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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雨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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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年

荒年

梧子朝遠處望過去,那彷彿是捲地而來的黑色雨雲,一直昇騰到天頂上,逐漸飄將過來,不一會,陽光忽然黯了下去,天和地都變成慘慘的灰色,被蝗翅隔住的太陽,只留下一片淡淡的白影,人對著日影去看,那片灰雲般的蝗陣移動得好快,低頭去看地面上牠們飛翔的影子,那就更清楚了!那像是一團團飄遊的黑霧,一陣陣滾騰的濃煙,忽明忽黯的抖動著,那種抖翅聲像落雨般的傳過來,沙沙,沙沙,沙沙……
「你啃掉我的命,我也吞掉你的命!」
淺沼乾涸了,沼心的土皮被太陽烤得龜裂,一片片的翻捲起來,像被滾油炸過的魚鱗。緊接著,各村食水汪塘也見了底,逼得人們瘋狂的挑深井,恨不能一路挖到龍王爺的老家去,問牠為什麼不來行雨布雨?要是那一口井掘出一個泉眼來,涓流出一點渾濁濁的水,滿村的人都會雙手合十捧在頭上,大念阿彌陀佛。
薯葉沒有了,人們切薯藤熬水,那天村子上宰殺最後一口小豬,梧子他爹分到半邊豬頭,拎來放在鍋裏,和薯藤同煮,梧子吃了油,拉了好多天的肚。
焚香禱告全沒有用,老天爺的心是石頭做的,說旱就旱起來了。這回的大旱和蝗災一樣的不尋常,單從那種奇異的天象就看得出來。
梧子發現蝗蟲不但啃掉了一季莊稼,也啃進人的心裏去了,要不然,一向樂呵呵的跛腳老爹,怎麼也會變了性情,把蝗蟲恨得入骨呢?打鬧蝗這幾天起,他確是日夜跟著大人們撲殺這些蝗蟲的,不過,一季的莊稼一開始就被啃光了,朝後的寒冬和春荒怎麼熬法?困鎖在人緊皺的眉尖上。一面撲殺蝗蟲,一面憂愁著,使梧子覺得這場蝗災,真的不是好玩的了。
由得你不信嗎?鍠鍠的鑼聲業已一個莊一個莊的傳過來了,有個老人說:他活了六七十年,大小蝗災經歷過許多回,總共合起來,也抵不上這回蝗陣的聲勢浩大。
人想死偏偏死不了,又有什麼辦法呢?
在蝗災和旱災壓到人們頭上,死亡不歇的在村子裏盤旋的時候,人們咬緊牙關苦忍著,親人骨肉死了,也麻麻木木的不知道啼號,那時總想著死亡不過是早走一天和晚走一天的差別,一步就跨過去了。等到災劫過去了,這才像從噩夢裏醒轉,想到倒下去的親朋故舊,悲慘的感覺才像浪頭似的擊打到心上。
「蝗蟲把莊稼啃光,怎麼還賴著不走啊?」梧子歪起腦袋問說。
「臨到這種要命的時辰,咱們都得各憑良心,」李老頭說:「要死大家死,要活大家活,家家開倉亮甕,把餘糧按全村的人頭分配妥當,糧吃完了,日後那家殺牲口,也都大家有分,不能眼看旁人餓死,只顧自己活!……早年咱們熬大荒,也都是這樣熬過的。」
據李家灘的土醫李婆婆說:火瘟並不是無法醫治的絕症,如果能及時撿到雨後的地骨皮,熬水灌救,病人大瀉幾天,紅腫就會逐漸消掉。但蝗災之後,成天烈日炎炎,甭說沒有雨,連一根雲翅都見不著,到那兒能撿到地骨皮呢?
「蝗陣就要過來啦!離這兒不足四十里地!」
後來他聽人說過,說是這一次的蝗災和大旱,災區異常遼闊,包括了冀南、豫東、魯北和皖西北四省一百多縣,時間雖只是半年,瘟死和餓死的人幾近百萬之數。這可是梧子想也不敢想的,他從來也沒想過這麼遠的事情。
「在城東關,有個老王設攤子,賣烤紅薯的,一個指頭大的小紅薯,價錢是一塊銀洋,有個姓魯的小學徒,身上沒錢,看見攤子上堆著紅薯,禁不住捏了一個放進嘴裏啣著,老王見他沒給錢,便推他一把說:小子,沒錢也想吃紅薯嗎?你們知道怎麼著?——姓魯的被他輕輕一推,便仰臉倒在地上,直腿直腳的斷了氣啦!可憐那隻紅薯半啣在嘴裏,半露在嘴hetubook.com.com外,連皮都沒咬破呢!」張二叔的堂兄弟拍拍胸脯說:「這可是我親眼看見的。」
「人患火瘟不足為奇!」張二叔說:「野墓塚上,啄食蝗蟲的老鴰子也中了火毒,一死幾十隻,那些鳥屍的眼珠也都紅紅的凸露在外頭!」
「嗨!這麼?這只有老天爺知道吧?」
關於渾身長著火樣的長毛的旱魃,也曾被好些人提起過,他們認為天這樣鬧旱,一定有旱魃作祟,村上許多漢子,曾帶著火器,扛起長叉和鐵鍬,到各處去找過,旱魃沒找到,卻意外的打死一條蛇,吊起來剝掉皮煮食了。
「娘,」他忽然用微弱的聲音叫喚說:「人活著,非要常常過荒年嗎?」
這疑問不用去問誰,梧子和村上的孩子們,很快就親眼見著了。蝗陣是第二天下午就飛到了的,地面上的人們,沒命的響鑼,連帶耳的鐵鍋、黃盆,一切能敲響的都拎了出來,連續敲打著,無數條沙啞的嗓子在叫嚷:
梧子的肚子也脹得鐵硬,自覺吞下去的麥菁完全堆在肚子裏,一點也沒有消化,幸虧有人用水蘆根熬水,替他們灌治。就這樣,一頓飯竟然吃死了五十三個,一個個臨死都捧著腫脹得鐵硬的肚皮。
張二叔的堂房兄弟從敵軍盤據的城裏來,談起城裏的災情,似乎比鄉野地上還重些,蝗旱災齊來之初,鬼子就把城裏商戶囤積的糧食徵收了,城裏人有錢買不著可吃的東西,最後吃貓吃老鼠。
九月裏,家家都斷了正糧,靠著一些曬乾的薯葉、餵牲口用的粗糠,勉強維持著,三餐改成兩餐,兩餐再縮為一餐。逐漸的,連那些也快耗光了,人們就朝野地上走,去挖掘地層下的草莖,剝下樹上的樹皮,或是在乾涸的塘心朝下挖,希望能掘出一些深入地層避旱的鰍和鰻。
「咱們說推倒,推倒,嗨,人居然餓成那種樣,走在街上,要當心著不能推、不能碰,一推一碰,倒下去就沒氣了!」
「油是沒有什麼油了。」有個老人說:「至少,還能聞著油香味,擋擋潮。」
蝗陣在天頂上朝開擴散,前後不到半個時辰,整片天空都看不見了,牠們越飛越低,有一部分已經落了下來,在各處跳蹦著了。人們嘴裏發出瘋狂的吶喊聲,蜂湧的奔向野地去,朝天舞動竹掃帚,迎著降落的蝗陣展開打殺,成千隻老鴉,也哇哇嘈叫的在半空裏穿梭,大啖那些透肥的蝗蟲。
「這你就不懂了。」一個油坊的師傅說:「蝗蟲是火性蟲子,蝗災之後,若不把遍地蟲屍掩埋掉,一定會起火瘟,再說,你不趕緊把這些留下的蝗蟲滅掉,讓牠產卵在地上,等它孵化出來,不是又要成災了麼?!」
「瞧那西北角吧!」有人用手指點著:「天都昏黑一片,怕人啦!」
「是啊!」李婆婆說:「早年河南鬧大荒,鬧到人吃人了,也沒有亂吃,都是按規矩交換著吃,被當成菜人才准吃的,何況咱們還沒慘到那步田地哩!」
「沒有人不相信你啊,兄弟。」張二叔說:「再多熬十天半個月,咱們鄉下也差不多這樣了。」
「要這麼久?」
「我可沒看見過!」老跛腿有些惱怒的說:「就算牠是神,也是邪神,我要捉住牠,一樣把牠醃了吃!你好腿好腳的,不去打殺蝗蟲,坐在這裏幹什麼?!」
「既然這樣,躲也躲不掉,咱們只有挺著熬了!」李家灘的李老頭擦著他泛紅的酒糟鼻子:「要人響鑼,先搶收青莊稼,不管它熟沒熟,寧願搶來熬湯喝,也不要落到蝗蟲肚裏去!」
「倒不是鄉下糧多。」油坊的師傅說:「是鄉下人苦慣了,皮粗肉厚,比較經熬。」他一面說著,一面感歎什麼似的噓著氣,彷彿很為皮粗肉厚的鄉下人能熬過大劫而欣慰——儘管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裏,老的和小的,也已經送走了不少。
做母親的擡起頭,酸苦的臉上泛起愕然的神情。
「有人說,蝗蟲裏面,有一隻蝗蟲王在領著,牠從頭至m.hetubook.com.com尾有三尺長,人都把牠當成神看,還擡出香案祭拜牠,究竟有沒有?華老爹。」
梧子也餓得兩眼青黑,做夢也夢著吃東西。
「要在往年,我早就勸大夥兒逃荒了,如今情形不同,一次蝗災,受害的地方方圓幾百里,幾十個縣分都成了一片赤地,咱們拖帶婦孺,能走出多遠的路?各位甭忘了,這兒正是災區的中心。」
「嗨,這真叫不聽老人言,性命在眼前啊!」
眼裏見不著蝗蟲了,人們擔心著的苦旱和火瘟,緊跟著就來啦!丁頭屋的跛腿老爹首當其衝,是第一個患上火瘟症的人。跛腿老爹是個貧苦孤獨的老頭子,蝗蟲啃光他所種的蔬菜和瓜果,他一跛一拐的用簸箕裝了蝗蟲下鍋炒了當飯吃,一面吃一面罵:
在附近村莊裏,吃蝗蟲得火瘟的,不只是跛腿老爹一個,一家母女中火毒,肚子腫大如鼓,大便硬結拉不出來,要用耳挖子朝外挖,不挖就會脹死。另一家大小六七口人,渾身起紅斑,皮膚潰爛,他們找不到地骨皮清火,改用水蘆葦的根熬水灌治,勉強保住了性命。
蝗蟲偏就有那麼多,先降下來的一批,搶著去啃食莊稼,把每一片禾葉和每一莖禾稈叮滿,使原本青色的禾田都變成黃色,牠們飛飛落落的啃食著,稍後降下來的,一部分壘疊在前面的身上,滾成團兒搶食,一部分就落在草溝裏,沙路上,和人們的身上,刷刷的蝗蟲變成蝗雨,不斷的打向人頭撞向人臉,而天空仍然烏黑一片,還不知有多少等著朝下落呢!
跛腿老爹乾燒了四五天,就那麼不吃不喝的伸了腿,臨死時,兩眼大睜著,眼珠子半凸在外面,看起來極為怕人。
各村也都集議過,有人認為與其留著等死,不如及早吃掉糧種,添些力氣,好逃到外鄉去,李老頭卻絕望的搖著頭說:
「下回你可得學著,遇上荒年,飢得飽不得……」梧子他娘用幽幽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著。
鬧蝗災之前,沒有一點荒年的跡象,早秋的莊稼眼看就要登場了,田野裏一片青紗帳,玉蜀黍吐了紅鬚,高粱稈子漫過人頭,揀著這種節骨眼兒上起蝗陣,要不是老天爺打了瞌睡,就是這一方命該遭大劫!
梧子擠在人堆裏,聽著覺得很駭異,人當真是紙紮的,餓得一推就倒下去嗎?
奇怪的是人熬到眼窩下陷,胃像火燒,四肢都麻麻木木了,腦袋動一動,暈眩就像浪一樣的猛擊過來,居然還能活著。能聽,也能想。
「朝後遇著油腥,你得少吃一點。」他爹對他說:「草腸子,不吃油,見油就拉稀,過荒年也有過荒年的學問,你可不能閉著眼亂撐!」
李老頭不知為什麼先死掉了,也許是年紀太老的關係吧?梧子餓得渾身軟軟的,走路發飄,肚皮也像丁丁他們一樣起了水腫,用手指一彈,咚的一聲像是敲鼓,但他一點也沒想到自己會很快死掉。
——六十七年九月十五日.臺北市
梧子長了十來歲,這還是頭一遭經歷過這種怵人的蝗災,不管人們怎樣坑殺,怎樣誘捕,一夜之間,村落外的天和地都變了樣兒,一切的遮擋全沒了,變成光禿禿的一個大空洞,而蝗陣仍然沒過完,牠們經過頭頂,去侵襲附近其他的地方。
「只要牠們飛落過的地方,那兒就變成一片赤地,連一莖草芽、一片樹葉都不會留下,無論你用什麼方法日夜滅蝗,那些東西一邊啃莊稼一邊生幼蝗,沒翅膀的蝗秧子坐著吃,連禾稈都給啃光,你滅的不及牠們生的多,就是這麼一回事。」
「也叫家家戶戶準備著,盡力坑蝗滅蝗。」張家屯的張二叔說:「能滅多少算多少!至少能削減牠的陣勢,使旁處受害輕些兒,要不然,日後逃荒討飯也討不著了!咱們就是餓死,也不能不為旁人想呀!」
野地荒蕩蕩的,日頭打黑箍,赤氣像帶子一樣橫空拉著。每個人的脖子都熬得長長的,天還是不眨眼。
梧子擠在緊張的人群裏,聽大夥兒你一言我一hetubook.com.com語的商議著,有些恐懼和困惑,卻也帶著幾分興奮。蝗蟲有什麼好怕的呢?再大的一隻老蝗蟲也不過兩寸多長,捉來烤了吃,噴香的,就算牠們來得多,這許多莊子屯子上的人,也該滅得了牠們,為什麼大人們個個臉色發青,全像大禍臨頭似的呢?!
「不懂麼?水旱刀兵都是人的事,黑老鴰子是沒有荒年的。」做母親的一面說,一面用手掌替他搓摩腫大的肚子。哇!哇!又是那種愛吃腐屍的臭黑蟲,在不遠的地方相爭聒噪著,聲音像劈蘆材一般的瘖瘂,梧子自覺母親的手掌,像一隻火熱的熨斗,在他悶塞的胸前來回熨動著,使他略能透得過氣來。
「餓成那樣,也沒人吃人嗎?」有人說。
旱也好,澇也好,總是和飢餓串連在一起的,由於蝗災後緊跟著來旱,家家戶戶都已經在一粒粒的數算糧食了。食用的餘糧明擺著是不夠耗的,而懸掛在簷口留著做種的糧食,無論如何不敢動,舉凡狠下心吃掉糧種的人家,十有八九是決心不想再活下去了。
梧子在一棵乾死的樹洞裏,挖出一條肥肥白白的大頭蟲吃掉了,他又糾合丁丁他們,拿了彈弓,想去打鳥吃,偌大的荒野地上,竟然找不到能吃的鳥雀,連麻雀都餓飛掉了,只有臭老鷹和酸烏鴉不走,牠們是等著吃腐屍的鳥類,從來不怕荒年的。
「死了也沒什麼好怕的。」梧子他娘說:「要我活在世上吃人肉,我倒願意早點嚥氣。」
當村子裏的人們頭一次採下新的麥穗兒去磨成麥菁的時刻,災荒彷彿真的過去了。有一件事卻是梧子做夢也沒料到的:一餐飽食之後,村子裏反而不斷的倒人。
住在丁頭屋裏的華老跛腿行動不方便,不能到田裏去撲殺蝗蟲,坐在門口,兩眼氣得紅紅的,遍地的蝗蟲,仍在他身邊跳迸著。
油坊師傅說得不錯,蝗蟲是火性蟲子,偶爾吃幾次沒有關係,天天炒了當飯吃,不中毒才怪了呢?!按理說:跛腿老爹在世上活了六七十年,見得多,識得廣,應該知道蝗蟲不能當飯吃,也許他太氣忿了,吃蝗蟲吃沒幾天就中了火毒,發了火瘟,一張臉燒得紅紅的像熾燃的火炭,整個腦袋都腫了起來,兩眼發直,眼珠子無法轉動,嘴角抽動著,只喊著要水喝。
梧子從頭到尾看過這次災劫,在這段苦熬時間裏的種種情境,已經像鐵烙般的烙在他生命當中,變成一個人生長的背景,那彌天蓋地的蝗陣、那赤氣包裹著的太陽、驚惶的喊叫和鐺鐺的鑼鳴、那許多裝進蒲包和捲進蘆蓆的屍體,以及人們深陷的眼裏透出的幽光,使荒曠地面陷成一口深深黑黑的魔井,他雖然醒過來了,但他的心仍然掉落在那口井裏……。
各家各戶的人們,儘管飢渴困乏,對滅蝗的事,仍然絲毫不放鬆,大陣能飛的成蝗掃光了草木莊稼,陸續飛走了,更多沒長翅膀的蝗蟲秧子,一路蹦跳過來,這些肉聳聳的幼蝗,啃灌木枝和殘剩的禾稈,甚至撥起浮土去啃食草根,對於牠們,採用坑殺法最有效,有些人家,用醃菜的大缸把牠們放鹽醃起來,說是留到冬天炒了當菜吃,為了不使留下的成蝗產卵,農戶們把殘剩的禾稈點燃起來,將蝗蟲驅進火堆燒死,更有人提早翻耕田地,讓可能留有蟲卵的泥土翻起來,任由太陽去燒烤,這樣前後折騰了個把來月,一場蝗災總算過去了。
「這可糟了!」有經驗的老人說:「捱餓捱了這麼久的人,需得要慢慢的進食,只能先喝點稀湯稀水打打底兒,至少在半個月後才能恢復過來。這下可好,饞狼餓虎似的,攫著新麥拚命朝肚裏撐,不脹死才怪了呢!」
開了春,老天爺擠了眼,零零落落的下了兩場入地就乾的小雨,把快到鬼門關的人又給拉了回來,讓他們忍受眼前的悽慘。粗脖子凸眼的、患黃癆和水鼓的、患橡皮腿和無名腫毒的、聾了耳瞎了眼的,滿眼都是,這算慘麼?不算慘,他們都還有口氣在世上為人,有一家吃桑皮吃多了,臉和手都變成綠的,像野蠶結出的綠繭,那層皮和圖書看上去透明透亮。
「蝗陣飛過來啦,家家戶戶,快出來滅蝗啊!」
「奇怪,黑老鴰子天天猛吃,怎麼不死呢?」
「怎麼會呢?」張二叔的堂房兄弟說:「一推就倒的人,還會有那分力氣拿得動刀,殺得動人嗎?……他們早就商議過,寧願餓死,也不願在鬼子眼下自己人吃自己人,遭災劫的不過是這一方人,中國的地方還大得很,這口氣這是要爭的。」
即使一心憤懣的火從鼻孔噴出來,那些該死的蝗蟲也不理會,禾田啃光,牠們便啃野草和樹木,農戶們挑出馬燈,再行掘出長坑,用燈光誘捕,把那些夜食者坑掉。
入冬後,天上添了些看來軟活的雲,但卻像擰絞過的毛巾,濕意是有,卻不能算是水。糧全吃光了,村子裏開始宰殺牲口,殺雞、殺狗,但把牛和驢留在最後面。
她擡起手臂,想用袖口去擦拭眼角,一滴淚卻已落在梧子的身上。那彷彿是另一場解旱的雨水,朝後年成荒不荒?亂不亂?梧子再也不想去追究了!
蝗陣打西北角一路撩向東南,天知道牠們是從那個地洞裏鑽出來的,數目真比得黃河岸的沙子,那種浩大的陣勢,嚇得人不敢睜眼。
焚蝗的紅火燃燒著,黑煙朝蝗陣滾潑,埋蝗的長坑剛挖好,不用掃帚去掃,坑裏就落了大半坑,蝗雨落不到一個時辰,地面就被蝗蟲蓋滿了,總有一寸厚,孩子們只要跑來跑去用腳踩就成,這些飢餓的蝗蟲也把人身上叮滿,連皮膚和衣裳全不放過。起先嘶喊著滅蝗的人們不再喊叫,他們只忙著去拍打這些蝗蟲,到了薄暮,他們累得筋疲力竭,而蝗蟲仍然那麼多,禾田也已被啃光了。
「那表示您的鼻子還有點活氣。」有人說:「一時還死不了。」
梧子、丁丁,和村裏的一群孩子,也都赤著腳奔出去,跟在大人後面去打殺蝗蟲了。有些人在田裏和蝗蟲爭搶糧食,他們帶著籮筐,用鐮刀搶割帶著泛黃包衣的玉蜀黍,砍掉泛紅的高粱纓子,一面用腳去踏死落地的蝗蟲。有些人忙著在路邊掘土挖溝,溝挖妥了,使掃把將地面上滾成團兒的蝗蟲掃進去,然後迅速揚土掩埋。有些人在空曠的地方堆積乾草,把蝗蟲驅進火堆燒死。凡是習用的滅蝗的方法,他們全用上了,要是遇上一般的蝗災,這不能說沒有用,但遇上彌天蓋地的蝗陣,就顯不出絲毫用處來了。
「李老爹說得對,咱們與其餓死在路上,還不如守著家根,一直熬下去,人不會死絕了的。」張二叔說:「不過,要留?要走?各隨其便,我是決意不走的了。」
滿天還沒見一隻飛蝗的影子呢,就有人用悽怖的聲音把消息帶過來了。聽來像噩夢一樣,總覺來人誇大其詞。那有那麼多的蝗蟲?飛起來遮蓋住幾十里的天空,把太陽完全遮住,使白天像夜晚般的黝黯,隔著幾里地,都聽得沙沙抖翅的聲音。
「你沒看牠們鼓凸凸的肚皮?!撐得太飽,飛不動了!」老跛腿捏著小煙桿說:「人要想把地面上的蝗蟲掃光,少說還得一兩個月。」
天還沒入冬,各村就已經擡死人了。平常若是有喪事,一家人哭得死去活來好悲慘,臨到真正悲慘的時刻,人反而麻木掉了,光見擡人去埋葬,卻很難聽見響亮的嚎啕,人都餓呆了,只會乾擠眼,如果是小孩死掉,原先是點一枚響炮扔過牆,傳說是去晦氣,如今響炮買不著了,改成敲打黃盆,丁丁的弟弟,就是敲打黃盆送走的,他爹用一隻捆綁的蒲包把他扔進亂葬崗,梧子想過,那個嘴歪歪、肚皮挺挺的,常流口水的男孩,至少不會再捱餓了!
火瘟鬧了一陣算是鬧過去了,但大旱的跡象益發明顯啦。人們固然怕起瘟,但卻更怕鬧大旱,瘟是一種傳染性的疾病,有人染上,有人染不上,而旱災一來,田地無法開耕落種,大家都得大睜兩眼捱餓,三荒兩旱的經歷使人餓怕了,有人形容說:寧可被刀砍槍殺,也不願被活活的餓死,那種兩眼餓得青青黑黑的滋味,要比死還難受得多。今年的情形都已攤在人的眼前,一季秋莊稼被蝗蟲啃和*圖*書光了,即使不鬧旱,一冬一春也已很難過,萬一鬧起大旱來,朝後的日子不像是步步刀山麼?
「死不了,」那老人說:「像這樣的大荒年,我捱過好幾回了!我是屬狗的,土性重,只要有吃的,我會向閻王爺告假還陽,大吃它一頓。如今,眼看田野裏的孔麥快結穗兒了,不吃飽肚子,我還懶得死呢!」
「這還算是快的呢!」老跛腿的聲音很鬱悶:「飛的蝗蟲來過了,啃光了這裏的草木和莊稼,牠們最多留個三天五日的,就抖翅飛走,後面是一路跳著來的蝗蟲秧子,牠們要留在這裏等到長出翅膀,地上生不得新草芽,樹上長不得新葉子,牠們非要讓草死掉,樹枯掉不可,你說可惡不可惡!」
「嗨,再這樣熬下去,熬過冬天,也熬不過荒春啦!」梧子他爹歎說:「我看,這一帶的人,都會應了劫數,活不出幾個人了!」
按照北地的季候,秋間應該是雨水較多的一季,但今年不見一滴雨水。圓圓的天蓋藍得泛黑,四周圍裹著一圈隱隱的赤氣,雲沒有了,即使有,在沒昇上天之前就被蒸發掉了,風呢?也跟著停了,天上只留下一個太陽,照得人滿心惶惶的,不敢擡眼去看它。
一切都是由那場蝗災開始的。
村裏那座榨油的油坊停碾後,白豆餅和黑豆餅都分給大夥兒吃光了,到後來,每天都有許多人跑進那座空油坊,趴在青石的油槽上,去舐那些粗糙的石塊。
「莊稼都被啃光了,打殺牠們還有什麼用呢?」
事實上已是無路可走,大家也只好按照李老頭所說的老方法辦了,不過,餘糧集中起來按人頭分攤,也只使人心裏得著一分公平的安慰,對大家捱餓的事實並沒有什麼補益。大家心裏也都明白,冀南、豫東和魯北,這一片千里淪陷區的人,即使被天災全磨倒下來,鬼子也不會正眼瞧上一瞧,好歹全靠自己撐熬啦。
除了城裏的情形很慘,四鄉的情形也夠受的,有些人離家逃難,大都倒在半路上,那些路倒的屍首,渾身像脫了水,只剩一張皺皮包在骨頭架上。人們已經沒有心腸去計算死人的數目,因為在他掐著指頭數數的時刻,不知該不該把他們自己也數算進去?死人和活人之間,彷彿只隔著一層薄紙,半口游氣而已。
二月裏,天落了一場還像是雨的雨,旱是鬧過去了,但捱餓的日子還長得很,有了雨水,人們的恐懼減除了很多,他們想到野草會在濕土下面長起來,有草就有蚱蜢,即使是甜甜的草根,也能幫助飢餓的人捱命。梧子望著雨珠落地,心裏也暖洋洋的,他記得初初飢餓的時刻,胃裏有一把火在猛燒,渾身筋酥骨軟,有時四肢發麻,還會抽筋,但當捱餓超過三個月,腸子也不叫了,胃也沒有感覺了,只有腦袋還在夢想著各種美味的食物,一想到那些,人的眼睛眉毛便擠到一起,把捱餓的神情活活的刻在臉上。等到後來,畫餅充不了飢,腦袋也飄到半虛空去,晃晃盪盪的不願再去想什麼,只要能拈起一點能吃的放進嘴裏,要比什麼都實在。
田裏那些麥子,是在耕牛被宰殺之後,人們用手鋤掘土,一粒粒撒下去的,孔麥是生長得最快的一種粗糧,專作接荒用的,不管天再怎樣乾旱,糧種在土裏溫著不會死,一接上潤土的春雨,麥苗便猛茁出來了!儘管手種的麥子沒有成行成陣的阡陌,亂蓬蓬的像是野草,但它們東一灘西一塊的生長起來,使很多隻餓眼都發出了亮光。他們都明白,並不需要等到麥子完全成熟,只要它們莠了穗兒,生出青青的帶漿的麥粒米,便能上磨去,磨成白色的漿粉,把它們做成可口的麥菁來了。
人的肚皮真怪,越是到沒吃沒喝的時候,它就更顯得大,冬天還沒過完,牲口也都宰殺光了,甭說耕牛,連一張牛皮也沒剩下來。
有一天,烏鴉在簷上想搶啄糧種,有人拋棍子打中一隻,發現烏鴉肉雖是又酸又臭,卻比餓肚子好得多,於是,人就拚命的去捕捉烏鴉。梧子感覺到:烏鴉吃完,只有吃糧種,糧種再吃完呢?就離人吃人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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