堤,河對岸的人家就不要活了?!我今天就是衝著你們陸家灘的人來的,堤是我毀的,你們有本事的就上來,我一個人領著,我宋敦武這條命,你要取,儘管來取好了!」
「這可好了!朝後再沒有誰敢說宋家族都是白丁啦,秀才不論文武,都是個功名呀!」
事情就這麼簡單說定了,沒幾天,宋實甫就著人把呆虎兒領到祠堂裏來充當雜役啦。秦少陽把他叫喚到面前,問了他好些話,正如他所料,呆虎兒並不像他外表那樣呆傻,只是沒讀書識字,說起話來,直通通的,粗野不文罷了。
「我說老爹,您也甭著慌,」宋武舉心有成竹的說:「一人做事一人當,府裏再來人,也是指名找我去,我決不會讓咱們族中受牽累的。」
不過,臨到這種緊迫的時辰,不安心也沒有旁的辦法可想,只有把希望繫在呆虎兒身上了。海賊雷天龍涉過淺河先撲陸家灘,和陸家灘的莊丁鏖殺了整天,陸家的一族抵擋不住,向北面的臧、陳、汪三個大莊求援,但那三族懾於海賊勢大,不敢再把莊丁拉出莊去,重蹈覆轍,只管關緊柵門,緊守他們自己的莊院。陸振豐帶著人,苦撐到黃昏時分,陸家灘的六七個村莊就被海賊搗破了。陸振豐和他的子姪,帶著兩三百莊丁,護著部分婦孺和牲畜箱籠,棄村朝南跑,繞道宋家莊,希望拿宋家莊做一面擋箭牌,把雷天龍這股追兵吸住,好讓他們能夠逃脫。
說著,他果真解下他腰眼勒著的肚兜兒來,單手握住兩頭,立了個門戶說:
宋實甫是老實人,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話來留他,倒是秦少陽提起來說:
雷天龍說著,喚人遞上他的兵刃——那柄鬼頭刀來,掄了一掄說:
宋老爹也聽人說過,武科的科場上,要掄石鎖,試弓箭,比騎術,競武藝,他只知道呆虎兒曾經逼退過海賊首領雷天龍,並不曉得他的功夫究竟怎樣?族裏的人,也跟宋實甫同樣的巴望呆虎兒能夠取中,宋大馬幫呆虎借馬,宋宜甫去縣城為他買弓買箭,不外要他利用試前這段日子勤練一練,免得到時候怯場。
秦少陽來到宋家莊之後,五丈河一帶的情勢平靜下來,海賊和大股旱匪,都沒有再出現過。一般的農戶,紛紛拾起犁耙,忙起農事來。對於耍刀弄棒,勤習拳腳的心,很自然的就一天天減淡了。按時還能到祠當練武的人數,業已剩不到十個人,秦少陽並不嫌人數少,仍然很賣力的教授他們。
「呆虎兒,你要真有這個能耐,咱們願意花費盤纏,送你到縣城裏去,你應試,咱們在旁邊看看熱鬧,沾你一分光采。」
宋武舉抬頭望望河對岸說:
他死後若干年,海賊幾度鬧得很兇,但也奇怪,所有的海賊群都相戒相約,腳不踏宋家旗桿一步。他們並不駭懼已經死去的宋武舉有什麼樣的精魂厲魄,來保護他的族人,而是對於一個為救別人而餓死自己的舉人老爺,自然懷著一種敬懍。一個海賊頭目就這麼說過:
事情過後,宋實甫責怨宋武舉說:
「不成!」那個說:「我業已告訴你,你牽著馱糧的驢子,就不能打這兒過路,你沒見這新加的堰堤這樣鬆軟?走路不當心,把它決了,陸家灘就被淹啦!」
「不錯,」府官大人點頭說:「你既非故意毀堤,並沒有多大的罪過,那為何本府派了差役下去查案,你卻踢死馬匹,又出手毆傷捕目呢?」
族中人聚議的結果,還是採納了族長宋實甫的意見。一方面推舉宋宜甫跟隨族長,騎牲口去陸家灘,找陸振豐講道理;一方面用宋二扁擔召集全族精壯,準備萬一講不通,就拉出村子,和陸家族人械鬥。
「陸振豐欺人太甚,咱們當然不會輕易低頭。」宋實甫老爹說:「咱們族裏,一向講究和平處世,我相信頭頂有天,腳下有地,人間就有道理在,陸家族裏再強項,一腳也踏不碎一個理字!我主張先理後兵,由我先找陸振豐去講理,理講不通了,再打也不遲。」
經他這麼一提,大夥兒才認出他來,幾年日子過得快,不覺著似的,呆虎兒業已長大成人了。他比莊裏的宋二扁擔的個頭兒還要高大壯實,又留起一圈絡腮鬍子,無怪村裏的不都不敢認他了,等他說出他的名字,大夥兒才從他的眉目間仔細辨認出他來,他還是一副憨傻的樣子,也許在銅山那個大碼頭待久了,說話比早年要宏亮開朗,傻氣也就減了兩分啦。
「您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宋家莊的宋武舉呀!打死有功名的舉人,讓朝廷知道了,這個罪名,咱們可擔當不起呀!」
「幹挑石頭的活計,只要用上一把力氣就夠了,你們在這行上幹得久,我只是個生手,正要藉機會討教討教,哪一位能挑起這個擔子,走上卅步地,我宋二拍屁股就走,絕不再吃這行飯啦!」
宋二扁擔當初是幹挑伕出身,他跟宋禿子兩個,都有一把力氣。廿多年前,他在宿遷山裏替人挑石灰石,那兒挑伕有幫口,欺他是外地人,問他憑什麼樣的本領要搶這行飯吃?宋二掂掂他手裏的棗木扁擔說:
「雷天龍是個極兇悍的海賊頭目,一把鬼頭刀,橫行南北。兄弟一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也從沒會過他,兄弟的拳腳武技,是否勝得過姓雷的,連兄弟自己也不敢說。不過,俗話說得好: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兄弟只能盡力而為。……但武術功夫,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談得上成就的,人說:師父領進門,修行看個人。我只能說是指點門徑罷了。」
由於宋武舉打抱不平,使陸家灘的莊稼被大水淹得顆粒無收,陸振豐恨他恨得牙癢癢,打既打不贏,只好另行設法,請了黑頭訟師寫狀子,一狀告到海州府去,控指當地武舉宋敦武損毀堤防,水淹陸家灘。陸振豐在衙門裏上下打點,一心想打贏這場官司。
「這是第一招了!」
這一來,宋武舉也被激出火來啦,他腰裏有條帆布肚兜兒,他解了下來,瞧著附近有一隻石碡碌,他就用兜肚的兩端拴在石碡碌的兩邊的軸上,單臂發力,把那隻石碡碌掄了起來,呼呼的飛舞著,吼說:
打完這場官司回來,宋武舉的名頭,在五丈河一帶鄉野上更為響亮了。那根旗桿高高豎立在那裏,過路的商客人等,在一兩里路之外,抬眼便能望得見它,在那些人們的感覺裏,宋武舉簡直和那根旗桿https://m.hetubook.com.com同樣的高大。因為他逼退海賊,挫辱土豪,教訓蠻橫的衙役,這三種人,都是鄉野人們最忌憚的,最駭怕的,有了宋武舉這樣一個急公好義的人物在世上活著,他們便略覺寬慰,略覺安心了。
誰知呆虎兒並不慌忙,用手一撩肚兜兒,身子一晃一閃,就避過了刀鋒;雷天龍並非等閒的人物,一見對方閃晃身法如此奇奧,便一擰手腕,中途變招,趁著對方閃身立腳之際,飛快的橫削過去,呆虎兒又把肚兜兒朝上一撩打在鬼頭刀的刀身上,這輕輕一觸不怎樣,雷天龍卻覺得有一股暗勁,使他橫劈的刀身上浮,呆虎兒順勢一蹲身,刀鋒便從他頂際掠過去了。雷天龍一刀劈空,呆虎兒手裏的肚兜,卻有意無意的撩中了雷天龍的膝骨,看起來只是輕輕的一拂,雷天龍卻覺得又疼又麻,幾乎站立不住,登登的朝後倒退了三四步,抬眼再看,呆虎兒還傻笑著,站在原地,彷彿根本沒有動彈。
「你說的話不能算數,」棗眼鷹叱說:「快把肇事的宋武舉替我找來,讓他跟咱們到衙門裏去一趟!」
這一場血鬥,是像激烈的蟻戰一般,從四更天打到天光大亮,雙方都沒佔著便宜。在陸家灘這方面,由於宋家莊人伏兵突襲,陸振豐傷了胳膊,十三官裏,也有四個人先帶了傷,一場血鬥下來,他們死傷了近兩百人;在宋家莊這方面,宋禿子被對方圍殺了,宋二扁擔那條棗木扁擔,鼓足勁舞著,和十三官裏的五六個漢子纏戰,但他究竟上了年紀,而且有前眼沒後眼,終於被人打傷後腰,抬回莊裏去了。當雙方的人紛紛死傷躺下時,宋家莊的先撤回莊子裏去了,陸家灘的為洩餘憤,縱火燒掉那座小廟和那條半埋在沙裏的流民船,並且高嚷著,要宋家莊的滾離五丈河。
宋家莊的人大肆慶祝之後,便商議起豎旗桿的事來;依照慣例,中了舉的人家,宅前都准豎立旗桿,表示他的功名。宋家這根旗桿,在百里方圓之內,多年來還算是頭一根,這份光采,那就不消說了,但呆虎兒根本沒有宅子,這根旗桿該豎在哪兒呢?
「那是當然的,大人。」宋武舉說:「不過,不瞞大人說,生員雖有武舉功名,卻是個道地的窮漢,腳下沒有立錐之地,只好寄居在族中的祠堂裏,這筆款子,叫生員一時到哪兒籌去?」
「你真是隻傻鳥!」宋實甫說:「不論文武,秀才可是個功名咧!你沒想想,咱們宋家一族,好多世代都沒出過有功名的人,你若能掙個功名回來,也好使咱們揚眉吐氣一番,你怎能說它沒有用呢?」
「這孩子是誰家的?」秦少陽向宋實甫說:「怎麼沒讓他來學拳腳呢?」
呆虎兒去見族長宋實甫去了,但聚在村口的一群人還是不能安心。看樣子,呆虎兒雖然長得拳大胳膊粗了,大夥兒也都知道他跟秦武師學了幾年的拳腳,但他總是一個人,能否抗得那股海賊,誰也不敢相信。當年雷天龍初犯五丈河,宋家莊集聚的莊丁有五百人,結果仍沒擋得住,如今,莊上能聚起的莊丁,只有一百七八十人,力量更見單薄了,呆虎兒再強,他能隻手撐天嗎?!
「對!」一直擔任著族裏莊會頭領的宋二扁擔說:「咱們不打姓陸的,只有死路一條,雖說他們人多勢眾,但抵不上咱們一心拚命,目前之計,只有動武,先毀掉那座攔河壩,把水放下來再說。」
「不要緊!」呆虎兒說:「我去見過實甫老爹再說,無論如何,得要先退海賊,不能讓他們把莊子捲空。」
但有一年,情勢起了變化:有個大海賊的頭目叫雷天龍的,他長得孔武有力,身材壯碩,一身武技,更是精嫺無比,他帶著他近千的徒眾來捲劫五丈河一帶,和當地的陸、臧、宋、陳、汪五個族組成的聯莊會,在五丈河的河彎沙野上,展開一場血戰。那些海賊的武術,強過當地的農戶甚多,雷天龍的一把鬼頭刀更是威猛,一戰之下,就把聯莊會的陣勢衝破了。
「不打架!」宋二說:「打架幹什麼?我是來找活幹的,還不想打人命官司呢。」
他們隨洪水遷移新地的先祖們,怎樣在新地上艱辛創業的事蹟,已經遠得不能查考了,但在以後的日子裏,他們的後世子孫,卻活得並不順遂。這兒的灘地肥沃,又地廣人稀,多少年來,人禍多過天災,尤獨遇上荒亂年成,大批的盜匪紛沓而來,縱火搶劫,無所不為;當地許多村落,都被火毀過多次,宋家莊自不例外了。
棗眼鷹一瞧,火朝上冒,順手就想拔刀,手剛捺在刀把兒上,吃宋武舉扣住他握刀的腕子,像拎雞一般的懸空拎了起來,朝死馬身上直摔過去,把棗眼應摔得歪著嘴,呵呵的嚎叫著,站不起身子,這一摔把他的胯骨摔脫了臼,根本站不起來啦。
「嘿嘿,」呆虎兒笑說:「照這麼說,我還欠你一招沒接,日後有機會,巴望你隨時過來,我呆虎等著領教您就是了!」
經過族長這樣一說,議論便逐漸的平息了,大家反而抱了一點希望,希望呆虎兒日後真能習得一些功夫,替族中揚眉吐氣。由於宋家這一族,是在洪水期遷來的外地流民,他們的祖先,在五丈河沿岸拓荒墾土,人丁繁衍旺盛,很使當地的幾族人嫉妒,平常也盡力欺壓他們,其中陸臧兩族,不論人丁和財勢,都不是宋家族人能比得了的。宋家族裏,大多都是莊稼漢子,忠厚老實,不懂得權謀詐變。而住在陸家灘的陸家,有的在外為官,有的是霸氣十足的土豪,魚肉鄉里弄慣了的;住在臧家嘴的臧家,出了兩個鐵筆訟師,一個長袖善舞,一個最會歪纏,宋家人遇上他們,也只有吃虧的份兒。宋家族人裏,文也沒掙得功名,武也沒出人頭地,一連好幾代都忍氣吞聲過日子,當然渴盼族裏能出個隻手遮天的漢子了。問題是他們仍然不敢相信那個人物,會是傻不楞登的呆虎兒。
「我要是不牽馱糧的驢呢?」宋武舉並沒生氣,反而問說:「單是人過路,你們也不准嗎?」
「好!咱們跟宋家沒有完了!」陸振豐說:「咱們追下去,搗爛他們的莊子,也給幾分顏色給他們看看,讓他們知道,姓陸的是惹不得的。」
「您肯收留呆虎兒,算那傻孩子有造化!」宋實甫說:「這宗事,我這當族長的,當得家,作得主,這就叫他來跟您叩頭,幫您收拾行李罷。」
府裏的捕目姓秦,諢號人稱他棗眼鷹,他騎著一匹白蹄黑毛的雪裏站,領著四五個衙役,蹄花四捲,像一陣旋風般的進了宋家旗桿,把幾匹馬就拴在旗桿上面。宋家的族人,包括族長宋實甫在內一輩子沒見過官,沒進過衙門,也不懂得怎樣接待這些官差衙役。
「瞧著罷,日後應鄉試,考武舉,只要有咱們呆虎兒在場,決沒有陸姚官的份兒,——他祖上不修福,缺少門前豎旗桿的命。」
這個難題解決了,更多難題還在後面呢!呆虎兒已經中了秀才,當然不能再讓他打工幹雜活了。老實說,以呆虎兒那種驚人的食量,真可稱得是一等一的大肚漢,他一頓能吃五條兩尺長的懶龍捲子;當他肚子餓著時,扯起肚子上的皮,裏面能裝得下五升麥子。有人形容他是一隻活飯桶,族裏人沒辦法,只有仍把他安置在祠堂裏,祠堂有六百多畝公田,收成還夠養活他這麼一個人的。光解決了呆虎兒吃飯的問題還不算數,他業已上二十歲的人了,得要想法子替他挑一房媳婦,不能讓他再打光棍。想替呆虎兒挑選媳婦,似乎要比吃飯的事難辦得多;呆虎兒是個沒產沒業的窮漢子,秀才是個功名,不能拿它當飯吃,誰家閨女願意嫁上無片瓦,下無立錐的窮漢子呢?
「不憑旁的,就憑我手裏這條扁擔!」
當地那個挑伕頭兒五短身材,渾身結壯得像是一隻石鼓,人們送他一個外號叫杜大蟲,形容他像一隻老虎。論起力氣,他不但在挑伕這一行裏出頭漏尖兒,就是在縣城裏面,也很少有人比得上他。他看宋二裝了滿籮筐的石頭,便笑笑說:
二扁擔趁著起風的月夜,要宋禿子領了五六十人,一路潛行,到五丈河上游去毀壩,自己率著將近三百人的大隊,在河口流民船附近的海泓裏埋伏著,等待陸家灘的人追過來時,先發弩石,再湧上去圍毆。
「嗨呀!呆虎兒!」宋大眼上去拍著呆虎兒的肩膀說:「你晃眼去了幾年,沒想今天居然回莊來了,前幾天,你實甫老爹還在惦著你呢。」
「宋二爺,您扁擔上顯功夫,咱們服了您吶!您就做這一行的老大罷!」
俗說: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陸家鬥力鬥不贏宋家旗桿的人,但在錢財勢力上,卻比宋家莊的一族人大得多。狀子遞上去不久,幾個快馬衙役,就從府裏下來,到宋家旗桿查案來了。
一千多年前,黃河奪淮,有一股水溜掃過黃淮平原的北部,經北六塘河hetubook.com.com入海,留下很多金光閃閃的沙灘。在北六塘河的支流——五丈河的岸邊,沙裏橫擱著一條形式古老,業已腐朽不堪的木船,當地的人,都管它叫流民船。相傳那是宋家先祖,乘著它從中州地帶,一路漂流到這兒來的。
「驢馱販子,你甭不識好歹!」另一個莊丁頭目上來說:「這兒不准過路就是不准過路,誰跟你講理來著?!你要是識相的,趁早替我滾開,要不然,我吆喝一聲,就會有人上來,把你腦袋打縮到肚裏去!」
呆虎兒突然崛起,陸家灘的陸振豐心裏極不是滋味。在早年,陸家人多勢大,曾經煊赫一時,陸振豐對著族人誇過口,說他伸出一隻巴掌,就能蓋得住五丈河,這如今,陸家闔族抵不住海賊雷天龍,而宋家莊的一個呆虎兒,竟然有兩招退敵的能耐?就憑這一點,陸家往昔的威風就被他抖盡啦,還想在五丈河站得穩腳嗎?
順著宋實甫的手指,棗眼鷹幾乎疑惑自己眼花了,那邊牆角上,確實坐著一個漢子,一臉絡腮鬍子,身上穿著灰藍的褂子,肩背上都打了補釘,哪兒像是武舉?卻像個端瓢討飯的乞丐。這時候,那漢子也站起身,晃著肩膀朝這邊走了過來。棗眼鷹迎上去,剛剛打算問他是不是宋武舉?那漢子把手叉腰,大聲喝問說:
族主都不願再管的事,旁人也只能由他。而這位舉人老爺,並沒有出去當差做事,被族人供養一般的養在祠堂裏,真是閒得骨頭痠,於是,他就自動幫忙族裏的人打雜工,幹莊稼活計。他自小就務農,對牲畜、播種和收割的事兒都很熟悉,他的力氣又特別大,一個人抵得上四五個漢子。起先,族裏人還不敢勞動他,後來也弄習慣了,反而樂意請他幫忙,還願意送他雙份的工錢。這樣,不到兩年,他就積蓄了不少的錢,自己買了一條毛驢,幹起販糧的買賣來了。
「照你這麼說,我只有認命了!」呆虎說。
若按一般情形來說,陸宋兩家為爭水交惡所行的械鬥,一時還不會了,但他們都沒料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雷天龍那股海賊,又一路捲劫上來,屯到陸家灘對河不遠的地方來啦!陸家吃過海賊的大虧,曉得雷天龍的厲害,一時無法重新築壩攔水,對付宋家啦。宋家莊的人,剛剛經過械鬥,元氣虧損,聽說海賊捲土重來,也戰戰兢兢的力圖自保,無法再找陸家,報復小廟和流民船被焚的仇恨啦!
那年海洲府開武科,通令各縣選拔武秀才,這消息傳到五丈河,各村各族的人都紛紛議論著。因為這一帶地僻民窮,攻書入塾的人家太少,應文試,中試的太少了。而武科並不常開,通常是遇著災荒頻仍,盜賊紛起的年頭,官裏需要通武術、善捕盜的能手,藉著武科拔擢一些人才,領導地方的鄉丁屯勇,對敉平匪患大有幫助。官裏有這種想法,而民間一些練武的人,也都想在武場上博取功名,中了武秀才,就有武官可幹,若是中了舉,門前一樣豎旗桿,耀祖榮宗。
雷天龍半輩子闖蕩蘇魯,從沒被人奚落過,做夢也沒想到,在宋家莊口,竟然吃了這個呆虎的暗虧,當時怒哼一聲,鬼頭刀一擺,使出一套連環刀法,刀光把呆虎兒罩住了。他以為適才自己吃虧,只是湊了巧,憑真本事,硬功夫,這個年輕多鬍髭的漢子,決非對手,若能打敗他,也好在自己手下人面前,討回丟掉的臉面。
「算他陸振豐腿長,咱們先把宋家莊捲掉也是一樣。兄弟夥,替我遞話進去,不用打,要他們錢財糧食,替咱們送出來就好了!」
「誰是雷天龍?!站出來讓我見識見識!」那漢子說:「我要瞧瞧他究竟是什麼東西變出來的?」
「噯,這兒不准牽牲口馱糧過路,」一個莊丁橫著纓槍攔住他說:「你沒睜開眼看看這塊牌子嗎?」
那個一聽是府裏來的差人,嚇得兩腿發軟,急忙跑到宋實甫那兒報信去了。宋實甫也知道呆虎兒踩毀堤防,水淹陸家灘的事,卻沒料到他們會具狀告官,而府裏竟會這麼快就差人下來查案,由此可見這場麻煩是免不了的啦。
「老爹,你該明白,跟陸振豐那種人講理,您算是嘴上抹石灰——白說。除了浪費吐沫星兒,一點用也沒有的。」宋宜甫說:「你又何必繞這個彎呢?」
府官大人受理了陸振豐遞的狀子,先傳被告宋武舉來問話。宋武舉一口咬定那道堤防是南來北往的通路,陸家灘的沒經官允准,先張告示,擅斷行人的通路,欠缺情理,至於河堤崩潰,並不是他故意毀損的,他說:
呆虎兒中了武舉,宋家莊的人,樂得像過年一樣,又殺豬,又宰羊,大串的龍鞭,通宵達旦的響著,而北邊不遠的陸家灘人,全都憋了一肚皮的悶氣。
他這麼一吆喝,便湧上來一百多口子,各人掄著扁擔、鐵鍬、纓槍和刀片兒,一路嘈喝著追了過來。一追追到陳家大莊莊頭的麥場那裏,遠遠瞧見那個驢馱販子,正慢吞吞的趕著驢在走呢!
他們剛剛的計議著,到陸家灘找陸振豐講理的族長宋實甫和執事宋宜甫兩個,就已經臉色沉重的回到莊上來了。沒等莊上人問話,宋實甫就怒勃勃的說:
為了抗禦盜匪,這一帶的人很自然的養成了尚武的習俗,各姓的宗祠就成了武館,由族裏集資延聘武師來擔任教習,在農忙之餘,教村裏的漢子們耍槍弄棒,演練拳腳。久而久之,當地的農戶,人人都能耍幾趟刀,打幾路拳,雖然不算是登堂入室,至少,對禦匪防身這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一般盜匪,入侵這些村落,多半鎩羽而歸。
「嘿,憑你一個武舉,就想抗拒知府衙門?」棗眼鷹說:「我秦某人見識多了,左右,先替我拿人!」
「大爺就是雷天龍!」雷天龍閃出來,站在平坦的沙地上說:「你就是呆虎?」
宋二也不說話,解開蔴索,抱起大塊的石灰石放到頭號的籮筐裏去,直到兩隻籮筐完全裝滿,估量著約有八百多斤,這時候,他把扁擔一橫,挽上繫子說:
「好!」棗眼鷹說:「你們族裏的武舉宋敦武,仗勢欺人,擅毀五丈河堤防,水淹陸家灘,你該曉得這回事的了?」
「好小子,你這是什麼路數?」雷天龍說。
「你告訴雷天龍,宋家莊錢財糧食,有的是,他想拿,要得憑本事,我呆虎指名叫陣,要單獨會會他。」
對於呆虎兒本人來說,這些改變對他毫無影響,他一點兒也不覺得有了功名之後,跟早先有什麼不同。他的穿著,還是莊稼漢的穿著,短衫子不扣扣子,半敞著懷,一條打補釘的老藍布褲子,褲管高高捲起,光著腿,赤著腳,到處走動。
宋實甫原以為這場官司會拖泥帶水打下去的,誰知道這位府官老爺異常明快,當堂就輕輕發落掉了。宋武舉下了公堂,還滿肚子不高興,因為他仍然拖累族人,為他集款賠償棗眼鷹,但宋實甫卻高高興興的說:
偏巧堤頂是南來北往的行人必經之地,陸家不准車輛和牲畜經過,也就等於封住了商販人等的道路。這天傍午時,宋武舉牽了那隻毛驢,馱著一石二斗糧食,路經這兒到青龍鎮去,陸家灘把守堰口的,也不認識這個驢馱販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宋武舉,一上來就把他給攔住了。
「宋家莊原是貓窩,怎麼會憑空跳出呆虎來?說大話,嚇旁人可以,再怎樣也嚇不住我雷天龍,就算他是一隻呆虎罷,呆虎怎能鬥得過我這天龍?……你們告訴對方,我單獨領著他,來一場龍虎鬥試試,我若是三招不降住他,不動他宋家莊一草一木,拍屁股就走!」
陸振豐走在前面,不客氣的喊叫著:
宋家莊的族人,真像捧寶似的把呆虎兒簇擁到縣城去應試去了。呆虎兒沒讓族人失望,應試時不但技壓全場,而且拉斷了兩張鐵背弓,顯出他驚人的力量,結果考中了武秀才。宋實甫老爹高興得一擠一串淚說:
「陸家三十官裏的陸姚官,陸保官,陸勝官,聽說也被荐去應試了。」宋實甫對呆虎兒說:「咱們宋家莊,你是唯一能拿得出去的一塊寶,你要是搞砸了,日後陸家更會想出點子來欺負咱們,日子可就更不好過啦!」
「不錯!」呆虎說。
「兄弟業已獻過醜了,這就看諸位的啦!」
陸姚官和一些莊丁,都認出這個驢馱販子不是旁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宋武舉,便對陸振豐說:
「怎麼樣,想打架嗎?」
「這並不難,」府官大人說:「本府要責成你們族裏集款賠償。關於陸家告你毀堤的案子,本府判你無罪,你可回去了。」
「怕什麼?」陸振豐正在火頭上,罵說:「他毀堤在先,還理直氣壯,難道要咱們低頭怕了他不成?你們全替我上,有擔子,我一個人來挑!」
「你一個人去府裏,咱們可放不下心,」宋實甫說:「我去設法,多弄些盤纏,讓咱們族裏幾個執事的跟你一起去,開堂問案時,也好多些照應。」
「怨和*圖*書不得人都說:官好見,衙難見。」宋武舉說:「你們這幾個狗腿子,真是蠻橫,今天我若不給你們一點顏色看看,你們還以為宋家莊人是好欺負的呢!」
他跑到祠堂那裏去見官差,棗眼鷹對他說:
陸振豐仗著人多勢眾,以及十三官的慓悍,一路上,搖著火把直追下來,追到宋家莊的莊外灘地上,忽聽四周角聲大作,弩箭和飛石,密密的激貫過來,緊接著,對方也亮起火把,殺喊連天的捲殺過來了。陸家灘的人驟然遇上埋伏,慌亂中吃了些虧,但,掩殺上來的宋家,在人數上並不算多,他們還能勉力支住,雙方便在搖曳著的火把的光亮裏,糾纏成團,拚命滾殺起來。
陸家灘的人敗了過去,海賊頭兒雷天龍追至宋家莊的莊口,果然停住不追了,他指著宋家莊說:
族主宋實甫老爹不只一回勸過他:
「那你想怎樣呢?」當地的挑伕頭兒說:「你想拿這條硬扁擔充屌?……這兒可不是你用武之地。」
「人是一口氣,佛是一爐香,」宋大眼說:「陸家築壩斷水,逼得咱們走投無路啦!這口氣不爭,怎麼能在世為人?!」
「好,那就好辦了!」宋武舉說。
「您說呆虎兒?他也能學拳腳嗎?」宋實甫說:「他是後莊頭老宋三的兒子,他爹早些年裏,劈柴火時,斧頭掉了頭,飛在他自己的腦門上,把他自己給砸死了,二年他媽也死了,他成了個小苦命。如今替他堂叔放牛,……他連公牛母牛全分不清楚,人都管他叫呆虎兒,我看他就是不能練拳腳的,天生放牛的料子。」
「是哪個吃了虎心豹膽的傢伙,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要帶人追上他,連人帶驢,全要拿來填塞這個缺口,它奶奶的,替我追!」
「實在對不住,老哥,」宋武舉說:「我是個睜眼大瞎子,目不識丁,這牌子上寫的是什麼?我既認不得它,它也認不得我,人說:不知不該罪,你就寬諒點兒罷!」
棗眼鷹回去究竟是怎樣跟府官大人回話的,誰也弄不清楚,但過沒幾天,另一批衙役又來宋家旗桿,帶來拘捕宋敦武到案的牒文。這回他們收斂了狂態,客客氣氣的動了請字,宋武舉便很爽快的說:
「不錯,」宋實甫老實的回話說:「但仗勢欺人的不是宋武舉,卻是陸家灘的陸振豐,他們遇旱斷水路,遇澇擅築堤防,阻人過路,水淹陸家灘,也是他們自找的。」
幾個守堰的莊丁做夢也沒想到,這個驢馱販子竟然有這樣一股巨大的神力,不但肩負一石二斗糧,而且把活活的毛驢輕輕挾起,好像全沒有這回事一般。宋武舉存心要和自私自利的陸家灘人過不去,他走到新加的堰堤中間,故意腳下一滑,伸腳一踹,那道堤便崩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缺口,轟然一聲,河水便暴瀉出去了。他縱身一躍,跳過那道缺口,重新把毛驢放下,把糧食放在驢背上,趕著驢走了。
示警的銅鑼,鍠鍠的敲響了,陸家灘的人,曉得塌了堤防,便各們抄起傢伙,奔向堆頂來。陸振豐帶著十三官裏的六七個,也親自趕了過來,一聽莊丁的稟告,說堤防不是自崩,而是被一個驢馱販子故意踹毀的,這一氣氣得他直蹦直跳,罵說:
也無怪宋家莊人趾高氣揚,這回縣城裏開武科,五丈河一帶去應考的,不下百十人,考上武秀才的,只有陸家的陸姚官和呆虎兒兩名。宋家族人在場外觀看,都覺得陸姚官的本領,遠不及呆虎兒,所以,宋大眼當時就對族人誇口說:
五丈河一帶的地方,人們平時沒有太多的話題,一旦出了呆虎兒這樣的人物,哪有不紛紛輾傳的?尤其是他兩招逼退海賊雷天龍的故事,更被人形容得出神入化,有許多一提到這宗事,就會把大拇指伸出來搖晃,讚許呆虎兒是五丈河唯一的英雄人物。
正在五丈河一帶人心惶惶的時刻,有個身材魁梧的年輕漢子,騎著一匹毛驢,驢屁股旁邊,繫著個小行李捲兒,到宋家莊來了。
論起北地各縣的武館,首推銅山最多,銅山的各武館,為推武師秦少陽為泰山北斗。宋家莊的人在遭遇慘變後,決心不惜重金,央懇秦少陽來莊教授拳腳。秦少陽經宋家莊族長宋實甫老爹的一再懇邀,終於騎了牲口,到宋家莊來了。他在宋家族人的歡宴席上說:
宋家的祠堂裏響了鑼,族長宋實甫把全族的漢子都召聚起來商議。族裏年長執事的長輩,共有宋大眼、宋二扁擔、宋宜甫、宋禿子等五六人,他們一個個都激憤的吼叫著,要拉起人來,去跟陸家拚命。
陸振豐一聲吆喝,那些仗著人多的莊漢便朝上湧,把宋武舉給團團圍住了,圍是圍住了,但那些人多少還憚於宋武舉的名頭,不敢過份逼近,只在嘴上發聲嘈喝著。
「你哪是呆虎?」雷天龍說:「依我看,你只是呆貓傻鳥。在五丈河一帶,還沒聽說誰敢對著我指名叫陣的,除非你活得不耐煩了。」
遞話的照實向雷天龍回話時,雷天龍先是怔了一怔,並沒生氣,過了一會兒,才笑起來說:
他一面說著,伸手抄起驢背上的兩口袋糧食,撩放在他的肩膀上,又伸手一挾,把那匹毛驢憑空挾起,夾在他的脅下,邁開步子朝前就走。
「好漢不提當年勇,」宋二扁擔對宋禿子說:「你我都已經是過五望六的人了,儘管心裏還有一股豪氣在,但年歲不饒人,叫我掄起扁擔上陣,不會再像早年那般靈便了!可惜這些小年輕的,沒有耐性打熬力氣,苦練拳腳,論起身手,還沒有誰比得上咱老哥兒倆的,這回要跟陸家械鬥,有誰能擋得十三官呢?」
「咱們在亂世幹這個違法行當,也不過為了填飽肚皮,捲劫餓死的舉人,會有報應的。若說當了海賊就沒有人性了,那可不見得,咱們抬頭看見宋家莊那根旗桿,就遠遠的燒香跪拜,五丈河,全都受著宋武舉的庇蔭呢!」
沒有誰懷疑那種傳說,因為流民船埋沙的位置,正在宋家莊的莊口。宋家的族人們,為紀念先祖的播遷繁衍,更在那條船的後面,集資蓋了一間小廟。小廟蓋得很寒傖,比一般土地廟大不了許多,但它卻標示出宋家這一族人不忘根本,追終慎遠的胸懷。
「也不盡然,宋老爹,」秦少陽說:「世上也有不少渾人,練就一副好身手的。這孩子並不呆傻,只是心竅開得晚罷了,他的身材,骨膀,倒是極好,若是得人專心調|教,一樣練得出來的。」
據宋二扁擔的估計:宋家莊能上得陣的男丁,約有三百多人,而陸家灘能出動八九百人,雙方人數,陸家莊一族整整是己方的三倍,對方除了人數佔優,那十三官的拳腳武藝,也不是宋家族人能對付得了的,要想打贏這場架,正如宋實甫老爹所說,不是盲目拚鬥了就行的。如今,且不論宋老爹去說理的結果如何,他要事先準備,及早籌謀。萬一這一架打敗了,那宋家一族,就無法待在莊裏乾熬下去,非得暫時遷離旱區不可,拋開田地家宅流浪在外,這損失可就太大了。
這世上,遇著饑饉的年成,餓死人是稀鬆平常的事,不過,一個有功名的舉人老爺被活活餓死,可就不多見了。無怪乎幾十年後,人們還把他生前的一些事情,當成傳講的話題的罷?
「你是宋家旗桿的族長?」
「甭提啦!那是陸家灘人燒的。前夜在莊口跟他們起械鬥,你宋二伯的後腰帶傷,你禿叔也死啦!」宋大眼說著,又把陸家截流斷水的事說了一遍,最後他說:「陸家這筆賬,先擱著日後再說。如今,海賊雷天龍又捲土重來,屯在五丈河對岸,看樣子,他們又要捲劫這一帶的村落了。你回來得正是時候,莊會要人領啊!」
「那當然。」宋二說。
秦少陽辭館回銅山,旁人沒帶,偏把呆頭呆腦的呆虎帶回去,這件事情太出人意外了,以致他們走後,莊上的人,還紛紛議論著。
從那時起,宋二扁擔的名氣便響亮起來,他的堂兄弟宋禿子,幫忙他開碼頭打天下,兄弟倆都以力大勇猛出名。所以,他們帶頭的宋家的莊會,在人數上雖然不多,但也異常精悍,除了曾栽在海賊雷天龍的手上之外,還沒有吃過旁人的大虧。
「也好。」宋武舉點頭說:「打官司這檔子,晚輩我從沒經歷過,怕是不怕,只是一涉及文墨,我就不靈光了,宜甫老爹多少曉得一些,得有他幫忙才成。」
「話不是這麼說,」宋實甫老爹說:「動武流血,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刻,決不能輕率將事,就是臨到動武的辰光,也不能一聲吶喊,大夥兒掄起傢伙就朝上湧。盲目拚鬥,總是要吃虧的,就是繞彎兒呢,我也願意繞一繞,如果陸家不講理,咱們是師出有名。」
「我說爹,臨到這辰光,甭再記恨宋家啦!」陸姚官說:「築壩斷水,原是咱們理虧,要不是跟宋家鬧氣動武,聯手擋著海賊,也許情形會好得多。這話如今再說也沒有用,咱們能逃得命,業已算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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