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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雨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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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與畫幅

畫家與畫幅

「畫的本身,實在好,可惜作畫的紙質、顏色、裱製的材料太差了,一般說來,一幅所謂不朽的繪畫,它的藝術和物質本身,應該配合起來,這樣才能長期保留它。……這位陳先生的畫,也許因為經濟拮据,所用的材料太差,最多保存幾十年,比如顏料變色,膠水脫落,畫布生了蛀蟲,那就破壞了畫面,再不是『不朽』的了!」
陳世禾摸摸他頂上稀疏的、灰白的頭髮,苦笑起來。四十年前,在杭州藝專學習繪畫,宗教授特別讚許他和沈美,是班上最優異、最具有畫家品質的學生。就是這一句誠心的讚許,使他埋頭畫了四十年,沒沽過名、釣過譽,一切畫面之外的因素,自己都沒曾考慮過,這就是品質。這就是堅持。四十年來,人世有許多變遷,有些同學以驚人的產量和匠氣的作品,博得名家稱號;有些同學執教各大專院校,儼然成為宗師。沈美很早就嫁了,再也沒見過她的作品,更沒聽過她太多的消息。而自己,就抱著這種品質,這種堅持,畫得家不成,業不就,幾乎分文莫名,……君子固務本矣,本立而道不生,奈何!
「這場霉氣的雨,」一個穿紅運動衫的男孩說:「把好好的一場園遊會弄泡了湯:害得咱們到這兒來躲雨。」
窗外又落起夜雨來了,遠遠近近的燈光,都被洗得很白,很冷,什麼是自己的生活呢?他把雙手插在漸現星霜的鬢髮裏,困惑的搔弄著。真的,這許多年來,他似乎已經遺忘了自己,每一個日子,都是平板呆滯的,一把擰不盡的酸苦,使人心發乾起皺。說自己對這世界關心麼?別人的溫暖和別人的悲愁,總與自己較少關聯,……整天埋頭畫著,像拖犁深耕的牛,朝前掙扎著,企圖咬牙征服什麼,認真說來,自己創作的動力,只是一種概念性的泛愛罷了,什麼是自己的生活呢?
她面對著那些畫幅,一幅一幅很認真的看過去。陳世禾相信,對方是一個嚴格的鑑賞者,他覺得很安慰,也有些傷感。他記得當年他和沈美在繪畫觀點上的那一番爭執,他認為繪畫的題材和技巧,都必須刻意的追求。但沈美卻大唱反調,她認為表現和風格,都是自然形成的,刻意追求的結果,往往會使畫幅在表現上有雕琢的成分,使生命的純度受到損害。他甚至還記得她說的話:「作為一個畫家,生命裏有畫境,生活裏有畫境,他誠懇表現那些境界,不是刻意追求所能得到的。」
從那夜起,陳世禾真的有了新的憬悟,他埋頭努力,作了許多新的畫幅,有一幅題名浣衣,他畫出汙水溝渠和一個貧苦的婦人,那正是房東寡婦的影子。陽光照在一株皂莢樹上,她的藍衫上混著稀疏的樹葉的影子,水波在她臉頰間搖曳著光影,她脣邊留著一種似乎是笑意的,蘊含著希望的神情——對下一代的期盼。他把那幅畫懸在近窗處的殘壁上,它竟使聽雨樓畫屋都煥發出溫暖生動的光輝來。
對於陳世禾來說,這畫廊並不狹小,因為他只有四十幅作品,畫廊的空間足夠容納了。四十年,四十幅作品,合計每年只挑選一幅作品展出,在選擇的態度上,不能不算嚴格、認真。對藝術本身的信念才是最要緊的,和*圖*書經紀人算什麼呢?他儘管舌粲蓮花,也不能跳進畫框裏去,變成藝術的一部分。至於大堆的花籃,成套的祝辭賀語,名人的題簽,經過活動得來的訂購紅條,更是傖俗無聊,那更和繪畫本身無關。
「陳先生是上月發的病,我們東張羅,西張羅,把他送進醫院,誰知前後不到五天,他就過世了。他死前留話,說是他的遺物,要我代為收拾了,留給沈小姐。」
「我想,我還是先看看畫吧!」沈美說。
在世上,這樣的畫家多得很,他們的境遇,也大體相同,真正的藝術能夠延續下去,和這些可敬的沒沒無聞的人,有著密切的關聯。沈美會把她的觀點,詳細說給你聽的。
「賣不賣畫是我的事。」陳世禾說:「場地錢我照付,不短欠你分文,你少收幾幅畫的佣金,也值得這麼苦下臉?畫廊是文化事業,不光是生意眼,不是嗎?」
「茶替你沏好了。」
「請你能給我個地址,得空我跟外子,也該去拜訪你的。」
「最小的女兒。」沈美說。
這才該是畫題罷?斜豎起把手的板車,停在汙水溝渠的邊緣,儘管那裏一片汙穢,仍有若干蓬頭垢足的洗衣婦們,圍在那裏浣衣,古老的青石板,古老的杆聲,擊不醒離人的遠夢,這就是窗口懸掛的風景。如果自己手裏沒握這枝畫筆,自己也就是其中的一個,和他們一樣的貧困,但卻缺乏他們那種忠於生活的、向上的掙扎,把兩者互相比映起來,自己根本沒有創造生活,只是在遠遠遙遙,不切實際的夢想中白耗時光罷了!
「看了一整天的蘆葦,還不夠嗎?教授。」他曾這樣的問詢過。
夜雨在綿綿的落著,一街旋轉流盪的傘花承載著燈影,開得茂盛又繁華。很美的風景,匆忙的風景。在這樣的都會裏,所謂生活,實在具有很多種不同的模式,有些人踢開匆忙去追尋美感,有些人寧願捨棄毫不實際的美而撿拾匆忙。
他低下頭來,茶葉在杯裏浮沉著。
「我不喜歡這種傳統性的具象畫。」體格很健壯的男孩說:「這種畫早已落伍了,現代畫是靈魂舞,這種畫是慢四步——老人專用的。」
「這裏很安靜,很美。」他說。
「我想,我曾固執的抱持我的觀點,過了大半輩子,如今,我真該停下來,對我的繪畫重新做一番檢討了。」他誠懇的:「也許,我真的忘卻了自己生活裏的某些畫材,我該告辭啦!」
如果你走進沈美的客廳,你會看見幾幅極為生動的畫幅,那是陳世禾的遺作。通常,這類無名畫家的作品,是沒有什麼人會加以注意的,人們慣以名為標準,去決定藝術品的價值,一個陳世禾是很難更改得了的。但陳世禾無意移風易俗,他最後的幾幅作品,只是忠於藝術,忠於他自己的生命而已。
這之後,他咯了血。
街頭的雨彷彿停了,一個穿著黃色衫子,梳著兩條辮子的小女孩子,牽著她母親的手,走進畫廊來。做母親的穿著一件深色的旗袍,腦後橫梳著S髻,很溫雅的走到長案前簽了她的名字。
「貧窮、困苦和孤獨的感覺,很強烈的表現在畫面上,」另一位和他和*圖*書同來的夥伴說:「這種撞擊感很強的畫,我有很久不曾欣賞到了。」
「妳為什麼耽擱下來,扔開畫筆呢?」他說。
她請他在對面圓椅上坐下說:
「我不是不承認這一點,」陳世禾歎了口氣:「這也許就是我又窮又霉的原因,我講究純粹。」
「我也一直沒聽到你的消息,」沈美說:「今天在報上看到文藝消息欄裏,說是陳世禾畫展。我想,我不但該來看畫,同時也該來看看你。……還記得幾十年前,我們對於繪畫的觀點不同,而起過爭執嗎?爭執自歸爭執,但我仍然佩服你作畫的精神。」
沈美很仔細的看過他的四十幅畫,這時候,畫廊裏的參觀者業已走盡了。
沈美家的宅子在市郊一處山麓,房子是普通的平房,院落很大,周圍綠漆髹成的細竹圍籬上,爬滿了開紫花的蔓藤。沈美坐在院子一側的葡萄架的綠蔭下等著他,水洗般晨光透過叫隙,看上去很清涼。
陸續又有一些來看畫的人,把名字簽在簽名簿上,誰知道他們是專心來看畫的,還是借地方避雨來的?陳世禾不再理會這些,乾脆抓起一本書,就著背後的壁燈看起來,畫掛在那裏,該得什麼樣的品評是觀賞者的事。當然,這群人裏面,有些真愛繪畫的,低聲的討論著什麼。
「不要緊,」沈美很平靜的說:「糟和亂也是一幅畫啊!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不是麼?」
「有什麼樣的批評留給我麼?沈美。」
「世禾,你要記住,作為一個繪畫者,不光憑眼去觀察事、物和風景,你要張開心靈的眼,以生命進入,畫面才有靈性,色彩才有生命,作品才不會浮誇。我為什麼要畫蘆葦呢?因為我就是一株蘆葦:西風夕照裏的一株蘆葦,如此而已。」
「這卻是我們畫壇上目前常見的現象,」那個夥伴說:「像我們若干古代繪畫,倒是異常講究紙質、絹質和裱工,所以才能流傳久遠。如今社會工業化,人們買畫,只是一時欣賞,真正考慮長久收藏的人不多,所以,畫家也就不注意這些了!」
另外,也有幾位男士很欣賞這些畫幅的,其中有一位特別惋惜的說:
在一條小街的轉角處,有一家窄門面的畫廊,亮著黃黯黯的門燈,一張彩色海報塗抹得太濃了,勉強可以看得出「陳世禾畫展」五個字。傘花從這附近的正街上飄過去。笑聲飄過去。很顯然的,陳世禾這個名字,對這人潮汹湧的都會,幾乎沒有影響。藝術和文學,不論那些作家和藝術家再怎樣大聲疾呼,它的影響力仍然非常顯然的在急速消退中。亂髮蓬蓬的畫家陳世禾坐在門邊的長桌背後,對著白色宣紙製成的空白簽名簿發呆。
「隨時歡迎你到舍下來。」沈美送他到門口時說:「世禾兄,我不作畫已經很久了,但,不論社會形態有怎樣的變化,人們仍然是需要藝術、需要繪畫的。你是一個有責任感的畫家,你更是肯犧牲、肯付出的人,你自會更進一步的。」
宗教授稱讚沈美,是因為沈美的生命觀點,生活態度,懂得進入。她認為在生活的深和廣之間,作為一個女孩子,她寧願捨其廣而取其深。沈美的靈性https://m.hetubook.com•com很高,靈性高的人,往往不爭世俗之所爭。如今,她究竟深到什麼程度?是這許多年來,他真正關心的。
「我總算體悟出來了!」他喃喃的說:「我要從頭開始,把生命和生活連在一起,畫到畫裏去。」
陳世禾呆呆的坐著,這些話比使他在雨地裏淋雨還要冷濕,四十年心血濺潑在畫幅上,卻換得幾句輕描淡寫的諷嘲,他倒不覺得憤懣,只是覺得傷心,……真正的藝術,離開現實人群的距離愈見遙遠了。藝術不是熱浪的舞蹈,不是野貓叫春式的流行曲子,不是患軟骨症的,扭曲如蛇的胴體,不同一陣煙似的,放縱性的歡樂,可憐的孩子們。……但笑聲已滾過了一條街。
「畫風太沉鬱了一點。」一個中年紳士說:「但作品很有內涵,可見作者對藝術秉持的態度,是很認真嚴肅的。」
也許是落雨的關係吧?……乾爽的客廳,亮著的螢光幕,會使太多人變懶,誰肯為陳世禾這個生冷的名字,撐上雨傘,踏著水泊,擠好長一段公車,專誠來看畫呢?社會一般意識是很堅固的。錯誤也具有錯誤的邏輯:陳世禾不是張大千。凡是名不見經傳的,都該是初出茅廬的後生小子,不足觀也!
他不願做職業畫匠,但他又做不起業餘的畫家。
所謂畫室,也就是自己租賃的一間木板釘成的小閣樓,既是臥室,又是客廳,又是畫室,一共只有六蓆大的一間房,說多擁擠有多擁擠,說多零亂有多零亂,自己把它命名為「聽雨樓」畫屋。這屋子擠在貧苦住宅區的入口處,門前橫著一道多蚊蚋的、汙穢的溝渠,房東是個曾在風塵裏打過滾的寡婦,拖帶一個不知父親是誰的孩子。這些年來,自己便在那裏困居作畫,有時身邊分文不名,連飯食都由寡婦供給的。在這樣的情形下,那還能講究繪畫的材料?而這次開畫展,也是被生活硬逼出來的,自己最後的積蓄用盡了,積欠寡婦的房租和代墊的伙食錢,不能長久拖著,寡婦沒有什麼財產,全靠出租房屋和替人漿洗縫綴維生,他不能拖欠她的。
「好啊!」陳世禾這樣說著,忽然他想聽雨樓畫屋,那種破敗和雜亂來,他生活的世界是那樣陰黯,充滿霉氣和孤寂,他便搖搖頭說:「我那兒,真是太糟太亂了!」
宗教授是在師長群中,最為人敬仰的畫家,他是一個生命的創發者,生活的實踐者。記得有一次,他畫一幅西風的蘆葦,便整天坐在風裏,對著那片蘆葦,風把蘆花播得他滿頭滿臉,他仍渾然不覺。
那天早晨,他終於去了。
「我!」陳世禾有些惶然的說:「我根本沒有成家,該算是標準的老光棍了。」說完,惶然中感到有點赧然!
「時間過得真快,……像杜甫的詩: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一般說來,陳世禾這次畫展算是很成功的,參觀的人並不算很多,但買畫的人卻異常踴躍,可見繪畫對都會中的群眾沒有很大的影響,而懂得欣賞的人仍然是有的。畫展結束後,他回到聽雨樓畫屋,回想著沈美無情的、近乎嚴苛的批評,仍然覺得很難接受,並非是他缺乏雅量,而是難以理解,因為他畫每一幅畫,都曾被那些畫題感動過,也曾竭盡心力的m.hetubook.com.com表現了那種感動。感動,就是自己啊!他必須要去拜訪沈美,和她長談。
「我說,陳先生,我承認你的畫很好,但你堅持這種展出方式,真把我給害慘了!」畫廊的老闆苦著臉說:「正因為世上俗人多,你就不得不隨俗。比如說:舉行預展茶會啦,請請文教記者啦,你的老朋友老同學啦,畫壇上的知名之士,你多少總得請幾位,這年頭,講的是人情、關係,和大眾傳播,有了它,才好賣畫呀!」
這間畫廊的空間很狹小,以商業術語而言,該是一間「不入流」的畫廊了。它沒有長袖善舞的經紀人,沒有轟轟烈烈的宣傳和廣告,平常在這裏展出的人,也真都是些初出茅廬的小夥子,一場三至五天的畫展,能賣出一兩幅畫,或是博得人一聲稱許,已夠萬分驚喜了。
記憶中,最深刻的印象是對方寂寂的笑容了。
陳世禾聽得很清楚,也很敬佩這兩位欣賞者的論點。書籍和音符在傳播方面比較簡單,一本書可以一印再印,發行數量極廣,無須擔心破損;而繪畫不然,一幅畫就只是一幅畫,翻版和仿製,都不能代替原畫,如果繪畫的材料不是永恆的,這幅畫保存年月必然有限。自己不是不明白這些,可是,自己實在太窮困了。
「這年頭,好的畫家都很寂寞,」紳士歎息著:「繪畫以外的因素太多了。」
陳世禾是從她的名字上才認出她的,沈美,他四十年前同班的同學,最受宗教授推許的好學生。
「妳的記性真好。」陳世禾說:「這是妳的……」
當沈美夫妻倆按著他所留的地址,摸索到聽雨樓來看望他的時刻,寡婦紅著眼,悲戚的告訴這兩位陌生的訪客說:
「繪畫既是職業,就和生活有關。講純粹,那真會餓死人的,除非你是大財主,作畫只是為了消遣,偏偏你又不是那樣的人。」畫廊的老闆喃喃的說。
「這就是我所要的小天地。」沈美溫婉的笑著:「這也是一幅畫,我的人和心,都在這裏。世禾兄,你的寶眷住在城裏嗎?」
事實上,畢業之後,他和她仍然是各人抱持著各人的觀點,沒有改變過。他到處奔波著,尋覓廣大新異的生活,高山、大海、森林、漁村、鹽場,他在畫幅中選取了多面的素材,不但表現生活特質,也表現了自然的風貌。由於他對沈美婚後生活景況毫無所知,也沒見過她的繪畫作品,究竟孰是孰非?他是很難判斷的。
「什麼文化事業?人總是要吃飯的。」老闆說:「多少沾點兒文化味,已經算一等的了。你們畫畫兒,真是純粹藝術嗎——畫家一樣是要吃飯的。」
畫了四十年,精選出的這四十幅作品,可說濺滿了他的血汗,他到處流浪著,去選取生活中作畫的題材,他畫山、畫海,不眠不休的企圖掌握住山的奧祕和海的神髓,極盡光景影色的變化。他相信人間世上,不乏真正懂得藝術的人,無需邀誰來捧場,來那些喝采式的評介,人情式的吹噓。但他卻沒想到,開始展出的當天,就遇上這種霉濕的陰雨,未免使他太寥落了。
思緒像放鬆的井繩,直墜向記憶深處的玄黑裏去。在北方,他曾經有過一個童年期生活的m.hetubook.com.com家,冬夜裏,紅紅的爐火照亮壁上垂懸的畫幅,潑墨渲染成的山、水和雲霧,在當時感覺裏,那些直通向遙遠神祕的未來,當時怎樣也沒想到,未來竟是這種樣子。再鮮豔的衫子,也裝飾不了老去的年齡,用顏色塗抹掉日子輪轉成的春秋,一身孑然,像隨秋風舞旋的葉片,該落向那裏?
「啊!沈美!」他說:「我們有很多很多年沒見面了,一直很少聽到妳的消息,沒想到,今晚妳會來。」
辭別了沈美,陳世禾回到他簡陋的「聽雨樓」畫屋,覺得沈美的話,仍在他耳邊縈繞著,他重新檢視他的畫,像漁民曬網圖、林中伐木圖等等,他確曾企圖表現某種人的生活,他觸及那些生活,也有過感動,但嚴格的說來,他並未如宗教授所說的那樣,真的以生命進入,因此,在表面上,也就隔了一層。過度的征服感,有時候反而對藝術形成一種斲傷,難得沈美對自己有這種關心和這種提醒,她原可世俗一些,賞我幾句浮誇的讚美的。
「躲雨躲到畫廊來,只有看看畫了!」長髮的女孩說:「我要先去洗手間。」
在當時,他對繪畫的野心極大,恨不得一口鯨吞這個世界,他堅決認定繪畫的素材愈廣,愈能表現作者生命體驗多,也能表現出磅礴的氣勢,也許這因為他是男性的關係,他的觀點是陽剛的。而沈美的觀點很柔和,她注重自然的、平寧的小天地。
陳世禾凝望著對方漾著笑容的臉,她溫和的聲音像圓潤的水滴,一句一字,緩緩流滴進自己的心裏去。突然,他感悟出沒有什麼好爭論的,一園子的花在晨光裏開放著,這一角小天小地,就是沈美的畫幅,她無需再去追尋別的,她就生活在她自己的畫境裏,這不是爭論的地方,再也不是了。記得一個詩人曾經這樣說過:如果生活就是一首詩,人們都活在詩裏,誰還會再去寫詩?
總算有人踏到畫廊裏來了。剛收折起的雨傘一路滴著水。這是一夥彼此熟識的年輕人,現代風的穿著,但仍帶有幾分準學士的派頭。他們笑著,簇擁著,擠到長桌前面來簽名。這些年輕的、發光的臉,使陳世禾衷心的感動起來。一群在電視機前長大的孩子,踩著紅磚道,呼吸著煤煙長大的孩子,終於還發現精神需求和心靈探索的重要,沒有被滾滾的人慾埋葬掉,這些綠色的嫩芽!
「畫得的確很好。」沈美說:「色調、光度、氣韻、一切技法,都顯示這幾十年來,你確曾下過苦功,刻意的追求過,但我們的爭執仍然沒有完。我覺得,這些畫裏,缺少了一樣極重要的東西,那便是你自己。……今天太晚了,這是我的住址,畫展結束後,盼你打電話給我,到舍下詳細談一談。」
「說來你也許會覺得奇怪吧?」沈美說:「幸福有時候也會扼死人的,至少在感覺上,古往今來的藝術家們,都沒有幸福過。因此,我不再是一個畫家,卻只是一個家庭主婦。」
笑聲滾轉過去,四十幅畫,只留住這些人半分,比走馬觀花還要快幾倍,繞場一周後,長髮的女孩皺著她畫過的眉毛說:
「無聊,我寧願淋雨沖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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