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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虎傳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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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的故事

蛇的故事

「誰怕蛇多?」老徐說:「只是見著牠們,有些噁心得慌。」
「是啊!」田少尉上前看說:「是誰把電桿刨倒的呢?」
我看著牠,內心有了一種感覺,我相信在重重疊疊的深山裏面,這一類的巨型蟒蛇一定還多得很,只是一般的捕蛇人沒有發現牠們罷了。我們能夠仔細觀察那條蟒蛇的時間很長,——至少有廿分鐘以上,直到牠消失在崖壁轉角的地方。
我有一個遠房姑父,姓陳,瘦臉上留著兩撇八字鬍子,他曾在多雨的江南生活過多年,他喜歡講故事,尤其愛講蛇類的傳聞。他說江南多水,氣候溫溼,因此,蛇要比北方多得多,尤其是水蛇,常會盤在大的荷葉上面晒太陽,有些一塊荷田裏,日午時辰,一眼望過去,荷葉上大大小小的,能盤著許多條。他又告訴我,說江南有鄉民捉鱔魚的,他們把捕鱔的籠子放置到水過裏過夜,籠裏設了香餌,鱔魚嗅著餌的氣味,就會鑽進去,籠口設有倒刺,牠們一進去就出不來了。但飢餓的水蛇夜出覓食,和鱔魚一樣,會被誘進竹籠裏去。二天天亮後,捕鱔的人來收籠子,他們總要把籠子搖一搖,聽聽裏面有沒有蛇,若是有蛇在裏面,他們就會把籠口打開,傾倒在沙上,然後把蛇扔掉。
這個農戶很聰明,他知道有蛇潛進雞舍來偷蛋,但表面上絲毫不動聲色,他知道這條蛇一定躲在附近的洞穴裏,他很難找得到牠,而他也無法整夜不睡的守在雞舍邊,等著捉牠。於是,他便想出一個很絕的辦法,——把一個雞蛋,從一端打開一個小孔,傾去蛋白和蛋黃,另外把許多小鐵釘裝在蛋殼裏面,再用麵糊將蛋口封妥,使它看上去像普通雞蛋一樣,弄好了,就把這隻假蛋放在雞窩裏面,等著蛇來偷偷的吞食。
「免打啦,牠是很好的,吃田鼠的,對莊稼可好,人都燒香拜牠來呢!」
「說這兒是個蛇窩,一點也不假。」士官老徐說:「每天早上,咱們下山,到溪裏去取水,蛇橫攔在路上,山上到山下,一共不過兩百碼地,要用竹竿挑起十幾廿條蛇,……這兒算人多的地方,蛇還這樣多,深山密林裏,那更不消說啦!」
說了很多古怪的關於蛇類的傳聞,也該說到我身歷的事情。早些年裏,由於我的職業和喜歡接近山野的生活習慣,使我和蛇類直接接觸的機會,要比一般人多些,我曾遇到過各種蛇類,也添了不少驚險的或是有趣的經歷。有一年夏季,我跟隨一支陸軍部隊駐紮在南台灣的山區,那兒森林茂密,雜草叢生,據說是蛇類的盛產區。當地有經驗的居民,好意告訴我說:
從那之後,我時時留意著報紙上的新聞,希望看到巨蟒出現的消息,因為當年我發現巨蟒的地方,都不是人跡罕到之處,我相信我能看到,別人也定會看到牠們。
還在這樣胡思亂想著,一道強烈綿長的大閃在天角擦亮了,青白色的幻光,在那一剎那之間,把山丘、鐵道、野草樹木都照得清清楚楚。就在我站立的鐵道外面,我看見了那條蛇,一種極強烈的直感,使我判定這一條盤在我身邊只有幾步的蟒蛇,就是我前不久看見的那條,牠的形像和色澤,和那一條一樣。
這是一宗罕有的事情,大家不知怎麼辦才好?有人粗魯的抓起蛇尾朝外拔,希望把牠拔|出|來了事,一個排長看見了,趕快喝令對方撒手,他說:「你真差勁,難道你沒聽說過『老鼠穴裏倒拔蛇』這句俗話嗎?你越拔,蛇越奮力朝裏鑽,你就是拔斷了蛇身,蛇頭也不會出來的。我看,只有把它送到醫官那兒去想辦法了!」
實在說來,台灣也是出產巨型蟒蛇的地方,這些年來,報章上也曾多次刊載過某地有巨蟒出現的傳聞。前十多年,台南安平出現過一條巨蟒,後來被某個蛇店的老闆率同夥計捉住了,記者們還繪聲繪影的寫了「捕蟒記」,結果那條所謂的巨蟒上秤稱,不過六七十台斤而已,嚴格說來,實在當不得「巨」字,只能算是較大的蛇類罷了。至於北市動物園裏,由金門贈送的蟒蛇,當時只重廿五台斤,更屬於最小的蟒類啦!
我依照這個方法,轉了兩圈,總算撿著一枝約有五尺來長的斷竹,有了這個武器在手裏,我便氣豪膽壯起來了,扭轉身子,朝那條青竹絲蛇迎了過去,誰知那條蛇也真機伶,牠一見到我手裏握有斷竹,立即掉轉方向,游到竹林深處去了。
那天夜晚,我們聊到月亮高昇起來,幾個人才踏著月光走回駐地去。翻過第二道土嶺時,走在前面的胡少尉發現了什麼,他說:
颱風來襲前的一個夜晚,我在睡夢中,被一種連續的貓叫聲驚醒了。那隻平常很乖順的白花貓,不知為什麼會在黑裏發怒起來,不停的發出嗤嗤的叫聲。士官老俞扭開電燈,原來牆邊地板一角,有幾個破損了的洞穴,一條黑白相間的雨傘節蛇,正伸出蛇頭,想鑽進倉庫裏來,那隻貓發現了,激怒的豎起頸毛,極力阻止牠的入侵,雨傘節沒有辦法,從這個孔穴換到那個孔穴,貓仍坐候著牠,雙方正在僵持著呢。
我一眼就看出,牠是一條極大的青竹絲蛇,單從外表上看,牠和無毒的青草蛇很類似,牠的身軀卻遠比青草蛇靈活而修長,顏色比青草蛇略深,也顯得翠活。這是一種含有劇毒的蛇類,牠毒囊裏所含的毒液,屬於神經毒,和黑白相間的雨傘節相同,如果在激怒中噬傷人畜,放出囊中的毒液,足可致人於死。這條蛇頭尾有四尺多長,這樣大的青竹絲蛇,我早先還沒有看到過。
牠在鐵路邊盤疊著,牠的頭在身體中間昂起,彷彿是一座臨時堆成的草垛子,比我的頭高過有兩尺之多。我嚇得發出一聲驚呼,想立刻拔腳飛奔,誰知一腳碰在鐵軌上,使我不由自主的朝牠盤疊之處摔過去,我伸出的手,正摸到牠身上又堅硬又粗糙的鱗甲,——那感覺和摸蛇完全不同,我幾乎當場昏厥過去。
從這類的傳說裏,我開始曉得,蛇在成長的時候,牠的皮並不跟著長,所以每隔一段時間,蛇就會躲在偏僻的地方,蛻去一層舊皮,換上一層新皮。這當然是無可懷疑的,春間夏日,我們常常在樹洞外面,亂磚堆上,或是家宅的僻角,撿著白白的、透明的蛇蛻;據說把它剪成一段一段的,理平了,夾在書頁裏,由於蛇蛻會散出一種特殊的氣味,可以防止蠹魚蛀蝕書本。我的同伴裏,有不少人看見過正在蛻皮的蛇的,他們說是蛇在蛻皮的時刻,呆呆懶懶的,很容易被人擊斃,而我始終沒遇上一條正在蛻皮的蛇。
一般說來,有毒性的蛇,大都是兇悍的,無毒蛇則溫馴得多,大概牠們都明白本身的能力吧!軍中有個朋友告訴我,他曾親眼看見過一條小小的毒蛇在追逐一條長可逾丈的巨蟒,這倒是確實可信的,因為那條無毒的蟒蛇,自知鬥不過一條毒蛇,當雙方衝突時,牠只有逃掉的份兒,如果拔去毒蛇的那對毒牙,使牠失去作用時,恐怕牠就不會那樣兇悍了。
而我卻沒那位排長那樣的幸運,有兩次,我曾分別被兩條毒蛇追襲過,差一點就被牠們咬著。
我已經忘記當時是怎樣爬著離開的了?——至少我知道嚇軟了腿是真的。幸好那蟒蛇並沒有為難我,我爬了一段路,才鼓足勇氣站起來奔跑,一直奔離那裏有四百碼,跌了許多筋斗,才停下來喘息。
這時候,一條蛇出現了。
有位參加過印緬遠征軍,翻越野人山的老上校,提起他們的部隊所遭遇到的萬年巨蟒,據他說,那條蟒的蟒身粗過巨甕,長可數十丈,由於身軀過重,躺在流沙峽谷中,無法動彈,久而久之,山崩土塌,牠的身子,已經埋在泥土下面,只有頭部還露在谷口,靠吸食飛鳥和畜類維持生存。部隊和中輛經過那道流沙谷時,都是從蟒身所積的浮土上經過,也許因為車輛太重了,使巨蟒覺得不舒服,身子動了一動,浮土開裂,蟒身才顯露出來。
「家蛇主財運的!」母親說:「早先有一人家人家,看見兩條赤練蛇在屋角纏成蒜花肘兒行交配,他就不聲不響的取了一個蔴袋,把牠們捉了,鎖在一口鐵箱子裏;據說這樣就鎖住了『喜』和『財』,但他不能讓外人知道,更不能打開箱子去看,否則,喜去財亡,還會遭到火劫……後來,過沒幾年,那家人便真的發了財啦!」
假蛋放進雞舍,第二天真的不見了。那農戶便到附近的樹林裏去尋找,果然找到了那條蛇,無數釘尖從牠肚皮和背脊上露出來,牠已經死在一棵樹的下面了。
夏夜的山區很美很美,蛙鼓在溪澗裏噪響著,月色暈朦朦的,草叢上,樹林邊,無數碧色的螢火隨風逐舞著,遠遠的村落裏,不時傳來低啞的胡琴聲,和歌仔戲的調子。我們翻過三四道山嶺,走到卅六鄰,在那姑娘家宅前落座,變成她家的賓客。她端出電石燈來,又奉上待客的甜茶,她父親端了一盆浸在水裏的芒果,請我們品嘗。
我承認他們的反應使我很困惑,由於語言能力不足,我無法和他們談更多的話,便揮揮手,打算離開了。當我臨走的時刻,老的一個趕上來,認真拜託我,不要把看見巨蟒的事情傳揚出和_圖_書去,他說:
「我這把年紀了,哄你做孩子的幹什麼?」他一本正經的說:「有一回,我走到沙坡子,遇著蛇球,我就一路踢著玩,踢著牠們在沙路上直滾,大約總滾有里把路,我踢都踢膩了,便把牠們踢進草溝裏去了。」
「報紙上一登,平地捉蛇的就會上山,想盡方法把牠捉走,這邊田裏沒有蟒蛇,田鼠會更多啦!」
我對於蛇蟒的興趣,也許仍是源自童年期聽取的,那些有關蛇和蟒的神祕傳說吧?至今仍有若干成年人,確信巨蟒額頭上,能取出價值連城的夜明珠來,究竟蟒類有沒有那樣的三粒寶珠?我們至今還當著謎猜。
至於傳說中最美麗哀愁的故事,白蛇傳裏的白娘子和小青青,許宣遊湖,人和蛇結成的姻緣,硬被多事的法海和尚拆散了,那條被鎮壓在雷峰塔下的白蛇,該是怎樣一條有人性的蛇?我不能不傾服這種文學的想像了。白蛇有個兒子叫小白龍,民間傳言某一天是小白龍探母的日子,更把那天所落的微雨,當成小白龍滴落的眼淚,足見北方鄉野的人們,對於這傳說接受的程度有多麼深。
記得我幼年時期,聽過一種很古老的傳說,說雙頭蛇主凶,是最不吉祥的東西,人若遇著牠,即算不死,也會有極大的災殃。那天看見這窩雙頭蛇的,除了我、段彩華,還有一位劉君。開始,我以為這是一般蛇類的變形胎,並非真正的雙頭蛇,為了求證,我們敲開所有的蛇蛋去逐一檢視,結果證明我的臆測是錯的,那五六個蛇蛋裏的小蛇,都生有兩個頭,使人不能不相信牠們確是雙頭蛇。我們也曾撥開附近的草叢,始終都沒有發現大蛇在哪裏?那一窩小蛇,最後仍被我們踩死了。
離開茄冬,我轉赴岡山燕巢鄉,擔任另一支部隊的訓練工作。燕巢地當阿公店水庫之南,我很喜歡那座水庫,逢著假日下午,都和同事們去游泳。第三條巨蟒,就是在游泳時發現的。那是下午四點多鐘,偏西的太陽斜照東面土崖的崖壁,崖壁很陡削,上面叢生著雜草和灌木。我們浮沉在碧波上,抬眼正好看見它,忽然,我看見一條金黃帶綠色的大蟒蛇,在崖壁上游動著。我們所在的水面,和那崖壁相距約兩百五十碼左右,崖上的樹木,看來細如酒盞,那蟒蛇看來也就縮小了很多,但用牠和樹木比映,就想像出牠是龐然大物了。
「一定是有人想偷電桿木,才把它刨倒的。」胡少尉說著,伸腳踢了踢那根橫倒的木頭,他沒踢之前,我們都認定那是一根巨大的木頭,他一腳踢下去,我們都才明白那不是木頭,因為它竟然呈現出S型的扭動,——除蟒蛇而外,什麼東西會像那樣扭動呢?!
有很多比較通俗的蛇的故事,初聽時還覺得興致很濃,聽久了,也就覺得平淡無奇了。有些傳言是關於蛇類生活習性的,南鄉有個姚老爹,跟我說:
我總在想,人類如果能摒除己見,虛心研究各類生物的原始習性,增進雙方的了解,和睦共處,仍然是很可能的。
依照經驗的話,大體是可以相信的,但並不見得完全正確,人在山野裏生活,除了盡量利用經驗,還得隨時小心提防,過份依賴經驗,仍具有若干意料之外的危險。我們在沒曾移駐山區前,已經聽說過那兒的蛇多到什麼程度了。那兒的山坡上,種有很多鳳梨,蛇類很喜歡聞嗅成熟了的鳳梨果實的氣味,當鳳梨成熟時,人在清晨去鳳梨田,迎著淡藍色的初露的晨光,你會驚奇的發現,那些鳳梨的果實上,竟會盤繞著那許多蛇,大的,小的,不同花紋和不同顏色的,鳳梨田彷彿變成一座廣大的露天酒館,而蛇們都變成了酒客,每條蛇盤踞在牠所選擇的鳳梨的果實上,聞嗅著成熟鳳梨的氣味。種植鳳梨的人,討厭蛇類這樣的吃白食,清早揹著竹簍子,到鳳梨田裏去捉蛇,那些蛇聞著類似酒液的鳳梨氣味,會像多喝了酒的人一樣,醉得不能動彈,種植鳳梨的人,只要用竹製的夾子把牠們夾放在竹簍裏,揹到溪澗裏扔掉就成了。這裏的居民雖然住在蛇窩裏,他們卻很少打蛇殺蛇的。
離開那兩處山區,我奉命轉調到南台灣的一處陸軍訓練機構去服務,雖然不再有機會見著那樣巨型的蟒蛇了,但我對於蛇類的興趣卻越來越強了。
另一次遭遇蛇的追擊,是在阿公店水庫附近。下午,我端了一鋁盆待洗的衣物,經過一座學校,想到水庫邊去洗擢,順便游泳一番。那座學校的花壇邊,植了一排冬青樹,我經過那兒時,看到一條不滿兩尺長的花蛇,正在冬青樹的樹行間作S型的游竄,那情形,像梭子織布一樣。我一時興起,便隨手放下鋁盆,抱起一個大土塊,朝牠擲過去,滿以為我一擲便可把牠擊殺,誰知新雨初晴,土塊外表堅硬,內部卻是鬆溼的,一擲離手,它便鬆開了,一部份打到冬青樹幹上。那條蛇受了驚,把頭部高高昂起,很快從兩尺多高的花壇上跳下來,直撲向我。牠來勢洶洶,雙方距離極近,我連轉身逃遁的機會全沒有。我彎下腰去,想從地面上撿起什麼東西來抗禦牠的襲擊,但沙路上沒有什麼棍棒之類的東西好撿,我腳下只有一塊碎玻璃瓶,我撿起它投擲過去,那蛇一躍身躲開了,繼續朝我撲襲過來。我無法可想,只好伸腳一撥鋁盆,並以鋁盆為軸心,和牠兜起圈兒來。
自從聖經創世紀裏,亞當、夏娃和蛇的故事傳遍世界之後,撒旦成為蛇的化身,蛇也就成了魔鬼的象徵,罪惡的象徵,這觀念不但在西方人的心裏根深蒂固,難以更易,我們東方不是也有著「毒如蛇蠍」的形容嗎?其實,在所有的蛇類當中,真正的毒蛇僅佔少數,如果破除蛇與人之的隔膜,大多數的蛇類,都很容易為人所馴,與人友善相處的。記得聊齋誌異裏,有一則題名二青的故事,就是描述馴蛇人和蛇之間真摯情感自然表露的情境的,那篇故事,寫得翔實入理,極富真實性,和同書另兩篇文章「花姑子」和「海公子」迥乎不同。我幼年初讀,至今仍迴腦際,久久不能忘卻。若說蛇就是魔鬼的象徵,或是蛇都是毒物,也未免使多數馴良的蛇類蒙冤了。
那年秋天,我離開南部,舉家播遷到台北來,晃眼十多年了。這十多年裏,我只是在夏季爬山時,遇到過幾次很普通的小蛇。這兒的住宅,和當年住宅相較,顯然嚴密安全,蛇類很難入侵。話又說回來,都市裏連道路都是瀝青和紅磚鋪砌的,蛇類已經很難生存,我的住宅雖然靠近山麓,多年也沒發現過蛇的蹤跡。實在要看蛇,恐怕只有到蛇店去,隔著鐵絲網看一看了。而關在鐵籠待著湯羹的蛇類,不管是大的,小的、有毒的和無毒的,全是一副沒精打采懶洋洋的樣子,大約牠們也曉得大限將至吧?據我所知,蛇類仍然很聰明,只要略有機會,牠們仍會奮力逃竄的。前些時,萬華地區蛇店裏,就曾發生過大批蛇類逃出蛇籠,潛入附近民宅的事。早先在南部一家蛇店裏,一條十七台斤的錦蛇,已經被吊在架上等徒宰殺了,忽然從繩扣上滑落,牠便逃進菜市場去。
「這裏不但多蛇,更多毒蛇,你們在野外走路,要注意草色,——凡是草類雜,草色特別鮮亮的地方,就是毒蛇經常出沒的地方;如果草類單純,草色沒有明顯的差別,所見的,大多是無毒蛇。」
當時部隊是陸續走的,這位上校是前隊,已經通過山谷,並沒發現巨蟒,這件駭人聽聞的事,他是聽後隊的同事傳述的。關於野人山巨蟒的傳聞,我更聽過好幾個不同的說法,有人說,部隊行進中,通常都派出一小隊尖兵,擔任搜索警戒的任務,行到一處斷谷,忽然那小隊人失蹤了,部隊長覺得很奇怪,深山裏沒有日軍,尖兵怎會失蹤呢?於是,他下令再著人去查看,這才發覺是山對面的峽谷山巨蟒作祟,那蟒只消把嘴一張一吸,這邊的人就會被牠吸進嘴去吞掉。這種說法愈是鮮活生動,愈使人覺得太過誇張失實,難以置信。
這可是我不能心服的,我在閃光中看見的蟒蛇,跌倒時觸摸到牠身體的感覺,儘管事隔廿多年,那情境,那感覺,仍清清楚楚的留在我的記憶中。我經常和朋友們談起四次遇著巨蟒的故事,我敢發誓那全是真實的,毫無誇張的成份。
台灣位居溫帶與亞熱帶之交,陰溼多雨,更多鬱林叢莽,蛇類極易滋生蔓衍,數目之多,種類之繁,恐怕更勝過大陸南方各省。若干年來,我的生活環境屢有變易,興趣也產生不少的變化,但對於蛇的傳聞,蛇的真實故事,興致有增無減,為何對於一向憎嫌的蛇類情有獨鍾,竟連自己也說不出緣由來。
最後一次看到蟒蛇,是在那道崖壁背後,一條小鐵路旁邊的草地上。那是在南台灣的雨季,我帶著部隊到演習場去,舉行風雨夜的連攻防演習。演練完畢,時間已到深夜一點多鐘。一時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我作完演習講評後,離開演習場,先行順著小鐵路向駐地走,部隊正在檢查人數和裝備,大約走在我身後約四五分鐘的路程。暴雨幾乎不分點,猛烈的朝下澆灌著,閃電亮過之後,天昏地暝,人大睜兩眼,什麼都看不到,幸好www.hetubook.com.com秋季的溫度高,渾身溼透了,並不覺得寒冷,反而有一種溫熱的感覺。人在這種天氣走夜路,與其說是走,不如說是摸。腳下是高低不平的枕木的橫格,靠了這種感覺,使我明白自己是沿著小鐵道向南走,這條鐵道,通向燕巢鎮西端的街頭,只要自己不離開鐵道,天再暗,也不會迷路的。
童年期,在北方鄉野上生活,我就見過很多蛇類。北方的房舍都很古老,磚牆中空,填以殘磚碎瓦,牆壁久經鹽霜侵蝕,剝落成許多孔穴,故狐鼠和蛇類極易滋生。蛇類逐鼠而食,不斷繁衍,幾乎沒有哪家哪戶沒有蛇的。
也許當時的居處是竹製的陋室吧,南台灣又是多雨多溼的地方,蛇類侵入家宅的事情,並不算是奇聞。有一個落雨的黃昏,我點著一支煙如廁,廁所的門洞外,突然來了個不速的訪客,——一條青黑色的水蛇,牠一頭鑽進來,好像沒把我當成一回事兒。我知道這類水蛇雖僅有些微的毒性,但若被牠咬一口,也很受不了。廁所裏的地方很小,人和蛇很少有和平共處的可能,再說,牠已經不速而至,我就是提起褲子讓牠也來不及啦。
也許是我的朗讀聲驚擾了牠,牠從一枝竹竿上游了下來,在我右前方的山坡草葉上游動著,高高舉起牠的頭,不斷吐著火燄般的舌頭。
「對啦,這裏實在是有蟒蛇,大家攏不願講出去,蟒蛇吃田鼠,對莊稼真有好處。實在講,這裏的蟒蛇還不止一條呢!」
「你真的踢過?」
我笑著把黑皮腰帶舉給妻看,她說:
老徐說的是實在話,世上儘管有許多人不怕蛇,但卻很少有人喜歡蛇的,一般人見了蛇,或多或少都有些憎嫌。憎嫌是一回事,蛇類對於人類的吸引力仍然很大,即使討厭蛇的人,一旦和旁人聊起蛇的故事來,會同樣顯得興致勃勃,自然表露出他好奇和探究的心理。——我們這夥人就是這樣。
關於蛇類報仇或報恩的事,書上確也常見,一般說來,追逐人或無故噬人的蛇類,多為有毒蛇。有毒蛇倚仗牠齒囊裏所蓄的毒液,自知有致人畜於死的把握,因而便性兇膽大得多。無毒蛇的性情比較馴良,甭說見著人影,就是略有風吹草動,牠們也會急速逃匿了。
這條小蛇是島上最毒的百步蛇,怪不得牠追襲人時顯得非常兇悍。我在和牠繞圈兒時,抬眼瞥見沙路一邊有一道竹編的圍籬,籬那邊是一片菜園子。我想:我只能拔取圍籬的竹片用以打蛇了!我繞一圈拔一次,第二次才拔出一枝竹片來,奇怪的是當我有了武器,那條蛇一溜煙竄進竹叢,不再追逐我了。
「不是!」我搖頭說:「這條比那條要小一點,而且顏色不同,這是另一條黑蟒!」
我們仰著頭,靜靜的看著牠,太陽光直射在牠的身上,牠片片金鱗,炫射出異樣的光彩,正因為保持了適當的距離,我們才能清楚的看見牠的全貌。也許牠是書本上介紹過的錦蛇罷?牠的動作靈活而迅速,身軀和頭尾的比例都很均稱,並不像傳說中的阿里山巨蟒那樣粗而短,臃腫癡肥像個蠶蛹。
蛇類不該擁有牠們自己的世界嗎?
「蟒蛇?」那四川籍的軍官很困惑的搖頭說:「我們沒有人看見什麼蟒蛇啊?!」
傳說那些養蟒的人家,都釘妥大木籠,把蟒關在籠子裏,籠口豎有刀刃朝上的利刀,等到蟒蛇養大了,他們只要提起籠門,露出一些可供蟒蛇竄出的縫隙,那些蟒蛇便竄游出來,蛇腹經過刀刃,利用蟒蛇本身的重量,便使牠們自行剖腹,養蟒的人,只需剝去蛇皮,把蟒肉切割成段,晒乾後運銷出去,供人宴席使用。不過,那種菜蟒究竟不比野蟒,——居民不會飼養牠千年。
「烏鴉!」他正經的說:「誰都曉得,烏鴉是蛇的舅舅!牠會啣了草葯,敷在蛇身的傷處,許多垂死的蛇,都會活轉來的。」
「瞎扯的,」我說:「誰是蛇的舅舅?」
東西一抓到手裏,涼冰冰滑溜溜的,我這才發現不對勁,仔細一看,抓的哪兒是什麼紮頭帶子,原來竟是一條青黑色的水蛇。我嚇得急忙把牠扔回地上,掉過掃把的竹柄,一頓猛力的敲打,才把蛇給打殺了。
來台後,早年生活在軍中,日夜接近山野的機會很多,和蛇類的接觸也遠比一般人為多,因而,關於蛇類的傳聞,也就成了擺龍門陣時最熱門的題目了。有時打野外,夜間露宿在山林裏,坐在月光底四談蛇,真可算是在蛇窩裏談蛇,別有一番滋味。我記得不只一次,出現過「剛說曹操曹操就到的情形」,確是夠使人驚駭的。
「教官不先回去休息,何必淋著雨等我們呢?」
事後我揣摩了好一會兒,研究這條蛇的來處,才發現牆角的那個小洞可疑。我無法只因它可疑,就大肆挖掘,卻異想天開的燒了一大水壺滾水朝洞裏澆灌,誰知這一壺滾水澆下去不久,隔壁院子便叫嚷起來,說是有好幾條水蛇,爭著從樹洞裏朝外竄游,其中有兩條顯然是被滾水燙傷了,游出去一會兒,就死在他們的院子裏啦。證實那個洞穴確是蛇窟,我只好找些砂石水泥,把它填補起來。
我在多年生活裏,除了聽人傳說蛇的故事之外,也曾親身遭遇過若干蛇類的攻擊和追逐,也遇到好幾種巨型的野蟒,若和傳說參證,娓娓談述起來,倒真夠吸引人的,那就讓我逐一說給你聽吧。
在軍中,我曾遇到過一位老士官,他曾經在滇軍裏服役過,他回憶當年滇軍入川,行經大山區的原始樹林,確曾親眼看到過一條巨蟒,牠埋身在浮土和落葉層下面,牠背上已經生了許多灌木和小樹,當時部隊在林中小作休憩,一個士兵坐在林空灌木邊,戲用刺刀戳地,無意戳在巨蟒的身上,那蟒蛇護疼,便挪動身子,使地面像地了地震般的浪搖起來。
「我們這裏人,不打蟒蛇,」年輕的那個認真的說:「打殺牠是不好的,牠是吉祥的東西。」
當時因為省電,我的客廳僅亮一盞四十燭光的燈泡,昏昏黃黃的,逢著天陰雨溼的季節,屋裏的水氣瀰漫。一天夜晚,一條小水蛇就從後門爬出來了。
前年秋天,報紙上刊出指樂園登出的巨幅廣告,那上面著意渲染他們飼養的兩條巨蛇,一條是非洲蟒,一條是名叫金龍的錦蛇,我當時就想去看一看,用牠們和我當年所見的幾條巨蟒比較比較。當年秋天我去看過,那條錦蛇,是錦蛇當中很小的,而那條非洲蟒,據說有一百七十多台斤重,實際上,牠還不及我看見過的蟒蛇的一半大。由此可見,真正巨大的台灣蟒蛇,我們至今還沒有捕獲過,我不能不懷疑,僅憑蛇店有限的人手,是否確具獵捕深山大澤中巨大蟒蛇的能力了?!
後來我問過全連的弟兄,他們全是跟在我後面走同一條路,卻沒有一個人看見那條巨大的蟒蛇,我猜想,牠一定是在我奔離時游開了。恰好那場雨使我感冒,渾身發起高燒來,我找軍醫官看病,對他說起雨夜見蟒的事,那軍醫不知根據什麼樣的怪科學理論,硬是一口咬定,指我是因發燒而起的幻覺,根本沒有什麼巨蟒。
蛇類侵入家宅的事,陸續發生過許多次,最妙的一次是一窩水蛇,竟然營巢在我客廳的水泥地下面。因為隔壁的鄰居院子裏,植有一棵鳳凰樹,樹蔭正好掩覆在我們的屋頂上,伸出來的一部份,又替我的小院子作成遮陽的綠傘,我們很喜歡那棵樹,它使我們在炎炎的夏日,也保有適度的陰涼,我們並不知道,那棵的樹根,正盤紮在我們客廳的地層下面。
這之後許多年,我對於蛇類的興致仍絲毫不減。我成了家,有了孩子,居住在一個眷區的竹屋裏,生活逐漸的穩定,不再像早年那樣的奔波,因而,和蛇類接觸的機會,也相對的減少了許多。
一般說來,家蛇只有一種,那就是背有紅黃相間花紋的赤練蛇。赤練蛇屬於無毒蛇類,但牠的花紋和色澤,很惹人嫌惡。奇怪的是北地居民,竟聽任其穿房入宅,很少捕殺牠。
那之後不久,一天夜晚我掃地時,嚇然發現客廳一角,我的書桌下面,又有一條青黑色的小水蛇橫躺在那兒了。我心裏暗自奇怪著,洞穴早已填實了,這條水蛇又是打哪兒竄進來的呢?對於這些入宅擾人的蛇,我由衷的厭惡著,當時便不由分說,掉轉掃把去,乒乓一陣猛打,直到認為牠已經死去,用掃把的竹柄把牠挑出來,這才發覺挑的不是蛇,而是我自用的黑皮腰帶。
那是我生平初見的巨蟒,牠的頭像大號米缸,頸項較細的地方,也有鋁盆那麼粗,脊背呈深紅色,間有金黃色的小圓點,肚腹部份則是嫩黃色。牠竄過牛車路,游向草叢中去,路面的碎石子,被牠頭部撥得嘩嘩作響,等牠前軀沒入草叢,尾部還留在薑田裏沒有出來。
他對我述說這故事的時候,正巧當時報紙上報導,說有六個山胞人入山撿柴,經過森林,在一株老紅檜的身上,發現一條巨大的蟒蛇,那蟒蛇全身呈金紅色,身軀幾和巨木等粗。他們便用扁擔亂舞,把蟒蛇打死了。拖去秤秤,蟒重三百多台斤,而蟒身的長度,只有七尺而已。由於這宗事實顯示,那位雲南籍的hetubook.com•com老士官的說法,比較可信,也近乎事實。它使我獲得一種概念,那就是巨蟒的體型,大多是短而肥的,而且,無論牠能存活多久,牠的體型也有極限,斷不會無限發展的。
依據我們共同的經驗,這些蛇類多半是無毒蛇,牠們顯得懶洋洋的,絕少主動攻擊人,因此,我也沒有打殺過牠們。
大家便一鬨而上,扯著田少尉一道兒去了。
出生在都市的孩子們,平時很難得看見蛇類,我想,在我們的動物園裏,實在該有一條我所見過的那一類大蟒蛇的。假如鄉野上比較迷信的民眾肯合作,提供若干關於蟒蛇活動的真實消息,捕獲牠便容易得多。
「這個怪物為什麼橫擋在路中間?」田少尉說:「咱們怎樣回去呢?」
由於經歷的增長,部隊裏的軍官和老弟兄們對於蛇類並不恐懼,臨到夜晚,拖條長木櫈子坐在平場上,天南地北的大擺龍門,談起蛇來,大夥兒都顯出興致勃勃的樣子,彼此交換著遇蛇的經驗。
「這條巨蟒究竟有多大呢?」我認真的問過他。
「瞧你神經多敏感,人說:一朝捱蛇咬,十年怕草繩,你並沒有挨蛇咬著,卻把腰皮帶也當成蛇打啦!我看,你明天還是去驗驗光,配一付眼鏡吧!」
在所有關於蛇和蟒的傳說當中,一般人畢生少見的巨蟒當然佔了很大的比重,但關於毒蛇,以及由人馴養的蛇類,同樣也有著很重的份量。中國古話形容惡人,總使用「毒蛇」和「猛獸」這樣的字眼,足見毒蛇使人精神上感受的威脅有多麼大了;尤其在若干盛產有毒蛇類的國度裏,每年喪生蛇口的人,人數之多,決不下於任何一種猛獸。考其原因,不外是蛇類生長和生活的地區,遠較猛獸普遍,和人類接觸的機會,也較虎豹等為多,同時牠是穴居動物,捕捉不易,而牠們潛入家宅的本領很高,使人防不勝防。像南非洲的毒蛇,印度的眼鏡蛇,美洲的響尾蛇,都是舉世知名的兇惡的蛇類,牠們對人的威脅極大,人們談論牠愈多,似乎是當然的。
我答應他們不傳揚,但回去之後,仍和部隊裏的同事們講了。當然,我們並沒有把這宗事情傳到報社去,因為這次看到巨蟒的,只有我一個人,有些同事還半信半疑,以為我是存心誇大呢。我不能怪旁人起疑,這樣巨大的蟒蛇,確不是一般人容易看到的。
隨著日子的輪轉,我聽到過的,關乎蛇的傳說更多了。北方流傳著的俗語,說是:蛇大成蟒,蟒大成龍。很多人提到蛇來,便把蛇蟒龍三者,當成一體來看,其實,那時我並沒真的看見過蟒和龍,所看見的,最大的赤練蛇,也不過四尺多長而已。
「走罷,到小裁縫家喝糖茶去!」
說是這麼說,我並沒真的為了打蛇去配眼鏡。
有了這樣的主意,我們便著手實行起來。當那些石塊紛紛擊中蟒身時,效果產生了,那黑蟒緩緩移動,從山壁的樹林中游向深澗去,等到牠的尾巴完全消失,我們才一起狂奔過木橋。
古老的傳說並不靈驗,直到如今,我們三個踩死一窩雙頭蛇的人,都還好端端的在世上活著,也沒有遭遇到什麼樣大的災禍。
「怎麼?你們沒有遇著一條大蟒蛇嗎?」我餘悸猶存的說:「我剛剛看見牠盤在鐵路邊,幾乎把我嚇壞了!」
說到蛇類,我相信任何人在他的一生當中,多少都會直接的接觸過牠們,而對於巨大的蟒蛇就不然了。許多生活在都市中的人,除了在動物園裏,隔著鐵籠子,能看到一兩條蟒蛇,根本沒有機會看到活在山林的野蟒。也正因為一般人很少接觸到巨蟒,才會有若干傳聞,使巨蟒變得更加神秘起來。
部隊留在山區幾個月之後,我們沒有再看到旁的蟒蛇。
蛇在草上游動,要比在地面上游動得快,我是仔細觀察過的,但牠究竟快到什麼程度?是不是快過人奔跑的速度?倒沒曾試驗過。有一種傳說,說是:蛇長七尺,可以凌空御風而行,並且言之鑿鑿的說,有人看見蟒蛇在吐芒的麥穗梢尖上行走,快得像風一樣。這種說法就很見神奇了。因為蟒蛇身長七尺以上,一定很具重量,那是麥穗承擔不起的,牠行於麥梢上,而麥莖不彎,不是御風是什麼?可惜傳說中這類巨大的蛇,北方平原上確屬少見,我們只能姑妄聽之了。
起初,我並沒有特別留意,住那種克難房子,地面上略有坑洞並不算什麼,誰知道它竟已變成水蛇窩的後門了呢?
那是在土嶺下坡的地方,有一道山澗橫隔在這一嶺與那一嶺之間,中間搭了一座小木橋,黑色的電桿木,倒在木橋口不遠處,一邊是崖壁,壁上密密的相思樹,遮去了路面上大半的月光。
一個有經驗的醫官,要那個弟兄吃蒜頭,因為蛇怕生蒜的氣味,生蒜吃下肚子好幾個鐘點,那條蛇才自動退出來……。
我一向有著晨起閱讀的習慣,一天早晨五點多鐘,我捧著書本,散步到屋後竹林深處去朗讀。那兒有一條遍開野花的幽徑,竹林是那樣茂密,遮得嚴嚴的,使人抬頭看不見天空,一片陰黯的碧光,使人幾乎看不清書上的字跡,但那並無關緊要,那些書本,我熟悉到能夠背誦的程度,我無須藉足夠的光線來幫助我閱讀,只想在幽寧的自然環境中,略加朗誦,加深我對書中內容的記憶罷了。
至於容易被人馴養的蛇類,像無毒的青蛇、黃花蛇,懶散的黑蛇,常見於北方耍蛇者的肩上,那種光澤澤、滑溜溜的蛇,任意在人身上盤繞著。我曾仔細察看過牠們,牠們的態度是那麼安詳,目光那樣的和善,有些馴養久了的蛇,不但時懂得馴蛇者的手勢,似乎更能體悟馴蛇者的心意,充分表露出蛇的靈性和牠原本溫良的性格來。對於蛇類之所以發怒噬人,從這裏似乎可以獲得一種解釋;依據自然的生存法則,蛇類和其它動物一樣,有著牠覓食求存的自然本領,同樣也具有保護自身的本能。人類在蛇的眼裏,也算是異類,牠不了解人,當然提防著人,如果人不去觸犯蛇,即使是性情兇猛的毒蛇,也會儘量避著人,絕少發生主動的攻擊;如果人類先觸犯了牠們,即使是性情溫良的無毒蛇,也會昂首吐信,盡牠全部力量,奮起反抗的。
這只是他開宗明義第一章,後來他不知講了好多蛇的故事;說鄉下有個農戶,家裏養了許多雞,夜裏,他常聽到母雞生完蛋時咯咯的叫聲,等到他早晨起來去撿蛋,蛋卻沒有了。農戶禁不住的納罕起來,心想:奇怪呀!母雞明明是生了蛋的,蛋會到哪兒去了呢?他在雞舍四周,仔仔細細的查看了一番,忽然看到雞舍一角,有了一個破洞,這使他靈機一動,想到雞蛋為什麼會不見的原因了。假如來的是黃鼠狼,牠不會吃蛋,卻會拖雞,除了黃鼠狼之外,不拖雞光吃蛋的,不用說,只有蛇會幹。
而我並未認真的聽信這些,世界上不會有那樣人性化的蛇和蟒,但我們也不能光看蛇類的體型外表,就一味的厭惡牠,牠只是世上一種爬蟲類動物,具有牠自然的生存法則,並沒有存心與人類為敵的意識存在。
報章上所報導的,在台灣發現的最大蟒蛇,仍屬在阿里山被山胞擊斃的那條紅蟒,牠有三百多台斤的重量。我不知道民間是否有人親眼看過更巨大的蟒蛇?但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說,我曾有四次目睹巨蟒的機會,我估計我所看見過的蟒蛇,體型之巨,都在阿里山發現的紅蟒之上多多。
我們在山區裏度過整個夏季,也遇到過不少次蛇類侵襲的困擾。一次是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我們照例拖著長木櫈,在屋前平場上歇涼聊天,聊天雖然沒定題目,但大體上是關於蛇的。
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了,那種新聞沒有出現過,倒是台南鬧蟒和新店山裏鬧蟒的新聞哄動一時。我有理由相信,當年我所見到的巨蟒,都仍活著,也該比廿多年前更粗更大了,假如有心,有經驗的捕蛇人,仍能捕獲牠們的。
我住的地方,在一座圓形的山頂上,有兩間軍隊自行搭建的竹屋,屋後是一片碧陰陰的竹林,屋前有一塊平平的沙場子,場子周圍,都是寬葉的林叢和茂密的灌木。正因為我們知道那兒多蛇,事先我曾做過預防蛇類入侵的工作;我在灌木邊緣掘成馬蹄形的小溝,溝裏灑上DDT粉和石灰粉,唯恐有些蛇類會突破這道防線,潛進竹屋裏去,我又沿著屋角灑了一圈防蛇葯粉。即使是這樣,我所灑佈的葯粉,效力還是很薄弱的,山區多雨,地面潮溼,葯粉常被雨水沖走,或因溼氣的中和,減低了它的效力,使蛇類仍有潛入的機會。
我第二次看到巨蟒,是在同年夏季,同一個地方,只是略微偏向東南方的一座山坡上。那時幾位野戰教官,都是從軍校初初畢業的小伙子,白天擔任野戰教練的講授,晚上常結伴出去走動,和當地居民聊天。口埤向東,有個叫卅六鄰的村落,村裏有個年輕的姑娘開洋裁店,那是山區附近唯一的一家洋裁店。我們常去補軍服,便和她一家混熟了。當時有位田少尉對她頗有意思,那姑娘的父母也很喜歡田少尉,我們幾個跟著湊熱鬧,一個說:
這樣休息了大約十多分鐘和_圖_書,透著雨,有電筒光一路亮了過來,我知道部隊開回來了,他們在路邊發現我在坐著,值星官很不好意思的說:
現代若干科學知識類的書籍,一談到巨蟒,多半認定形體最大的蟒蛇是產生在南美洲和非洲的熱帶森林,其實,南中國和東南亞一些國家像泰國、緬甸,也許出產巨蟒,形體並不見得比南美和非洲產的小,只是若干巨蟒生長在深山大澤裏,沒有人去接觸,去發現罷了。我國雲南一帶山區,居民們恆多飼養蟒蛇的,他們飼養的蟒,名叫菜蟒,和我們農村飼豬一樣,是供給人果腹的。
對於烏鴉是蛇的舅舅的說法,初聽覺得很驚異,後來屢屢聽說過,而且還有著大致略同的傳說故事,但也只能當成無稽的傳說去聽而已。等到我能自行閱讀的年歲,除了追著人講述蛇類的故事,同時也在傳奇小說、筆記小說一類的典籍裏,看過很多蛇的事情,像北極玄武大帝座前的龜蛇一將啊,漢高祖芒碭斬蛇啊,南海叢林裏的蛇妖啊,某處某處出現的巨蟒啊,書本上形容的巨蛇,也許是有意誇張吧,說牠頭如柳斗,身長十丈,身在幽谷裏,張口便能吸食高空的飛鳥,或是接近崖邊的人畜。寫雖寫得頭頭是道,但總令人難以置信。更有人說:千年巨蟒的頭頂上,生有三粒夜明珠,夜明珠的大小,全視巨蟒存活的年月而定,活得愈久的蟒蛇,頭上的夜明珠愈大。更說是歷代帝王的宮殿裏,多懸有這樣的寶物。但我並沒有眼見過,只能說耳聽是虛,眼見是實吧。
人真也怪得慌,愈是對蛇類憎嫌恐懼,探究的好奇心也就愈濃,總覺得牠們非常的神秘罷?不久我便發現,這種情形,不但我有,其他的人們也都一樣。成年的人,只要得閒講起故事來,十有八九都是神秘的事物,像鬼啦,靈狐啦,山魈和旱魃啦,大江大海裏的水怪啦,而蛇類的傳說似乎更多。越是恐懼和神秘,聽起來愈是津津有味,不是怪是什麼?!
由於這兩次相同的經歷,使我相信蛇類具有足夠的智慧,知道對方可襲與不可襲?如果你是赤手空拳的話,最好不要去招惹一條有毒的蛇,否則,定會遭到牠憤怒的追逐,使你陷在驚險萬分的情況當中。
這樣一轉念,我便把煙蒂伸出去,對準那蛇的鼻子,使牠聞嗅。蛇的嗅覺彷彿非常靈敏,牠嗅著煙味,便立時向後退縮,當牠企圖換一個方向時,我仍用煙蒂堵著牠的進路,兩三次之後,牠無法再游向我,只有循著原來的進口,轉身游出去了。
由於這種意念的慫恿,我本能的撿起一塊石頭,對準牠扔過去。我根本無意打殺牠,只想把牠逐到遠處去。石頭被竹幹擋住了,並沒打中牠,但牠卻把頭部轉向我,很迅速的朝我追逐過來。牠也許依恃牠那對銳利的毒牙,追來時像風般快速,完全是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書本上所介紹的兩頭蛇,有手指粗細,一尺多長,背脊上有花紋,兩個頭,一個在頭,一個在尾,其中的一個頭沒有眼和嘴,兩頭都可以游動。
「你可千萬不要這樣想。」對方搖頭說:「蛇雖受了重傷,但牠的耐力大得和狗一樣,牠自己不能治,牠會爬去找牠的舅舅替牠治傷的。」
「跟雞湯一樣,——我指的是土雞。」
這種蛇球我沒看見過,當時真還不能相信,後來遇上另外一個人,他說鄉下蛇球很多,有的並不是蛇球,只是一個很大很圓的大泥巴團兒,把它砸破了,裏面才纏著一窩大小不等的蛇。
故事聽多了,對於蛇的知識,便很自然的增加了許多。這時候,像通俗的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故事,蛇精變人的故事,早已不想再聽了。倒是對於蛇的真實習性,起了研究的興趣。北方有句俗語,說是:「打蛇不打頭,三年來報仇。」我一直有幾分相信它,儘管心裏多少有些疑惑,蛇是否跟人類一樣,懂得記取宿怨,找著當初打牠的人報仇呢?……當然,誰都知道蛇的七寸「蛇頸最細之處」是牠的要害,因那兒是牠的心臟部位,但一般迷信俗語的人,打蛇時,恐怕打不死,惹得牠數年來再來報復,所以,打蛇時,多半要把蛇頭砸得稀爛,直至確定牠死得透透才肯罷手,有一回,我跟一個老人說:
人說:情急生智,真是一點也不錯。我一急之下,就想起手裏的煙蒂來。據說蛇類都怕煙油,想必也不太愛聞嗅煙味吧?事實上,我手裏的那支煙蒂,已經變成我唯一退敵的法寶了,不論它靈與不靈,我也得盡力的試它一試啦!
姑父跟我講故事,聲音很神秘,表情很逼真,他總要說明那農戶姓什麼?叫什麼?跟他很熟悉,那條蛇死後,他還親自跑去看過……等等的,生怕聽的人不信以為真。當時我確真相信那是他親眼看見過的實事,但很多年後,我卻在一冊記載古老傳說的書裏,看到過大同小異的故事。我並不覺得姑父不誠實,誰不會存心說故事去哄騙小孩子玩兒?人長大了,自會發現哪些是假的,哪些是真的。若就蛇的生活習性和牠吞蛋的方法來說,這傳說不是姑父親眼看到的,但很可能在某時某地發生過,傳說倒不全是空穴來風呢。
諸如此類的巨蟒的故事,我還聽過很多。有人說,當年日軍佔據我南京,在紫金山麓挖掘地道,在一腹地洞裏,也發現同樣的巨蟒,兩眼像兩盞碧瑩瑩的電炬,被日軍強迫徵用的民伕多人,葬身蟒腹,日軍用機槍掃射無效,只好改灌硝鏹水,才把巨蟒毒殺死。這種故事,在人感覺裏,總和野人山巨蟒的傳聞一樣,荒渺無稽。
誰說過,湘貴山區一帶,有一種背帶黃色斑紋的蛇,名叫黃風蛇,有劇毒,性情兇悍無比,如果有人開罪了牠,打死牠的配偶,牠便會一路尾隨著那個人,找機會將他咬死,故有俗語,說是:黃風追人三千里。傳說大陸南方省份,深山裏還有一種蛇類,蛇身短小,有一雙肉翼,可以凌空飛翔,有人便把牠取名飛蛇。這種飛蛇,平時都棲宿在古樹的樹梢上,見到有人畜經過,牠會飛落在人畜的身上,噬咬對方,由於牠的毒性奇大,被噬的人畜多半會當場死亡。說是這麼說,黃風蛇和飛蛇,我都沒曾見過。
「啊!不會的。」他說:「蟒蛇有田鼠可吃,牠絕對不會傷害人畜的。這許多年了,蟒蛇從來沒有游進村子,大家都知道的。」
「依我看,打蛇不一定非把牠的頭砸爛不可,打得牠不能動彈,也就足夠了,甭說三年,就是卅年,牠也不能再回來報仇啦。」
我想過,如果有一枝竹杖在手裏,我自信能抵禦有毒蛇類在晝間對我施行的任何攻擊,但我沒有攜帶竹杖,手裏只有一本書,儘管地面上有石塊,那卻是不可靠的——想用石塊擲中牠的要害,真是太難了。
在白天,我幾乎無法避得開那些蛇類。這裏的山上沒有水源,飲水和用水,都必須從另一條山徑走到山下的溪澗去取用。清晨、晌午傍晚這三個時辰,正是蛇類出穴活動的時辰,一路走下去,那些蛇就一條一條的橫擋在路上,有的肚皮朝上晒太陽,乍看像死了一樣,我手裏離不開一根專門驅蛇用的竹竿,遇著攔路的蛇,就用竹竿把牠挑起來,摔到遠處的草叢裏去。
說到聽故事,跟軍中的一夥老弟兄在一起,那,可聽可述的傳聞就太多啦。這些漢子有的生在北地,有的長在南方,走南到北的身歷了許多地方,滿心都裝的是奇怪的經歷,有時候,一場龍門陣擺下來,就能寫成一本大書,蛇類的故事,只是他們生活當中部份點綴而已。
一位士官說起當年,說他隨部隊入川那年的夏天,部隊駐紮川東某縣的鄉野,住的是民房,但沒有廁所,部隊長便下命令,要各連自挖坑,圍以草席為棚,當成野廁。在當時,這種臨時挖掘的野廁,被很多部隊習慣使用著,當部隊調防前,使鐵鍬剷土將它填平,既不骯髒,又可以肥田。那士官有個很好的朋友,夜晚內急,一個人跑去蹲坑,蹲著蹲著,忽然沒命似的大叫起來,大家以為他遇上敵人了,紛紛跑過去,打電筒瞧看,四周沒見旁的動靜,只有他,褲子掉落到腳踝上,光著屁股,背後拖著一條長長的、搖動著蛇尾巴。——那條蛇竟然鑽進他的肛|門去啦!
真的,我們沒有另一條路可走,這木橋是通向對面山嶺的唯一孔道,如果在白天,我們可以穿經樹林,下山涉溪而過,但夜晚草叢裏多蛇,萬一被毒蛇咬著了,說不定會丟掉性命。
孩子入睡後,我執著掃把掃地,看見一個黑忽忽的東西橫在地上,我以為是妻紮頭用的黑綢帶子,一面彎下腰,伸手去撿,一面說:
我呆立在原地,直等牠的尾部也在草叢中消失,這才抬起眼朝四周張望,我看見山坡一邊,有兩個當地的農民,正在用鋤頭鋤草,便匆匆奔過去,用台語說明適才我看見蟒蛇的事情,希望他們揮動鋤頭去逐打。對方一老一少,極可能是父子倆,他們聽了我說的話,並沒有驚異的表情,年老的一個搖搖頭說:
人類厭蛇心理,古即有之,久久以還,早習以為常了。孰不知有些人心,要比蛇蠍更毒的,清代十大奇案裏,曾有一宗婦人謀殺親夫的案子,做丈夫的被疑為謀殺,家族告官,指婦人有嫌,但官https://m.hetubook.com.com府開棺檢驗,卻查不出任何外傷或服毒的跡象來。最後查出這婦人是將一條毒蛇裝入竹筒,以筒口插入丈夫的口中,以火燒蛇尾,那蛇便急竄而入,順著丈夫的食道入腹,原就躺在病榻上的丈夫,就在這樣的情形下,被毒蛇噬及內臟而死的。……像這樣人利用毒蛇害人的案子,不是顯出人心比蛇毒嗎?毒蛇原本沒有噬人致死的意思,硬被捉來,強迫牠犧牲蛇命,而作殺人的工具,恐怕連幫兇的罪名都落不上呢!
至於用蛇蠍美人形容某些禍水型的美貌女人者,怕只是某些男性過份敏感的恐懼心理在暗中作怪吧?
那時是早上九點鐘,正是菜市上人潮洶湧的時刻,那些拎著籃子買菜的主婦們,驀然見著一條大蛇向人群當中游竄,一個個嚇得大聲尖叫,有的扔掉籃子,有的跑掉了鞋子,引起軒然大|波。蛇店的主人帶著幾個徒弟跟在後面追捕,總算在一家賣肉的長案下面,把牠捕了回去。也由此可知,一般人在心理意識上,和蛇類總是不相容的,這種情況,似乎很難更改。
在這種情形之下,迫使我別無選擇,只好撒腿就跑,而那條蛇並沒有放鬆我,牠緊跟著追逐,牠游動得極快,使我不得不繞著圈兒跑,希望延緩牠的追擊。有經驗的人告訴過我,蛇在直游的時候,比人奔行的速度快,人若想躲避蛇的追擊,唯一的方法就是繞圈兒,蛇不懂得抄捷徑,牠只會跟著你的腳印兒游動,而且在轉彎的地方,速度會減慢下來。這樣,牠就不容易噬咬到你了。
「牠就是你那天看到的蟒蛇嗎?」
我記得當時牠距離我最多五碼遠近,也就是十步左右的距離。當時我完全被嚇呆了,大睜兩眼,一動不動的在原地站著,看著牠很緩慢的游走。牠的尾巴出來時,打得碎石飛滾,有很多碎石,曾飛迸到我的身上。我估計那條蟒蛇,至少有五丈多長,肚腹最粗的地方,一人難以合圍,牠的重量,應該超過七百台斤。
從那件事,我發覺鵝與鵝糞,以及指甲花防蛇的作用似乎不太大,而貓確是防蛇的能手,即使對於劇毒的、兇暴的蛇類,也具有相當的嚇阻作用和警告作用。一般說來,人被蛇噬傷,多在不注意的時辰,很少有人在打蛇時反被蛇咬著的。由此可見,警告作用更大過嚇阻作用,貓看見了蛇,能及時發聲示警,讓人及時發現有蛇,打殺牠實在是容易的事。
「嘿,春夏初交的時刻,田裏的蛇到了交尾季,那才好看哩!牠們多半是幾十條幾十條的絞纏在一起,變成斗大的圓球,踢都踢不散牠們。」
「當然很大。」他說:「蟒身足有頭號水缸粗,但卻不長,最多不過八尺多,看起來很像粗而短的蠶蛹,牠最後是被士兵用刺刀戳死的。」
我不願這種劇毒的蛇類,在距離我太近的地方活動,那對我的閱讀有很大的影響,牠會使人提心吊膽,在心理上產生一種不安全的感覺。
事後我們談起那條黑蟒,牠也有三丈多長,水桶粗細,算得上是罕見的蟒蛇。
由於雙方相距很遠,牠在高崖,我在水中,我發現牠時,並沒有驚恐惶懼的感覺,只是指給同伴看說:
「瞧罷,又是一條巨大的蟒蛇!」
這樣走了一刻鐘的光景,從間歇性的閃電的光芒,我看出自己已經走到那天發現蟒蛇的那道崖壁的背後來了。我忽然想到那條巨蟒,在這樣風暴雨狂的深夜裏,牠會躲藏在什麼地方?是臨水的洞穴?還是盤繞在巨樹的樹幹上?蟒蛇也應該不習慣這樣狂暴的風雨的吧?
信與不信是另一回事,這卻是我頭一次聽到的,關於蛇的故事。我自認對於蛇類,有著很強烈的憎嫌感和恐懼感,無論什麼樣的故事,都很難改變我對牠們的印象。每回在白天看見一條蛇,牠們便會游進我的夢裏來,一條,兩條,無數條,牠們盤繞著,或是扭曲的游動著,用可怖的花紋佈成一種怪異的魘境。牠們昂著頭,吐出紅紅的、毒火般的長舌,恫嚇著我,一想到牠那長而軟、涼而滑的身軀,我就會在夢裏發出驚叫來。
這許多年裏,我曾經打殺過很多條蛇,不過,我打蛇始終保持著一個不變的原則,那就是遇上了蛇類,對我安全形成威脅的時候才打。而小說家段彩華為了喜歡蛇肉,往往捎著竹棍,到山裏去找蛇打。有一回,他打殺了一條約有五尺多長的大蛇,用竹棍把他的獵物一路挑回來,他把蛇身高吊在屋外的樹上,用刀子剝脫蛇皮,煮了滿滿一鍋蛇湯。聽說他曾大請同好去品嚐他的蛇湯,但我缺了席,後來我問及滋味如何?他說:
但我們所見的兩頭蛇,是剛剛從蛇蛋中爬出來的幼蛇,兩個頭並生在一起,不分主附,同樣的大小,正確一點說,應該叫牠雙頭蛇才對。我曾蹲下身,仔細觀察過牠,這窩蛇蛋隱藏在草根下面,大約有六七個,其中一個蛋破在水泊裏,已經死了一條,剛出殼的那一條正在游動著,大約有粗的蚯蚓那麼大,背脊呈灰綠色,花紋不很明顯,另有一條雖已破殼,但還留在殼裏沒爬出來。
我得坦承對於吃蛇的興致並不濃厚,主要的興趣,仍在於觀察和研究方面。有一個陰雨天的黃昏,我們在營區裏散步,很意外的發現了一窩稀見的蛇類——兩頭蛇。
當時有誰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我們便不約而同的朝回飛奔,一直奔到山頂上,才停下來喘息。
故事講到精采的地方,有個弟兄在一旁大叫起來,因為有一條黑蛇,纏到他的腿上去了。而那只是開始,另一夜,一條蛇纏繞在涼茶的茶壺上,我倒茶時,抓著牠光滑冰涼的身體。又有一夜,一條雨傘節蛇居然爬到一位排長的竹床上,盤在他的腳邊,直到第二天早上,他起床時才發現,人和蛇同榻,他居然沒被蛇咬,也算是大幸了。
「他們怎會聽出裏面是不是有蛇呢?」
那條黑蟒擋在路上,毫無游走的跡象。我們等了又等,終於想出一個驅逐牠的辦法來;我們在山脊上搬來許多圓形的卵石,把它們一塊一塊的順坡推滾下去,山路的坡度很大,石塊滾動得很快,用它擊打那黑蟒的身體,也許會使牠游走的。
無足蛇是這樣的多,四腳蛇那就更多了。我如果形容牠多得像螞蟻,有人一定會覺得過份誇張,事實上,牠們比螞蟻也少不了多少。我所見到的四腳蛇,有四種是最習見的,一種體型很小,周身呈幻藍色,顏色的深淺明暗,恆隨外間光線的強弱而變化,牠的尾巴特別細長,尾端閃出火燄般紅色的幻光。一種體型大而肥,背呈淺青黑色,腹部為淡紅色,無論腹背和足尾,都閃出一種光滑油膩的色澤來。一種是嫩草色,背上和尾部,都有深淺的碧色條紋,眼睛黑亮,看上去顯得很有智慧,在四腳蛇類中,牠是最美麗的一種。我形容牠們像拖長尾的青蛙。另一種渾身呈高低不平的顆粒狀,背上一片苔霉色,瘦得拖著肚皮,渾身都麻癩癩鬆垮垮的,像個飢餓的老人。牠們一動不動的伏在樹幹上,行動呆滯無力,但當地的居民曾告訴我,這種四腳蛇的毒性很強,人若不小心被牠咬著,傷處紅腫,渾身脫皮,雖不致致命,也夠受的。
客廳的地面是水泥抹成的,很克難的抹法,它的厚度,恐怕只像一張薄餅吧!由於地下有根的關係,地質顯得很鬆軟,不久之後,表層的水泥就龜裂了,沿著牆角,凹成一個小小的洞穴。
「這當然有學問啊!」姑父說:「蛇的骨頭輕,蛇又不像鱔魚那樣的黏滑,他們經驗足,一搖竹籠,就分辨出來了。」
「蟒蛇不會害人嗎?」
「奇怪了?怎麼會有一根電桿木倒在路上?」
當時,和我同住在灣子頭營區的寫作的朋友,有朱西甯、段彩華、李冰等人。灣子頭東面依山,山岡迤邐數公里,野草茂密,也是個產蛇的地方,那兒近山的倉庫、馬棚、宿舍裏,經常有被蛇類侵入的傳聞。那時我在管理一座教育圖書庫房,庫房背後就是山。一位雲南籍的俞士官很厭忌蛇類,他聽說蛇怕貓,怕指甲花,怕鵝以及鵝的糞便,所以,他養了兩隻鵝,一隻白花貓,又在倉房四周,種植了許多鳳仙花,以為這樣預防,便可高枕無憂了。
頭一回發現巨蟒的時間是在卅九年夏季,地點是在台南縣茄冬鄉,口埤國校東北方約四五公里的山頂上。那天晌午時分,我揹著水壺,戴著斗笠,手裏執著一支教鞭,冒著炎熱的太陽,爬山去偵演習場地。那是一座平頂的山嶺,嶺背上有一條寬約四五碼的牛車路,路兩邊叢生著野草,間或有一座古老的墳墓,和當地居民種植的薑田,那是一處很平常的地方,經常有農人過路的。我剛剛走過一座大墳,那條巨蟒就在我前面出現了,牠是由被稻草覆蓋的薑田田溝間游出來的。
「你是怕蛇多嗎?」
「瞧這些孩子,亂扯東西玩,把一根紮頭帶子,扔在地下不管啦!」
那條蛇終於被老俞打殺了。
不知怎麼談起我遇著巨蟒的事來的,大概他們要藉此向當地居民查證吧?那老人點頭說:
因為他懂得蛇吞蛋的習性,總是儘量的張大嘴巴,把蛋整個吞到肚子裏,然後,聰明的蛇也會想出一種弄碎雞蛋的方法,牠會找到一棵樹,把身體用力盤繞在樹幹上,這樣硬擠,就會把雞蛋擠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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