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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雨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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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神

狼神

藝術和生活的糾纏,也是杜武頗為困惑的事,他的手記上許多記載,處處都顯示他的苦惱來,比如他沒有衣櫥,便習慣把洗衣店的櫥窗當成藏衣處,夏季來時,把冬衣全部送過去,取冬衣時,又把夏季的衣裳來個大調班,有一件領口略小的舊大衣,在那家店鋪裏掛了三年多,他索性不要了。他雖然習慣了一個人獨處沉思,但也有萬分苦寂的時刻,當寒雨灑落的冬夜,當朦朧春月窺窗誘引,當口袋空空偏又生病的時候,他便翻騰著,忍不住內心那種煎熬。
瞇眼的黃蝶臉有些紅,側過臉去,白了男孩一眼。杜武的性|欲藝術觀,在年輕人的心目裏,是一項很嚴肅的課題,他們非常欣賞杜武裸現自我的坦率,以及很露骨卻又不失雅致的表達方式。
「拿起妳的雨傘,回家去!妳原是個好女孩,我們之間,到此為止了!」
「美,不是一種純粹的東西,」他在手記裏寫著:「至少,我可以從自我經驗裏獲得這種認知,即使我們在欣賞自然景物,它也有一條無形的線索和我們潛在的意識相連著,並且深深融進我們的血流裏去,我們慣把陽剛的美和男性聯想在一起,把陰柔的美和女性聯想在一起,眾多的美多是從兩性的軸線上開展的,這也正是藝術的主要軸線!」
抗不住嗲氣的蛇纏,杜武還是把時間賣了,不過他強調每個人都有著各自不同的藝術觀,他說:
女孩是掩著臉,哭著離開的,後來她仍常到沙龍找杜武,叫他杜大哥,她結婚時,發帖子給他,他也去做了賀客,彼此清清白白的,再不去記憶那回事了,杜武自承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但他在最後關頭,卻放過了沙吉玲,沒曾糟蹋那個送上門來的女孩,這件事,他甚至在手記裏都沒提過一個字。
「你這地方真難找,我能進來嗎?」
夜來了!雨聲更繁密了,沙吉玲在言語上,充分表示出浪漫、大膽,甚至自稱是閱人甚多的老手,但杜武感覺不對,當他發現她根本還是雛妞之身時,忽然推開她,冷冷的說:
「我的精神都被攪渾了!」
「你何不乾脆點,說它是露水姻緣呢?」女孩子露骨的說:「這是戀愛、婚姻、交易以外的一種形式,你不至於審慎到要各填一分志願的保證書吧?我不會帶給你任何麻煩的。」
「當然也有過,」杜武說:「在一場舞會裏,我遇上一個梳馬尾頭打蝴蝶結的女孩,我請她跳了兩支舞,便認識了,她給了我她的電話號碼,後來我約會過她多次,在海灘嬉水,在公園漫步,全是卿卿我我的普通戀愛的形式,最後歸入那種內容,最後我發現,我不過是眾多拜倒在她裙下的男士之一,她很快便踢開我,使我害了一場軟軟的小病。」
「我寧可被人認為是怪物,但比起虛偽的道學,總要略勝一籌,我認為一個藝術家有權利堅持他的生命觀點,以展示他的個性,失去這一點,藝術的創造性也就喪失了!這也可以說是我的結論吧。」
「好了!我已經把所有的文明關在外面了,這裏是我們精神上的伊甸園,讓上帝和魔鬼去爭論吧,我們是人,人是命定被爭論的。」
「妳坐下來吧!」杜武說:「我不會拒絕祭物的。」
杜武笑得有些苦澀,同樣是「生之輪迴」,這卻是新的形式,不是搭巴士,不是坐計程車,無以名之,只能用借車來打比方了!即使這樣,杜武並沒有立即答應什麼,他把話題扯到別的上面https://www.hetubook.com.com去,很愉快的談了一陣,用這種談話間接的表示了默許的意味,這是一種既不勉強又不熱切的意味,有著可有可無的微妙。
「我可能算是終身不二色的人,像妳穿的衣裳一樣——全黃!」
「那是你不結婚的理由?」穿花襯衫的男孩說。
車水馬龍的都市中心的圓環,人群旋繞著,在柔和的黃昏光影下像一隻什錦果盤,容人選擇適意的,仔細咀嚼,緩緩的滑化。當然,杜武所選擇的,完全是異性;打傘的,吊在別人手臂上的,古典的和現代的,赫本型的和夢露型的,土的和洋的。最先是一種美,逐漸在心裏渾濁起來,換句話說就是人性起來,便沾有些佛洛依德的味道了。杜武想到一個詩人試用「星空很希臘」的句子,曾引起軒然大|波,部分人士堅持它不通,但現在,當他用感覺去消化異性的時候,滿心都是類似的語句。
杜武對沙吉玲雖有些佛洛依德,但他表現得非常含蓄,在這方面,他已是積多年經驗的老手,對於利害得失的判斷和反應極為敏感,按照他過去的經歷,一部分灑脫的女人最利爽,彼此一拍即合,過後各不相干,不會留下情感上的糾纏,最怕的是所謂純情的小妞兒,若是被她一口咬上了,那就沒完沒了啦!他不去沾惹那類純情的好女孩,倒不是怕惹麻煩,而是顧慮加給對方情感上的傷害。
杜武摸摸他禿了頂的前額,笑著說:
「我沒有戀愛過!」杜武說:「當我孤獨想像時,戀愛的感覺很美,但不真實時,感覺卻又不美,我只覺得自己是一種動物,既原始,又本能,像歷史上的隋煬帝那樣直覺!我常常形容自己是搭巴士的人,偶爾坐計程車,幻想它是專用轎車,等到下車付帳才明白過來,誰有錢它載誰,不過不像巴士那樣擁擠罷了!」
「那你是逃避婚姻,」瞇眼的黃蝶說:「你能逃避戀愛嗎?在性質上,它們完全是兩回事。」
「有趣!有趣!」穿花襯衫的男孩笑著拍手說:「你的話,充滿了文學上的象徵的趣味,黃得很典雅。」
在杜武住處不遠,圓環邊有座很雅致的咖啡座,杜武常到那裏去,叫一杯紅茶,消磨一個黃昏。那裏有些愛好文藝的年輕人,也是座上的常客,他們認識杜武,經常不拘形式的舉行沙龍式的聚會,杜武也很坦然的發表他個人所秉持的藝術觀點。
「由此可見,我骨髓裏還留有殘餘的分泌,他支持著我對藝術創作的自信,我相信川端康成之死,倒不是所謂的江郎才盡,而是內在的生命火焰已然熄滅的緣故。人生一切的境界如塔之壘立,而性的渴望卻是無形的塔基,經過昇華,一層層疊壘起來的,這將是我永不更易的精神信仰……即使到我放下筆,離不開酒瓶的日子,我將仍堅信著我所悟及的。」
她走進來,黃昏的窗光很黝黯,她卻成為一個強烈的、發光的焦點,她穿著半長喇叭袖的短洋裝,大群彩蝶在她胸前飛著,一條威格牛仔褲,充分顯露出她下身的曲線,半截白藕般的肐膊,渾圓而立體,這使牆壁上貼著的、平面的沙樂女郎都相形失色了。
「淒淒涼涼的,像一首詩。」沙吉玲說:「在那種固定交易之外的呢?」
「說說你的真我吧,這是最流行的藝術論題!」瞇眼的女孩穿著一身豔黃的洋裝,像一隻黃蝶。
「有些人渴望成家,自築一個遮風擋雨的窩巢,該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普遍而正常的想法,他們不但覓求一分溫暖和慰藉,更是在覓求一種責任,或可說是一種莊嚴沉重的人生壓力,否則便會感覺飄浮。而我是一片雲,在浮盪中瀏覽人間,我的夢,恆是一絲絲寒雨。」
「我的心靈很剛果,我的眼睛很非洲,」他搖著頭,陶然的喃喃著:「我的幻想很希臘,我的行為太拉丁!」不通嗎?固執的文字學者,冥頑的批評家們,你們開三天三夜的圓桌會議去吧!難道要我杜武去畫蛇添足,解釋早期剛果人那種吃人肉的慾望?非洲土人眼睛裏那種原始的光亮?希臘神話的多采?拉了民族傳統的浪漫和熱情?與其如此,還不如直接發出一聲長長的,尖亢的狼嘷,把那些孱頭們嚇得面如灰土,還更妥帖一點呢!
「狼會如此斯文嗎?」沙吉玲調皮的說。
「這不是說教,只是嘗試性的釋放我自己,」他說:「忠於藝術的人,首先要忠於他自己,也許我的論點有許多驚世駭俗的地方,但它是真實的,我毫無怯懼的面對著社會道德的壓力,如果摒除了昇華和轉化的因素,顯露原始的本我,我該是一匹性飢渴的狼!但這只是意識的,不是行為的,一念之興,快如閃電,一念之滅,迅如泡沫,在閃滅之間,我看見過自己,一個真正的自己,形體的我並不是真我!」
「生命的意義,恍惚繫存在記憶,印象的反芻和對未來的想望上,摒除前瞻和後顧,它便覺空空盪盪,一無所有了!我為萬有,亦為萬無,有無之間,存於一念,這幾乎凌駕於呼吸之上。」
「如今你還這樣認真嗎?」
「啃吧,這一灘手記,該是我的五臟六腑,你們如果對吃狼肉有興趣,可以活活的生啖!邊吃邊討論是你們自己的事,我要出門搭巴士去了!」
「抱歉,沒這個打算!」杜武直截了當的說。
「我們投反對票,」瞇眼的黃蝶說:「我們討論的結論,一定是一堆急需答覆的問題,你為我們犧牲一點,好不好?」
他是一隻懂得參禪的狼,或者是在妓院裏坐關的和尚,有人給他這樣的評斷。而我寧願持保沉默,我覺得自己尚無品評的資格,在滔滔的人性的海洋上,意識的浪濤汹湧著,把手摸在心上,誰是一條不顛不覆的船?每個人都在尋求自渡罷了!
說自己這種觀念是特異獨行嗎?那倒不見得,據他所知,在當代文壇上,不論是年輕和年老的作家和藝術家,也有少數人抱有同樣認知的,不過沒潛心朝深處研探,並發而為文罷了!有位詩人把性能力規為「人生的底牌」,並且發表宏論說:
在靜夜的燈光下面,杜武的手記又添了新頁:
認識杜武的人,都承認他是個藝術家,無論在生活、風度和氣質上,都充滿了藝術的氣味。因而,杜武在開口說話時,總把藝術像招貼般的掛在嘴上。生活本身就是一種綜合的藝術,他總是這樣的認定。比方青春和夢,是一種藝術,中年的蒼茫感和現實感,是一種藝術,老年的悲哀和寂寞,同樣是一種藝術。一切人生境界都含有美的質素;而美,是藝術的本源。五十歲的杜武頂髮已落成不毛之地了,一樣是穿紅著綠,打扮得像春蝶般的青春。青春是一種美。禿髮呢,是一種荷爾蒙豐盛的象徵,象徵是一種美!杜武常用一串他獨特的觀念和很難理解的藝術邏輯,對許多年輕人宣示他的藝術的信仰。
「你總是沒吃虧不是?」
hetubook.com.com幾乎沒有什麼好談的,」他說:「其中有個淪落的女孩,當時年紀跟妳現在差不多,什麼名字?好像是叫小娟吧?人長得瘦瘦小小的,有些發育不良的樣子,面貌非常清秀柔美,看上去楚楚可憐,……她是一個環境悲劇,她原不該屬於那個地方,當然,最初我是個狎客,後來我們卻成了朋友,再沒有幹那種交易,我請她看過一場電影『蝴蝶夢』,但不久,她就離開了,再沒有消息了!」
她臉朝著他,抓著滴水的傘,笑著,滿不在乎的用腳跟反著把門踢著關上,然後說:
「底牌不硬,只有棄牌!」
「妳最好不要進來,」杜武笑著說:「這裏是狼窟,妳卻是一隻白|嫩的肥羊。」
「老杜,咱們等你的喜帖,等了很多年啦!」關心他的朋友,見了面總這樣說,輕鬆裏顯著關切。
「部分如此。」杜武說:「結婚等於買轎車,一輛專用的轎車,不論是嶄新的一手貨或是二手貨,你得付出相當的感情的代價,要珍惜,要保養,要添油,更會有許許多多意想不到的麻煩,車子用老了,三步一停,五步一修,到那時,已經無法脫手了,踢它、怨它,沒有用的,在形武上,它還是你專用的車子。把這種理論引回人生方面來,你可以看到那些怨偶,同牀異夢者有之,移情別戀者有之,悔不當初者有之,反目相向者有之,分道揚鑣者有之,各行其是者有之,我記得史家評論漢武帝的一段話說:色衰愛弛,愛弛恩斷,恩斷情絕。這和一般原始的男性心理極為脗合。現代有人說:郎心狼心!……我覺得足可列進現代的經詁典訓裏面去。我自知狼性未滅,所以免得自找麻煩,過後再用歎咏的感傷,怨自己進入墳墓——結婚是戀愛的墳墓,說這話的人,是我的先知。」
什麼樣的行為才是道德呢?人生起伏浮沉在無數泡沫般的意念當中,杜武在意念中總被情慾的火焰燒烤著,歪斜的,渾濁的,什麼樣怪異的都有,甚至朋友結婚,那天夜晚,他會編織洞房春暖的想像,沙吉玲事件後,他仍然在飢餓時外出覓食,寫下另一些故事,在手記的另一段中他寫著:
「妳可以想像到排隊擠巴士的樣子!」杜武說:「你如果在那種場合斯文,我會被罵死,妳知道那些女人罵起人來,都是禍延三代那種罵法。」
他和沙吉玲交往了一段時間,覺得她的身世如謎,使他失去了判斷的準確性。
談論只是一種自我釋放的方式,有時感覺談倦了,他就去覓求生活裏的新的感覺。
實際生活中放浪形駭,杜武仍然具有他個人的道德觀:一種是交易的,他會給予對方人與人的尊重;一種是兩情相悅的,必須達到不傷害對方的前提,否則他會毅然退卻。兩年前,他在沙龍聚會裏,認識一個風姿撩人的小肉彈叫沙吉玲的,那個妞兒看上去年紀並不大,卻是個處處顯出成熟風韻的鬼精靈。開始是友誼的,彼此又都帶點心照不宣的曖昧成分,卻又以藝術話題的探討作為掩飾,談藝術離不開人生,談人生又離不開飲食男女,這像一枝唱針繞著唱片旋轉一樣,圈子越兜越小,最後逐漸顯示出彼此都有意的主題來。
「當然,」杜武說:「自古多情空餘恨,那時候,我還是太認真了一點!」
那群年輕的男孩女孩,常像蛀蟲般的跑來,啃食他的精神,杜武被他們啃倦了,懶得發表他的滔滔長論,便把他的手記捧出來,分擲給他們說:
在手記裏和*圖*書,他這樣寫著:
但沙吉玲竟然找上門來了;一個飄雨的黃昏,她打著傘找到杜武的住處來,收攏了滴水的傘,站在門口喘息的笑著說:
「要是認真的話,我早把妳吼得遠遠的了!」杜武說:「後來我便成為典型的食肉獸,開門見山,行就行,不行就算,我不再用自己的姓,按照百家姓的趙錢孫李,輪流說上一個,二天就變成路人,這樣的事,這些年總有十多回吧?有一回我在街上走,遇著有人喊老李,我以為是喊別人,後來對方扳住我肩膀,對我說:『老李,不認識了?』我仔細看了她的臉,才恍然想起那夜我姓李!」
在形而上與形而下之間,上帝與魔鬼之間,他活著,既非聖賢,也非愚劣,杜武很能夠認識他自己。
「我既非金童,妳又非玉女,交個朋友倒滿相稱的,不是嗎?」
杜武在藝術表現上,是個通才。他寫過詩,寫過詩論,什麼保羅梵樂希、波特萊爾、TS.愛略特,提起來都像是他的老朋友,當代詩人更不在話下。由於詩填不飽極端現實的肚皮,他寫小說。他的小說取材很奇特,多半從意識和感覺出發,以性心理為焦點,他認為這世界上只有兩種人,男人和女人,男人是狼,女人是蛇,在正經的、溫文的表態之下,多少總帶有這種原始的潛在的性質,他本人當然更不例外,所以他自己命名為飢餓的狼神。後來他發現在這方面的若干論點,和勞倫斯不謀而合,勞倫斯有句名言:人不光是用腦去思想,血液也在思想。杜武萬分的讚賞,認為這是極高的詩境。
另一位頗負盛名的老作家,在生理上失調後,把鋼筆換成酒瓶,懷著比曹孟德對酒當歌更深的感慨,借用孔老夫子「哀莫大於心死」的話,不過把「心」字改成另一個只可意會的字,便起了轟動,被讚為現代名言。杜武非常傾服於他們那種發自內心的真率,當然,這並不能構成實際的藝術表現,但誰能否定青春為創造的泉源呢?如果這種原始的、基本的衝動,不能經過轉化和昇華,那就什麼都不是了。
有時候,他抱著一種探索的心情,回到開初的記憶裏去,想覓出一個人是怎樣被環境塑造的?如果戰亂不興,他也會像一般人一樣,築一個那樣的窩巢吧?但他卻嗅著硝煙,成為驚飛的漂鳥,愁紅慘綠和秦樓楚館分不開,本分和真純都被漂成另一種顏色,在放縱與悲歎之間,他取擇了前者,及至後來生命的深度隨著年歲的增長加深了,但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塑成一種很難更易的模式,命定的上下浮沉著。
「我不嫌你老,」沙吉玲說:「你的狼牙還沒脫落,可以享受祭物!」
天色轉黑了,雨聲在圍外響著,杜武開始淺淺的品嘗自動投懷的祭物,情慾的成分並不濃烈,感覺裏反而有著些索落悲涼的味道,苦短的人生,無奈的輪迴,他用手指繞纏著沙吉玲柔細的髮絲,隔著單薄的衣裳,感覺著對方的溫暖,但並沒更進一步。
「謝謝你的警告!」沙吉玲笑露出一口誘人的牙齒:「但我卻是來獻祭的。」
沙吉玲咯咯的笑起來:
他的住處狹小而雜亂,四處堆滿書籍、畫冊,牆壁是用沙樂美女郎糊成的,這使他覺得精神上很豪華,簡直自疑身在古代阿拉伯帝王的後宮,這種望梅止渴式的想法,促使他產生飢渴感,也使他的感覺年輕起來。
「那都是當年的荒唐歲月,如今的遠夢了!」杜武說:「最後一回,我在電影街遇上個年輕噴hetubook.com.com火的,她主動要我帶她看電影,我挽著她到電影院,卻沒買到票,我提議換個地方敘敘,她說隨便!但從那次起,我自覺我的創作力減弱了很多,根本不敢再以狼神自居!……狼也有老的時候。」
二十年來,杜武是個浪蕩的光棍漢,從沒考慮到結婚,他固執的認為,性飢渴如果昇華移轉到藝術創作上去,那將是一股無比巨大而蓬勃的動力,一般所謂安定而正常的,或是被形容為「幸福」的生活,只會使人厭倦而懶散。一匹吃得過飽的狼已經不是狼了。不過,這方面的難題總是有的,狼總是肉食動物,飢渴也有個極限,他無法使自己飢死渴死,所以偶爾也難免……所謂交易性的舒解舒解,事先有些無可奈何,事後又覺興味索然。而且諸如此類的,他在手記裏將它命名為「生之輪迴」。能在這種輪迴中不沉不墜,保持半飢渴狀態,那該是最佳的創作狀態了,杜武內心有著這麼一種論定。
沙吉玲有她過人的慧黠,從杜武對她的言談態度上,同樣揣測到杜武的心理,她對他展開主動而熱烈的攻勢,有意透露她一樣是曾經滄海的,不要求什麼,也不在乎什麼,這使杜武動了興致。
杜武的故事,沒有完,因為他仍活著,甚至在街上行走,他總仍願意走在年輕女郎的後面,他的感覺,從美開始,然後,浮為形上或是降為形下,那就不得而知了!杜武是我的朋友,我讀過他厚厚的隨感錄——「狼神手記」的全稿,儘管在藝術論點上,我們之間頗有參差,生活型態更全然不同,但他是個藝術家,我倒是承認的。我喜歡他的真率和善良,他的心,在「狼神手記」裏,幾乎完全赤|裸著,他毫無掩飾的記錄下他的思想、意識;醒著和睡著的夢,在文明之外的,他承認有隻狼蹲踞在他的心裏。如果他能逆著時光走回歷史,給他權勢,他可能學學隋煬帝,給他錢財,他可能學學西門大官人,原始他是這樣的,他不覺得這有何奇特之處,因為他是個男人,他總從獸|性的一面去挖掘出自己,並從那裏出發,嚴苛朝形上發展,追索生命真實的意義。
對於婚姻生活的厭棄,並不表示杜武厭棄了愛情,關於靈與肉的觀念,始終在杜武心裏亂成一團,混淆不清;這些年來,他所體認的愛情,只是孤獨時所興的種種神祕的幻想;唯有在肉體上舒鬆之後,才會有情致展開這種幻想;像嬝嬝上昇的煙圈,當時覺得頗有情致,過後也就消失了。火熾的、神祕的,或者是純純的,迅雷閃電般的,可生可死的愛情,在人類歷史上都留過許多範本;杜武也曾仰望過、企慕過,說它是可遇不可求也好,說它是情緣未到也好,總之,在杜武的生命中從沒擁有過,更不曾有過這樣高的企望。
一個人在理想輝煌的青春年代,有關男女之間的事,容易透過美的幻想而昇華,但對一個曾經滄海的禿頂中年人來講,一切形而上都成為不切實際的東西,杜武常常形容說:
這句話裏,並沒有含有絲毫自卑自嘲的意味,杜武確認在渾濁中更容易體悟真實的人性,口頭所標示的道德和意識剝離後,顯得毫無價值;他在手記裏直承他的生命是開在黝黯裏的花朵,因此他的思想,喜歡進入渾濁,去撈取一點含潮帶濕的東西;境界如何,他先不去管它,至少人味很濃,是可以肯定的。
藝術認定也就是生命認定,改不了的。
「談談你乘過巴士怎樣?」她說。
「你真的是一匹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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